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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降临的瞬间

2022-01-20尹大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煤矸窝棚塌方

尹大全

顶说塌就塌,死神说来就来。

一分钟以前,我正在美滋滋地想着,今天晚上挖出那么多的煤,要卖多少钱,多长时间就可以还清债务,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盖起几栋漂漂亮亮的大房子,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提起笔来,写我的小说。哪个又想得到呢?幻想马上就成了妄想。

我的脑袋天生愚蠢,反应迟缓,煤矸埋着我,我还在天真地以为,我是在做着一个噩梦(这样的噩梦原来也做过多次),我还会醒过来。挣了几下挣不动,惊出一身冷汗,听见外面传来了哭喊声,我才承认我被活埋的现实。

那是1987 年7 月2 日的凌晨,我刚刚活满了三十五岁,外面哭喊的,是4 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人。我被埋着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工作面。听见响声不见我,又马上踅了回来,一个喊着老尹,一个喊着尹师傅,一个喊着尹老板,一个喊着大姐夫。

喊我大姐夫的那个人,叫李正平。我从工厂辞职回家那一年,他也离开了学校,岳父母认为我很了不起,让他跟着我学本事。他也就一直跟着我,对我百分之百的信任,我说东,他不会说西。

清醒过来的我,高高扬起的左手举着一把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清了我的头顶上,有一个簸箕大的洞,我的右手和我的胸口都被埋住了,胸前有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我只好放下手电筒,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石头推开,才慢慢地喘过一口粗气来。

4 个年轻人与我的距离,有七八米。这七八米,是一条高一米六、宽一米五的小煤巷。煤巷的煤已经被我们挖空,又被落下来的煤矸填得满满的。他们要把我救出来,就要把这些落下来的煤矸掏空。好在的是我在高处,他们在低处。他们只要从下面开始掏,埋着我的煤矸就会往下落。几个年轻人一边哭喊着,一边动手。喘过一口气来的我,头脑也还算清醒,用尽力气喊了一声:“你们哭什么?”

几个年轻人听见我的喊声,立即住了手,李正平喊了一声:“大姐夫!你还没死咯?

我说:“小正平,你不要放屁!哪个说的我会死?我今天在大龙街算过命,人家说我要活一百多岁呢!”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算命的,也从没找人算过命,我之所以要这样说,当然是想稳住他们,让他们不要乱动。他们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又在下面放开地刨起来。我说你们快住手,靠你们几个人,是救不出我来的,赶快跑出去喊人。李正平问喊哪个?我说,你说喊哪个?就喊那几个大窝棚的人。

大窝棚,是我们用树干和麦草搭在井口边的临时房子。这样的房子在天晴风大的时候容易失火,在天阴下雨的时候,又会漏雨。不过不要紧,房子不值几个钱,烧了可以重新盖。下雨淋湿了衣服被子,可以生起大火来马上烘干。那一年龙源大桥刚好建成通车。有几个像我一样妄想着一夜暴富的人都来到了方家坡,拉起一班人马各自为战,搭起了6 个大窝棚。最近的離我才三四十米,最远的也不过四五百米。

我这样一说,他们就乖乖地出去喊人了,只留下一个人来陪着我。那个人时不时地跟我扯上几句话。问我怕不怕,又问我会不会想家,我说我不怕,我也不想家。其实不怕死是真的,不会想家又有点说不过去。我知道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是走在一条死亡的路上,哪天生,由不得我;哪天死,也由不得我。由不得我,怕也无用,也就不怕了!我当然就会想着,我死了以后,我的亲人们怎么办?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他们的福气还算好,我家有兄妹六人,我死了以后,还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我随后又想到了我的媳妇,她虽然没读过书,但她心灵手巧,吃得苦头,人长得也不错,她还可以找个好人家;我最后又想到了我的儿女,我有三女一子,最大的女儿十岁,最小的儿子三岁,土地下户了,粮食够吃了,我死了,他们也不至于会饿死掉。小时候多吃些苦头,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呢!

我老是放心不下的是,我三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小说有一万四千多字,曾经送到宣威的《宣威群众文艺》、曲靖的《石林》和昆明的《滇池》,编辑们都说写得好,同意发表,都要我删掉一部分,不能超过一万字。我写小说历来认真,认为我的小说删不得,删掉了,就像一个人被砍断了手脚……

今年初,我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主办的函授高级班,将小说寄到北京。两个月前的4 月16 日,函授部的十号辅导教师(后来听说是老院长)给我回了一封亲笔信,写满了六页信笺纸,说这篇小说已经达到发表水平,建议我扩写成中篇,并邀请我到北京改稿。我捧着来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北京去。

翅膀当然是插不上去的。也可以这样说,我的翅膀是被我自己折断的。

对于我的写作,我们单位的领导非常支持,说我为单位争了光,说我是自学成才的典型,号召大家向我学习。老实说,我辞职回家自主创业,是经过一年多时间反复考虑过的,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但后来,我却产生了悔意。假如我不辞职,我接了这样的一封信,领导们肯定会支持我,让我到北京走一趟,连车费都会给我报销的。

辞职回家,厄运也随着来了。开车,翻了两次;挖煤,煤也不是那么好挖的……

“老尹,你给认得我是哪个?”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人是陈跃国,我们大龙公社雨起村人,他和我一样,也是来此发财的小煤老板。我们两个年纪相差不多,脾气很合得来,有空的时候,会坐在一起吹牛谈天,到底是他比我大,还是我比他大,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过真。他喊我老尹,我喊他老陈。

我说,老陈,你个狗×日的,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他说,老尹,你这个狗×日的,死到临头了嘴还恁么硬。实话跟你说,我刚才打通了煤管所的电话,就在一个小时前,罗山县的新厂煤矿瓦斯爆炸,我们县救护队到新厂去了;我们公社色水煤矿塌方,埋着两个人。公社煤管所的人,也到色水去了;我们几个大窝棚里,只有8 个贵州人,加上你们的4 个,连我在内,只有13 个人,你有什么话留下来?

我不傻,陈跃国这句话我当然听得出来,分明是认为我活着的可能性不大,要我留下遗言了。

我从13 岁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大学起,就开始在井下挖煤,塌方的事故也见得多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被埋在井下的时候,是没有机会留下遗言的。我庆幸自己还有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其实我的遗言早已想好,我这一生命苦,来生肯定会好一些,今生完不成的小说,只有来生再来完成了。我说,老陈你听着,请你跟我媳妇说,不准她把我的小说烧掉!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她。老陈说,老尹,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话带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说,老陈,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你听着,所有的弟兄们都听着,现在你们来救我,假如我是一个有钱人,要多少钱,我都舍得给,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穷得起灰……我说到这里,脖子就硬了起来。

老陈说,老尹,你咋个会说出这种吐屎的话来? 我们来救你,哪个会想到一个“钱”字?又有人接着老陈的话说,老尹呀,你这话说不得呀!我们这些挖煤的人,是在血盆里抓饭吃,活一天算一天,哪个也不知道哪天死!我们今天来救你,是凭着我们做人的良心!二天我们哪个落难了,难道你会见死不救?

说句实在话,我这一生也确确实实救过很多人,在救人的时候,也真的没有想到那个“钱”字。在井下挖煤的人,就像战壕里的战友,生死是连在一起的。我说了这样的话,就有些后悔,只好含着眼泪说,各位兄弟们,我就谢谢大家了,不过,你们在救我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老天要收,就让他收我一个人,莫为了救我,连累了大家。老陈说,什么都不要说了,赶快动手。又有人喊,哪个不使力就不是人养的,接着就听见锄头的响声,互相催促的说话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就知道这13 个人,在为我拼命了。

我当然看不见他们是怎样拼命的,但我知道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躲懒。埋着我的煤矸,我不知道有多少,我只知道清空以后,上面还会有煤矸继续落下来。他们要把这些煤矸全部清空,工作量是非常大的。我只知道他們开始动手时,是四点十五分,到我出来时,是七点零五分,他们整整拼了170 分钟。170 分钟,等于一万多秒。每一秒,都有塌方的可能。我知道,跟着我的那4 个年轻人,有两个虽然订了婚,还没有结婚;另外的两个,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老陈和那8 个贵州人,他们的年龄和我差不了多少,上有老下有小。我只知道那个时候,他们都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我只知道他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很多人都光着身子。我只知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都露出幸福的笑容,都说,老尹,你家的老祖宗德行好,在保佑着你!我说,大家赶快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就有两个人牵着我,其他人也跟着我们往外走。

故事说到这里就太恐怖了,我们还没有走出井口,又来了一次更大的塌方。如果说,刚才那次塌方,只塌了七八米,只有十几吨的煤矸落下来,那么这次塌方,塌的就是七八十米了,落下来的煤矸也不是十几吨而是几百吨,也可能是几千吨几万吨了。也就是说,这次的塌方,使我们整个巷道都垮塌了,塌方的地点,不仅仅是刚才那13 个人抢救我的工作面,连工作面后面那几十米的巷道都垮塌了。要是再过几分钟,我还出不来,我们这14 个人,就要全部埋葬在方家坡;我们这14 家人的老老少少,都会来这个地方烧香磕头了。

我们来到井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井口边的大窝棚前,已经来了好些人,都在议论纷纷,有的说,我的脑子进水了,放着好好的工人不当,要回家来受这份苦;还有的说,这个人死了可惜了,听说还会写文章呢……

我亲爱的读者们,我的故事说到这儿,还要顺便介绍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大龙公社煤管所的所长管选强。

我被大家牵出来,躺在井口边,只觉得浑身酸软,没有一丁点力气,脑壳是昏昏沉沉的,随时在睡着,也好像在醒着。正在色水煤矿处理塌方的管所长,听说方家坡又塌方,赶紧坐着他的小吉普赶来。不等车停稳,就慌慌忙忙地冲到我面前,问那些看热闹的人:老尹给救出来了?尹老板给出来了?那些人看他满头是汗,气都喘不匀,没有哪个回答他,就望着他笑。管所长就火起来,说你们这些瞎狗日的,一点良心都不讲。你爹死了,你们能笑得出来?就有人说,你这个管所长,眼睛给是瞎掉了,尹老板睡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见?管所长蹲下身子来,摸摸我的手,又翻翻我的眼皮,说你这个尹老板,铁饭碗不会端,跑回家来找死路。你死了你倒好过了,还要害我挨处分。又喊几个人,把我抬到他的小车上,喊驾驶员赶快开车。

驾驶员叫何宝柱,是大坪大队茂坟村人,大我不过两三岁,他把车子开得飞快,几分钟以后,车子就来到大龙街角。那是一个三岔路口,往西是县城,往东再转南,是我的老家小龙山。那时候我已经清醒过来,看着车子一直往西去,就大声地喊着:何师傅请你快停车!我要下车!

车子在路边停住了。

管所长说,小尹呀!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你认不得我,我早就认得你了,几年以前就读过你写的小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你到县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把伤治好!我知道你没有钱,你放心,我不要你出一分钱。何宝柱也说,小尹兄弟,我们的管所长是个好人,他说话是算话的。我这个月工资也不要了,帮你一小把……管所长又说,小尹,你给想通了,我们赶快去医院,耽误不得。

这时候的我,脖子又硬了起来,眼泪也开始淌出来了!我突然想起了35 年前,我的母亲挣扎了一天一夜,给了我第一次生命;35 年后的今天,又有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抢救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一夜之间出了几次大事故,按照惯例,我知道我们这些证件不全的小煤矿,肯定要停产整顿的。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人,没有抽过我一支烟,也没有喝我一口水。特别是贵州那8 个人,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晓得,就这样走掉了。今后就算我遇到他们,也肯定是互不相识的。这个好心的管所长,因为我的事,肯定会受到上级处分,他为什么又会对我这么好呢……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我哭着,同时也在默默地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好人们,我又该怎样报答他们呢?我想,我唯一能够做到的是在我的有生之年,重新提起笔来,把他们的恩情记载下来,让我的子孙后代永远铭记:懂得感恩,学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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