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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野蛮的梦幻纠葛

2022-02-04魏笑妍

今古文创 2022年4期

【摘要】 《食草家族》是一部家族的历史,也是疯狂与理智挣扎的记录。食草家族的荣辱兴衰交织着人类文明进程的火与血,伴随“三次蝗灾”,历经“多重复仇”,食草家族在文明与野蛮之间挣扎,在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之间挣扎,在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之间挣扎,从而陷入两难困境。莫言组接拼装了“意识流”“幻觉现实主义”以及“意象”的艺术手法,穿插了一些神话和传说,展示了文明与野蛮的对抗和冲突。本文以文明和野蛮的主题作为切口,从文明与野蛮的交织,文明对野蛮的阉割,野蛮对文明的复仇,文明的本真方面对六个梦进行分析,探索莫言对文明和野蛮的疑惑与思考。

【关键词】 《食草家族》;文明与野蛮;幻觉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4-0022-03

《食草家族》是莫言的第二部家族系列小说,主要结构为六个梦(《红蝗》《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生蹼的祖先们》《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马驹横穿沼泽》)。书中,莫言把中国的传统叙事艺术与现代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将荒诞、魔幻和想象发展到极致,表达了渴望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愿望,表达了对性爱和暴力的看法,当然也袒露了作者的灵魂。莫言对于文明和野蛮主题的挖掘和诠释都是独到而且富有洞见。

本文力图深入六个梦境,批判食草家族的兴衰秘史,探讨文明与野蛮交替的历史进程。

一、文明与野蛮的交织

莫言笔下的食草家族是一个游离在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综合体。一方面,出于对文明的自覺追求,食草家族的人都食草洁牙,因为白色牙齿是家族的荣耀和根。另一方面,在文明的表面下涌动着可怕的野蛮,即使吃再多的草,其灵魂也很难被彻底净化,其行径也依然恶劣,一旦欲望被引燃,结果就是罪恶滔天。大自然的蝗灾即使再惊骇,吃尽啃绝的不过是草木而已。内心像“红蝗”一般泛滥的原始的色欲和私欲却野蛮地啃噬着“食草家族”的乡村文明。草木隔年可以复生,文明百年难以恢复。

在《红蝗》中呈现的是一幅食草家族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画,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不分你我。高密是莫言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其生态文明程度远远超出人们想象,表达了作者想通过吃草净化灵魂的强烈渴望。一个人人喜食茅草根的家族,一个人人牙齿雪白健康的家族,一个人人嘴里还有一股草的清香的家族,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民族繁衍在高密东北乡。[1]这里的茅草根如同香烟,成了“我们”家族标识友好的象征。[2]这里的人们喜欢在野地里排泄,感受美妙,享受与大自然最亲密的接触。然而,人类的野蛮从未因为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只是不同时期野蛮呈现不同的面貌。高密东北乡,本是和睦温馨的家族繁衍的文明之乡,却成了族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野蛮之地,家族不可避免的混乱与衰败。

论道貌岸然,乡下的四老爷绝对不会输给城里的教授伦理学的老“叫兽”,这位“看漂亮女人如行尸走肉”的“叫兽”,口口声声挚爱发妻,背地里却与年轻女学生偷情,撕下伪君子的面具,只剩下丑陋的躯壳。作为族长,四老爷表面讲究仁义道德,实质内心既自私又恶毒,暗地却为所欲为,建庙敛财、设计休妻、行医杀人、找小媳妇、手足相残。在按照梦的启示兴建蚆蜡庙祭祀蝗神的幌子下,四老爷贪污公款。在祭蝗大典的祭文中,他祈求蚆蜡神率众迁往河北,吃尽啃绝,以示神威。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本是中医的四老爷居然用蝗虫制造“百灵丸”骗取钱财,甚至下药谋害了小寡妇的公爹。这哪里是医生,分明就是刽子手。为了与九老爷争夺邻村红衣小寡妇,不惜持枪相搏,兄弟情斗恐怖如斯。虽然吃的是草,拉的是无臭的大便,但是四老爷内心世界是那么的肮脏,手段是那么的残忍。九老爷年轻时候,为了争夺红衣小媳妇,与哥哥四老爷陷入荒唐的敌对状态,甚至垂涎四老妈的姿色,吃过四老妈的豆腐,到了老年与九老妈之间只剩下互相怨恨,都希望对方快快死掉。[3]食草家族的兄弟之间,夫妻之间,毫无温情,充斥着仇恨冷漠。

四老爷敬畏蝗虫、九老爷抵抗蝗虫、新时代科技灭虫,展示了“野蛮”走向“理性”的一面。“赛马夺玫瑰”则又回归到“非理性”,呈现出一种欲望与报复的循环。[4]

在第二梦《玫瑰玫瑰香气扑鼻》中,作者采用舅舅与外甥对话的讲述方式,历史与现实交织穿插的叙事方式,将人性的“权”“色”“欲”“恶”与“丑”呈现在读者眼前。玫瑰香气扑鼻,黄胡子喜欢,支队长也喜欢,高司令还喜欢。黄胡子就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受压抑的精神分裂形象,爱欲的缺失导致心灵畸变,把扭曲的情感发泄在红马身上,令支队长失去名誉和玫瑰。吸食黄胡子脑浆的“怪物”是其自卑的缺陷人格,这种人格分裂导致的疯狂行为最终毁灭了敌人、爱人,也毁灭了自己。

莫言在《红蝗》中描写爷爷一辈人往事的时候,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之上,增加了荒诞的成分,作品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十分鲜明。作者是这样写的:“我当时还在母胎中,我急切地想要出去,跟着四老妈一同回娘家。于是我拼命地钻出了娘肚,用手扯断了连在母胎上的脐带,一路飞奔,终于在一片场子那儿见到了九老爷和骑着小毛驴的四老妈,得以如愿以偿亲眼目睹这个现场。”作者在幻想中参与了九老爷带着四老妈回娘家的过程。四老妈被休回娘家的官方原因是拒绝食用茅草,嘴里有铜臭味道,难以同床,加上偷汉锔锅匠。

二、文明对野蛮的阉割

《食草家族》是一枚多棱镜,折射出文明和野蛮的不同侧面,第三梦《生蹼的祖先们》真实地记录了食草家族文明中兴的野蛮。出于对“种的退化”的恐惧,为了捍卫文明的纯一,食草家族中生有蹼膜的人都成为清除的对象。[5]作者用充满动态的短促重复的句子,描写了惨绝人寰的一百个生蹼男孩被阉割的场面。[6]“文明人”的所作所为并非都是文明的行为,这种“文明的行为”在莫言看来就是一种“野蛮”,作者写道:“我汗流浃背,嘴里一股血腥味道。”“据霞霞说, 这种为杜绝生蹼现象的集体阉割连续进行了四年, 每年阉割一百人, 四年共阉割了四百人。”

食草家族的兴衰荣辱交织着人类文明进程的火与血。皮团长是文明世界的权利代表,决议就是惨无人道的暴力与酷刑,就是“文明人”实施“文明”行为的工具和手段。[7]

对家族中人兽交合的鞭笞扼杀,对近亲婚配男女的血腥屠戮,对蹼膜男孩的集体阉割,无疑是家族史上惨痛的一页。四百个被阉割的男孩哭得神魂颠倒,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阉割让人陷入空洞,丧失天性。这个时候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食草家族历史的皮团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野蛮人。文明和野蛮之间的中隔线原本就薄弱,混沌,易断,在这残忍的一刻,文明彻底的颠覆了,“文明”实为最极端、最残酷的野蛮。[8]

检讨文明是每个文明人应有的功课。肉体阉割与精神阉割,二者亘古存在。阉割男孩显露出食草家族对自身历史的无视及凶恶残忍的一面。“阉割”男孩,既指喻着“异类”的悲惨命运,也对蛮横肢解、精准阉割文化的现象施以了质疑和抨击。[9]“这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就是因为我们多生了一层蹼膜吗?这是人种退化的标志吗?”作者反诘道。难道文明真的必须要把野蛮的蹼膜基因彻底阉割吗? 消失了生蹼的成员的家族还是食草家族吗?令读者深思。

三、野蛮对文明的复仇

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完全不缺野蛮人摧毁文明的例子。遭受着非人的压迫,怀着不平的情绪,带着“精神奴役的创伤”,食草家族中那些生长着蹼膜的成员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臣服于掌握暴力的文明?“蹼膜”总是不经预警的出现,潜在的复仇心理随时可能被激发,野蛮向文明复仇的祸事也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种心态也是不能被法律和文明所驯服的,后果日益严重。

第三梦《生蹼的祖先们》中讲述的被阉割男孩的复仇是一幕可笑闹剧。起义队伍在接近目标时畏缩不前,一阵枪声中,几十个阉勇栽倒了。“第四梦”《复仇记》是一幕具有儿童视角、幻想和阿Q精神的荒诞剧。生来就是复仇工具的大毛二毛始终被复仇情绪所控制,然而想要砍腿时,却又不敢动手,最后竟以亲爹阮书记自断双腿,两兄弟落荒而逃结束复仇。

相对于前两梦,“第五梦”《二姑随后就到》可是一幕名副其实的赤裸裸的杀戮剧。[10]双手生着粉红蹼膜的 “二姑”,是邪恶的象征,生命力顽强。“二姑”生逢其时,免于酷刑,遭遗弃山野荒庙,被仙鹤变成的老人送回,住狗窝也能茁壮成长。二十年前,“二姑”率领土匪攻打自己的亲大伯,简直就是传奇女豪杰。二十年后,“二姑”的两个孪生儿子,一个叫“天”,一个叫“地”,“天地”两兄弟对食草家族进行了疯狂报复。在瞎子、哑巴、痴呆儿退化三人组的配合下,在两位表哥火枪队的支持下,“天”与“地”两位复仇者对整个家族实施了毁灭性的打击。一场退化人、文明人、残疾人的施暴大赛开始了!最早遭到报复的是爷爷辈,接着杀光叔伯辈,最后轮到四十八位姐妹。这群狂魔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而且被赋予了冠冕堂皇名义的诸般酷刑,命令四十八位以花卉命名的姐妹摸牌自选刑罚。这哪里是合理复仇,分明是赤裸裸的野蛮杀戮!分明是孪生兄弟“天”穿着黑制服,“地”穿着白制服,二人造型恰似民间神话故事中的黑白无常,象征着死亡和凶兆。“天”的黑色,加上“地”的白色,再叠加“北虹”的彩色,复合着隐喻——天地既然生养万物,亦能毁灭万物[11]。

《食草家族》中充斥着大量的血腥和杀戮使得该小说被纳入暴力与人性的关注点之下。书里的暴力描写是小说重要的一个部分,是跟塑造人物有关系的。看起来是在写刽子手,写酷刑,实际上是在探讨人性在特定条件下的转变。[12]

《二姑随后就到》淡化了复仇的必然性和正义性,而强化了对复仇盲目化、扩大化的隐忧。无独有偶,《红高粱》里罗汉大爷被剥皮和《檀香刑》里边关于凌迟的描写也都很血腥。莫言通过大段酷刑的描写,想要揭示的是人类的原始兽性一旦被激发和满足,在不受道德和文明的制约下,将越来越野蛮。

四、文明的本真

莫言的“第六梦”《马驹横穿沼泽》有一种神话般荒诞的特质,神话与现实水乳交融,为读者集中揭开了食草家族的谜底。幻觉现实主义堪称莫氏独创,主要是从中国古老的叙事艺术当中来的。莫言创造性地将虚幻与现实结合起来,通过神话故事和象征的手法向读者传达出食草家族命运中最原始的信息。家族始祖小红马驹的神话一节节地散布在爷爷的讲述中,而且从叙事背景中抹去了时间,让读者被梦幻般的神话世界吸引。

从歌谣“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中,很容易听出难以启齿的食草家族始祖异类结合和乱伦的真相。吃草的马驹和吃草籽的男孩,一起跋涉沼泽,小红马驹用尾巴把小男孩从淤泥中救出,化作女孩“草香”与小男孩在龙香树下结成了夫妻。夫妻二人携手并肩,受尽千辛万苦,才穿过沼泽。草香先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后来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然而这两对兄妹长大后却偷偷地干起了男欢女爱的事。男人一句“打死你们这两个母马养的畜生”的骂声未了,烟雾卷跑了化成一匹火红色的马驹的“草香”,男人则变成了一具黑瘦的活死尸。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人类从动物开始。为了摆脱动物状态,人类最初使用了野蛮的、几乎是动物般的手段,这就是历史真相。食草家族的始祖亦是如此。”

“追忆食草家族的历史,总是使人不愉快,描绘祖先们的疯傻形状,总是让人难为情。”莫言带领读者追溯生命的源头,一起寻找遥远的母亲。追溯的结果既令人遗憾又令人吃惊还令人无法接受——家族始祖乱伦。食草家族的女祖先原来是一匹红色的母马,母马与小男孩结合繁衍出后代食草家族。“ma!ma!ma!”这几乎成了一个伟大的暗号。“ma!ma!ma!”“马,马,马”“妈,妈,妈”三者之间联系紧密而又神秘,共同指向“母親”。《广雅·释亲》:“妈,母也。”用MAMA的发音来称呼母亲,在人类的许多语言中常见和相似。“ma!ma!ma!”的暗号在小说中不断重复呼唤,一方面彰显了食草家族渴望回归本真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透露出作者对古老的传统的迷恋和对母亲的崇拜。

异类结合、近亲乱伦,都是人类文明进程发生过的历史现象,是原始文明的本真。始祖时代的乱伦是美丽的神话,代代传颂,而后代的乱伦则是一种“种的退化”,世世鞭打。许多生蹼的家族成员遭到歧视、残害,甚至虐杀,这是多么的野蛮。生蹼的人与不生蹼的人之间的血缘与亲情不复存在,道德伦理早已丧失,一度文明的食草家族永久地陷入了红色的野蛮泥沼中难以自拔。

五、结语

作者以食草家族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状况叙事,将文明与野蛮这一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莫言并没有明确地给读者提供一个指导生活的原则,或者给出一个现成的答案,或者建议一套固定的价值标准,而是以二元悖谬的叙事手法,以说梦的形式和盘托出。生与死藕断丝连,爱与恨藕断丝连,文明与野蛮藕断丝连。食草家族是文明与野蛮的综合体。野蛮有时比文明似乎更显得文明,而文明有时比野蛮似乎更显得野蛮。

参考文献:

[1]李书,靳明全.生存困境的批判式书写——生态批评视域下的《食草家族》解读[J].当代文坛,2016,(03).

[2]王鑫.浅析生态文学视域下《红蝗》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主题异同[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8,(33).

[3]张敏仪.人本性与灵魂的文化剖析——莫言《生蹼的祖先们》主题解读[J].语文学刊,2013,(4).

[4]丛新强.文明断裂的挽歌与焦虑——论《食草家族》及其含混性意义[J].齐鲁学刊,2018,(05):148-153.

[5]陈劲骁.阉割理论的重释:生成性象征阉割[J].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6,32(02):73-74.

[6]李书龙.近现代中西方文学中男性去势及其文化隐喻[D].辽宁大学,2014.

[7]王雪颖.“酷虐”作为反拨理性规训与重振生命力的双重隐喻[J].名作欣赏,2012,(36).

[8]朱巍巍.莫言小说的“生命意象”与中国古代神话[D].宁夏大学,2015.

[9]王雪颖.“生命意识”视野下的人性阐释[D].四川师范大学,2011.

[10]曹霞.二元悖谬的说梦者——论莫言的《食草家族》[J].小说评论,2018,(01):73-78.

[11]弓晓瑜.论莫言小说中的生命原型意象[D].广东技术师范学院,2012.

[12]弓晓瑜.“蹼膜”:《食草家族》中的一个原型意象[J].名作欣赏,2012,(06).

作者简介:

魏笑妍,女,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