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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的科举之路及其心态嬗变

2022-03-17

教育与考试 2022年3期
关键词:张謇科举

王 斌

作为清末状元和近代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政治家的张謇,“半生文章,半生事业”。前半生,在儒家传统思想熏陶下,其主要精力用于科举求仕。后半生,张謇转而走上实业救国和教育救国之路,在清末民初舞台上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

张謇科举之路崎岖而漫长,经历近三十年的长途跋涉和120 多天的考棚生涯。第一阶段生员考试,用了五年时间通过县、州、院试,1868 年十六岁时考中秀才;第二阶段举人考试,经过五次失败,蹉跎十七年才考上举人;第三阶段进士考试,耗时九年、失败四次后,终于状元及第。他曾无奈地回忆道,“计余乡试六度,会试四度,凡九十日,县州考、岁科考、优行、考到、录科等试,十余度,几三十日,综凡四月,不可谓不久”。[1]10081894年,张謇大魁天下后,没有凭借“天子第一门生”名头,沿着传统的“状元宰相”之路走下去,却转身“下海”,舍身伺虎办实业。“皮骨心血,当为世界牺牲”,身为千万巨富后,却把全部财富投向教育和社会事业,在后半生里致力于改革传统教育制度,从而开启了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门。

观照张謇的科举之路,审视在此过程中其内心世界演变,以此来探求这位近代史上具有典型意义人物成长的内在规律。同时,也有助于从一个侧面,了解科举制衰亡和现代教育兴起的缘由。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以张謇为标本的剖析,可更为直观地透视清末大变局中,科举制度与时代、社会、普通人之间复杂而互动的关系。

一、从“九百九十九”之痛到“冒籍”阴影

1853 年7 月1 日,张謇出生于苏北海门常乐镇。始于隋朝的科举制,此时已历经1200 年,张謇同样深受“学而优则仕”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对张謇十分疼爱,母亲金太夫人在临终前叮嘱他说,“科第为士人归宿,门户名号,自须求之”[1]999,而父亲张彭年则现实得多,对张謇灌输的是进而出仕、退而务农的思想。

张謇很早就接受儒学教育,5 岁入塾,少年时读完启蒙读物《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和儒家经典《中庸》《论语》《孟子》《尚书》《易经》《春秋左传》《礼记》等书。14 岁已能作八韵诗,制艺成篇,初具参加科举应试的文化水平。张謇自幼聪颖过人,塾师出“月沉水底”上联,张謇立马应答“日悬天上”下联,先生即兴吟“人骑白马门前去”,张謇随口回“我踏金鳌海上来”[1]989。张謇学习勤奋,有“九百九十九”、以竹为枕、置坛避蚊三个故事流传至今,简直是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翻版。张謇15 岁那年,州试成绩列百名之外,老师斥责道:“若千人试而额取九百九十九,有一不取者,必若也!”张謇羞愧难当,在“塾之窗及帐之顶,并书九百九十九五字为志”。晚上睡觉,枕边系两根短竹,夹紧辫子,稍侧身就会被扯痛而醒,便起身读书,且每夜读书“必尽油二盏”[1]991。夏夜读书,桌下摆有两坛,将双脚置于其中,以防蚊虫叮咬。功夫不负有心人,张謇不久考上秀才。

正当张謇在科举道路上起步之时,突然降临的“冒籍”风波,给他一生带来挥之不去的阴影。张謇祖上世代务农,只是到了父亲一代才识字读书,因连续三代没有人考取功名,被称为“冷籍”。张謇参加科举考试,须由学官作担保,因而要多出不少钱。无奈之下,只得冒用如皋张铨之子张育才的名义报名获得学籍,张謇考中了秀才后,如皋张家便要挟张謇,勒索钱物,最后索性将张謇告上公堂。差点被拘押的张謇,半夜从城里冒雨潜出,不敢提灯笼,屡陷泥坑,极为狼狈。张謇气愤至极,没有同父亲商量就径向学院递禀,请求斥革他“冒籍”秀才,回南通原籍考试。这场官司历经五年才了结,家道因而耗空。二十多年后,张謇在《归籍记》中,追述事情始原尾,笔端仍流露出锥心的痛楚。从“冒籍”风波中,不难看出科举对青少年时代的张謇诱惑有多大,被要挟敲诈又给初入社会的张謇以深刻教训,“改籍归宗”则初步展示了张謇化危为机的天赋与睿智。

1871 年,张謇受业于海门训导赵菊泉,学业长进不少。“先生令尽弃向所读之文,以桐城方氏所选四书文及所选明正、嘉、隆、成、天、崇文授读,每课艺成呈阅,则乙抹过半;或重作,乙抹如前。训导严甚,乃大愤苦。逾半年,抹渐少,复命从事朱子《四书大全》,自是益进,读宋儒书。”[1]991在赵菊泉的严格训练下,张謇课业中需要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当然,这个时期他还谈不上真正的治学,只是从内容到形式变得更加符合科举应试的规范。此后,张謇科试取中一等第十五名,取得参加乡试资格,在科举道路上张謇向前迈了一步。

张謇科举之路的起步阶段即不平坦,“九百九十九”之痛,反而激发起生性倔强的张謇好学上进之心,“冒籍”风波虽给他留下难以释怀的心理阴影,但也反过来磨砺其意志。早年的读书应试经历,对张謇文化素养、个性气质和精神追求产生重要影响,并进入怜士惜才的通州知州孙云锦等地方有识之士视野,社会交际面不断扩大。

二、从“学以务实为归”到“不可草草事人”

1874 年,应已调任江宁发审局的孙云锦之邀,21岁的张謇抵江宁,帮孙云锦办理文牍,兼教其两个儿子学习,开始了游幕生涯。早年“冒籍”风波时,孙云锦曾对张謇施以援手,使他得以归籍通州。经孙云锦介绍,张謇结识了驻军浦口的淮军儒将吴长庆。吴长庆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对张謇的才华十分赏识。在吴长庆的再三邀请下,张謇加入庆军幕府,专治机要文书。吴长庆在自己住所后筑茅庐5 间,作为张謇处所,并月给俸银20 两,还处处体谅张謇,让其以科考为重。不过,此时的张謇却承受着学业和生活的双重精神压力。“冒籍”风波后张家债台高筑,其兄张詧“遂废举业,佐父治理生计”,将读书机会让给弟弟张謇。1876 年2 月,在乘船去江宁的路上,舟逆风行,夜半又雨,张謇“篷背沥淅,对烛凄然,拥衾枯坐,泪湿襟袖”[1]69,不禁咏叹道,“却听更鼓见朝晴,风雨终宵有泪声。一语遣愁惟暂别,三春扶病独长征。”[2]32在最初的游幕岁月,张謇“因思家况清贫,科第不可必,若竟闲居读书诚得矣,奈积逋生计之累吾亲何?”因而常常“不觉心事之麻乱矣”[1]71。

不过,六朝古都和东南文化中心的江宁,却给了张謇更多的学习机会。在这里,张謇如饥似渴地学习“治经读史为诗文之法”[1]994。同时,开始和许多有声望的师友结交。当地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惜阴书院山长薜慰农、凤池书院山长张裕钊,都是知名学者,其中又以桐城派大师张裕钊,对张謇的影响最大。张謇逐渐接受当代桐派合义理、词章、考据为一炉的理念,慢慢摆脱制艺文章的套路。他平素读的书不限于经类,而是扩大到子、史、集部,甚至连《扬州十日记》等禁书也去浏览。随着学风变化,他的思想也潜移默化受到影响,有意识地寻求治国平天下方略,藏器以待来时。他在科场应试时写道,“学以务实为归,极千秋不朽之事功”,[3]56还对友人说,“研究程朱的历史,他们原来都是说而不做。因此,我亦想力矫其弊,做一点成绩,替书生争气。”[4]张孝若后来这样评价父亲,“认定读书人的责任,决不是读几句书,做几篇文章就算了事……真理实用在书本上去求,日常行事来用”[5]250。

十多年的游幕生活,也让张謇视野得到开阔,对当时的政治、军事、社会状况和民间疾苦有了更深了解。张謇跟着孙云锦到淮安查案,在旅途中写了十多首诗,如“谁云江南好,但觉农户苦,头蓬胫赤足藉苴,少者露臂长者乳”[2]15,所到之处贫穷落后的惨象,让他深受剌激。他写下“苍生安石与同忧”[2]27等诗句,借谢安、王安石“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典故,表达自己经世致用的远大抱负。张謇还吴长庆修筑炮台,捕捉蝗虫,开挖河道,为民减租请命。他发现学问远远不限于八股制艺,在实际事务中更能得到磨砺。

作为吴长庆的主要幕僚,张謇参与庆军多次重大决策。1882 年,朝鲜爆发“壬午事变”,日本以保护侨民、使馆为由,逼迫朝鲜政府赔款,签订新的不平等条约。李氏王朝请求清朝政府出兵救援。张謇随吴长庆赴朝东征,“理画前敌军事”“手书口说,昼作夜继”[1]1001,协助调兵遣将,显示出处惊不变、应对自若的胆识才能,吴长庆赞其“赴机敏决、运筹帷幄、折冲尊俎,其功自在野战攻城之上”[6]19,还为其请功,但张謇不愿意以军功求官职。吴长庆只好赠以1000 两白银,作为奖酬。张謇还撰写《陈中日战局疏》《东征事略》《朝鲜善后六策》等一系列文章,主张对日强硬,为当时的主战派、朝廷大员翁同龢等人青睐。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引起张树声、沈葆桢、张之洞、夏同善、潘祖萌等枢臣和疆吏的注意。

张謇本以科第正途为重,入幕并非初衷。他可跻身官场的机会不少。吴长庆生前,欲为张謇等人“纳赀为部郎”,被“以科名进”的张謇婉拒,他不愿意“进身之始藉人之力”[1]997。朝鲜希望以“宾师”待遇留下他,北洋大臣李鸿章虽不喜吴长庆,却乐意推荐张謇到朝中任事,两广总督张之洞也同时邀其入幕。对此,张謇一概婉拒,“南不拜张北不投李”[5]57。一方面,他希望靠自身努力考取功名,名正言顺地踏入仕途。另一方面,他看重士大夫的操守与矜持,“吾辈如处女,岂可不择媒约,草草事人”[6]20。在李鸿章压制下,1884 年5月吴长庆抑郁而亡,张謇重新回到故乡。

1885 年,张謇赴京参加顺天乡试。从16 岁录取生员起,张謇已5 次赴江宁府,应江南乡试(俗称南闱)均未考取。究其原由,根子在他 “独抒己见”上,而科举之文“不可如此”,赵菊泉早就告诫张謇,“佳者独抒己见而不背法,可希作者,但场屋不可如此。”[1]998科举之文严格规定,必须根据程颐、朱熹等人注释的儒家经典来写。后来,经过多年磨练,张謇撰写八股文逐渐摸到了门道,他也学会在八股文的程式下,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见解,“虽应制诗文,亦当自道其心之所明,自见面目不戾于凡为文之义理”[3]397。1876 年张謇补廪膳生后,本可应优行试,学官提出“先具贽而后举”[1]996,张謇一如从前,不愿走这条捷径。

顺天乡试,33 岁的张謇高中“南元”。考试正考官为兵部尚书潘祖荫,副考官为工部尚书翁同稣等人。作为南派清流领袖潘祖荫、翁同稣,有意识地想把张謇拉入自己的阵营。张謇试卷原定为第六名,但潘祖荫、翁同稣极力强调张謇二、三场成绩突出,把张謇定为第二名,本来,首场成绩最重要,二、三场一般不会影响录取名次。考前,翁同稣亲自去张謇下榻处看望,发榜后潘祖荫对张謇鼓励有加:“论学我当北面,徒以一日之长,抗颜为师,一第在子,不足轻重。朝廷得人,殊可贺耳。”[1]230这个时期,张謇治学更加注重务实,反对坐而论道。1885 年,他在科考时写道:“学以务实为归,极千秋不朽之事功。”[3]56

张謇前面五次都是在江宁参加江南乡试,第六次乡试之所以转而北上,通常的说法是,因其老师孙云锦官任江宁知府,子弟依例回避。其实,清代科举制度相关规定中,只有主要亲属必须回避,对弟子不作要求。张謇舍近求远到顺天参考,其真正的原因在于:第一,张謇在1879 年第一名的成绩考中“优贡”,有了参加顺天乡试的资格。因为贡生名义上是“太学”的学生,不再归地方学政管理,无需再参加普通秀才必须参加的“岁试”,并多出一项特权,可以参加北京的顺天乡试。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顺天乡试的考中几率明显高于其他省份。乡试为各省分别举行,清朝规定,各省录取的举人数额“依文风之高下,人口之多寡,丁赋之轻重而定”[7],有多有少。顺天作为首善之地,录取指标最多。第三,张謇在1882 年随吴长庆朝鲜平乱后声誉日隆,成为北京清流高层官员着意延揽的对象,他在那里比在南京有更多可资利用的优势。张謇吸取五赴江宁府乡试未取的教训,权衡比较后选择北上应试,并如愿而归。

从入幕为宾到考中“南元”,这时期张謇在科举之路上踌躇满志,“学以务实为归”,反映了张謇经世致用的宏大抱负,他交游广泛,学业精进,思想臻于成熟,实际能力不断提升。而“吾辈如处女,不可草草事人”的心态,说明其坚持士子操守和视科第为正途的科举观,并在多方面显露出过人才华,逐渐崭露头角,积累起人脉资源。

三、从“中风狂走人”到“栖门海鸟”

自1885 年考中举人,张謇益加奋发,命运似乎有意与他开玩笑,尽管得到翁同稣等清流派的支持和暗中相助,此后四试却不中。屡经场屋蹉跌,张謇心情因焦虑而变得起伏不定。在勉力而为的同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多年来奔波于科场,与“中风狂走人”有何差别。“橐笔往来屑屑于江淮南北之间。尝窃自怪,不知与世上中风狂走人何以异也”[6]45。

1886 年三月的会试,张謇考运不佳未被取中。1889 年,再次北上应试的张謇,深感困惫且文思呆滞,一向赏识他的会试总裁潘祖荫虽有意辨识张謇考卷,却看走了眼,居然将无锡孙叔和的试卷误认为是张謇的,结果孙叔和中会元,而张謇又一次落选。1890 年恩科,张謇正碰上咳嗽发热,连日齿痛,晕乎乎上场,阴差阳错地再次落榜。张謇在《自订年谱》中说,“二月,应礼部会试,荐而不中,房考云南高蔚光。高语余,场中误以陶世凤卷为余,中会元。”[1]1007其实1890 年庚寅科录取的进士名单中并无陶世凤,陶世风是1894 年甲午恩科会元,跟张謇是同年进士,因而1890 年会试陶世凤卷被误为张謇卷从而得中会元一说,并无事实依据,是张謇晚年的误记,本意也许是要针砭当年的考官。

1892 年4 月,张謇《日记》中记有“己丑为无锡孙叔和所冒,今又为武进人(刘可毅)冒顶,可谓与常州人有缘。”[1]344所谓的“冒”和“冒顶”,指这两次把孙叔和、刘可毅的试卷误作张謇的卷子。1892 年春,张謇第四次北上应试,因阅卷考官“吸鸦片之时多”[1]343,对张謇的试卷没有细看,就给予“宽平”即宽泛平庸的评价,丢为弃卷而没有上荐,所以翁同龢等人遍找不得。张謇听到传言说,这是黄体芳预先给其弟子刘可毅出的主意,“今科既翁同龢主考,必取张謇”。于是,刘可毅心领神会,故意在考卷上写有“历乎箕子之封”(箕子是朝鲜古国名)的句子。常州人刘可毅没有去过朝鲜,之所以要写上“历箕子之封”,人们猜测,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迷惑翁同龢等考官,翁同龢一心要提挈张謇,这已成为考场上公开的秘密,必定会从考卷的行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张謇认为刘可毅“冒顶”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誉,感叹时运不济,“于是会试四次,合戊辰(1868 年)以后,计凡大小试百四十九日在场屋之中矣。前己丑(1889 年)既不中于潘师,而今之见放又值常熟师(指翁同稣)主试,可以悟命矣”[1]343。

回首这段经历,张謇五味杂陈,“甲申(1884 年)以后,盘旋闾里,不能远客。非独横览九州无可适足之地,亦躬耕养亲,其素志也。报罢而因人之赀以为官,非独名义有所不可,将从军时之不受保举,己丑(1889 年)、庚寅(1890 年)之不考中书学正,区区微惜亦无以自明于天下。人之立身行己,当使本末校然,岂可苟简……亲在而望中进士,不中进士,依旧归去,生平志事,即此校然,毫发不可自昧。”[1]344。这表达了张謇既悟命又不从命的心态。一是之前在外闯荡多年,现在“盘旋闾里”没有远行,主要是为了“躬耕养亲”,传统观念使然。二是尽管几度科举落第(报罢),但不愿走花钱当官等科举以外的捷径,“赀以为官”“保举”,不合道义和自己的立身信条。翁同稣让张謇“留管国子监南学”,张謇“坚谢至再,未遂许也”,他坚守儒家正统的名节观。三是“亲在而望中进士”,因而自己的目标是明晰的,“不可自昧”。不过,长期跋涉科场,给张謇内心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四十岁生日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学业未成,科名辄阻。负惭引痛,无可言者”[1]348。情绪低落时,他也有过告别科场的冲动,甚至把所有的考试用具全都扔掉。“悟命”但又不从命,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下,张謇在艰难地向科举考试的顶峰冲刺。

1894 年,因为慈禧六十寿辰,格外多举行一次科举考试,就是所谓的“恩科”。76 岁高龄的张彭年盼着儿子张謇能金榜题名,恳求道:“儿试诚苦,但儿年未老,我老而不耄,可更试一回。”[1]1008张詧借出差之机赴京陪考。张謇勉强应试,进考场时,连试具都是“杂借自友人”,发榜前也没去“听录”,他内心已不抱多大希望。不过,这次他成功了。“恩科”殿试,有八名阅卷大臣,排在第一的考官是张之洞的堂兄,时任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张之万,户部尚书翁同龢在考官中排在第四。一般来说,试卷的名次,按照阅卷大臣官职的高低来排序,排名第一的考官对于状元的产生具有主导权。按照这样的潜规则,被张之万看上的人,大概率会成为状元,而翁同龢中意的人,最好名次也只能是第四名。一向看重张謇的翁同龢相机行事,经过与平素关系较好的其他考官的几番沟通,才好不容易为张謇争取到了状元。而被张之万看中的仅得了榜眼。翁同龢阅评张謇的答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当将考卷呈送御前,光绪帝问,“谁取的?”张之万奏,“翁同解所取,诸位大臣公定。”翁同龢补充道,“张謇江南名士,且为孝子”[1]589。

拼尽全力向科举巅峰冲刺的张謇,在长期的考场蹉跌中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除了以“生平志事,毫发不可自昧”自勉外,他时常处于焦灼、矛盾、不甘和挣扎之中,既有“与中风狂走人何异”的怀疑,更产生过“举业四十为断”的冲动。因此,年逾不惑而终获金榜提名之时,姗姗来迟的状元及第并未给他带来过多的惊喜,“乾清门外听宣,以一甲一名引见”,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在日记中流露出的却是意兴阑珊的厌倦之意,“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1]379

四、从“自觉其非”到“父教育而母实业”

生活并成长于科举制度下的张謇,自小苦读儒家经典,造就其广博的学识、经世致用的入世态度和家国天下的儒者情怀。通过科举应试,他由农家子弟蜕变为士大夫,获得了崇高声望和丰厚人脉资源,为其后半生开启“父教育而母实业”事业奠定基础。张謇生活的时代,中国社会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科举制显得越来越不适应时代需要,在人们批判声浪中,张謇也陷入反省,“始读书时,孜孜于场屋生涯者二十余年。世风渐变,自觉其非,然不能不于此中求脱颖,但不为所囿耳。”[8]608直至后来他认为,“科举制艺之徒,空言无用,乃决去之,而趋向于泰西科学”[9]1249,在科举应试走向登峰造极后的张謇,头脑异常清醒而冷静,他对科举的批判,可以说是尖锐甚至尖刻的,这绝非“锣破众人敲”那样简单,也不仅仅是郁积心底多年个人情绪的宣泄,更有对与科举相联结的国运的深忧,其观点也许不无偏颇,但心态不失真诚。

其一,制度之弊。张謇认为,“科举之弊,令人气短”[9]1421。从 16 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到 42 岁高中状元,从“冒籍”风波到科场屡次失利,他的感受无人能及。同时,十多年的幕僚生涯、经营乡里乃至后来办实业、办教育等实践,使他对八股制艺的负面影响深有体会。“日诵千言,终身不尽,人人骛此,谁与谋生?”[8]143,科举制带来社会人格的缺陷,“中国人人格,大概不及各国之处,在今日尚沿科举余习,人人歆羡做官。官之所以令人歆羡者,岂不以贵乃可富,富乃可以快吾之所欲,既图遂吾之所快,则不得不尊人而受压制。”[8]123不少人掉进读书—应考—做官—发财的怪圈。

其二,导向之弊。科举制对人才的选拔和培养存在脱节,在教育内容、方式等方面产生误导。张謇说“鄙人亦科举中人……鄙人潜心研究,所谓中国专长者,不过时文制艺而已;科学则有能有不能;至于教育之理,教人之法,虽谓直无一人能之,亦不为过。”[8]185张孝若更直白地说其父“认为历朝历代帝王天下,压迫百姓以用来保住本位的方法,是让百姓将所有的心力,都用到谋取科举的功名,束缚百姓的思想,旨动离开轨道”“凭借读书的科举道路谋求仕途,除掉了读死书的本职以外,没有发扬个人志气,做实事的趋向”[5]37。

其三,功能之弊。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教条,以格式化的八股文为形式,与当时快速变化的世情已越来越难以适应。早在1895 年张謇在《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中就说,“国家取士用人,首重科目;公卿大吏皆出其中。而科目出身者,毕生困于考试,见闻狭隘,精力销磨,以致未能尽娴经济;若洋务、军务,更难语此”[10]24,其结果势必只能培养出夸夸其谈的迂腐学儒。科举制下“始犹听人各占一经,或数经;行之既久,士不能有必得之术,乃鹜多以自炫”,“而经乃徒供弋取科举之资,全无当于生人之用”[8]153,其后果张孝若说得更直白,“不是出循规蹈矩的臣子,就是出迂而且腐的呆子。凡是治国大计,做事道理,在这里边决找不出来”[5]37。

诚然,即便是在具体的制度设计和操作层面,科举制也存在明显缺陷。由冷籍制度引发的“冒籍”风波,给张謇少小心灵带来难以抚平的伤害。张謇能中状元,很大程度不是考出来的,他的试卷是被有心拔擢他的翁同龢等人找出来的,这种以卷定人看似科场司空见惯的做法,表面上是在为国选才,但以现代眼光审视,明显有违“程序公正”的要求。从张謇参加顺天应试的深层次原因,以及后来他向学部请求增加海门生员名额来看,科举考试各地生员名额确定,也存在着诸多不尽合理之处。

几乎是在张謇高中状元同时,甲午战争使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自1840 年鸦片战争后开始的中国近代化进程更加艰难,清王朝在与西方列强的较量中苟延残喘,国力越发衰弱,特别是《马关条约》允许日本在华设厂,使本以凋零的自然经济遭受更大的打击,张謇感到痛心疾首,“尽撤藩篱,喧宾夺主,西洋各国……今更以我剥肤之痛,益彼富强之资,逐渐吞噬”[10]16。他看到“外洋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而中国“仅恃农业一端,断难养赡”[10]22,因而在登上科举制金字塔后,张謇放弃翎顶辉煌的前程,走上了兴办实业之路。

与此同时,张謇顺应清末废除科举制的潮流,积极思考和探索教育转型,推动由科举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他较早提出,“罢科举而兴学校,置经义而事士、农、工、商、兵各专科之学,为中国今日计,圣人复起,无以易之”[3]294。他在《变法平议》中系统提出“酌变科举”的主张,强调,“变五百年之科举,而使天下人才,毕出于学堂之一途”[8]49,即废科举、兴学校,普及国民教育。张謇站在民族存亡的高度看待教育,指出中国“病不在怯弱而在散暗,散则力不聚而弱见,暗则识不足而怯见。识不足由于教育未广,力不足由于实业未充”[6]743,因而大声疾呼:“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1]566随着西学东渐,新的思潮给张謇很大启迪。如张之洞提出洋务教育基本纲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梁启超则强调,教育为了开民智,培养新道德、新思想、新精神的新民。张謇认为,要培养有用的人才,就要多开学堂,他强调“国家思想、实业知识、武备精神三者,为教育之大纲。”[11]而“良知之学,重在知行并进”[6]179。与30年科场生相伴的是,张謇不仅是学子,也担任过赣榆、崇明、安庆、江宁多地书院的山长,对传统教育方式、特点和规律具有深刻认知,在除旧布新的时代大潮冲击下,张謇由科举进仕之路,转身走向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门。1902 年,他创办了中国最早独立设置的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并以兴办作为现代教育孵化器的师范为发端,建立起包括高等教育、普通中学、小学、专门技艺学校、职工学校及幼稚园等教育机构,形成区域性完整的教育体系,成为新一代的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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