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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斯卡蒂小姐的消失

2022-02-24白玲

绿洲 2022年4期
关键词:卡蒂德里克阿加莎

◎白玲

1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去警察局了。在康纳德超市买酒时我跟德里克打电话抱怨:明明已经上交给移民局的文件,为什么他们就不肯好好看看,非要让我再提交一遍!

你在警察局也是这样发火的吗?

是的。我质问他们为什么,但那个警察却一直笑嘻嘻的。虽然嘴上在抱怨,但想起那个头发胡子都很浓密的男人,我的气愤就消失了。在警局里他耐心地哄了我十几分钟,甚至还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告诉我说下次只要再带来另外一张文件就好。

好啦好啦,至少他告诉你下次该带上些什么。不管怎样,半小时后我去地铁总站接你。然后带你去吃早点——Pupazza frascatana,你一定没有听说过。

Pupazza frascatana?

是的。

那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在弗拉斯卡蒂的一家咖啡馆前坐了下来。德里克把车停在了山腰上的树丛里,我们到紧邻废旧的别墅改建的绿地公园里逛了一圈,又在一个观景台上俯瞰了这个城镇的一角远景,才从坡地上缓缓往下走。弗拉斯卡蒂以Tuscolane(托斯兰别墅区域)而闻名。这一片是好多看上去不“真实”的宫殿组成的别墅群落,比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还要壮丽阴森,有些像是卡通片里才会出现的布景。

美吧?

美。

这里一直都是贵族的度假区。德里克边走边说:好像从十六世纪开始?不太确定……当然,后面那片坡地,看得见吗?在那边——是考古区,有很多公元一世纪以前的建筑,和你之前看到过的没什么不同,又高又大……不过教皇和贵族们夏天会到这里来大概还是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他们会在这里逗留消暑。一开始只搞了一些被耕地和树林包围的乡间别墅,后来就越修越精致,变成了真正的贵族宫殿和城堡,这是十六和十七世纪最有才华的建筑师和艺术家的设计成果。

建筑师都有谁?

比如说你最喜欢的贾科莫·德拉·波塔,达·圣嘉罗,乔万尼·丰塔纳之类的。

真的?!

真的。我们之后会去看看。等你吃了Pupazza frascatana再说。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弗拉斯卡蒂小姐。

一个满脸络腮胡又高又帅的大叔托着两杯咖啡和一块大饼干走了过来。饼干有我的手掌外加小臂那么长,是一个女性的半裸体。歪着头,发髻像是蝴蝶结,或者根本就是蝴蝶结。有很潦草的三颗灰黑色大麦种子点缀的眼睛嘴唇,宽宽的脸颊两边嵌着圆米粒大小的珍珠糖豆象征酒窝,细腰长腿,锁骨和肚脐上也有珍珠糖豆。两手叉腰,一副很自信的模样。然而重点不是这个,她锁骨下方有三只巨型乳房,因为胸部容量有限,甚至两边各有一半都长到了手臂上。

真的太硬了,我连掰都掰不下来。我抱怨说,双手在她胸部中间忙碌了一会儿,最后败下阵来。

我们可以从腿部开始,这里又细又长。不过我们好像点错了饮品。德里克指着两杯冰咖啡:应该叫卡布奇诺的,蘸着吃会比较松软。

我认为不会更好。我嚼着弗拉斯卡蒂小姐的腿,痛苦地说:不会比石头软。所以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三颗乳房?用什么做的?

材料很简单。就是我们日常用的00面粉……

那我就知道为什么这么硬了。我刚来意大利时没被这个面粉气死,操作不当的话硬得要命。

你用它来做什么?

揪片。或者擀面条。

面条我知道。揪片……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面片……我用手跟他比画着。我解释中国食物时一般都靠比划。

哦,原来如此。据说中国的面食非常丰富。

确实。虽然这么说伤害意大利人的感情,但也许你们的好多面食都是学习中国的食谱。

这个我承认。德里克干脆地说。

户外咖啡馆人声鼎沸,现在大家几乎都不肯戴口罩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感染数字相较春天时降低了许多,但很快这份短暂的平静就会被打破,变异病毒的袭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面临着欧洲杯盛事带来的狂欢之后的威胁。

我把弗拉斯卡蒂小姐的高跟鞋嚼完,干着嗓子抱怨:好像里面有我最不喜欢的肉桂。

是有。他点头:但只有一点点而已,还用了弗拉斯卡蒂特级初榨橄榄油、野花蜂蜜,等等。这一片除了产酒之外也盛产橄榄油。

所以她到底是谁?

谁?弗拉斯卡蒂小姐吗?

嗯。

一个奶妈,负责照顾从事收割的妇女的孩子。即使是最烦躁和反复无常的孩子,这种乳房也能安抚他们。但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她两边的那两个乳房是真的乳房。流出来的是奶。而中间这个,是个假的——也有人说这个也是真的——不管怎样,它里面流出来的不是乳汁,而是酒。

哈?所以她用这个酒来哄孩子?

可能这就是她的秘诀。把不听话的孩子灌醉。那么这样他们就安静了。

这难道不算是虐待儿童?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弗拉斯卡蒂小姐是最优秀的奶妈——比她的同行优秀多了。她晓得怎样控制人,这就是她比她的同事优秀之处,她把上好的弗拉斯卡蒂酒灌到假乳房里来放纵他们。

这样做也太坏了。

你不也一样吗?

什么?

买一瓶酒过来,这不也是你的安慰吗?而且你刚才一直在使劲抠弗拉斯卡蒂小姐中间的那只乳房——显然你失败了,但是我相信你最先想吃的就是那里,可那时候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个故事。你看,你的本能驱使你干坏事。

我不是孩子,我是个成年人。

孩子别无选择,成年人有,可是你看,你还是选择干坏事。

喝酒买醉是坏事?

你知道我说的是你拿一瓶酒过来的理由。

我默然了,把头扭向一边。

不过这个传说也是因为弗拉斯卡蒂产酒,这一带最好的酒——我这么认为的。他扭转话题,不再继续。

我把手伸进布兜,摸了摸路上买来的酒,有点后悔:你早说弗拉斯卡蒂的酒好,我就不用大老远从罗马背一瓶过来。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正在买酒。谁能想到你从警察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买酒。

这次轮到我闭嘴了。

八月这里还会有葡萄酒节,那时候满大街都是各种各样的酒,到时候你来,我们可以直接在一些店铺买好了酒,然后在外面的餐桌上吃自己带来的食物。他接着说。

当然好。是不是因为这边的火山山地很适合种植葡萄?

不仅仅是土壤的关系,还有酿制手法。德里克解释:Tusculum的山坡上还有成片的葡萄园,保留了许多古老的种植规则。公元六世纪有一种用于种植葡萄树的栽培方法,到现在也一直沿用。我记得以前喝过一种稻草黄色的葡萄酒,带有浓郁的花香,几乎是我在意大利喝过的最好喝的葡萄酒。

你不要因为喜欢这里而特意夸赞。你的评价里有一半都是感情分。我武断地下定论。

当然没有。不相信的话你上网查。而且罗马的超市里也会卖这里的酒——你肯定没有关注——通常只会去看佛罗伦萨的酒。当然,作为外国人,你不知道也无可厚非,不过现在你知道了,这一区,我是说弗拉斯卡蒂、格罗塔费拉塔、蒙特波齐奥卡托内和蒙特康帕特里市,非常出名,受到以弗拉斯卡蒂葡萄酒命名保护联盟的严格保护……据说手法也很重要,对葡萄的轻压力度会影响口感,而且每个部分都能产出不同口味。从葡萄园里摘好了葡萄,有时候还专门要添加晚收的最后一批葡萄,以保持香气完整。然后将葡萄酒在凝灰岩洞穴中陈酿,口感饱满,有芬芳的果味。

我已经开始嫌弃早晨在罗马买的酒了。

你需要的是弗拉斯卡蒂小姐。

2

我们坐在咖啡馆前把弗拉斯卡蒂小姐的两条小腿和两只脚啃完,总体而言味道有点像吃过的某种压缩饼干,饱腹感也很强烈。加上咖啡,这些东西很快在胃里膨胀了起来。

阿加莎说你最近和那两个土耳其人走得很近。

她跟你讲这个?

嗯。还记得上个月我们去博物馆那天吗?回来的路上她这么说的。她说你们最近关系密切。

密切……我斟酌着这个词……其实不是最近,也称不上密切。我和泽内普认识两年多了,一直有联系,是那种比别人看到的要多的那种联系。在公共场合不怎么说话,看上去不太熟,但私下里却常常见面。至于另一个,她叫贝卡,确实从今年春天开始,我们才有所交流。

泽内普已经回到伊斯坦布尔了?

是的。

另一个……那个贝卡呢?

还在罗马。

那下次可以叫她一起来弗拉斯卡蒂的葡萄酒节。

我想我并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带她来非常不明智,至少不是现在。

有时我觉得你过于谨慎。

如果不慎重就会发生你那样的事。我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当初没有一时好心收留阿加莎,也不会搞成乱糟糟一团。

我确实感到后悔。德里克点头承认。

现在她还是老样子吗?

没错,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份收入,在一个私立小学任教……没有告诉你吗?

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恐怕她觉得不便……所以说现在她没必要继续待在你那里?

她说她可以继续帮我照顾孩子们。

这并没有让你的生活更加便利。

我只是觉得很累,不想因为这个和她吵架。关于去留,从春天开始争执得太多了。

现在已经解禁,她又有了工作,反而也许是最好的机会。

我们不约而同停止了交谈。再往下,就会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这是大家都非常不乐意进行下去的事。

一会儿去那边的别墅看看。等我喝完最后一滴咖啡之后德里克说:现在土地的所有者还住在里面,但别墅的一部分区域有时会向外开放,晚间举行音乐会什么的,人们办婚礼时也可以租赁那里的场地。

那么那些贵族的后裔不会觉得吵闹吗?

可能他们也得以此为生。

早上十点半,鳞次栉比的小酒馆前坐满了人,正惬意地享受周末的闲暇,没人好好戴口罩。我们很快地从弯弯绕绕的小巷中穿行出来,弗拉斯卡蒂主教座堂里正在进行一场婚礼,门前的小广场前停满了车。新娘和新郎站在教堂大门外,穿黑色套裙的婚礼顾问正在为新娘整理头纱——太长了,至少有三到五米,一直拖到了台阶的下方。

现在可以在教堂里举行仪式了?

嗯。解禁之后来办婚礼的人好多。弗拉斯卡蒂的所有教堂都很忙,有时候一天会办好几场。

仪式开始了,我注视着新娘和新郎缓缓走进了教堂,直到门口空荡荡,只剩下两边绑着蝴蝶结缎带的白色花树。就外观而言,整间教堂看着很气派,但颜色却是不常见的极度不饱和的灰褐色,甚至在阴天里微微透着些紫调。它是意大利的一座罗马天主教的主教座堂和小型圣殿,奉献给圣伯多禄,是弗拉斯卡蒂主教堂,一座巴洛克时期的建筑。主体的两边还有两个晚些时候建造的钟楼,能够看出鲜明的区别。

也许你可以来这里结婚。德里克看了一会儿说。

这不可能。我很快斩断他的话:你这辈子都活在这儿,何时见过教堂里冒出两个新娘?

啊,抱歉。德里克的喉咙像是被弗拉斯卡蒂小姐的大腿卡住,噎了一阵子才急忙解释:我只是说顺口了,抱歉……

但也许我可以在阿尔多布兰迪尼别墅宴请宾客。我指着后面那片庞大的别墅区说,试图挽救这即将被毁掉的气氛。

可不是。这样就完美了。听到我这么说,他松了口气。

走吧。

不进去看看吗?

不想去了。

那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教堂的内部原本有一些雕塑、浅浮雕和纪念碑。不过二战时大部分的内部空间都被摧毁了,所以里面现在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德里克边说边穿过停车场,收费牌子立在入口,上面写着一小时一块五。为了省停车费,我们一会儿还要再爬到半山腰去。停车场的对面就是阿尔多布兰迪尼别墅。我们在山上俯瞰过建筑主体,实际上整座山几乎都是这座别墅的一部分。

看看那些花园墙,真漂亮。德里克说,可惜今天这里关闭了。你记得我给你发过几个行程表吧?偶尔会有一个团队开放日——大多在周日,每个人只需要十块钱。除了导游,还有十九个名额。

要回去取车吗?我问。

他抬手看了看时间:现在还有点时间,我想,你愿不愿意去那边山上看看,往高处再走一走?如果去的话我们暂时不用取车,转一圈正好过去。

家里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阿加莎说她会料理一切。

这样总有些不好意思。黛比呢?

和她妈妈去买生日礼物。

……她身体,我是说你太太……都还好吗?

并不,但我希望她能够多享受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快乐。

我哑然,想了几秒,在要不要安慰德里克中挣扎了一下,最后放弃,转而问:去那边转一圈要多久?

大约半小时左右。不往更远处走就好了。

……我低头不语,有些踟蹰犹豫:真的不会让大家等吧。

并不会,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德里克说:两年前我就邀请你来,但是你从没来过,这次之后恐怕你也不会再来,干脆看一圈再走。

那……好吧。我简短地回答,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天气不很好,这影响了我的心情,除了早晨警局的不顺,我还总会想到昨晚的电话,和这个天气一样使我抑郁。我们离开停车场,往别墅另外一边走去,大门前有条环形道,车辆密集,看上去乱糟糟的。

婚礼,教堂,新娘,宾客,都被慢慢甩在身后,这一天还没有进行到一半,我就感到累了。最近我总是很累,也许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如果不是德里克要为他的女儿黛比庆祝生日,我才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春天来了好一阵子了,弗拉斯卡蒂却看上去不怎么翠绿,反倒是有些干草粘在鞋底,我在路边的石块上磕了几下,才把鞋底的草剐蹭下来。

德里克停下来等我。他就是这样的人,性格温和良善,往往另一面是犹豫懦弱。几年前,我在住处附近餐厅里把一盘水牛奶酪和番茄倒扣在他的桌子上时便知道了。

不要担心,我正好觉得这盘con pesto没味道,谢谢你帮我加了料。他忙着整理狼藉一片,嘴上却在安慰我。

抱歉我手滑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也能变朋友。每每提起这事儿,我总会生出感叹。

当然,不过我以为你不会来联系我。

我也这么认为。“有事可以找我”,谁会真的那么相信这种客套话。

但你联系了我,不过不是为了你自己。

你却给我带来了一个大大的麻烦。

嗯……也不能说是一个麻烦——我并不认为阿加莎是个麻烦,虽然我一定和你抱怨了不少。他也总会这么说。

希望阿加莎不是那个弗拉斯卡蒂奶妈。爬到了山腰时我在意识流的尽头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德里克莫名其妙。

哦,我就是想起来陈年旧事。那时候打电话给你,很冒失地问你能不能收留我朋友一阵子,谁让你吹牛说你有一个乡间别墅,空房间多得很。

呵,可不是,后来被你发现只是一个阁楼。

不过你还是帮了阿加莎的大忙。现在……你还不感到后悔吗?

为什么要呢?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对吗?

确实。我和阿加莎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可以谈到的了。

我想你从未爱过她。

虽然这么说很……是的,没有。

我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听着,这件事和你毫不相关,虽然阿加莎是你介绍来的,但所有一切都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就好。毕竟那时同意她暂住的也是我。

我点头,知道德里克说的是真心话。他不会因此怨怼我,也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受害者。如同德里克所言,这座小山坡并不很大,只要不往更远处走去就好。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另外一边的观景台,所见其实和停车那边的风景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从东边绕到了西边——人就是这样,明明可以预见无聊的结局,但总想走走看。

我昨天和那个人联系了。我和几个统一穿着黑白红条纹登山装的人错肩而过,对德里克说:其实我没睡好,半夜给她打电话,那边还是清晨,但是她很快就接了电话,告诉我说就在我打电话的前一秒钟她突然醒来了。这是心电感应。

她?

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人。

哦,抱歉,我现在意识到了,不过……我记得几个月前你说过你不会再联系她了。

没有错,其实自打她结婚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直到今年四月,她忽然发邮件给我,问我身体是否还好。

然后呢?

然后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她担心我在这边的状况。

嗯,这个借口十分合理。

你也觉得是借口?

一半一半。德里克说,担心是真的,借此联系也是真的。

所以我问她这个问候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回答?

作为朋友的想念。

好像也没错。德里克笑着说:当然这肯定不是你期待的回答。

我也没有期待别的什么答案。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兴趣。我冷淡地说。

我猜你从未坦白地对她说过你失去了兴趣。

你不也是一样?

不一样……但也许有相似之处。我懒得开口,因为一开口就是一堆麻烦。你——也许只是不想做无谓的伤害。德里克停下来,深深吸气:你闻,这味道让我想起茉莉花,但是我知道是另外的一种植物,暂时想不起名字了。总之我喜欢这些带着苦调的花香味……他再次深深呼吸,不再接续之前的话题,伸手指着远处,用指头磨着建筑的头顶:看那边,现在能看到一个全景了。阿尔多布兰迪尼别墅最早不是这个名字。二十年前我刚搬到这里,为了了解这个小镇还专门在书店买了本介绍弗拉斯卡蒂的书——待会儿回到家我拿给你看……这里最早是一个主教建造的一座别墅,一五几几年,抱歉我记不住具体日期,这处房产传给了家族,次年转给了一个医生,之后这座别墅又转了一手,我忘记转给谁了,再之后被一个外国友人买了,好像紧接着又转了几次,直到十六世纪末,教宗克莱门特八世把它当做礼物送给自己的侄子红衣主教彼得罗·阿尔多布兰迪尼。

真好。

什么?庄园吗?

不是。有这样的叔叔真好。

没错——再往后这座别墅一直属于阿尔多布兰迪尼家族,直到十七世纪末某一个阿尔多布兰迪尼去世后,它才传给了潘菲利家族。一七六0年潘菲利家族灭亡,经过各种纷争,一七六九年别墅移交给博尔盖塞家族……

呵,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家族。阿尔多布兰迪尼、潘菲利、博尔盖塞……百无聊赖,我掰掉了手里始终握着的弗拉斯卡蒂小姐的一只大腿,边吃边说。

当然,这么豪华的别墅,也只有他们能买得起。不过有趣的是,到了十九世纪,因为联姻或者什么的,我也不太能搞得清,总之有位博尔盖塞家族的继承人也继承了阿尔多布兰迪尼家族的所有财产,他大概是这两个家族的最大获益者,因此别墅仍属于阿尔多布兰迪尼家族。

令人羡慕……不知道那个人过得怎么样,应该无忧无虑吧。

说不定正好相反,是不为人知的悲惨人生呢。

这么说大约只是为了平复实打实升起的羡慕之心。我们在山腰欣赏这个最终回归阿尔多布兰迪尼家族的别墅,它坐落在一系列规则的高台上,正中间是四层建筑的宫殿主体,下部有台阶与底层台地相接。建筑物的主立面饱满而严肃,宫殿前的椭圆形露台用于举办派对和表演,四周环绕着双坡道。大门正对着巨大园林坡地前的一条主轴线。

我们之前停车的时候看到过这个。德里克指着后边的一片树林说。柏树密密地生长着,枝条遒劲有力,绿篱花圃和早已干枯的瀑布喷泉是陈旧的古迹。

嗯,其实这两边风景没什么不同,所以从这边爬上来有点鸡肋……不过,那里再也流不出水来了吗?我指着不远处的宁芙说。

一直都是这样,也许水源干了,但更可能是管理者把水闸关了,要是每天这么流真的太浪费钱。

倒也是。我点头认同,拎着弗拉斯卡蒂小姐的剩下的一条大腿,要求回到之前的停车处去:从这边绕过去应该用不了太久吧?

不会很久,但要从这半山腰爬到山顶,然后再绕下来。

早知这么麻烦,就不来了。我的嘴里还在嚼弗拉斯卡蒂小姐的右肢。

我上一次花了一个星期才把这个弗拉斯卡蒂小姐吃完。再次爬坡时德里克说。

我觉得我今天就能把她消灭掉。我气喘吁吁,口干舌燥。

3

绕了一圈回来,我们在他那辆租来的银灰色起亚Noir前站定。

我想我并不想回家。德里克的手塞在门把上,却迟疑着不肯打开车门。

看得出来。我说:你以我为借口,在这边绕了又绕,难免不让我怀疑你在杀时间。

其实……他艰难开口:早晨我几乎是逃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

阿加莎和黛比有点争执。

怎么了?

说来话长。

我有耐心。

好吧。他沉吟一阵,长话短说:前两天,黛比和她的男朋友,罗杰——一个法国男孩,单独待在家。也许他们没事儿可做,所以就打扫了厨房。

这不是好事吗?

不……德里克摇了摇头,烦恼道:他们改变了收纳的位置,以至于这几天阿加莎找什么都找不到。餐刀、勺子、咖啡杯……所以她总会在厨房里喊:黛比,我的沙拉盘去哪儿了?黛比,我的咖啡壶去哪儿了?

我的?

德里克有些惊讶地转向我:没错,你真是敏锐,也许都是女人的缘故……正是这个词——我想,最后激怒了黛比,今天早晨她忍无可忍地从二楼冲下来,冲着阿加莎狂吼:

你的?

我点了点头:我理解,我是说我理解黛比。然后呢?

你知道阿加莎的——她不是一个肯示弱的人。所以她们就那样吵了起来。

你太太……抱歉我这么好奇,她没有说什么吗?

我不清楚。德里克皱眉,烦恼道:声音很大,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昨天我刚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是她很安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后来马克上楼去看,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她看上去都好,一会儿他会开车带黛比和他妈妈到镇子里给黛比挑选生日礼物。

了解。我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对德里克,或者说这个家庭的同情,原本不应该这样流露出来的:那我们再到那边转一转。不过,还有时间吗?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三十五分。他再次看表:也许我们可以坐到十二点。

我们重新离开车,再次走到了一个角落,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侧着身子面对山谷。以前,这片领土还没有向公众开放的时候,只有贵族才能享受这种广袤的风景与宁静。只有他们才能够聆听相应的机械装置营造的景观瀑布发出的轰隆声或自然园林里鸟兽的鸣叫。

我觉得那个喷泉很重要。一阵子寂静之后德里克说:现在这个别墅感觉像是缺了点什么,就跟你现在啃的弗拉斯卡蒂小姐一样,已经残疾了。

我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讲真的,这个饼干根本不好吃,卖的就是一个外形,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忍不住掰掉其中的一部分放进嘴里。现在她的第二条大腿也已经被我啃完了,我在超短裙子接缝处住了手,把她重新塞回了透明包装袋里。

你觉得好吃?

不怎么样。

那为什么一直吃?

就是忍不住想要掰……我说。忽然想到了有阵子一直看的动物实验,于是把其中一个讲给德里克听:

你知道吗?有一种叫做墨西哥钝口螈(Ambystoma mexicanum)的东西?

好像听过,但没什么印象。

我在维基百科里找到这个生物的图片,举到他面前。

我讨厌看这些东西,长得很恶心。他只扫了一眼就别过了眼睛:你看这个干什么?

就是有次刷视频刷到的。一个生物学家用剪刀剪断了它的上肢,就是那种嘎吱嘎吱一点点剪断……

拜托你停下来。他厌恶地抿着嘴。

你听听看嘛,我急着在他耐心用完之前把结论陈述完毕:如果你切下它的一条肢体,一个月之后这个部分就能长出来。哪怕你切掉它一部分大脑,下巴或者脊椎,也都能够再生。而且我还看过他们没有完整地切下它的腿,然后就从伤口那里长出了第五条……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人在实验室里不停地折磨别的生物?德里克不满道。

嗯……想看看我们如何能在损失掉一部分身体机能之后重新生长出相应的组织吧,如果成功的话……

我说过了我不想听!他开始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是说,这种可以复原的东西……

我真的不想听。他意识到自己的发怒,语气很快软下来,非常沮丧地说:我真的不想听这个,所以你能继续吃你的弗拉斯卡蒂小姐吗?

好了,我不想惹你生气。我说,把手上的那个女人拎了起来:如果弗拉斯卡蒂小姐一直能长出双腿,我一整年的早餐就不用愁了。除了忍受肉桂的折磨……我故作幽默,想要软化气氛,但显然毫无用处,他似乎更烦躁了。我终于闭上了嘴。

我们勉强结束了这个话题,各自对着山谷放空。我在心里默默反驳了德里克一阵子,我想告诉他很多研究虽然残忍,但实际上是很有“意义”。比如如果我们能够解密墨西哥钝口螈再生的详细步骤,就能在未来用正确的方法将生长因子应用到伤口处。这是科学。我想说。人类会因此蒙福。但是我努力咬紧牙关,我不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在现在吵架。

我们坐在山顶上吹风。并不是很凉爽,毕竟已经到了酷暑。但也不很热,只是由于阴天而感到憋闷。草木似乎都在强力呼吸,空气潮湿而稀薄。我有点后悔来了弗拉斯卡蒂,这个早晨的一开始就不够顺利,我即将回国了,可还得去警察局取那个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六月都没有办下来的居留。真是够呛,疫情使一切都以0.5倍速进行。而意大利本身,就是0.5倍速的生活。那么漫长的,无止境的告别。每一次我们要对艰难时刻说再见,疫情就会反弹。耐心像是快要被玩坏的橡皮筋,已逐渐失去弹性。

也许思想过于繁琐,我不由自主地长长呼了口气,这时德里克说:

把你那瓶酒掏出来吧。

干什么?

打开它。

为什么?

为了重新长一个心情出来。

哈?

喝完之后我们会重生一次——酒精会让我们重生。他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斗胆问:我只是从喷泉瀑布说到了墨西哥钝口螈。你知道的,人类在通往知识的道路上并不永远是愉快的,甚至充满了不愉快……

墨西哥钝口螈并不幸运。德里克看着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想要重新长出点什么。这样的影片小时候我也看过很多。比如我们都知道壁虎的尾巴会长出来,可你知道需要多久吗?

好像几天?

我们都以为是这样,书上也经常这么写。德里克点头:但是小时候我养过一只断尾的壁虎。是的,没几天它的尾巴会慢慢开始生长,但是长完全整整花了八个月。而且样子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你知道它们的寿命通常有多久?

不知道。

也就是五到十年。

听上去比想象中长。我毫无感情地说。

这是令人悲伤的。德里克说。它重新长出一条完整的尾巴可能需要生命的十分之一时间。如果一个人活八十岁,那么就是八年。如果一个人断了腿,在轮椅上度过八年,长出来的腿比之前短五公分,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没有接话,我觉得这个谈话的高度开始上升,德里克似乎越说越生气,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让我告诉你,我后悔,无数次后悔那时候让阿加莎住进家里。更是怨恨自己,因为享受到了她带给我的便利而和她发生关系——那时候我又忙又累,她却可以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好了,你可以说这是借口,所有男人都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试着缓解他的焦虑。

我想我会让她离开。德里克没理会我的“理解”,继续说道:可能就是最近,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今天下午,等我们给黛比过完生日,把我太太送回医院,我会找个时间和阿加莎好好谈谈。我对她的感情再也长不回来了,并且我不愿意花那么多时间让它重新长回来。自从上一次她在我儿子马克的高中毕业派对大闹一场之后,我的尾巴就断掉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种事不胜枚举,我不会一件一件讲给你听。这两年多,我的生活就这么过的,都是琐碎的小事,那一次也只是因为她一直在输牌而已。她尖叫着对我们说我们都在欺骗她……欺骗她一个外国人,不懂得规则。

哦,这很糟糕。

还不是最糟的。她大吼大叫一阵子之后冲上楼去,把自己关在房间,而我太太的心脏病又一次犯了,当天我们就去了医院。

她知道吗?

第三天她才知道。她走下楼对我说抱歉,恳求我不要把她扫地出门。她说她无家可归,如果我把她赶出去,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那么你太太的身体?

她的心脏手术已经做了好几次了,除了换一个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她的身体不允许进行移植手术。德里克望向前方,不知道在看别墅的哪一个位置:她不是蝾螈,没办法掏空了再长一个新的出来。她甚至也不是弗拉斯卡蒂小姐——你只要愿意花钱,就能每天拿到一个完整的她。她和这个地方一样,已经旧了,都是残骸——好多东西随时间都会变成一部分,而不是整体。抱歉,我现在很敏感,做什么都能想到这些。

我沉默着,对这一切无言以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把袋子里的弗拉斯卡蒂小姐掏了出来,在她的胸部努力,想要把中间那个乳房抠下来。我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那只乳房摇摇欲坠,但里面既不会流出奶,也不会流出酒,她并没能给予我足够的安抚,只会发出令我厌恶的肉桂味。

也许我应该遵照德里克的指示,把那瓶酒掏出来,用酒精自杀一次,然后重新开始。但我也没那么做,因为在山顶之上,我没有开瓶器。

所以我们两个就沉默着在山顶上坐着,像两只正在等待伤口愈合的蝾螈,欣赏着壮丽的阿尔多布兰迪尼别墅,吃完了弗拉斯卡蒂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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