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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另一幕

2022-02-24文非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喜瓦刀老九

◎文非

老九越来越像死去的发财叔。

十多年前,老九跟着发财叔浪迹江湖,那时候老九还真是老九。十几年后,老九和发财叔一样老了,眉眼耷拉,个儿苗条,牙齿几乎掉光。据说老九年轻的时候很有威仪,那目光要是盯上你,就像嗖嗖甩出的几把“刀”,令人不寒而栗。如今,老九眼里的那些“刀”早已甩完了,看人看东西失去了定力,取而代之的是空洞、落寞和忧伤。即使发怒,最多也是朝人夸张地龇龇牙床,或者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这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一旦老了,动作总是慢上半拍,而且容易犯昏,好比发财叔,手里捏着某样东西却团团转着找,明明管人家要过赏钱了还将一个破锣戳到人前。所以发财叔喜欢和老九耍,虽然都老了,都慢了,都无用了,但十多年建立起来的默契还在,一场下来也还算凑合。我就不行,我是个急性子,我宁愿带着阿丹和阿喜单独去耍,也不愿意和发财叔老九在一块,这样也各得其乐,票子也来得多些。但现在不行了,发财叔死了,老九就得跟着我干。按理说,没有了发财叔的庇护,老九应该怵我,可情况恰恰相反,老九干活慢不说,还常常闹情绪砸场子,动不动朝我龇牙让我下不了台,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有时候气不过我着势抡起皮鞭,可鞭影里却满是发财叔干瘦精巴的影子,最后那鞭子只能无力落在地上。要是搁以往,那皮鞭一定是结结实实抽在老九身上。

老九是一只猴,阿喜和阿丹也是。

干我们这行的,赚的是辛苦钱,但也有门道和讲究。我喜欢在马路牙子边耍,在摆地摊的卖水果的摊贩中间耍,围观者也大多是手里并不阔绰的穷人,我把他们逗得前仰后合,虽然捞不上几个子儿,但心里图个舒坦。发财叔不一样,他走得是上层路线,每到一处,他去得最多的是酒店和商场。商场门前活动多,酒店里宴席多。发财叔嘴甜会讨彩,比如婚席,张口就来:

锣鼓敲,鞭炮响,新人上轿喜洋洋,和合二仙来开道,福禄三星打灯笼,四季花卉添喜气,五子抬箱仓库满,六福齐来报平安,七星高照添福寿,八宝镙钿凤冠高,九里送来红喜联,十对大马出城门……

喜家乐呵,一场耍下来给的赏钱快抵上我好几天的收入。除了酒店和商场,发财叔还喜欢往富人区钻,少有踩空的时候。我就比不上发财叔,我脸皮子薄,嘴笨,最要命的是心里受不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发财叔为此常说我没出息,出来讨饭还把个脸皮子看得金贵。我不服,反呛道,总比和擦鞋女混在一块好。一提到擦鞋女,发财叔脸色迅即黯淡无光。说起来也鬼怪,几个月前在四川耷县,发财叔鬼迷心窍被一个半老的擦鞋女勾了魂。一个走路都打飘的老鳏夫突然有了这等艳福,实在是让我这个二十好几了还没尝过女人味的人恨不得把头夹到裤裆里去。这种事情除了又酸又恨我无权干涉,我也不敢得罪发财叔,还得靠他挣下钱娶媳妇哩。但也不能由着他胡来,我们商定擦鞋女的开销得从他那一份扣除,年根回家得帮我先置办家具。发财树两眼放光二话没说点头应承。擦鞋女跟着我们走州过县风餐露宿,把身子也给了发财叔,我们的存折自然也落入她的腰包。好日子没过多久,擦鞋女毫无征兆跑路了,存折没带走,但里面二万二千二百块汗水钱却打了水漂。这件事对我们打击很大,耍猴的被人当猴耍,怎么也说不过去。擦鞋女的逃跑不仅使发财叔老来得福的梦想全部落空,还让我的计划和目标受到折损。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的目标是在四年内娶上媳妇抱上娃,为此我将这个大目标分解成若干小目标,比如盖屋、置办家具、每年每月甚至每天必须有多少进项,等等。

擦鞋女跑了以后,发财叔黑发染霜,腰越发猫了起来。事情都过去了好几个月,我的愤怒丝毫未减,我们一直在为要不要报警而争执,我不甘心,二万二千二百块,那是一张张零票子钢镚子叠起来的,搁谁谁心疼,我想能追回一点是一点。发财叔横竖不同意,他说不仅仅是钱的事情,不想为了这点钱把人家送进去……听听,这是什么话,简直无可救药。我不知道除了钱还能有什么,那个终日苦着脸彻头彻尾的骗子煞费苦心给他灌了不少迷魂汤。

发财叔也晓得我终究做不了这营生,临死前给了我最后一句话:回家。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发财叔喷着烟,握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西桥回来后他就闷闷不乐,好像谁欠了他五百大洋似的。发财叔不说我也懒得问,兀自钻被子睡觉。那晚上其实就是发财叔一个人喝闷酒,老九陪着他,那一碗甜脆的花生米基本进了老九的肚子,那一瓶廉价的地瓜烧当然是进了发财叔的肚子。有一刻,发财叔拿筷子蘸了点酒让老九舔,老九舔了立即辣得吐舌头呛眼泪,发财叔摇摇头,就笑。发财叔在抽完两根烟后带着那难得的一抹笑意摇摇晃晃爬上了床。也不知是几点,我被发财叔蹬醒,四下里黑咕隆咚的,发财叔魔怔般揪着我的衣领说:回家。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身又沉沉地睡去。天亮醒来,发现发财叔却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他双手抱头屈身,双腿几乎贴在前胸,好像是在本能地抵抗外来的袭击,不断地往小里缩去。发财叔这个“受罚”的姿势令我万分诧异,这本是老九接受皮鞭惩罚一贯的姿势。我琢磨着发财叔昨晚最后一句话,越琢磨越弄不明白。警察提供的尸检报告说明,发财叔是酒精中毒状态下猝死的。后来,发财叔就那样抱头屈腿被推进了焚化炉。我曾试图把发财叔身子掰平,让他体面点离开,但努力了几次都是徒劳。

发财叔烧了快半个月了,我往老家离县的方向走走停停,基本上是在马路牙子上混。到了双桥镇,算是进入四川的地界。我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为了摆脱歹人的盯梢,我们匆匆赶路,活也干得少。双桥镇,我决定好好耍一耍,挣点路费。

锣声一响,我在街角的老电影院摆开场子。这地方我熟悉,好多次进川出川都在这里耍过。我将阿喜扮成头戴花翎帽身披黄袍的美猴王,将阿丹扮成身穿花裙楚楚动人的白骨精。被冷落的老九也识趣,蹲在墙根昏昏欲睡,像一个超脱了的小老头,不管身边多么吵闹喧嚣似乎都与它无关。

美猴王和白骨精在纠缠打斗中,我忽又瞥见那辆黑色的屎壳郎停在街对面,显而易见,瓦刀脸和胖子一直在尾随我。我有些害怕,草草结束活儿,收拾家伙逃也似地离开了双桥镇。我不敢再走大路,专挑汽车难行的山路。进山前,我扔掉了锅碗瓢盆,这些沉重的东西会拖住脚要了我的命。山路不好走,背上的瓦罐和搪瓷碗随着我一颠一颠的脚步发出瘆人的摩擦声。

我隐约感到发财叔的死和跟踪我们的歹人有关,但不知道发财叔到底摊上了啥事,图财害命?我们的钱几乎被擦鞋女骗光了,腰上缠着的只是一些零票子,不值得他们从西桥一路跟到双桥镇。

翻过瓦屑岭,我们好像摆脱了歹人的跟踪。夜里投宿在采药人家中。采药人已是老相识,借宿过几宿。采药人和发财叔一样喜欢喝两口,但这次,发财叔却化成了一撮灰躲进了瓦罐里,寂静无声独享清净。我小心翼翼抱出瓦罐,老九盯着瓦罐,皱着眼眉,仿佛在费力地回忆往事。采药人在瓦罐前上了几炷香,又洒了一碗酒。浓烈的酒香中,老九有些焦躁起来,鼻腔发出古怪的声音。你叔不止那个量,个中有蹊跷。采药人说。我摇摇头,指着老九说,那得问它,当时也只有它跟进了面馆。说完抖抖绳对老九说,过来见个礼。老九一迈一迈过来,立起身给采药人作了个揖。昏暗的灯光中,采药人瞟了老九一眼说,这厮也老啰,晃眼看上去倒有些你叔的影子。我一惊,把采药人拉到门外说,怪得很哩,我也越看越像,发财叔烧之前就是个猴样,当真是投了猴胎?采药人想了想,返身进屋端了一小杯酒递给老九,老九接过一口气喝下,嗝都不打。采药人神色骇然,给我递了一个眼色。

我深信不疑,老九被发财叔灵魂附体了。

说起来,那天的事情全怪我。那天,发财叔原本是去酒店耍,擦鞋女跑了后,发财叔就没停下来,每天忙到很晚才回来。我晓得他在努力挽回损失,可我并不认同他这样蛮干。临出门,我捂着肚子喊疼,其实我肚子并不疼,我只是想和他聊聊,既然不报警,我自己去找擦鞋女总行吧,擦鞋女跟了我们几个月,总会露出点蛛丝马迹。发财叔出去弄了点药回来,识破了我的心思,吊着脸出门了。我跟了出去,和发财叔临时在西桥街面上摆了一个场子。发财叔耍,我坐在道具箱上继续琢磨擦鞋女,琢磨得头疼了就研究身边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通过面相来猜测哪些人会给钱,给多少,哪些人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我预测这一个场子进项不超过二十块钱。可我错了,一辆有着酷似鱼叉标志的跑车缓缓在场子外泊住,车上下来一个修长身材的女子和一个公主般的女娃,后面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瓦刀脸男人。女子在一个擦鞋女的椅子上坐下,瓦刀脸递给发财叔一张老人头,示意发财叔接着耍。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好看的女人,完全是从画上走下来的,那身段那肤色,赛若天仙。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女子身上挪腾跳跃……天啊,她竟然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渐渐浓烈起来,她牵着女娃走到我身边,她是离我如此的近,我目光看着别处,贪婪地深呼吸。女人兴致勃勃地伸出手试图抚摸蹲在我身边的阿丹,但立即被可恶的老九给龇了回去。女子花容失色,丢给瓦刀脸一句话就上了车离去。我很懊恼,恨不得结结实实揍老九一顿。

发财叔先是被瓦刀脸拉到了一边说话,然后他们进了街旁的一家面馆。发财叔带着老九,踢踢踏踏,佝偻的背影像极了一只老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发财叔觍着个脸,始终在谦卑地笑,好像求人似的。发财叔经常那样谦卑,哪怕是别人有求于他。

离开面馆后发财叔就开始耷拉个脸,他买了瓶地瓜烧,还多给了人家钱。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那一瓶劣质的地瓜烧索走了他的命。

采药人问我将来的打算,我叹了口气说,还能咋样,死者为大嘛,先把发财叔带回去入土为安,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说,反正不会再耍了。我这人自尊心强,受不了冷眼。若不是发财叔说耍猴能挣上钱盖屋娶媳妇,我死也不会出来的。当然发财叔没骗我,当年他就是跟着我爷走南闯北挣下钱的,去年他也给我起了两间亮堂的屋。如今发财叔死了,我娶媳妇的计划化为泡影,连阿喜都有相好,动不动就趴到阿丹身上,一点都不避讳哩。

晚上起夜,我恍然瞅见一个佝偻的黑影坐在道具箱上抽烟,火光一明一灭。我头皮发麻,骇得张大了嘴。发财叔这个老烟枪怎么死而复生了,我扑通一声跪下,怯怯地叫了一声叔,那黑影却矮了下去,继而在一声清亮的锁链声中敏捷地跳到壁角。我大为恼火,可又不敢发作,怪不得发财叔遗留在工具箱里的烟总会无缘无故少了一两根。

第二日辞别采药人,我留下了大部分道具和戏服,只带了瓦罐和几个必不可少的面具以及三天的干粮上路。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取这些东西,我说过我不喜欢干这行。出门前我捏了捏腰带,从中抽出几张平展的零票子,悄悄搁在采药人的瓷碗下。

避开大路,选择了一条采药人给我指点的小路。走了三天,粮尽。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迷路。在一处村庄,我们循着忽远忽近的唢呐声找到了一家正在嫁女的人家。我觍着脸凑上去和主人商量耍一耍助兴,管顿饭便可。喜家倒也爽快,挥手说只要把大家逗乐了,管饱。

那一场表演令我狼狈到了极点,本来是要吓唬阿丹的,不料一旁的老九蹿出来打抱不平,这是极少有的事情。在老九的搅局下,阿丹和阿喜也跟着反水,由抵触演变为罢工。我虎起脸,皮鞭啪啪地在地上炸开花。老九毫无惧色,趁我不备,抄起棍棒当头朝我敲来,我踉踉跄跄差点晕倒,阿丹阿喜也上来帮忙,蹿上我的背,揪住我的头发,脸上顿然多了几条血印子,火辣辣地疼。围观的食客笑得前仰后合。喜家摆摆手,端来了饭菜,我顾不得疼痛,狼吞虎咽吃起来。老九却爬上桌端起了酒一饮而尽,我瞪眼呵斥,老九跳下凳,在桌底下又捡起一颗没有熄灭的烟屁股叼在嘴里。

出了村子,我拿出采药人送我的药膏抹上,随即敲锣喝令老九阿喜和阿丹双手抱头接受惩罚。这回他们老实了,齐刷刷地双手抱头屈膝趴在地上,露出一片丑陋的红屁股。我忍不住发笑,皮鞭无奈地放下。

刚到天祥镇,被我们摆脱的歹人从天而降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守在下山的路口,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了。我被一种深深的恐惧攫住,老九不安地吱吱乱叫起来。坐在引擎盖上的胖子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提着一根黑乎乎的橡胶棒子边朝我们边走来边恶声道,跑啥跑呀,老子又不是土匪,操。后面的瓦刀脸劝住了胖子,把我拉进一家狗肉店。在一阵可疑的动物肉香中,老九阿喜和阿丹显得躁动不安,瓦刀脸试图去安抚,被老九龇。我只有将它们拽出门系在店前的栎树上。

考虑得怎么样了?瓦刀脸扶了扶墨镜。我不知道瓦刀脸在说什么,愣怔怔地看着他。你莫装糊涂,老家伙不开窍……咦,老头呢?我把包袱解开,露出瓦罐,发财叔被你们给弄死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啥?我壮着胆吼了起来,借此掩饰缓解恐惧。瓦刀脸瞅了一眼瓦罐,惊愕道,晦气,包起来赶紧包起来……我家太太只要那两只美猴,可没说要你们的命哦。我看了看窗外树荫下不停扇风的胖子,又看了看瓦刀脸,紧绷的神经顿然松弛了下来,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瓦刀脸凑过来戳出一根指头,压低了声音说,两只,一只这个数,拢共两万。我压抑住狂乱的心跳,两万块,揣在怀里应该是两块沉沉的砖头。发财叔多傻呀,放着这么好的生意不做,两万块钱就把他给吓死了。我有些激动,一激动眼泪便夺眶而出。我叔不能白死,我抹着泪喃喃地说。瓦刀脸掐灭手里的烟屁股说,你可没老家伙厚道哟。……看在死人的面子上,拢共再给你加一千。我咬咬牙道,加二千二,否则免谈。瓦刀脸骨碌碌地转了转绿豆大的眼,盯着我半天没吭声。我有些心虚。店外的胖子有些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地敲着玻璃墙催促。瓦刀脸一拍手说成交,二万二千二百。我说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得到离县成交。我怕被骗,担心人财两空,再说那么多钱揣在身上可不是件好事。瓦刀脸有点不高兴了,要挟说,要不,让我兄弟和你谈谈?我托词道,叔会怪罪我哩,他待猴胜过儿女,得让它们送发财叔回到离县。瓦刀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计,退一步说也成,到离县地界。

窗外,阿丹偎依在阿喜的怀里,一脸的幸福,老九则蹲在一旁,盯着我们,眼里充满了戒备。

离开天祥镇之前,我买了一大袋水果。阿喜和阿丹乐坏了,一连抢着剥了好几只香蕉。老九胃口并不是很好,只吃几粒花生,便不肯再张嘴,我讨好地递给他一个苹果,老九接了转身递给阿丹,贪吃的阿喜意欲抢夺被老九瞪了回去。没想到,向来自私自利的老九也变得怜香惜玉了。想到他们即将永远离开我,心里不免有些难过,虽然脸上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

一路上,背上的包袱越来越沉,发财叔在作怪了。耍猴人卖猴无异于卖儿女,是犯法的,弄不好得蹲大狱。我说叔呀你别吓我,你不是一直想有个侄孙子吗,你总不能看着我打一辈子光棍吧,侄儿这也是没办法。再说人家买去当宠物养哩,宠物是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天天被香喷喷的女人搂着抱着睡觉洗澡,艳福不浅哩。我说叔呀,你就劝劝老九吧,别再跟我作对了,别再给我难堪了,这是去享福,不是去受罪,比跟着我们过苦日子强一万倍哩。我说叔呀,这事还不能全怨我,谁让你把阿喜阿丹宠得像朵花似的,谁看了也心动哩,你就当是嫁闺女吧,高兴一点,将来我一定带老九经常去串门看它们,要是在那边烦腻了,它们还可以常回来和老九住住,将来它们要是死了,我一定把他们接回来陪你。

发财叔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吭。

我气喘吁吁,走一气歇一气。胖子开车在前面走走停停,嫌我走得慢,一路骂骂咧咧。瓦刀脸还算客气,招手让我上车。我忌惮老九作乱,另外,我有我的打算,边走边暗中观察,上了他们的车就由不得我了。

老九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对陌生人一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翻过怪石嶙峋的老爷山,时值中午,人困猴乏,我坐下来歇脚啃干粮。瓦刀脸和胖子也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他们在草地上铺了一块花布垫,然后从车里拿出肉干、水果和酒。不一会儿,烤肉和酒的清香被风送了过来,惹得阿喜和阿丹不安分起来。

喝吧,喝死了挺尸。我暗暗诅咒。

不但没喝趴,他们反而还越喝兴致越高,甚至吆五喝六猜拳赌酒。胖子净输,脸喝成一块猪肝。后来,瓦刀脸拿起一块烤肉朝我们摇摇晃晃走来,他哼哼唧唧,把香喷喷的烤肉举到我面前。我舔舔干涩的嘴,不为所动。瓦刀脸笑着摇摇头,转而丢在地上,阿喜和阿丹立即敏捷地跳上去争抢,但被老九抢先了一步,抓起烤肉丢进了路坡下的密林里,并迅速朝瓦刀脸蹿过去。瓦刀脸吓得面如土色,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我得意地笑,老九这厮太鬼怪了,有骨气,完全是发财叔的做派。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我突然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老九在,换句话说发财叔的阴魂不散,阿丹和阿喜如何出得了手?老九发起狂来,一两个男人是奈何不了的。我变得焦灼起来,事情看来不会如我预想的那么顺利。

老九也收下吧,他们彼此离不开哩。我快步撵上车和瓦刀脸商量。我可不想惹出什么岔子,瓦刀脸摇头,那老东西讨人嫌,白给也不要。你们太太一定有很大的房子吧,管家护院老九可忠心哩。我不死心,堆着笑继续劝说。把方向盘的胖子翻了我一眼说,护什么护,我们喝西北风去?……我看一棒子解决得了,干净利索。我不再跟他们废话,立在路中间,看屎壳郎慢慢爬进了前面绿树掩映的密林。

翻过清风沟,再穿过前面虚茫的擎天峡,就是离县的地界了。瓦刀脸和胖子一直在催促我下手除掉老九,并掏出了一叠花票子以示诚意。我被那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撩拨得有些心乱,真要是把老九杀了,还真下不了手。可不把老九除掉,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我思忖再三,故意放慢了脚步,将老九带进一片枞树林,死死地系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枞树上。老九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怦怦直跳。发财叔就这样,我犯错的时候就很威严地拿眼盯着我,不说一句话,直盯得我发怵。我避开老九的目光,慌乱地作了个揖说,先委屈委屈,办完事一定回来找你。

走出枞树林,我几乎要飞了起来,快步撵上了瓦刀脸和胖子。

没有了老九,我和瓦刀脸及胖子变得融洽了许多。他们并不避讳我,在车内争论什么,我竖起耳朵,听出了个大概:他们老板的太太,也就是那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为了报复老板的花心,竟然在外面同时养了两个小男人,每次去约会都会悄悄带上他们其中一个,也给了不少钱堵他们的嘴。但最近,老板却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要他们盯梢太太的行踪。两人正在为此事犯难。胖子的意见是向太太告密,趁机敲一笔更大的。瓦刀脸不同意,老板对太太已起疑心,太太终有一天会被扫地出门,这样做到时两边都不落好,不如直接把太太的事情毫无保留告诉老板。争论了一路,并没有结果,后来话题又转到怎么分老板给的那笔钱,四六达不成一致,五五却又不可能……

我被他们的话撩拨得燥热不安,有钱的老板太太竟有几个男人和女人,而我,二十好几了连女人都没碰过……正低头胡思乱想,身边的屎壳郎嘎的一声刹住了,瓦刀脸和胖子瞪大眼探头望着前方。

夜幕下,老九正蹲在路中间,颈上晃荡着半截断绳,山风翻弄着他那枯草般的毛发。

我沮丧到了极点,没有了绳子的束缚,要想除掉老九难上加难。胖子气盛,掂起橡胶棒子奔过去要揍老九,但哪里近得了身,反倒被老九耍得团团转。

我几乎又要给老九跪下了,我说老九呀你就别再逞能了,算我怕你了行吗?老九没吭声,爬上了路边的青果树,又老又丑的暗红的屁股在树叶间一闪便不见了。

睡觉前瓦刀脸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明天翻过擎天峡必须把老九除掉,否则有我好看。我琢磨着瓦刀脸的话,不敢合眼。山里寒气重,破房子漏风,为防不测,我把阿喜和阿丹的绳子绑在手腕上。半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我睁开眼,朗月下,老九竟厚颜无耻地撩起阿丹的红裙子骑跨在阿丹身上,旁边的阿喜畏缩在壁角敢怒不敢言。老九不管怎么努力依然耷拉的物件像锐利的针芒刺痛了我的眼,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哩,我恼羞成怒爬起来,抄起皮鞭毫不犹豫地甩过去。老子让你骚情,让你狂妄!我歇斯底里追打着老九,无处可逃的老九被我抽得满屋唳叫。这是发财叔死后我第一次教训老九,不打不行,这老东西也太恬不知耻了。他以为他是谁哩,想趴谁就趴谁?说起来阿丹做他的女儿都绰绰有余。在车里睡觉的瓦刀脸和胖子听到惨叫,以为我下手了,裹着被单跑了进来。

又走了一天,黄昏时分我们离开了擎天峡,即将进入离县地界。

在一处崖边,屎壳郎又趴了窝,胖子捂着肚子蹿进路旁的林子。瓦刀脸下车对我说,吃点东西歇歇吧。说完又拿出那块花布铺在草地上。我四周看了看,此处地势险峻,一路随我们而来时隐时现的河流在此处愈加湍急,河对面斧劈般的山体耸峙,露出一派可怖的森严气象。天色不早了,我说,还是抓紧赶路吧,前面不远处有猎户可借宿。瓦刀脸并不理会,兀自把酒肉从车上拿下来。我只得在他们不远处坐下来,掏出两根香蕉,阿喜和阿丹各一根,老九不远不近地跟着,作为惩罚,他已经一天没有得到食物,哪怕是一粒花生米。胖子提了裤子从林子里钻出来,一路上他已经往林子里跑了好几趟,看他那蜡黄的脸色,不像是装出来的。昨夜喝了饮料净窜稀,你小子没使坏吧。胖子有气无力地说。瓦刀脸乜了一眼胖子道,我还下毒了哩。说完黑下脸不再理会胖子。胖子自知说漏了嘴,脸上堆笑给瓦刀脸赔不是。

我牵着阿喜和阿丹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该和他们谈谈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瓦刀脸丢给我一包牛肉干和一瓶二锅头,他看上去很能喝,说话间半瓶老烧已经下肚。胖子一手抚着肚子一个劲地劝我们喝酒,好像是我们已经完成了交易该分道扬镳。见我愁眉紧锁兴致不高,胖子出了个主意:待会儿吃完一起上车甩掉老九。瓦刀脸赞同,我摇摇头。他们太低估了老九的智商。

远处的老九不安地走来走去,看来饿急了。

我向瓦刀脸讨了瓶老烧,阴着脸朝老九走过去——虽然不情愿,但我必须这么做。老九掉头就走,我敲了敲锣,老九只得在离我不远处蹲下来。我将酒放在离老九不远的地方,转身走出不远,身后便传来空酒瓶在山风中叮叮当当滚下崖的声音。

不出我所料,一瓶老烧彻底把老九撂倒。也许意识到上当了,老九毛发倒竖跪在地上,双手捶胸嗷嗷大叫,像一个绝望至极即将爆发的人。我骇然,从未见过老九如此癫狂。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消失了好多年的“刀”重新又回到了老九的目光里,带着狠劲嗖嗖地甩了过来,令人心惊胆战。

胖子一个劲地给瓦刀脸使眼色,瓦刀脸毫无反应,不知是害怕还是故作糊涂。

熊包。胖子瞪了瞪瓦刀脸,抓起棒子呼地起身。

我心里狠狠地被剐了一下,闭上眼,别过脸。

出人意料的一幕随着一声奇怪的闷响发生了。我猛然睁开眼,却见身边的瓦刀脸满脸是血歪倒在花布上,嘴里还啃着一块牛肉。我浑身一激灵,酒醒了一半,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带血的橡胶棒改变了方向呼呼朝我抡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就地一滚,黑棒抡空。胖子嗷嗷怪叫纵身向我扑来。我哪里招架得住,很快,便被一根再熟悉不过的猴绳死死地勒住了脖子。我双眼暴突慢慢向无意识状态滑去,犹如一堵被雨水浸泡的土墙轰然倒地……我趴在地上,模模糊糊看见一双粗壮的腿以及一根低垂的黑棒慢慢向老九靠近。我想喊可喉咙发不出声音,心说老九呀你不是能耐吗,你能耐就爬起来给我看看……叔呀你赶快显灵把老九叫醒吧,否则老九要死无葬身之地啦。黑棒越来越近,老九醉瘫在地上毫无动静。我抓起身边的锣,拼尽全力咣咣地敲了几下,被召唤的老九摇摇晃晃爬起来,蹲在地上,身子最大限度往后挫。旋即,一道黑影以迅雷之势射向了胖子——他们撕扯着滚在了一起,惨叫声吱吱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惊心动魄。被抓了双眼的胖子哀号着掏出匕首疯狂反击,老九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糕。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冲上去欲助阵,但晚了一步,那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已经滚下崖,坠落万丈峡谷。

我捡起铜锣,朝着峡谷撕心裂肺地敲了起来。

远远近近静极了,除了悲怆的锣声,呜咽的江水声,再没有别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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