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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剑客

2021-12-21艾灯

安徽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剑客屠户

艾灯

1

浅闷浅闷的小阴天。

河北梆子。

青藤躺椅。

《水浒传》第四十八回。

我正盘算着以我的功夫上了梁山能排多少号,灰翅膀精廋的小鸽子就噗嗤噗嗤落到了我跟前。

细脚上的小纸条。

后天,申时,城北张天旺。乙级中。

我飞了鸽子,啃了半爿柿子,歪头又迷糊了过去。

做梦,梦到我遇见武松。

我用河南话劝他说,老哥,您别杀潘金莲中不?你可以狠狠揍她一顿,你可以扒了她挂北门菜市口示众,可你别杀她中吗?

武松说,怎么着,要不我俩先打一架?

我说,那我肯定打不过您,我只是随口劝劝您,不是想当英雄,您继续。

这话还没磨叽完,我就醒了。

口水漫延到椅子上。味大。

2

我叫赵大明,江南人,使剑的,父母没双亡,只是16岁不想在家待,就出来浪荡。

前几年靠偷偷抢抢过日子,被官府抓了两次,挨了不少打。

后来靠着顺来的几本剑谱,随便练了练,不小心成为了剑客。

好吧,其实也没怎么练,就是那时候年轻,经常失眠,睡不着,喝不醉,又没钱去青楼,就一大早起来,就着隔壁张屠夫和他的瘦婆娘响彻云霄的吵架声,胡乱地舞了舞。

居然也杀赢了几个人。

不比偷东西难嘛。

于是某次蹲坑的时候毅然决定,正式出道混江湖。

体面,优雅,还会有粉丝。

既然是正式出道,总得有点包装。

我打了辆馬车,来到小捶捶铁匠铺,带着几把之前顺来的好剑小匕,让老崔帮我熔了锤一把新的。

可那几天老崔正逢黄昏恋,锤剑的过程中顺带干了些污秽之事,力道都用在了别的地方,把剑锤毁了。

我咬着牙签说,咋办?

他说,我这还有一把好剑,两年前,一位神秘人来找我锤的,他一直没来取,肯定是永远来不了了,你拿去吧。

我一看,顶级黑铁,色泽健康,手感健硕,大自然的馈赠。是好剑。

我把这柄剑取名翠柳剑。

其实是个谐音梗,意思是,老崔留给我的剑。

剑有了,我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毕竟哪个杀手能叫赵大明这种名字呢?

互报姓名的时候就输了。

那几年杀手们都流行拿数字当名,什么赵四王五燕十三之类的,我决定叫赵十一。

神秘,故事感强,引人遐想还好记。

红了可以出点周边,筷子草帽蓑衣手办之类的。

但真正的原因不可告人,“大明”两个字加起来是十一画。

好在至今仍然没有粉丝发现这个秘密。

3

吃吃喝喝练了差不多一年多,我第一次杀人了。

不紧张,就跟我第一次入室偷东西一样。

后来有人把这称为“天赋”。

那天立秋刚过,早上凉,中午热。

我起个大早, 先去张春阳面肆嗍了一碗新擀的牛肉面。

大碗,厚油,重辣,多加一份牛肉和一个卤蛋。

满头爽汗。

然后打着油辣子的饱嗝去赴约了。

老槐树下有两个穿灰袍子的道士拿着大笔在等。

“自愿比武,生死自负。”

我按了手印。

几百米外是一些零散的围观群众,抱着孩子不修边幅的留守妇女,半聋半瞎的大爷。

还有一位大妈把织布机搬来了。

有磨刀客在大喊“磨剪子哟”,被路人制止了:“比剑呢,你待会再喊!”

天气也不错,大朵云,飞鸟,小手般的风。

对手叫李什么,忘了,一挺难记的名字。

兵器是长剑,穿好看的棕皮鞘,额头上挂着大汗珠子,小肚子比我大,但其他部位比我瘦。

开打前,我打着饱嗝想了想,如果我死在他的剑下怎么办?

内心的回答是:就这样呗,好像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非要说什么遗憾,就是《金瓶梅》未删减版还没看完。

灰袍子眼也不抬地喊:可以打了。

我们就开始了。

打斗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我们都是新人,还没学会浮夸的pose。

没有飞檐走壁没有风起云涌没有心机谋略战术。

就来回呼次呼次了的几个回合。

彼此都中剑了。

好疼,妈的。

但不同的是,他死了,我伤了。

围观群众甚至都没欢呼(但也没有“嘘”),带娃的织布的都苍蝇般散去。

磨刀客终于把憋了半个时辰的后半句“铲菜刀”喊出来了。

灰袍道士打着韭菜味的哈欠走过来,让我按手印。

两小兵把挺尸抬走了。

没有掌声吗?我捂着被戳破的乳头想。

4

此后大半年,我接连着又赢了几场。

于是大家说,江湖上出了一个天赋极高的剑客。

城门外的算命先生看了一眼我的手相,浮夸地惊叹道,少主你日后定有大作为啊。

去面馆吃面,偶尔也能遇三五个粉丝,“少侠,我好稀罕你,能给我刻个字吗?”

江湖上独立第三方功夫评测达人万晓生请我喝了顿酒,声称要给我著小传,让我授权。

他严肃地说,你只要勤加练习,再拜个高人指点,三五年即可登上紫蓬山剑客大会。

随后塞给我一份报价单。

入选年度百晓生武林风云人物是75两,介绍高人拜师中介费200两起,最高可介绍剑圣万舟子(但只是介绍,不保证一定收)。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我当时听了,也产生了一种“要成为一个好剑客啊”的想法。

回家摸着剑傻笑了好一会。

连续一个月每天练剑四个时辰。

可没感觉功夫有长进,小肚子也没见消。

气馁,沮丧,不安,喝完咸豆脑正式决定放弃。

爱咋咋地吧。

5

我入会是在三年前。

那天早餐,天刚鱼肚白。老猫发情刚消停。木床还有点冷。

张屠户和他那个瘦成排骨的婆娘边剁猪边吵架。

“你昨天那一条猪尾巴是不是又偷偷塞给云琴那个寡妇了?”

“哪有?是王丰收昨天小姨子一家来了,买了三斤多猪肉,我送给他了。”

“哎哟,你还真是方圆十里大善人了,刘腊梅嫁过来三年都没生出孩子,要不要去帮帮她?赵发财家孙子还缺个爹,你要不要拎三斤猪下水去认个亲?”

他们两夫妻,一个星期有六天早晨这样吵,不带重样。

不吵的那一天,是在做爱。

我对张屠户说,你俩啊,卖猪肉可惜了,不如去厚春茶社搭个台子说书得了。

张屠户傻笑,吵着你了,下次买肉放你一条腰子,嘿嘿嘿。

我打着哈欠去练剑。

人不够兴奋,天上有小风,我试图拿剑尖控制一片树叶。

心想,要是控制住了就去吃顿大的,蟹黄小笼包!

试了三十几次,成功。

树叶好似女人的嘴,围绕着我的剑,不掉落。

于是我吹着《十八摸》收剑走人。

发现路口暗处站一人。

黑袍,矮胖,背着手,穿的是京都坊当季的高档布鞋,颜色金黄。

其他看不清。

他笑。

天已经亮了七八分,小摊小贩都出来吵街了。

他:你穷吗?

我:??

他:我看了会儿你,挺好,跟我吧。

我:??

我就这样入会了,没什么入会仪式,小红花歃血宣誓什么的都无。

老板扔给我50两,说,先拿去花,不够再说,等着接任务。

任务当然就是杀人了。

任务分甲乙丙丁四级,每一级再分上中下三级。

从丁级下开始杀,每杀3-5个人升一级,每完成一个任务可以拿佣金,级别越高佣金越多。

任务失败怎么办?

组织会另行安排高一级别的杀手重新杀,费用得任务失败者出,且加价20%。

死了怎么办?

没怎么办,白死。

后来我问老板,那天早上你就不怕我拿着钱跑了吗?

他说,你可以试试。

我又问他,那天早上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说,你幸亏没试。

6

三年多,我陆陆续续完成了二十几个任务。

有算命先生有卖菜的有衙役有开赌场的有剑客刀客还有一个耍双截棍的呼呼哈嘿。

战绩是重伤5次轻伤7次KO4次,其他勉强完成。

升到了乙级中。

加上年终奖,一共大概挣了1960两银子。

可以在紫蓬山下买一间带院子和假山的宅子了。

或者连续包场艳之坊头牌38号嘤嘤妹子98天。

每次完成任务,到家,老板的钱就已经在我的柜子里,连锁都锁好了。

老板怎么知道我放钱的地方的?

算了,这个问题不能深想。

反正他从来不打扰我。

而且,老板对我挺好。

端午节,他甚至在柜子里放了三枚五芳斋的精肉粽子。

可他不知道我不爱吃粽子,我送给了隔壁张屠户。

7

至于杀人这件事本身,我已经习惯,既沒什么好兴奋的,也不会有什么愧疚感。

反正,人生如此,死也就死了。

哪有什么惋惜的。

有几次我也不确定倒下的会是我还是对手,我瞥见了刀光剑影,也闭上眼睛了。

但睁开眼后,那血管争鸣的呜呜声总是唱自对手的脖子。

老崔总说,那是我剑好。

也许吧。

但江湖上关于我是“天才剑客”的讨论已经没了。

毕竟我这几年剑术没太大精进。也不会包装自己。

8

我也没有了“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剑客啊”的想法。

对入围武林年度十大剑客之类的事情彻底失去兴趣,所有找上门来的功夫评测人,都被我轰走。

“还没成名呢,就耍大牌。”他们说。

我的日常生活几乎一成不变。

凌晨练一会剑,然后去食早,三个大肉包一碗豆脑,或者十二个锅贴一碗牛肉汤。吃完回去睡回笼觉。

醒来打一辆马车去吃面。

下午看武打书或者小黄书。

更多的时候是躺着眯着,啥事不干。

晚上偶尔去厚春茶社听听戏,但没瘾。

不养宠物。

不爱旅游。

不买房子。

前几年还偶尔逛逛青楼,但这几年去的少了。

当然不是功能问题。

我最大的喜好是什么?

是呆着。

没错,就呆着。

所以,我是呆着的剑客。

后来我想,这可能是我比很多杀手活的长的原因。

组织里,比我精明比我功夫好的人很多。

去年全国最佳青年剑客排名第八的柳阿牛,死在艳之坊的水床上,剪刀刺穿了宽腚。

已经是甲级杀手的白磊——就是你们口中的快剑白白哒,死在了三月扬州的船上,眼眶里被塞进了两个咸鸭蛋(还好不是我爱吃的卤鸡蛋)。

还有通臂神拳毛不多,在同庆楼摆宴,中毒死亡,大小便失禁,很不体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被仇家杀死的,还是被其他杀手杀死的,还是被女人杀死的,还是被老板杀死的。

城头新闻公告栏上上两天头版,就再也没人谈起他们了。

9

要真说我有什么天赋,吃面倒是可以算一个。

全城大大小小68家面馆,我全吃了个遍。

差不多可以出一本吃面攻略了。

马家面馆的面添加了滑石粉。

王三油泼面里加了明矾。

老六家的面分量少,而且卤蛋太不入味。

薛大庆家的牛肉最差,分明是老母猪肉加牛油熬出来的。

京都来的连锁六爷面馆也不成,大汤里加了一滴香。

真正的好面这城里不出五家,比好杀手还少。

10

在接到杀张天旺的任务之前,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接到任务了。

毕竟今年经济形势不太好,地主也没余钱雇杀手了。

百晓生开始在各种渠道贩卖焦虑,他开的“两个月急速提升你的杀人技能”课程,遭到很多剑客的追捧。

好在我是呆着的剑客。不焦虑。

张天旺是个有钱人家,我在他家琉璃瓦的院墙上蹲了半个钟头,才看到他从家里出来。

飞到他面前,我缓了很久。

张天旺:你是谁?

我:对不起,我腿麻了,稍等一会。

张天旺:你是谁?

我:稍等一会,稍等一会。

张天旺:来人啦。

四个嘴巴里嚼着肉包子的大汉冲了出来。

一看就是没什么真功夫的莽夫。

于是,我抽剑,近身,刺。

呜呜呜。

我又听到了这声音,那是血管被刚刚割开时,勇猛的血液与空气相撞的声音。

这声音3个多月没听到了,让我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轻松。刺激。然后是恍惚。

张天旺结结实实地倒地了。

四大壮丁傻了眼,站在原地不敢动。

冲出来的粉红色的妻女放肆哭泣。

一切都毫无新意。

我跳到琉璃瓦上准备飞离。

好闻的树叶味扑来,我抬头闻见淡黄色的阳光,将落未落的叶片落到了我脸上,百丈外有少妇在浣洗。

我恍惚自己是孙悟空。

突然浑身瘫软,浓烈的疲惫感袭来。

是中毒吗?并没有。

手脚力气犹在,只是心里软塌塌。

壮丁依旧在傻眼,粉红色依旧在哭泣。

我以不好看的姿势跌落到墙角外。

这时候即使院内那个小粉红妇人刺着拙剑过来,我也无从闪躲。

可是无人靠近。

我勉强站了起来后蹒跚离开。

11

大病了一場。

迷迷糊糊中,张屠户敲门,小赵咋两天没见你练剑呢?我多了条大肠,你拿去下酒吧。

他老婆旁边细声:哎哟,你可小声点吧,小赵指不定在睡觉呢。

张屠户:是哦,那我们也回家睡觉吧,嘿嘿嘿。

他老婆:你手洗了没,就乱摸。

迷迷糊糊中,我梦到血色的夕阳棕色的马,我在马背上舞剑,但剑气尽消,我姿态笨拙难看,我被风击落掉进河流,被沉默的浅蓝色吞溺,我闭上眼睛坠至河底被自己的剑刺穿身体。

再醒来时,老板坐在我旁边,外面落着雨。

中药味。略冷。

老板:醒了?

老板:药在桌上,按方子吃,好利索了参加月底的表彰大会。你有个奖。

我:我没死?没死,没中毒,没伤,烧已经退了。

在这雨味、中药味混合的恍惚之中,我突然鬼使神差,奋力坐起身,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转折我命运的一句话。

我:老板,我能不干了吗?

老板顿住手:不干了?

我:是。

老板:厌倦杀人了?

我:不是,就是觉得没劲了。

老板:钱赚够了?

我:不是,就是觉得没劲了。

老板:慈悲了?

我:不是,就是觉得没劲了。

老板:想娶妻生子了?

我:不是,就是觉得没劲了。

老板:北门小刀巷张富贵,是个看心病的医生,你去找他看看。

我:不是,就是觉得没劲了。

老板没再说话,推门而去。

12

我狂渴,灌酒般的喝水。

然后是剧饿,绑了纸条的鸽子去张春阳面肆,带上了十倍的面钱,叫伙计赶紧给送两大份牛肉面。

面用厚棉布包好送到,滚烫。

我灌了一口热汤,猛地吐了。

彻底脏了新买的《聊斋志异》。

非常沮丧,缩到床上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声。

但不是哭,没有眼泪。

又躺下半梦半醒地睡。

居然梦到了花,在旁边抚琴歌唱:过山无限小呵,过山无限小。

13

花是一个姑娘。贼姑娘。

好几年前,我刚做贼不久,有一次去李员外家中偷,胡乱装了一堆玉器首饰,扔墙外,跳下来却发现被花守株待兔了。

花:这年头还有独贼哦,五五分吧。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你偷的这些都不值钱,你是不是进了丫鬟的房间?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我认识惠城的李家当铺,这些我帮你出手,价高点。

我:你是干什么的?

花:我也是独贼,不过,我看你还挺敏捷,我们合伙吧。

我并不想跟她合伙,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不信她。

但她挺好看的。

其实也没有多好看,只是那时候,她是我唯一近距离看过的女娃。

如果看官你是《西厢记》的脑残粉,肯定会以为,我要说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并不是。

我那年年满20,常常傲然坚挺一整夜不服软。

所以,我只有两个想法:睡她,被她睡。

可她却只想跟我分赃。

绝口不提她的身世。搞的我也不好倾诉我的身世。

有好几次晚上,我假装喝醉或者借口好冷,想溜到她床上,然后蹭蹭不进去。

可她总是一把捉住我的坚硬,用力一捏,使劲一揪,再费劲一踢。

我乖如玉兔。

也有几次她真的睡着了,我的兽欲蓄势待发。

可就着窗外的蛙叫和指甲月,我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没必要,早晚我要醒着睡你!

然后在稀薄的月光下,为自己的高风亮节感动不已。

她白天出门,三更时分带我去指定目标,说,这家有矿,今天老爷不在家,你去。

我笨拙地翻越门墙,她说,小心点,最好别死了。

我陶醉,心想小丫头果然还是爱上我了,盘算着选日不如撞日,今晚事成之后,就把我们那事也给办了,嘿嘿。

我偷到一把成色不错的匕首,和几本剑谱,还有一个玺。

跃门而出的时候,跟一个轻手轻脚的彪形大汉撞个正着。

他正提着裤子,从夫人房里出来。

我们相互打量了几秒,我对他比了个“嘘”,意思是一别两宽,彼此放过。

谁知他系好了裤子就拎起了我。

我被殴打了三天,大皮鞭横冲直撞,大鞋底来回呼啸,吊我的绳子摇得吱吱响。

我哭得很惨,是真哭,疼的。

后来夫人对那位“不嘘”的大汉说,算了,放了吧,你也省点力气晚上用。

我被马车扔到了河边。

挣扎了绳索,发现巧了,马车把我载到了离我窝很近的地方。

在路上,我一边咬牙切齿地忍疼,一边心想这次回家,花应该心疼坏了,选日不如撞日。嗯。

疼没事,我行的。

可我一瘸一拐地挪动到了窝,发现没有人。

我的私房钱和私藏小匕首都不见了。

小字条总该留一个吧?也没有。

我坐在潮湿的门槛上,看蚂蚁看到天黑。

我知道你们会说,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只能说,你们除了《西厢记》,就不能再看看《金瓶梅》吗?

那天晚上我疼醒之后,对着惨白的月亮自我喷薄了一次之后,沉沉睡去。

一些日子之后,我把她忘了个干净。无论顺境逆境,富有还是贫穷,没想起过她。

所以,坦白说,梦到了花,我自己也很吃惊。

14

再醒来又是晚上。

我起床洒一泡浓尿,推开窗看了看八方客栈飘动的旗帜,润了润嘴巴吹了几句口哨。

浑身轻松了很多。

很希望这时候来个刺客或者小偷什么的,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大卸八块。

我换了身衣服,打了辆五星马车去张春阳面肆吃面。

大碗,厚油,重辣,加两份牛肉,两个卤鸡蛋,和20个锅贴。

好爽。

吃饱辣足,那个想法又再一次坚定地升起:

我不想干了。

我轻踏入街道,感受到木讷的人群妖娆的烧饼香味艳之坊的叫卖声和河边那棵笨拙光秃的柳树。

莫名其妙的开心。

用小轻功驰了好久好久,满身大汗不想停。

后面的许多天,我连小黄书都看不下去,就等着老板来见我,我要跟他表明心态。

决心异常坚定,给多少钱都没用!给我连升三级都没用!

15

老板来了。

我正在睡回笼觉呢,眼一睁发现他站我床头。

老板说,你身体好了咋不去练剑,我去小广场等你好几个早上了。

我回过神来,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

我:不是老板,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是真的。

老板:真不打算干了?

我:真的。

老板:去看张富贵了吗?

我:没去,不用,我没害病,胃口好得很。

老板:不想杀人了?

我:不是老板,这些你上次问过我了,都不是。

老板:那为啥?

我:不为啥,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是不想再干了。

老板:那你不干了,去哪?回老家?

我:不是,就呆着吧,去哪不重要。

老板:你很奇怪,我得想想。

老板走了。

我刚躺下,发现他又站回了我的床边。

老板:我还是覺得不行,你说你不想干了我可以理解,你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干了我不能接受。

我:老板,我没有骗你。

老板:我知道你没有骗我,所以,我不能接受。

老板:我不能接受你不干的理由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谈不妥。

我们决定,等开完下个月的组织表彰大会再说。

毕竟是送过我精肉粽子的老板,这点面子好歹得给。

16

表彰大会是组织一年里最重要的聚会,也就是年会。

大会现场老板会表彰这一年里业绩出色的杀手,还有现场洒银子、剑术表演赛等。

今年据说除了请德月社的相声大师,还请了艳之坊的新晋头牌现场表演,听面馆的伙计说,艳之坊里的啄啄和么么,为了争这次年会的领舞,都打起来了。

最吸引人的,还是可以见到很多只在通缉令上听过的大神。

去年年会,我就见到了:

长发披肩但牙齿蜡黄的剑客阿午。

长相俊美但口吃严重的柳云龙。

还有人气很高的姐妹花组合雀雀二重锦。

他们上台领奖的时候,台下的粉丝团助威呐喊。

“云龙云龙,快剑如虹”。

“雀雀二重锦,杀人还诛心。”

……

去年的我,虽然在组织内部小有名气,但并没有资格上台领奖,只在集体抽奖中,抽中了一个2.22两银子的福包。

今年虽然是荒年,形势不好,官府也查得严,但老板经营有方,组织整体业务稳中有升,更多的杀手被招募过来。

可我对这些一点也不关心了。我来,是跟老板辞职的。

开场舞果然是艳之坊的新晋头牌啄啄,一曲《明月几时有》,边唱边跳,换了3种乐器4种舞步,这业务能力值20两一晚。

茅山道士表演法术,大变狐狸。

一只白狐从他袖口跃出,半空之中被第一排的暗器高手暗暗以暗器飞中,白狐尖叫,全场哄笑。

颁了好多好多奖,见到更多更多的传奇杀手。

可我置身事外,不置可否。

轮到我,颁奖嘉宾是一出道就连续击杀十二人无一败绩的竹剑小蜻蜓,我获的奖是“低调安全模范奖”。

“赵十一虽然级别不高,击杀数量有限,但却做到了客户零差评,仇家零上门寻仇,不管是青楼酒馆,还是澡堂赌场,都没人知道他的详情,那些拿到钱就大肆挥霍,恨不得把‘杀手’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的杀手们,应该多向他学习,能活到最后的,不是功夫最高的那个,而是最会规避风险的那一个。”

掌声和口哨声响起,我飞身上台,聚集的人群和飞舞的烛光让我走神。

匆忙说了几句,就下台落座。

坐不住,偷偷溜去后院,又从暗道绕上三楼。

这里有很多客房,是给遇到麻烦的杀手“避世”用的。我此前没有用过,今天是第一次来。

满月之夜,关上木门,前楼的喧嚣被隔开,从窗户挤进来占据上峰的,是白月光和潇潇的树木攒动声。

此刻我内心静谧,听风逐月,一身辽阔,然后沉沉睡去。

却不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的安宁。

被拍醒,老板背着手站在床边。

老板:你果然是丢了魂,睡得如此浑噩,我大声推门你也不知,功夫去了哪里?

我:功夫还在,只是不耽误睡觉了。

老板:念头改了吗?

我:没有,坚定。

老板:有什么可以让你改变念头吗。

我:没有,坚定。

老板:还是没有明确的理由吗?

我:没有。

老板:那我无法答应,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就要执行组织内最严格的脱离规戒。

我:我知道,打败三个比我高两级的杀手。

老板:也许不止高两级。

我:也就是说,我很可能会死?

老板:很可能。

我:好的,就算是很可能死,我也想试试。

老板:我知道,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你死。

老板:因为我不能让这世上有我不能理解的人。这让我恐惧。

17

我踩着清风回到家里。

隔壁张屠户的屋内传出咿咿呀呀的呻吟声。

窗外八方客栈的旌旗在使劲蹬踏乱舞。

《聊斋志异》还在78页。

竹榻在月光下发着幽蓝的光。

一把剑破窗而入。

寒光吓我一跳。我剑不在身边,挑起扇子回拨。

另一把短匕飞刺而来。我奋力疾退,倒了橱柜,张屠户昨天送我的猪头肉歪倒落地。

是默剑阿斗。

据说他跟我差不多时候进组织,但目前级别比我高两级还多。

年轻。勤奋。嗜杀。冷酷。

我把水壶扔过去,水洒泼地,剑光更冷。

我来不及迟疑,再掷以摊开的《聊斋志异》,剑光毫不客气地刺穿书脊,追我而来。

我终于取到剑,迎其锋芒,致力一击。

剑颤手麻。

阿斗的匕首又赶到,我避无可避,手腕曲折向前,捉住他的手,借力一拉,阿斗一个踉跄。

我后退半步,疾剑而上。

我觉得我的发挥已到极致,我此前遇到的所有对手,应该都敌不过我这套施展。

可他是默剑阿斗。破绽比我的剑先愈合。

剑剑致命的短兵相接。

若不是利用家里我熟悉的地形,恐怕我早已呜呼。

我很快疲态尽出,应接不暇,汗珠微颤。

却在此时,门口传来巨大的怒吼声,声音大到全屋抖动。

大半夜的你们在屋里干嘛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信不信老子一斧子剁了你们?啊?

是张屠户。

没想到向来笑脸的他,怒吼起来,这么可怕。

阿斗分神一刻,剑慢了下来,我再无迟疑,剑尖抵达他的手腕,滑割而下。

他剑几乎落地,将落未落,破窗遁形。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未敢歇息太久,也未敢去跟张屠户道谢,我拿到早就包扎好的银两,乘着月色,飞檐而去。

去处我已有了打算。

多年前,我还是无名小贼之时,光顾过未名山半山腰的一个茅草屋。

去偷东西。

屋内孤住一人,一个看上去时日无多的老翁。

我輕踏进屋,发现他几近盲聋,便不再顾忌,绕到里屋找值钱东西。

空无一物。生气失望。

从灶台上拿了个冷馒头塞嘴里,然后走人。

老翁一直没有看往我这边。

我临走之际,他说,我时日无多,你下次来,米缸里还有小米,可煮煮来吃,若是无处安身,此处也可以来,总比被蝼蚁霸占的好。

我有点吃惊。匆忙而去。

几个春秋过去。我猜想老翁已不在人世。

去他那里赶走蝼蚁,暂住几天,或者一直呆着,都行。

我偷了匹马,快马加鞭。

一枚冷镖飞来,我奋力躲避,翻滚下马。

一二三四五枚紧随而至,我无暇多顾,跃入河中。

biubiubiu,是镖被冷水吞没的声音。

我知道,这是鬼灵大镖哥。

没记错的话,他是百晓生排名前50的高手,而且因为会说段子,在江湖上人气很高。

传闻有一次组织派给他一个甲级下的任务,他不仅轻松完成击杀,几个月后还娶了击杀对象的老婆。

我飞出水面,取剑迎战。

大镖哥飞镖辅以轻剑,我应对极其吃力。

几个回合之后,我只有招架的份。

只能搏命了。

我决定不管他的飞镖,以剑近战。

三枚飞镖从不同的方位扎进我的肉里。

在疼痛还未打开之际,我奋力刺剑。

他的轻剑又如蛇般萦绕而来。

我怒吼一声,左手握住他的剑身,右手用尽全力,刺向他。

黑夜之中,他一声惨叫,弃剑而逃。

我手掌撕裂,背部、手臂和前胸都中了飞镖。

喷了一大口血。

妈的好疼。

挣扎着爬上马,再次飞奔。

只能赌第三个刺客找不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马蹄声慌乱,恍恍惚惚中,我身体飘飘然,似乎听到有人在唱空灵的歌谣。

过山无限小呵,过山无限小。

天空鱼肚白的时候,我抵达薄雾萦绕的未名山。

茅草屋灰暗,木门声嘶哑,灰落半寸,只有零零星星的松鼠脚印,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来。

我拖着巨重的身体,躺倒在灶台边干枯的柴禾上。

伤口好痛,无力起身。

可意料之中的是,內心并没有太难过。

安静,太安静了,世间居然有如此安静的安静。

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米缸。

里面还有没吃完的小米吗?

正想着,窗外传来悠扬的笛声。

这次不是幻觉,是刚刚在年终表彰大会上获得年度最佳杀手,至今从无败绩的,“笛笛喂”正笛生。

木门嘶哑声再次响起。

安静的安静变成了可怕的安静。

你说,那米缸里,到底还有没有小米?

责任编辑 余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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