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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2022-01-01钱红莉

散文 2022年10期
关键词:常玉骷髅张爱玲

钱红莉

静夜思

三位青年,同去巴黎学画。

两位学成归来, 其中一位坐上美院院长位置,颇受国家重视,同样广受普罗大众追捧。 另一位回国后,起先任教于美院,后辞职,专心绘画。作画前,他囫囵煮一锅饭,连食数日。“文革”年代,不得已,他将半生心血悉数毁尽,冲入洗手间,离开上海,远走香港。

还有一位,一直留在巴黎。 他的画,深受著名经纪人赏识。 后来,为坚持个性,免受钳制, 与经纪人分道扬镳。 原本家境优渥,后破产,少了经济来源。从此,穷愁潦倒的他,去餐馆洗过盘子,去瓷器厂画过粗坯……一个寒冷的冬日, 他在租居小屋取暖,煤气中毒而逝。

三位青年,分别是徐悲鸿、林风眠、常玉。

留在巴黎的,是常玉。

愿意在常玉画前停驻的, 永远是少数派。他的画浸透着个体生命的孤独感,像一个人在黑夜仰望星辰,抑或睡不着的夜,于窗前静看满月……

我每次听肖邦, 眼前总要闪回常玉的幼鹿图, 或者一只孤单的小象置身浩渺无垠的沙漠……

肖邦的琴声, 与常玉的墨色, 是同质的,漫漶无所止无所终的寒意。

古典乐与绘画,颇为相融,自洽地达成了视觉与听觉的互通互补。 比如林风眠系列侍女图卷, 总叫人想起柴可夫斯基《船歌》,或者马勒《大地之歌》,极尽幽淡而又疏离的柔美, 遍布初月将升溶溶一片的安详。

西方教堂壁画中的圣母像, 与我国古寺的观音有着相似的气质,慈悲,安详,横贯富态之气。观音起先是男性形象,后来慢慢在民间演绎为母性形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小城正定隆兴寺里那个瘦癯的翩翩少年观音除外。

林风眠的侍女系列, 眉宇间有着似有若无的慈悲哀意——这哀意里, 有着不被驯服的点滴妥协。这点滴妥协里,正是几千年来人们赋予女性的弱质之美。

每次听《船歌》,几欲盹过去,恍惚间,琴声破空而来,一如正午响雷,将生命的哀意敲醒,大雪飞泻。 一如盛夏观云,长空万里的白里,也会隐藏着不为人道的哀意。说到底,是生命的孤单感。

有一年初夏,在寿县古城看完博物馆,已然正午。 饿极, 但找不着一家干净小饭馆。古城墙边唯一一家像样的酒店,大约被办喜事的人家提前预订了,正大宴宾客,服务员不肯接待我们。

晕头转向里,继续寻找果腹之所。古城内,房屋低矮破落,家家庭院里植有苦楝,紫盈盈的花穗,沉沉低垂。

午后溽热, 苦楝花的香气反而令人焦躁难安了, 困在永远走不出的迷失中……倏尔,眼前一亮,一座清真寺。正厅祷告室,外围雕栏锈迹斑驳, 但丝毫掩不住的花纹繁复。 门前一株古银杏,被雷拦中劈开,绿叶婆娑依旧。

寺里喇叭骤然响起诵经声, 起先是银铃般的调子,可在平原上横贯数里的悠扬……烈日高悬,天正钴蓝,四下无风。

在这北平原的古老楚都, 听着悠扬抒情的经声,久之,末了,竟是那样悲凉寒冽……

何以悲凉寒冽?

许多年,忘不掉。

酷热难耐时, 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比吃下一桶冰激凌更有效。有时,精神上的清凉感,比之肉体上的,更有权威性与驯服感。

热都不怕了,岂能被心浮气躁钳制?

每次听马友友拉夏尔·圣-桑的《天鹅》时, 扑面而来的总是森林里的动物婴儿潮——小老虎、小狮子、小豹子、小斑马、小象、小鹿……到了德沃夏克《幽默曲》,没有哪对搭档比得过帕尔曼、马友友组合,更适合呈现人类童年的明朗愉快; 再到舒伯特《圣母颂》,则是人类的晚年了,慈悲,温柔,又高贵。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幽暗、广袤,作为一把通向神界的梯子,带给人隆冬的微火,让身体灵活,十根手指开始呼吸,每一寸肌肤与外物呼应。小号一声召唤,漫天繁星次第出现,令人类拥有了过去的、未来的、失去的美。至第三乐章,钢琴潺潺里,走来的幼童头戴花冠,千山醒来,万海绿浪,帆白天蓝,几十把小提琴拉出草原上野花一片……

纵然此刻我们一无所有,也是快乐的,屋外寒风正紧。 至最后乐章,众大提琴、中提琴出场,所有的神暴动了,是定音鼓的一声雷霆,世界又重新恢复秩序,宛如人类失智怒砸杯盘,面对一地碎屑,一颗心终于平静下来。

罹患胃癌的阿巴多,累得满头大汗,格里莫提前用钢琴为他送行。

下班前夕,为了给自己一个犒赏,打开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 只听第一乐章,迅速关掉。 回家的一路,精神紧随二十余把小提琴的余韵一起昂扬着, 自己成全着自己,并非浪费生命。

四十岁以后, 不再借助外物将低落情绪自深潭打捞上来,我要自己去创造。

所谓创造, 即独自找到置身事外的途径。

读张大春的一本书,有点拗。文学是无限舒展性的。 张大春试图归纳、聚焦,甚或将老舍与张爱玲放在一块儿, 律师一样地收集证据,步步为营,技术勘察般。

废名说《诗经》,顾随说《诗经》,闻一多说《诗经》……各有各的好,皆为阐发。

行文不能攥,要双手摊开,无限开放,一生三,三生万物……

辛丑年秋,去徐渭故居,方知一个人的生前境遇如此逼窄——后门天井, 仅仅一线天。 虽白亮亮的,我站在那里仰头望,却那么压抑。

回来很久,方才悟出,这个孤独的人,当真是以性命绘画。 那局部的、细微的,更能抵达无限的广深。

那天井里的一线天, 正是他生命的丈宣。

他家院中几株石榴,怕也红花灼灼了。

身体决定精神。

气虚如我, 接受不了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偏爱局部、细小、幽微。

汪曾祺的东西何以好? 生活的杂质悉数过滤掉,淘沙拣金,且淡且浅一句“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胡麻打着把小花伞”,让人低回,风一般自然。

无线传感器网络WSN(Wireless Sensor Network)在许多领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1-3],对无线传感器网络性能的研究也就成了重要的研究内容。网络安全是网络的基础[4],网络部署是影响WSN性能的关键环节,而重要的考虑因素包括网络部署时的覆盖质量以及网络部署时的安全性[5],因而网络通信链路的安全连接性和网络的覆盖质量等问题,成为网络节点部署研究领域的关键问题。

鲁迅的风格,接近寒冬的树,凛冽中一派深黑,可挤出墨来,铸成铁画,消失了基础体温。 他早年偶有热烈蓬勃,那真惊艳。

胡兰成的文字,令人起反感。

年轻时读, 缘何竟以为好? 是风霜历练,榨出了此人的无赖相。

以鲁迅取暖

夜里,除了伫立露台袖手望星,末了读点书,还是鲁迅,就算结茅潜修吧。 时代的潮水一如大风走云,倏起倏灭。我们弱小的人,唯仗书籍取暖。

《故事新编》只薄薄一本小册子,却实在令我惊叹,鲁迅奇异的想象力,精湛的结构能力,让平庸者望其项背。

重读《非攻》《起死》。 前者塑造墨翟奔走楚国劝说楚王放弃侵略弱宋的一片慈悲苦心,令人动容。 蒙太奇一样的镜头:墨子包几十个玉米窝窝头,日夜不歇往楚国赶。一双布履走破, 撕下衣襟把脚包起, 继续走。 墨子是带着历史使命的一个孤独的哲学老头,他要拯救宋人于水火……

墨子何尝不是鲁迅的精神化身? 当时多少帮闲文人围攻他讥讽他“拿了卢布”?一腔孤勇的他,何其孤独呢?

我读他的书信,又捋出另一条脉络。起初,他与胡适关系交厚,相互借书,通信中,他既敬畏又礼貌地与胡进行着学问探讨,甚至带着一片赤诚,“无情” 指出胡适新诗集里若干篇章不应放进去……到了上海时期,两人通信间忽然生分客气起来,终于渐行渐远。

这样的两个人,注定走不到一起去,一个信奉改良主义, 一个执意打破铁屋子重建新世界。胡适折中主义的笑眯眯,反衬得鲁迅愈加激进了。

百年过去,我们再来看,若鲁迅有灵,想必痛心而痛哭——铁屋子打破了, 可未必产生出比旧屋子更先进的现代文明。

鲁迅的希望终究落空, 民族性似乎未有改观。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张爱玲的作品一跃而为高峰, 他们的作品中永恒展现着淋漓尽致的人性样本。 两位均以独特的文学语言还原出了“中国式”的复杂人性。鲁迅作为写景高手,一样没有体温,不输张爱玲:

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 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肥皂》)

甚至, 他比张爱玲更冷。 张爱玲的冷里,残留着抒情、怅惘,鲁迅将一切儿女情长抛弃得彻底,寒光闪闪,但是,你一旦慢慢揣摩、沉浸,却又感到格外的暖。

不晓得他若活到后来, 会否选择与张爱玲一样的道路。生命的最后几年,在给友人的信中,他一直说要走,要去异域养病,但一直为家庭所羁绊,到底走不了。

薄薄一本《故事新编》,大多写于北京、厦门时期,定居上海后只写了几篇。生命中的最后两三年,他于翻译糊口、打笔战的凌乱间隙,写下《非攻》《起死》《出关》(分别作于1934 年、1935 年、1936 年)。

《起死》篇,让人触摸到一个作家的心冷成灰。《非攻》里还有一口热气在。最后一篇《出关》里,依然有蓬勃的少年气。终于,身心俱疲的一个伟大灵魂,茫茫大江去不还。

老子留给人们的, 永远是函谷关前渐行渐远的背影,行走于暗夜时分。

鲁迅也是“夜”,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无一叶小舟可达, 唯一的知己瞿秋白不在了,他永远是“月光如水照缁衣”的孤冷。北平时期任职教育部做着一份闲差, 失眠的他,对着白壁抄碑至夜深,后来避走厦门、广州,直至定居上海,心境愈发颓暗,偶尔回一趟北平探母,依然深夜“只一人,坐于百静中”。苏东坡在最狼狈之际找到了精神支撑——陶潜,一路被贬,一路产出“和陶诗”。

我读鲁迅这许多的日记、书信,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什么才是他的精神支撑?

《起死》篇,是说庄子有一天走在路上看见一个骷髅, 他心善, 召唤来天庭的大神,把这个骷髅搞活了,原来竟是五百年前死的,身上衣裳朽烂无存。这骷髅一直缠着庄子要衣穿,并一口咬定,是庄子打劫了自己……庄子没奈何,吹哨子唤来警察,说了一番理,脱身而去。 然后,这个骷髅以赤身裸体无法见人为由,继续纠缠警察要衣穿。通篇对话体。

鲁迅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庄子好比他自己,将一个“死了”五百年的肉身唤醒,可是该肉身不但不知恩,反而怪罪于他,无怪,身边没有别人,肯定是你偷了我的衣裳哉。最后,无奈的庄子失望而去,也还吓唬无衣可穿的人,若再纠缠,我还要唤来大神,让你变成骷髅。

死了五百年的骷髅,你如何唤得醒?在五千年泥淖中挣扎过的无数骷髅, 也是更多的鲁迅唤醒不了的, 启蒙是一条无尽的道路,尽管有老子、庄子、墨子,可惜沉疴太深,祥林嫂不就是被儒释道合谋杀死的吗?

鲁迅以短暂的一生,从事着启智志业,最终失败,他有多心灰意冷呢? 所以才说,“读懂鲁迅,也就读懂了中国”。

唯有鲁迅壮怀激烈过。 这个人死去八十六年了,依然活在文学史中。 如今,我们读他的书, 就当是取暖, 仰仗他人格的照耀,让自己也能活得积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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