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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爱:小说《洛丽塔》中的爱欲与杀欲

2022-03-15燕,孙

关键词:亨伯爱欲洛丽塔

王 燕,孙 洁

(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一、爱欲与杀欲

爱欲与杀欲亦可称作“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是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s Principle,1920)中提出的一组概念。爱欲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他被认为是宇宙之初创造万物的基本动力,是一切爱欲和情欲的象征。他可以射出爱的神箭,唤醒人们对爱情的渴望。爱欲主要表现为性与爱、创造力、和平、自我保护和繁衍生命的向往。而杀欲则是希腊神话中的死神。他长着一双大翅膀,浑身散发出寒气。相传他会飞到垂死之人的床边,割下一缕头发,此人的灵魂就会被他摄走。他拥有摧毁万物的能力,是将一切化为无形,回归死亡的象征。杀欲向外主要表现为仇恨、破坏、重复、战争;向内则表现为自我谴责,痛恨,甚至自杀。[1]弗洛伊德认为爱欲和杀欲相互矛盾又同时并存,它们的交互作用决定了人性的复杂。

纳博科夫在其小说《洛丽塔》(Lolita)中将爱欲与杀欲完美嵌构,令读者体验到极大的美学享受。作者运用独特的写作手法,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主人公亨伯特在其变态爱欲心理的驱使下,逐渐失去理智,疯狂追逐爱欲的画面。首先,为了让自身的情欲得到满足,亨伯特不惜挑战伦理与道德的底线,几乎陷入癫狂。其次,他以“诗人的气质”自居,试图用童话为自己的变态情欲正言。他甚至妄想操控时间,幻想作为他欲望客体的洛丽塔始终停留在“性感少女”(nymphet)这一阶段,永远不会长大。然而,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欲越是强烈,他的举动越是疯癫,杀欲便越是显露无疑。他的脾气变得乖张暴躁,还养成了酗酒的恶习,对洛丽塔的态度也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暴力。此外,文中的许多细节安排都像随时会敲响的丧钟一样,预言着死神的最终来临。

二、亨伯特疯狂的爱欲追逐

亨伯特在初见洛丽塔后,变态的爱欲被瞬间点燃,理智逐渐丧失殆尽。表面上他断然租下黑兹夫人(Mrs.Haze)的闲置房间,成了洛丽塔家的房客。而事实上,他开始作出种种尝试,试图令其扭曲、病态、恋童的爱欲心理得到满足。而亨伯特主要以冥想日记、重塑空间、操控时间和反复再现禁欲之果为手段对爱欲进行追逐。

(一)冥想日记 在顺理成章地变成洛丽塔家的房客之后,亨伯特的生活开始彻底改变了。白天时,他利用房客身份偷窥洛丽塔的一举一动。作为亨伯特眼中的性感少女,洛丽塔的举手投足都令他魂牵梦萦、遐想万千。洛丽塔每一次经过他的身边,亨伯特的心都悸动不已,就连她走路的样子,都令亨伯特心驰神往。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将白天观察到的洛丽塔的点滴剪影记录下来,连同自己对她的种种变态幻想一起,写在日记里,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洛丽塔赤裸裸的欲望。文中提到,他虽然深知把日记这样记下去是十足疯狂的行为,但是这么做却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刺激感。[2](P18)挣扎在爱欲的漩涡里,亨伯特变得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在他的冥想日记中,他直言不讳地抒发着对洛丽塔美好肉体的占有欲。洛丽塔那“柔软娇嫩的皮肤”“丝绸似闪着微光的褐色头发”,甚至她胳膊上“窗花格似的亮闪闪的汗毛”都变成了其爱欲的对象。夜晚来临,亨伯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洛丽塔稚嫩的脸庞挥之不去,她那“性感少女”特有的神态和动作更令其欲罢不能。通常,作为性享受的一部分,偷窥在某种程度上总会与窥淫癖有些关联。而窥淫癖则又被认为是情色描写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情色内容总是强调对视觉感官的刺激,从而令偷窥者在观看的过程中产生性冲动,满足性幻想。[3]在欲望驱使下,近乎疯狂的亨伯特在偷窥的同时又以冥想日记为手段将这种享受再现并升级,令自己完全迷失其中,如痴如醉。

然而从表面上看,亨伯特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他温文尔雅、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让人很难将他与变态可鄙的恋童者联想在一起。与此同时,亨伯特巧舌如簧,并且非常善于隐藏其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断地尝试引经据典,用大段的文字为自己正言,试图将自己对洛丽塔的变态情欲提高到美学的范畴。随着对爱欲的不断追逐,亨伯特的理智消失殆尽,他似乎表现出一种反向发展的趋势。他的冥想日记中所记录的不再是真实的洛丽塔,而是他凭借自身的想象构建出一个虚假的洛丽塔,一个他思想与记忆的纯粹产物。由于亨伯特缺乏真正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没有掌握领会与接受现实的能力,不能正确的理解爱与性,无法了解爱欲的本质,他将注定永远被囹圄在这种病态的爱欲中,无法自拔。[4](P68)

(二)重塑空间 在小说中,亨伯特也曾尝试通过对空间的重塑来实现对洛丽塔的爱欲。这对于营造稍纵即逝的现实存在感很有帮助。在通常意义下,重塑空间总是意味着能够将情色对象更好的掌控。洛丽塔的母亲夏洛特去世之后,亨伯特开始驾车载着洛丽塔在美国各州间长途旅行。这恰恰是亨伯特试图重塑空间的有力佐证。而公路旅行中的风景往往转瞬即逝,这种一闪而过的风景却是重塑空间的过程中,营造出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现实存在感的重要环节。亨伯特对其儿时的恋人安娜贝尔(Annabel)的回忆,对海边的某个小岛上住着的性感小仙女的描述,以及他所选择的与洛丽塔停留的处所——形形色色的汽车旅馆,都极力烘托出片刻的、昙花一现般的现实存在感,而这种短暂的现实存在感恰恰又与性享受的片刻欢愉有异曲同工之处。

同时,在载着洛丽塔自驾旅行时,亨伯特大量地进行景色描写。而一般情况下,文学作品中的风景都包含真实的,可解读的价值。[5]理解沿途的景色描写能够帮助读者从更深的层次领悟空间的含义,以及人们与空间的关系。尤其是亨伯特在美国辽阔的西部各州旅行时,大篇幅地进行景色描写,呈现给读者的却是怪诞且被割裂的叙事,而景色描写的目的则在于将读者的注意力从他可鄙的行为中转移出来。[6](P133)而亨伯特所坚信的伟大爱情实际上是一种变态的、不幸的情感。在犹他州的一家汽车旅馆,洛丽塔忽然无缘无故地问他,“我们这样在闷热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着龌蹉的勾当,行为举止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究竟还要过上多久”。[2](P247)事实上,作者纳博科夫直觉地抓住了美国西部的核心本质,那是一片正处在变革过程中的广袤土地,让自驾旅行者的情绪在已欣赏到的风景所带来失望和与远处地平线所伴生的希望间跳动,而这种律动也是亨伯特与洛丽塔之间关系的象征。[6](P133)亨伯特在追逐爱欲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他变态扭曲的爱欲心理不仅为他的人生涂上了悲剧的色彩,也终将导致洛丽塔的毁灭。

(三)操控时间 在追逐爱欲的过程中,亨伯特甚至妄图操控时间。他试图掌控并无限延伸爱欲稍纵即逝的本质,这令他无法接受“性感少女”身体外形上的任何变化。在亨伯特的思想中,似乎存在着一面能够复制现实的镜子,从而借以操纵时间。从夏令营接走洛丽塔之后,亨伯特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然而他们之间却是如此疏离,以至于亨伯特所看到的并不是洛丽塔的真实存在,而是他脑海中洛丽塔的镜像。对此,亨伯特本人也有所共识,他曾提到,“我所疯狂占有的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想像出来的洛丽塔——说不定比洛丽塔更加真实”。[2](P194)为了能够建构一个全新的、升级版的安娜贝尔·李,亨伯特需要洛丽塔的身体、她的年纪和她的形体特征。[4](P69)小说开篇时,十三岁的亨伯特与年纪相仿的安娜贝尔初尝禁果时受到挫折,他内心更强烈的欲望被点燃。在这种未得到满足的爱欲驱使下,他渴望通过洛丽塔将爱欲的满足感尽可能地无限拉长、无限延伸。而亨伯特在文中提到的“海滨的一个小王国里,性感的小仙女们围在海边跳着舞”,以及他将”洛丽塔”这个名字与神话人物莉莉丝(Lilith)联系起来,都是在极力营造出一种不朽感以及与客观现实间永恒的距离感。他渴望时间停止,并警告洛丽塔大腿围不能超过十七英寸半,甚至幻想洛丽塔像J.M巴里(J.M.Barry)笔下的童话人物彼得·潘(Peter Pan)一样,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性感少女”的阶段。[7]然而,时间会流逝,生命会消亡,洛丽塔终将一天天长大,这是无法避免的客观规律,世间任何妄图干预时间、操控时间的努力都将注定是徒劳。

(四)再现禁欲之果 为了掩盖自己的卑劣行径,亨伯特用其独特的视角向读者呈现洛丽塔的形象。在亨伯特的眼中,洛丽塔无疑是早熟的,她是现代社会典型的诱惑者、小荡妇,是美国夏娃的化身。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苹果”意象恰恰是亨伯特此视角的有力佐证。亨伯特来黒兹夫人家租房子时,这样描述她:“她的笑容只是古怪地扬起一边眉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沙发上舒展着身子,一边又不时起身凑向三个烟灰缸和近旁的火炉围栏(那上面放着一只苹果的褐色果心)”。[2](P180)在热情地带着亨伯特看过要出租的房间后,黑兹夫人嗓音妩媚地说带他去看看花园。而她家的花园正是亨伯特初见洛丽塔的地方。然而,放在火炉围栏上已经成了褐色的苹果核究竟是黑兹夫人还是洛丽塔吃剩的,读者不得而知。而在亨伯特看来,苹果核的意象无疑象征着房子的主人黑兹夫人或是洛丽塔是偷吃禁果的夏娃,他自己则变成误入诱惑者领地的无辜亚当。

在成为洛丽塔家的房客之后,苹果这一意象更是反复被亨伯特呈现。一个周日的上午,洛丽塔“手心里握着一个好看的、普通的伊甸园红苹果”,她把苹果抛起来,再用手接住。亨伯特把苹果截去又递给她,她立马一把将苹果抓过去咬了一口。至此,洛丽塔再次被刻画成伊甸园的夏娃,一个十足的诱惑者。如果说作为房客的亨伯特只是在无意中误入伊甸园,并没有犯下滔天罪行,那么,黑兹夫人意外去世后,在洛丽塔的诱惑和“勾引”下,亨伯特最终像伊甸园中的亚当一样堕落了。在那家名叫“着魔的猎人”(The Enchanted Hunters)的旅馆,亨伯特回味着性满足带来的狂喜:“极乐鸟”“蛇”“星期日”以及再次出现的“苹果”,字字句句都试图将这种变态的性体验编织成伊甸园般的神话。在比尔兹利城(Beardsley)渐渐安定下来以后,洛丽塔开始就读于当地的一所高中。亨伯特感慨两年间洛丽塔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今的她十足一个邋遢的女中学生的样子,门牙上还沾有一些口红的痕迹。奇怪的是,这殷红的颜色居然让亨伯特回想起多年前巴黎一家小客栈的一个年轻妓女。亨伯特认为洛丽塔红彤彤的脸颊与那妓女“小苹果般”(pommettes)、“泛着红光的”面颊甚是相似。这不过是又一次再现“苹果”的意象,以便将堕落女人、夏娃的形象再次投射到洛丽塔身上。将洛丽塔比作年轻妓女无疑是亨伯特试图掩盖其恋童身份的卑鄙伎俩。经过重重设计,亨伯特精心地将自己打造成“苹果园里束手无策的亚当”,在洛丽塔的百般“诱惑”下,最终在伊甸园“堕落”。由此可见,为了追逐其日渐疯狂的爱欲,亨伯特不惜甩锅给洛丽塔,将自己的“堕落”完全归咎于洛丽塔这个夏娃般坏女人的勾引,从而将其性掠夺者和性偏常者的身份完美隐藏。[8]

三、亨伯特杀欲的呈现

在小说开端部分,亨伯特提到他十三岁时与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女孩安娜贝尔相爱,两人初尝禁果的企图失败后的短短几个月,安娜贝尔便病逝了。而亨伯特那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在遇到洛丽塔后完全被唤醒,自己也彻底迷失在对爱欲的追逐中。小说有多处情节、意象和细节安排均围绕着亨伯特对变态爱欲的疯狂追逐最终将走向灭亡,同时,亨伯特的杀欲也得到了近乎圆满的呈现。

(一)杀欲的显性呈现 首先,为了能与洛丽塔朝夕相处,亨伯特假意接受了黑兹夫人的示爱,便成了洛丽塔的继父。洛丽塔去参加夏令营后,新婚的亨伯特夫妇与几位友人同游沙漏湖(Hourglass Lake)。看着在湖滩里游泳的妻子,亨伯特满脑子盘算着怎么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并把她踩在脚下溺死。最终,却因为这个计划需要铤而走险才作罢。然而,他想要除掉黑兹夫人的念头却从未消失。

其次,洛丽塔的真名是多洛蕾丝(Dolores),洛丽塔是亨伯特给她起的名字,这短短的三个字充满了诱惑。与此同时,也象征着偷食禁果的恶劣品行和对失落的伊甸园满满的回忆。而洛丽塔这个名字是亨伯特将多洛蕾丝变体为莉莉丝衍生来的。神话人物莉莉丝在犹太文学中,是夜晚出没的恶魔,生性淫荡,在黑暗中偷盗、扼杀婴儿。而这种恶魔般的本能与欲望却在亨伯特的内心滋长,令他饱受煎熬。痛苦与孤独包围着他,变态与犯罪捆绑着他。在追逐欲望的过程中,爱欲在某种程度上被扭曲,被变形,并无限接近杀欲。法国评论家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认为在人类的想象中,性欲和死亡紧密相连。精神分析学派也认为性活动和自我消亡有密切的关系。性窒息(与吸血、放血、被虐性变态)都是爱欲与杀欲共谋下性经历的阈限本质。[9]

在小说中,洛丽塔主动提出要进行第二次公路旅行。此时,她已出落成身高五英尺,体重九十磅的婷婷少女了。亨伯特对此感到极大的威胁,他害怕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挑战,担心洛丽塔身体的变化会让自己千方百计追逐的爱欲最终化为泡影。于是,他变得疯狂且暴力。他殴打洛丽塔,对她推推搡搡,不停地强暴她,沉沦在肉欲带来的片刻欢愉里。他甚至渴望将洛丽塔的身体从内里翻转出来,以便自己能够亲吻她的子宫、她的心脏、她的肝脏和肾脏。这变态的欲望令读者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至此,爱欲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杀欲及其代表的毁灭欲。洛丽塔失踪后,亨伯特悲伤至极,他认为想要重访爱欲经历的唯一方式便是找到那个带走洛丽塔的卑鄙小人,并将他干掉,最终将洛丽塔赢回自己的怀抱。当亨伯特最终得知是那个冒牌文艺青年奎尔蒂(Quilty)拐跑了洛丽塔,玩弄了她,并很快就将她抛弃后,他怒火中烧,疯狂至极。他拼命打听到奎尔蒂的下落,并前往他的家里将其谋杀。小说在亨伯特谋杀奎尔蒂时达到了情节上的又一高潮。而谋杀这一幕充满了暴力、疯狂甚至还有些许的喜剧色彩。例如,亨伯特称自己的手枪为“伙计”,当他朝着奎尔蒂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却“慢慢地钻到了地毯里,可能还会再钻出来”,甚至就连奎尔蒂住在“格林路”(Grimm Road)等,凡此种种,都充满了闹剧色彩。然而,闹剧的外衣并不能掩盖谋杀的事实。“喷出一股深紫红色的血”,“四分之一个脸已被打掉”等等,都告诉读者这是一场血腥且暴力的谋杀。而已经死亡的奎尔蒂被打掉四分之一的脸上出现的“两只兴奋的苍蝇”却恰恰再现了亨伯特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而此时此刻,这份幽默感却成为亨伯特发狂灵魂的铁证,是其理性被死欲吞噬变得疯狂又暴力的完美象征。[10]事实上,亨伯特将奎尔蒂杀死的行为也可以解读为亨伯特死欲的内向表现,即自我痛恨与自我仇视,因为他和奎尔蒂是如此的相似,都是可鄙的恋童变态者。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杀死奎尔蒂后,亨伯特的反应异常平静。他并不急于为自己辩白,相反,在其第一人称叙述中,他竭尽全力试图将自己变态的爱欲情感升华为有关真爱的故事,希望借此得到文学鉴赏家的美学赞同,[11]使得洛丽塔的故事可以不灭不朽,死欲驱使下的疯狂再次显露无疑。

(二)杀欲的隐形呈现 在小说中,洛丽塔的父亲早逝,母亲也意外身故。作为继父的亨伯特成了她的合法监护人。如果亨伯特拥有健康的爱欲观念,洛丽塔应该也会健康幸福地成长。然而,年仅十二岁的她却遭到亨伯特的强暴,她纯真无邪的童年也戛然而止。事实上,洛丽塔并非唯一的一个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孩子,小说中还有很多孩子的生存都受到了各种程度的威胁。亨伯特提到在加斯比姆(Kasbeam),一位上了岁数的理发师给他剪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发型。理发师一边给他理发,一边谈论着自己的打棒球的儿子。直到亨伯特看到相框里的照片,才意识到那位年轻的棒球选手去世已经有三十年了。这里所展现的是一个打棒球的男孩的死,而对于他父亲而言,儿子打棒球的记忆将永存。因此,他一直以儿子还活着的方式诉说着自己儿子的故事。在亨伯特理完发回旅馆的路上,他看到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把一个手舞足蹈的婴儿放到秋千上,轻轻荡着。旁边一个两三岁的嫉妒的小男孩一个劲儿地捣乱,把秋千板推来扯去,自己最后却被秋千撞倒,仰卧着哇哇大哭,妈妈却在旁边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两个孩子都视而不见。后来,这位年轻的孕妇将婴儿抱上了车,而另外那位受到忽略的两三岁小男孩也跟了上去。在这个场景中,年轻的母亲心不在焉,忽视了自己的孩子。而她心不在焉的原因读者却不得而知。也许令她出神的是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因为怀着身孕对她而言本来就具有非凡的内在意义。她脸上挂着如洛丽塔般脱离现实的自我陶醉式的笑容,完全沉浸在畅想中。至此,已经出现了三个被忽略的孩子,而洛丽塔本质上也是一个被忽略的孩子,她的童年被亨伯特偷走了,令她不得不以稚嫩的方式参与成人的世界。而通常小孩子被忽视导致的最坏的结果便是他们的死亡。洛丽塔参加学校的话剧排练时结识的朋友莫娜(Mona)在信中以附言的方式谈到她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没能活下来。这则简短的附言草草地谈论着一个孩子的死亡,而它却像有回声一般,提醒读者洛丽塔也曾有一个弟弟死了。她的母亲夏洛特·黑兹(Charlotte Haze)曾在信中提到她失去了仅仅两岁的儿子。以及前文提到的安娜贝尔的死,在小说中,小孩子的尸体堆积如山,夭折仿佛变成了孩子的一种常态,成为了他们生命的唯一归宿。

然而,除了被忽视或死亡,仍然有其他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在一个叫埃尔芬斯通(Elphinstone)的小镇,亨伯特和洛丽塔在田野里“干着龌龊的勾当”,却被前来采集野花的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发现,而她的孩子们却被描述为“青石雕刻”的孩子。而这个小镇的名字也极具象征意义,elf是“精灵、小孩儿”的意思,Elphinstone,一个石头孩子,一个石头做的小小身体。在这个小镇,孩子被石化,变成了无生气的石头雕像,正如公主变天鹅,王子变青蛙一样,这恰恰是传统童话故事的另一面,它的黑暗面。至此,杀欲被无限前景化,死亡的气氛也被烘托到了极致。

当然,这些细节都是为实现杀欲精心安排的。在追逐其变态爱欲的过程中,亨伯特变得丧心病狂。他无法理解爱欲具有精神层面和心理层面的双重本质。早在古希腊时代,“爱欲”就用来形容受心理和精神上两个层面的人类欲望。前者可以被满足,而后者则永远无法得到满足。[12]亨伯特最终在欲望的驱使下,走向了自身的毁灭。而那个被忽视的孩子洛丽塔也在一九五二年圣诞节当天产下一个女婴死胎后撒手人寰,年仅十七岁。这便是洛丽塔的结局。至此,故事由亨伯特儿时的恋人安娜贝尔的死和未被满足的爱欲开始,并由洛丽塔的死和未被满足的爱欲结束,首尾呼应,完美契合,爱欲和杀欲也达到了完满的糅合。

四、结语

综上所述,爱欲与杀欲是解读亨伯特的人物心理的重要工具。亨伯特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缺乏与人沟通的能力,不能理解亲密关系的本质,这导致他产生了变态的爱欲。而在想方设法追逐爱欲的过程中,他变得恐惧、偏执、疯狂甚至暴力。他妄图通过冥想日记、重塑空间、操控时间和反复再现禁欲之果的方式来追逐其变态畸形的爱欲,他甚至希望利用纯粹的美学概念掩盖其变态的行为。他打破了爱欲与杀欲本来的平衡关系,使得这组平衡不可挽回地向后者倾斜。他为了重访爱欲,不惜犯下谋杀的罪行。而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孩子的死亡,被忽视,被石化的意像更象征着杀欲被彰显到极致。这便是洛丽塔的悲剧,由亨伯特一手造成的不幸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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