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快要过去一个月了，柴丽仍然想不通，她的侄儿——刘学州，这个才15岁大的孩子，为什么从石家庄跑到三亚、吞药自杀？

悲剧在1月24日凌晨发生。刘学州在微博发布长文《生来即轻，还时亦净》， “把生命还给这个世界”。而后不久，三亚警方发出通报证实，少年在凌晨经抢救无效死亡。

长文中，刘学州记录了他的15年遭遇：4岁养父母双亡，成长时被校园霸凌、教师猥亵；与亲生父母认亲后，因讨要住所被生母微信拉黑，网络暴力袭面而来……“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实在承受不起了。”

作为养家的舅妈，柴丽没能见他最后的面。她告诉南风窗，劉学州本来是计划在1月22日回老家的，此处的“老家”是指收养家庭，在邢台南宫市大村乡。他还告诉舅妈，要给姥姥送新买的手机。

不过，这在后来临时变更，他将手机送到了舅妈工作的地方。两人在当天通了电话，柴丽记得刘学州说， “要去浙江录节目”。

一切发生得突然。林阳是刘学州在三亚的朋友，他告诉南风窗，刘学州的离世，对他也是十分意外。因为在那之前，刘学州的状态不像轻生的人。

林阳还记得，刘学州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很高兴地说，过两天过来三亚”。离他发文的几个小时前，林阳还跟他通了电话，知道了他“下午到处去玩”。同一天夜里23点，刘学州还给朋友发消息，说自己在纠结选择餐厅。

迄今为止，没人知道刘学州的最后一根弦，是如何彻底崩裂的。

寻 亲

舅妈柴丽不明白孩子的选择。2月17日，柴丽对南风窗表示，养家亲属已请求三亚警方刑事立案，就刘学州“死亡真相”进行调查。

除此之外，刘学州的遗书显示，他在生前受到了网络暴力。柴丽说，她和家人在1月31日委托律师，打算率先起诉网暴者。

如果没有去年12月的网络寻亲，刘学州此时还只是一名15岁的在校学生。一切改变是从“寻亲”开始的。

寻亲，这是年纪尚轻的刘学州放不下的人生“命题”。事实上，他早就有过两次尝试：2019年，他在寻亲网站“宝贝回家”发布信息，但因信息缺失，寻亲失败。2021年5月，他去邢台公安处采血入库，试图通过DNA比对找亲生父母，仍没等到结果。

柴丽说，从内心深处，养家亲属不支持他的寻亲举动。但由于刘学州确诊了抑郁症，“他怎么高兴怎么来”。

刘学州后来在遗书中解释了自己执着寻亲的根源：养父母在他4岁时因烟花爆炸事故相继逝世；读小学开始，他受到同龄人、家长、老师的排挤，六年转了五次学。从小村里一直在传，他是父母外面买来的“野孩子”。

他曾在受访时回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独自到县城上寄宿学校，每半个月或一个月回一次家。到了周末，同学的家长都来学校探望，而从小到大，只有姥姥来学校看过他一次。

他的初中同学曾告诉记者，初中的刘学州性格开朗，很少讲述身世和难处。只是，“学校会把贫困生领补助的原因公示，有的是低保，有的建档立卡，在刘学州那一栏，写的是父母双亡”。

那时，他与刘学州在吃午饭时相互打气，说过最多的话，是“好好活着”。

2021年12月初，电影《亲爱的》原型孙海洋成功寻子，这让刘学州重燃寻亲希望。12月6日，就在孙海洋与儿子孙卓在深圳相认的那天，他在抖音录了一段30多秒的视频。

“我大概出生在2004年至2006年，在出生三个月左右被养父母从山西省大同市买过来。身体健康，身上无明显胎记……”他字正腔圆地说。

视频被广泛转发，这带来了一个希望，却也将他带入绝境。

改 变

第三次寻亲，过程异常顺利。2021年12月14日下午3点，刘学州向爷爷奶奶再度询问身世，老人家想起一本疫苗本，翻找出来，刘学州终于知道，自己原名“丁晶”，父亲叫丁双全。

那时，他与刘学州在吃午饭时相互打气，说过最多的话，是“好好活着”。

他在后来的长文中写道：“我的内心一麻，因为我知道，可能被拐的希望渺茫，极有可能是被卖。”

仅仅通过搜索引擎输入生父姓名，刘学州找到了同名注册的、位于山西大同的营业执照和电话。电话拨过去，是父亲。

“爸爸以为是诈骗，之后警察联系上他，才相信我。”他在长文中回忆。而后，和丁双全视频连线时，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刘学州和弟弟外表相似。

他得到了自己的身世，生父告诉他，过去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原本想将他寄养到条件好的家庭，“一分钱没收”。

“开心更胜于失落，因为有爸爸妈妈的感觉蛮好。”这是在2021年12月 15日，刘学州接受采访时这么说道。

2021年12月27日，他与生父在石家庄相认，2022年1月初，他又去了内蒙古与生母见面。

林阳对南风窗回忆说，刘学州在一个月里情绪起伏，“他最开心时，是在去见生母的时候”。

但是，“见完（生母后）就不好了”。林阳说，1月10日过后，他感受到刘学州“整个人变得烦躁，（总是）很烦不想说话”。

少年的变化，也被养家亲戚看在眼里。柴丽发现，寻亲过后的刘学州变得特别消极，不愿意和她袒露心境，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我不回去，他一天都不吃饭的”。

如今回溯，少年的心随着对自己身世的深究，愈发变得低落与封闭。

社交媒体上的动态记录了刘学州的心路历程：找到生父后，2021年12月17日，他宣布已经向警方实名举报同村人贩子，这一举动让他的长辈在村里受到非议。

后来，他从与丁双全的交谈中得知，父亲当年因交不出母亲家庭要求的彩礼，走投无路才将他以几千元转卖。他在1月24日的长文中说，“情绪几乎崩溃，连续几天睡不着觉”。

在1月中旬的直播里，他又形容自己的遭遇比电视剧还狗血。凑够彩礼钱后，他的父母很快结婚，育有一子，后来又离婚。

“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加起来有5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同父同母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妹妹、同母异父的弟弟……”

但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他。

吞 噬

少年的控诉在社交媒体掀起波澜，刘学州的追随者随之聚拢。500人封顶的抖音粉丝群，刘学州从2个建到10个，依然全部满员。

第三方平台的数据显示，他的粉丝在1月16日有13万；过了一天，19万。1月18日，37万粉絲。再过一天，44万。

林阳认为，来自网络的善意将刘学州淹没，“太多人关心他，大家都同情他。我的电话根本打不进去，一直（显示）占线”。

他认为，过量的关心和意见让刘学州迷失了方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较劲什么”。

大部分关注者从刘学州1月16日的直播得知事情原委。面对网友，他告知了自己与父母争端的源头：认亲后，他想要亲生父母给他提供住所，“哪怕租一个，不是说买特别大的房子，哪怕一房一厅也好”。

但这一提议遭到拒绝，他还受到亲生父母“白眼狼”的谩骂。

这场直播将刘学州拖入网络舆论的深渊。从那时起，他陆续收到“心机婊”“恶心”“快去死”“娘炮”等骂名。

他曾将一些私信截图至粉丝群。截图显示，有人骂他，“你神经病吗？刚认亲就让人家给你买房”，也有人质疑他的寻亲目的，说他“为了钱”，“你什么时候直播带货啊”。

林阳对南风窗回忆，刘学州格外在意来自网络的攻击，因此每晚睡不好觉，会花时间逐一回复私信。

1月18日凌晨，他在微博发出一张四周颓败，连窗户、墙壁都焦黑的瓦房照片，说道：“这是我现在的家，我怎么去住？那些喷我找他们要房子的，请站出来好好地看一下我的‘家，不奢求你们理解我，只希望不要再骂了。”

但这没能让铺天盖地的指责停歇。

更进一步的是1月18日，他的亲生父母接受媒体采访时，推翻了刘学州关于买房的说法。

生父丁双全说，自己愿意为刘学州提供学费，但孩子希望在河北买房，现在做不到。生母张女士则解释，认亲后她曾借钱给孩子到三亚旅游，没想到刘学州多次要求其购房，还威胁父母双方各自离婚。

截然不同的说法增加了“火药味”。刘学州在1月19日言辞激烈地表示，将要起诉亲生父母。1月20日，他在微博发了一个医院定位，称“看来生气真的会气死”。

林阳告诉南风窗，刘学州那时“气得吐血”，去了医院。

他在最后表示，手机里保留了证据，希望人贩子、亲生父母和“那些在网络丧尽天良的人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柴丽也曾在受访时提及，刘学州生母借钱让他去三亚旅游的消息传出后，“那时是网络暴力最厉害的时候”。刘学州感到愤怒，“那天晚上把他气到鼻子和嘴都在流血”。

证 据

但至今为止，没人知道刘学州的内心如何与亲生父母的公开言论作斗争，又是如何被一系列网络谩骂击垮，最终决定了结生命。

事后看来，是刘学州隐藏了他的脆弱。

他对外的状态一直“好好的”。一名志愿者曾对媒体回忆说，1月22日她与刘学州通电话，在20分钟里，没有什么异常，“他还说马上去剪头发，打算过完年去实习”。

林阳也记得，刘学州的状态轻松，不像寻短见的，“他来三亚，完全像是旅游的状态”。两人有过长谈，刘学州还告诉他，自己已经想通了。

直到2022年1月24日0时2分，刘学州在微博发布长文，亲属与志愿者才感到不对劲。

然而来不及了。

凌晨1时许，服下大量抗抑郁药、倒在三亚港口边的刘学州被路人发现。经靠岸的渔民营救送医后，凌晨5时许，经抢救无效身亡。

柴丽对南风窗表达了自己对结果的不解，“州州去三亚之前虽然状态不好，但是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她始终想不明白——“在什么情况下他去三亚，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

但在刘学州7000多字的长文，他用了与鹿道森遗书相似的开头，自我介绍说：“学生，一个努力发光的人，坚强男孩，出生以来被父母卖去做彩礼……寻亲男孩，被二次遗弃，被生父母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被‘网暴。”

他在最后表示，手机里保留了证据，希望人贩子、亲生父母和“那些在网络丧尽天良的人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为了给孩子 “讨个公道”，1月31日，柴丽和家人委托律师，就刘学州“被网暴致死案、被拐卖案以及被猥亵案”进行追责。

代理律师周兆成对南风窗表示，目前，正组织律师团队对其中具有侮辱性、诽谤性或煽动性的、造成刘学州情绪崩溃，并最后造成自杀等严重后果的网暴言论，进行证据保全、证据固定阶段。

下一步，团队将根据言论是否存在主观故意性、社会影响等，分情况提起刑事、民事诉讼。

（应受访者要求，柴丽、林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