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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主旋律的个体化书写
——巴金小说《还魂草》探析

2022-01-01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袁先生巴金抗战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巴金的中篇小说《还魂草》,于1941年12月在桂林写毕,初发表于1942年1月《文艺杂志》第1卷第1期,后收入同名小说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4月初版)。这篇以抗战为背景的小说,在巴金的创作生涯中,有其独特的意义,不过尚未引起足够关注。抗战爆发以后,作家积极地以笔投身抗日救亡运动,“而且高度一致地抒写共同的文学主题,表现出共同的文学风格,这就是以爱国主义为总主题,表现民族解放战争中新人的诞生、新的民族性格的孕育和形成,热诚地渲染昂奋的民族情绪与时代气氛,洋溢着强烈的英雄主义的精神基调”[1]。就在同一时期,巴金完成了“抗战三部曲”《火》前两部的创作,这可谓与时代主旋律相一致的作品。然而,巴金多次表达了对此作的不满,概而言之,就是其“宣传”的气息太重,可见急欲摆脱被文学主潮模式化写作同化的心声。而《还魂草》,就可以被视为突破时代共性的桎梏所做的一份努力。不同于主旋律抗战小说,此作强化了个体的生命体验,对于知识分子在大时代中的担当、自我灵魂的透视、如何塑造健康的人性,都进行了独特的思考。《还魂草》既丰富了抗战题材的书写,对于当下现实亦有重要参考意义。《还魂草》在巴金的整个创作中,其独特的意义也不可忽视,值得深入解读。

一、重复讲述的故事的背后

《还魂草》由写给朋友敏的六封书信组成。作为叙事主体“我”的黎姓作家,在后来的小说《憩园》中,同样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出现。巴金20世纪40年代的许多小说,都是以自己的旅途行踪来结撰的。《还魂草》里的“我”,寄居于朋友开的书店,显然有作家本人的面影,创作此作之时,巴金就暂居于重庆郊外沙坪坝的互生书店。

作为标题的“还魂草”,来自于一则民间故事,讲的是真挚友情的可贵,以此弘扬高尚的道德情操。有意思的是,关于这一故事,在文本中被讲述了两遍。情节的重复值得重视,其微妙的不同讲述方式,更值得注意。著名文学评论家、耶鲁学派的重镇米勒,发现许多经典小说中都出现了细节和主题重复的现象,在此基础上,他认为:“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2]而《还魂草》中这一重复的情节,尚未引起注意。可是,这一重复,既体现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又与巴金本人的思想矛盾息息相关。

关于还魂草故事的引出,是在文本开始,“我”与女孩儿利莎的对话中——“黎伯伯,不要忘记,明天要讲个像《还魂草》那样好听的故事啊!”“哪里有那么多还魂草的故事?你还想听得哭起来吗?”显然,这一故事,“我”已经给利莎讲过了,而且她还听哭了。“我”与利莎的对话,引发了对这一故事来源的追溯:“敏,你该记得还魂草的故事,这是我们大家敬爱的一个年长朋友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3]126可以由此看到,巴金以一种强烈的道德理想主义来营构全篇的企图——年长的朋友应林的孩子之约讲的故事,“我”也讲给了利莎,喻示着美好高尚的道德情操的薪火相传。

与追溯还魂草故事讲述相伴的,则是巴金作品惯有的“友情忏悔”模式——在巴金的生命中不能缺少友人,并且他还常常为忽视友人、不能帮助友人、有负于友人而感到愧疚。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4]。在《还魂草》中,“我”就表现出对于辜负友人的忏悔。文中交代,“我”与敏已经五年没有通信了,并且这五年来,“我”一次没有想到过敏。敏则在忙碌的生活中,时常挂念着“我”,可是“我”却经常保持沉默。整个文本的故事,就是在一种对友人有所亏欠的弥补心态中展开的。这种略嫌夸张的自责反省态度,既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儒家“吾日三省吾身”传统密不可分,又流露出无政府主义为人类福祉无私奉献、受他人馈赠唯恐报偿不力的意识,无不传递出浓烈的道德意味。

不过,如此坚执、明确的信念,慢慢地有了动摇。这在还魂草故事的二次讲述中可见一斑。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作者好像忘记了“我”给利莎讲过还魂草的故事,应利莎和秦家凤之约,开始了重复的叙述。即又在前述概略的基础上,更为生动具体地讲述了一遍还魂草的故事。起初,在讲到故事里面两位主人公的友情的时候,两位小听众还以为是在拿她们两人开玩笑。可随着“我”的讲述,二人被故事中深挚的友情打动了。值得注意的是,“我”在讲到那个不惜用自己鲜血挽救好友的人濒死的情形时,连自己也感同身受地声音颤抖起来,甚至讲不下去,而两个小听众的眼里,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然而,如此煽情催泪的描写,却与“我”对故事的有意加工,密不可分。在“我”的重新讲述中,有了额外添加的成分——故事的结局是光明的,两位好友终于找到了给世界增添无限温暖、普照一切的明灯。而这,被聪明的利莎猜到了。为此,“我”明确地对敏说,为了更容易引起两个小听众的注意力,还魂草的故事当中已经添加了“我”的感情和人为编造成分。

无疑,这次对还魂草故事的“再加工”,暂时对两个孩子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人们应该重视友情,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进而言之,如同无政府主义所宣扬的那样,人与人都和谐友爱地相处,理想的大同世界就会到来。然而,随着故事的进展,可以看到,“我”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反转。

“我”给孩子讲的故事是美丽的,可是现实生活却总是让人无可奈何。理想在现实面前,很快就被击得粉碎!由于居室下面的菜馆主人自私自利,使“我”在煤烟熏染之下得了重病,由此引发了对人性阴暗的认识。而还魂草故事的被启蒙者利莎,显然比“我”清醒,在此后的故事进展中,不断地提醒“我”不要做书呆子(详见下文)。这都传递出隐含作者对于道德理想主义乌托邦的质疑。

这种质疑,在另一个故事的讲述中,可以看得更清楚。“我”给两个孩子还讲了一个“能言树”的故事,同样是关于人类应该无私奉献的主题。可是,“我”已经有了明确的醒悟——“我自己在做荒唐的梦,还把两个孩子也引入了梦中。”[3]157这显然体现出“我”对于理想与现实之巨大差距的明确认识。以美好的故事遮蔽现实的无情,体现出一种对于现实过于理想主义的乐观态度,但是在文本的间隙,则时而流露出对这种乐观态度的解构。

“我”对理想主义最明显的质疑,体现在对居停主人袁先生的态度中。作为大学教师的袁先生,虽是一个乐观和善的人,却会轻易相信人,显得颇为颟顸。这在与楼下菜馆关于煤烟问题的争吵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他让菜馆茶房搬走给他们带来巨大困扰的炉子,双方发生争执,惊动了警署。警察让茶房搬走炉子,对方虚与委蛇地答应,可是袁先生却当了真。茶房故技重施,袁先生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会信守承诺,但在现实面前只能认输。后来,茶房因其他原因搬走了炉子,袁先生故态复萌,以为这终究是自己的功劳。在日常生活中,袁先生也与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家开的书店,如果不是精明能干的妻子打理,靠一味乐观的袁先生,是撑不起来的。这一切,无不彰显了作为读书人的袁先生十分迂腐的特点。

“我”虽然把袁先生虽然视为好朋友,但对其言行,则颇不以为然。比如,“我”不同意袁先生带着笑发牢骚——既然对现实不满而发牢骚,就要严肃对待。显而易见,在“我”看来,针对残酷的现实,唯有反抗一途。这与巴金信奉的无政府主义精神,是一致的。巴金一生反对虚伪诡诈、城府甚深的人。而袁先生显然淳朴单纯、没有心机,袁太太也曾以此来形容文中至美的化身利莎。虽然巴金一生把真诚作为人最宝贵的品质,也把真诚与否视为交友的最重要的标准,但“我”还是对真诚的袁先生有所不满——“我”显然反对其无原则的忍让,因为做一个乐观的好好先生,就会纵容丑恶和黑暗的滋长。“安安稳稳地一步一步走那人生的道路”,“良好的公民”,在“我”眼里,分明就是循规蹈矩、隐忍顺从、不思进取的标志。总之,“我”对袁先生对于生活无限度的忍耐态度,颇为不满。

除却无政府主义的感召,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儒家文化的入世精神,也在对于袁先生委婉的批判性书写中,历历可见。然而,通过还魂草的重复讲述,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悖论——“我”是否想到,既然自己可以充满幻想地为孩子们设计一个无比光明的结局,又为何不同意袁先生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呢?进而言之,支撑现代知识分子生活的动力,是否应该有一定的理想主义呢?巴金本人人生旅途中所念兹在兹的“信仰”,就可以做如是观吧?

而在文本最后,“我”对袁先生的态度,也有了反转。在敌人轰炸过后,书店所在的楼房全塌了。这时,袁先生坚定地表示,一定要设法把书店在短时间内恢复起来,对于未来持明显乐观的态度。前面,“我”一直在讥讽袁先生不切实际的乐观。而在这里,则显然不一样,“我”是被其不屈服于敌寇淫威,重建家园的坚毅的决心打动了。这还表现在,将利莎和家中其他人送走后,“我”毅然留下来,帮助袁先生重建书店,与其共渡难关。由此可见,尽管袁先生的盲目乐观,引起过“我”的非议,但是在民族艰危时刻,他积极地面对困难、不懈奋斗的精神,显然鼓舞了“我”。而这种积极和坚定的态度,与巴金在抗战中一直坚守文化人的岗位,兢兢业业地从事写作、编辑工作,是完全一致的。

“我”对袁先生看法的改变,也是巴金对知识分子本身的态度矛盾纠结的体现。他虽然有些好友在大学从教,比如沈从文,但是对于学院派知识分子,一直持有十分不屑的态度。在他眼里,这些人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一接触实际问题,则难免碰壁。在1930年代小说《沉落》中,就出现过这样的一位典型人物。可以看出,“我”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看待袁先生的。而最后,在民族危难关头,“我”和袁先生暂且消弭了矛盾,也许在作者的心目中,许多知识分子还是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情怀是其特有的操守。

可以看出,“我”对袁先生的复杂态度,与自身有很大关联。“我”虽然对袁的不切实际予以针砭,但是对自己以缥缈的理想主义来应对现实危机,同样不乏警醒。而在民族危难时刻,同样作为知识分子,又必须要有强烈的必胜信念作为日常行动的支撑,此时二者又是一致的。

以上情节,无不折射出,充满矛盾的“我”,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运用不可靠的叙述者这一手法的目的在于,以一种有趣的方式来揭露表象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来展示人们扭曲、隐藏现实的种种行径,尽管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也非有意识为之。”[5]在《还魂草》中,巴金也许未必就明确自己选择了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但是,这个叙述者的出现,对他来说,又实属必然。这也是作家巴金的宿命,因为他从来不想做一个文人,为了人类更幸福安乐,世界更和谐美满,他要投入到现实中去,去改变一切不符合他理想目标的现状。而生活却让他领会,这同样很不切实际。随着抗战爆发,人生辗转漂移,理想与现实反差巨大,巴金也产生了深深的困惑。这样的困惑,也许会在同仇敌忾的背景下有所缓解,但是却不会永久消失。

综上所述,还魂草故事的重复讲述,讲述方式的不同,使文本内部出现了裂隙,这既体现出人物的内在矛盾,又是巴金心灵纠结的折射。

二、主体间性中的“我”与利莎

袁先生的女儿利莎,是《还魂草》不遗余力讴歌的人物。“我”认为,利莎的优点更主要体现在纯洁善良、维护正义的一面。可以说,正是利莎,为“我”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巴金对圣洁的女性的描写,其来有自。中国女性长期处于被压迫欺凌的地位,令从小就秉承“五四”人道主义情怀的巴金,对于底层女性充满悲悯。此外,他对俄国民粹主义女英雄苏菲亚、妃格念尔,都极为崇拜,还奉无政府主义者高德曼为“精神上的母亲”。在早期创作中,许多女性形象,都是以这些人为范本刻画出来的。所以,巴金笔下经常出现圣洁的女性形象。

巴金对于利莎(兼及其好友秦家凤)这样的美好女孩子的赞美,也与文学传统密不可分。比如,在现当代许多作家的潜意识中,大概都受到贾宝玉所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影响,从沈从文的《翠翠》,再到孙犁的《山地回忆》,一直到贾平凹的《带灯》,作品中的女孩子几乎都是一尘不染,集各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人物。

初看起来,《还魂草》对于利莎的无尽赞美,颇具巴金早期小说较为矫揉造作的风格,比如:“我望着她那一开一阖的小嘴,望着她那发光的黑眼瞳,望着她那天真的笑脸,望着她头上那只微微摇动的红蝴蝶,我觉得接触到一个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3]126当“我”得病时,利莎就是我的“良方”。类似这样的描写,所在多有。这些很煽情的文字,很可能使人对利莎这一形象,产生华而不实的虚幻感。不过,细读全篇,可以发现“我”与利莎交往的一些隐含意味。

“我”与利莎熟识,始于她缠着“我”讲故事。从“我”所讲述的歌颂人间一切纯真美好的感天动地的故事中,实际上也能看到利莎的影子。利莎与故事之间,形成了微妙的互文关系——故事中浓郁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的对应物,就是利莎。不过,更要重视的是,利莎与“我”之间,构成了另一种互文关系,即她是“我”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提醒者。从主体间性的角度,可对“我”与利莎之间的关联做进一步的阐释。

主体间性是西方近现代哲学、美学的重要概念,这个概念建基于西方思想家对于人类生存的全新理解。现象学的鼻祖胡塞尔,率先提出了主体间性这一概念。从现象学还原的角度出发,胡塞尔指出,解释与描述这两种人类的基本活动,可以在个体意识之间互相转化,进而形成主体间性。海德格尔在胡塞尔研究的基础之上,以“交谈”为中介来确认主体间性——主体间性可以被理解为解释者和倾听者间的对话交流。存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萨特,一直把他者视为关照自我的重要镜像。在他心目中,他者即自我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基础,自我必须通过他者,才能获得关于“我”的真理。二战后崛起的著名心理学家拉康,以语言学来重新诠释弗洛伊德学说,其中的一个重要出发点,即提出应从自我概念形成的过程入手,超越笛卡尔的主体规定性,进而把主体性确认为在对话过程中形成的主体间性。当代交往理论的旗手哈贝马斯,则把主体间性作为人类进行良好对话、沟通、交往的必不可少的手段。

从以上这些思想家的阐释,可以充分领略到,主体间性这一理论突破了单一主体的局限性,目的就在于在各个主体之间建立新的范畴,即在人类的关系当中,去寻觅存在本身的真谛。职是之故,人类理想的生存环境,并不应该处于主体征服客体的主、客体分离状态,而是应该成为主体之间的和谐共在。总之,主体间性哲学倡导人类应该从“主体间”这一关系中,去发现和建构主体存在的本真的状态。在本真的状态下,主体必然在间性中存在,即必然在交往和对话中存在。

“我”与利莎,充分体现了主体间性互为主体的对话性特征。一方面,“我”作为成人,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为利莎带来真善美的教诲;另一方面,利莎则从凝聚着真善美特征的童心出发,予“我”以宝贵的启迪。

从这一角度出发可以看到,《还魂草》之所以对利莎不吝赞美,并非一味地矫情,而是因为“我”正是在利莎不断的警醒中“成长”。比如,袁先生显然是一个书呆子似的人物,“我”对他嘲讽有加。但是,当我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以逃避喧嚣的世俗生活时,利莎同样告诫“我”,不要成为书呆子。再如,“我”是以非常坚定的态度,来批评袁先生在生活中的隐忍态度的。但是,当书信的受述者敏告诉“我”要忍耐时, 作为对畏友的尊重,“我”也学会了忍耐。就在楼下的煤烟与汽车的尘土,严重侵扰生存环境的时候,“我”也选择了沉默和忍耐,为此遭到了利莎严正的批驳,说“我”太能忍耐了。当“我”辩解说,人活着就要忍耐时,更是遭到了利莎的反驳。此外,在“我”发牢骚,认为人们一般都自私自利的时候,利莎就以其自身为例,认为“我”说得不对。 “我”为此深受感动,显然接受了她的意见。即使利莎像一个大人似地吩咐“我”做事,“我”也不以为忤。显而易见,“我”对自身的弱点和矛盾,只有靠利莎的提醒,才能认识得更清楚。

凡此种种,都不妨可以说,利莎应被视为“我”的另一个自我。虽然利莎也未见得说得都对,但是无疑这是作者在主体间性,即两个自我主体之间的对话交流中,随时提醒自己:一是要随时准备警醒自我,不要以真理的掌握者自居,从而避免盲目骄傲自大的弱点;二是凡事不可走极端,要允许别人有辩驳的权利。在文本的隐在层面,“我”对袁先生有些矫枉过正的批评,抑或“我”并不自知地摇摆不定时,利莎都会随时出现,以另一个自我的身份,成为“我”的重要的监督者和提醒者。

以利莎作为构建另一个自我的主体,也不难理解。巴金本人,从创作起点开始,就一直葆有未泯的童心。收入个人首部散文集《海行杂记》的《繁星》,便在美轮美奂的海上旅途中,从童心的角度书写母爱。这也可视为巴金总体创作的深层隐喻——敢于说真话,以维护人类的正义与理想为使命,都是发自童心,即本心和初心的。可以说,正是这代表真善美的童心,始终支撑着巴金的创作。

所以,虽然利莎这一人物形象,很容易给人带来滥情化的表象,但是从主体间性的视野出发,利莎具有重要的启示:在儿童的世界中,具有成人所缺乏的宝贵特质。为此,成人需要时时提醒自己:还原童真的心态,体验儿童的纯真,以培养自身的纯真。

三、敬畏生命视野里的抗战书写

以“五四”为发端的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的主要标志,就是充分解放被封建社会严重桎梏的人性。尊重人和爱护人,维护人的尊严和珍视人的权利,是一切有良知的作家创作的基本出发点。不过,随着政治思维对于文学领域的强烈渗入,人性的因子渐有流失的趋向,这在抗战文学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还魂草》以其鲜明的重视人性、敬畏生命的特征,对此有所纠偏。

茅盾曾在抗战爆发一年后,对抗战文艺题材单调与贫乏的现象,予以剖析:“文坛上的主要倾向是着眼于一个个的壮烈场面的描写。……这样的企图再加上没有充分的时间去构思去体验等等原因,就不自觉地弄成了注重写‘事’而不注重写‘人’的现象。”[6]主题与观念先行,自然就易于忽视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导致优秀作品稀少,“差不多”现象盛行。实际上,这也是困扰整个抗战文学创作的问题。

应该说,巴金作为久已成名,且以创作积极参与抗战的作家,对抗战文学存在的问题,是有所警觉的,正如他曾认为《火》作为宣传之作是失败一样。这表明,巴金绝非像他本人所常说的那样,不重视艺术性。其实,巴金在创作之初,就呈现出两种典型性的写作姿态,一个是表态性的,一个则是体验性的。表态性的写作即为配合时代主旋律而作,而体验性的则在写作中充分注重个人体验。随着对于《火》这样的抗战文学作品的不满,在体验性的创作维度中,巴金自然而然地调动起生命个体的感受,着眼于对人性进行深入的探索,这就突破了茅盾所说不重视“人”的抗战文学的桎梏,丰富了抗战书写。与此同时,巴金也在悄悄地完成个人风格的蜕变,即把重大的关于人性的、战争的主题,用相对深沉、含蓄的手法传递出来。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还魂草》成为巴金1940年代创作风格转变的前奏。

总的来说,巴金的抗战体验性书写,在《还魂草》中的呈现,具体表现为:文本除却对于残酷的轰炸的描写(集中体现于第五封信对秦家凤遇难的书写),以及偶尔穿插着躲空袭的记叙,没有涉及具体的抗战场景。总的来看,这是一篇强调战时个体生存体验的小说。关乎战争,但又超越了战争,这就使文本充满了张力。

在构筑全文的六封信中,第一封集中书写“我”的生存环境,比其余五封,文字都要多出数倍。其中,有几段文字描写街景店铺,人情世态。对这万花筒般众生相的全景描述,笔墨不乏琐碎。显然,巴金已经把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人,作为创作的聚焦点。对于在20世纪40年代的乐于书写凡人小事,巴金自己曾说:“我其实是欣赏这些小人小事。这一类看不见英雄的小人小事作品大概就是从《还魂草》开始,到《寒夜》才结束。”[7]这与在抗战时期创作旨趣迥异,但是以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突破英雄叙事的张爱玲,可谓异曲同工,惜乎对于巴金这方面的贡献,迄未引起足够的关注。

正是在看似琐屑的文字中,巴金书写了日常生活的美好。通过这种表面安谧祥和的生活情态,隐现着对凶残敌寇的谴责。比如,可以给女性增添美丽的来自上海的时尚商品,如今却只能寂寞地躺在受过敌人炸弹蹂躏的商店橱窗中;大街上带着闲适表情的男女青年,发出愉快的笑声。这反差鲜明的书写,以含蓄的方式在暗示,残暴的敌人即将制造更大的灾难,破坏中国人民美好的生活。

更值得注意的是,巴金突破了敌我冲突叙事的桎梏,更关注战争期间国人之间的关系,更聚焦于探讨人性的冲突。文中对“我”损害不浅的两场病,与敌寇入侵没有直接关系,而主要是无良自私、没有公德的同胞造成的。可以说,他已经开始自觉地解决茅盾所指出的,抗战文艺因为忽视人所带来的问题——从国民性乃至人性角度,更为深入地切入抗战主题。

在小说的开始,对于“我”所乘坐的汽车司机不顾乘客的安危,予以批驳,也折射出职能部门管理不善的问题。全文还多处提及汽车所带来的灰尘,对普通居民日常生活造成的不利影响。而使“我”更为痛苦的,则是每日要受楼下菜馆煤烟的肆虐。汽车与煤烟给“我”带来的双重困扰,对“我”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我”得了两次病。第一次得病,引发了“我”对无良商家的无比愤慨,甚至由此上升到对人性阴暗意识的诘问:“为什么人对人这样残酷呢?难道我们同他们中间又有过什么仇恨?”[3]140-141“我”由生病引发的对人性之恶的认识,似乎有些苛刻。但毋庸讳言,国人在公德心的培养方面,确实有很多欠缺。明目张胆地侵犯他人权益,直接威胁他人健康乃至生命安危,确乎不是一个小问题。

“我”第二次生病,比第一次要严重得多,这主要是通过在发烧中做噩梦来传递的。有论者注意到,巴金擅长写梦,“前期部分作品用以宣泄人物的激情和理想,图象清晰,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后期作品用以发掘人物的潜隐心理,图象相对模糊紊乱,增强了真实感。”[8]《还魂草》可以说是巴金进入抗战以后,针对以往创作不满的调整,可视为前后期创作的转捩点。这段梦境描写,用象征的手法,充分挖掘人物的潜意识。“我”的呓语,是抗议也是自省——既有对他人危害人类安全之恶行的谴责,也有对自己绝不应该做不利于他人之事的提醒。

总之,汽车的噪音、灰尘,与菜馆的煤烟,构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两大劫难。整个故事的发生,既有战时环境的大背景,更有这种直接关系到人之生存的小环境。而后者,却是与每个个体生命的安危息息相关的。

此外,在整个文本中,“我”在很多时候,是通过疾病来感知世界的。病体的敏感,使“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更为深切。在病中,让“我”认识到国民性的重大弊病,即只顾一己之私,随意侵犯他人权益;也是在病中,让“我”更加体认到葆有童心的孩子的美好。在此意义上,对利莎与秦家凤善良体贴的种种举动,对于治疗“我”之疾病的功效,就更不可全然视为矫情的书写了——真善美的永恒存在,难道不是治愈人类顽疾的神奇药方吗?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中,医生和医院的形象以及由此关联的医学内容,不时地被作家和文学作为想象资源,作为一种承担着历史与美学内容的‘意义载体’,进入文学的想象与叙事中,对某些重要文学主题、意象和叙事模式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参与和影响作用,并构成为一种有意味的文学史现象。”[9]《还魂草》的主旨,即针对人性的痼疾,以及如何培养健康的人性出发的。疾病显然联结着作者对国民性乃至人性痼疾的认识——“我”的肌体的疾病,是由恶劣的环境导致的,而恶劣的环境,则是由人直接造成的。总之,巴金是从敬畏生命的角度来书写疾病的,体现了博大的人文情怀。

写作此文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正在肆虐。病情成因复杂,但是环保重视不够、人们饮食不当,已是公认的主要因素。在此意义上,《还魂草》即使对于今天来讲,亦不啻为振聋发聩的警醒。

四、结语

从巴金对《火》的不满,到《还魂草》的写作,可以把后者作为其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转捩点。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激情化和理想主义色彩,但是至少,巴金在有意识地尝试对于抗战主旋律创作模式的突破。从《还魂草》也可以看到一直困扰着巴金的问题,即作为一个终生关注人类命运这样重大问题的作家,他一直具有高度的道德理想主义诉求,然而现实却总是令其难以达到真正的心理预期,这就使他始终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逡巡不定。《还魂草》就充分折射出知识分子对于在抗战中如何践行自身使命感的困惑。从主体间性的角度,可以看到,在“我”与利莎的交往中,“我”把对方作为第二个自我,不断警醒自己的意图。从敬畏生命、改善人性的角度,文本书写了“我”因为环境恶劣而两次生病的经历,由此引发了整个故事的走向。可见,巴金对于人的生存境遇问题的关注,在《还魂草》中占据了主体地位。总之,《还魂草》的艺术探索与人文关怀,都令其在巴金的创作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应予以足够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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