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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结的流水

2021-12-18鄞珊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阿九溪流书院

鄞珊

街尾杳音

街尾,并非街的尽头,恰恰相反,正是街的中央,而这一段基本熟稔的街段,在我们心目中才配得起整条街堂皇的名字——家汇街。家汇街中间被几条大的小的巷子打岔,打岔之后的街,依然完满。

所以,老九家理所当然被我们列为街尾,他的家已经接近蛇行冒出头的双臼巷。

老九家有很多兄弟姐妹,老九是不是排行第九?我掰着手指恁是数不出他有八个哥哥姐姐。老九一跟我说话舌头就打结,结结巴巴,口说不清言语了,但他的眼睛很明亮,纯洁澄明,只是心智和口舌鸿蒙未开而已。在这街尾的陋屋,他们一家的笑容灿烂了一条街。虽然他们家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我去到他们家,他们的热情都超乎家里的承受力,他们全家人都是一副见到谁都乐呵呵的样子,没有椅子,还是拼命地在床铺底下搬出小凳子,他们的笑容会传染人,原始纯真,没有尘染,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她外婆要我来抓几样药。

阿九妈妈嘘寒问暖,告诉我要吃胖点,虽然看起来他们整家人都很瘦,阿九遗传了他爸的高身躯,更显得像豆芽般的弱。阿九妈妈在药柜底下找出一颗糖硬塞到我手里。连阿九都没法吃到的糖,阿九父母却这么慷慨舍得!我已经有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谦让,我知道他们家的孩子更多呢,一家十多口,吃饭都紧。楼下没有房间,那么楼上一家人是怎么住的?

人是活的,门口的小溪有很好的牙祭。阿九的哥哥们经常在溪里抓鱼,他们没有捕鱼工具,就是最原始的手脚和脸盆铁桶,姐姐们边洗衣服边接应。巴掌大的鲫鱼多的是,有时会抓到大草鱼。溪流每隔一段有一个缺口,用麻石拼成的几级台阶扭扭捏捏直通到溪面。阿九家门口那一段台阶不一样,就是他们一两户人家洗衣服挑水而已,那段的溪边有好多石头和水草,鱼儿聚集多,那边的水草甚至能作为游泳换衣服的遮蔽处。夏天,阿九家的男孩子齐刷刷从门前溪边的码头溜进水里,大半天浸泡水里,顺便摸几条鱼儿上来,水蛇、鳗鱼、泥鳅等河鲜都在溪里欢畅着呢。

阿九姐姐用脸盆兜起那条大鱼,油漆婶家的阿凯闻声兴奋得围观过去,又“啧啧”称赞,又估计着鱼儿的斤两,“应该有十斤!”他斩钉截铁地说。

最后究竟有多少斤,我们都不得而知,阿九妈妈很快把它变成两道菜:鱼头鱼尾滚萝卜汤,椒盐鱼肉。

一桌子的美味都飘到街头来了。

我们满脸羡慕,满心遗憾,并非没有吃过草鱼,而是这么大的一条草鱼,没让自家的脸盆给装上。为了溪里面的鱼儿,我宁愿换个远一点的码头,就因为那里有水草,鱼儿多,好几次都看着它们在我周边游,就是与我捉迷藏,满是青苔的光滑石板,我必须小心翼翼,溪水极深,谁都怕不小心掉了下去。

阿九家门前的这段溪流,他们都非常熟悉,阿九哥哥姐姐总是在下午以后,傍晚时分,来到属于他们家的这段溪流,他们家务和娱乐都在溪里。这是他们家热闹的时分。

阿九妈妈在洗刷锅盆,姐姐们在洗衣服,哥哥在溪里游泳,同时清洗他们的竹竿等工具。

溪底有的地方很深,溪流会带着漩涡,我们蹲在岸边,看着流水打着一个个结,然后又裹挟前行。

阿九的四哥,没人注意他怎么就没了。阿九妈妈每次都叮咛姐姐,要看着玩水的弟弟,姐姐们边洗衣服,还要不时盯着戏水的弟弟。这溪,近岸边安全点,可溪底都是陷阱,暗流,相差一两步,人就会踩空,水随即没过头顶。这溪本来漩涡多,加上水深处高低不平,水流急,一直有危险潜伏。阿九的大姐二姐像保姆,每次都听到她们斥责弟弟的声音:“快回来!别再去了!”“还不听话!等会上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九最听话了,他还不敢游泳,只好待在姐姐屁股后面,偶尔往水里面扔几颗小石头。

四哥阿宽也就大阿九两岁,早就跟着大哥二哥等在水里嬉戏。白天太阳毒辣辣的,到了下午四点钟以后,日头西斜,树荫下的溪水一片凉爽,大人们开始往溪边跑,他们几兄弟早就憋不住了。几个人正嬉戏着,水花四溅,突然阿宽姐姐大喊,几乎带着哭腔:“阿宽呢?”

一下子台阶的两三个人齐刷刷放下手里的衣服,站了起来,朝水里巡视。

水里的几个男孩儿也站起来,四下张望。

姐姐脸色和声音突然变了,大喊大叫:“刚刚还在这里,喏!就两手臂的距离,刚刚,我低头搓了会儿衣服,抬头就不见了。”

这下,溪邊的人都喊起来。

阿九父母从屋里跑了出来。

邻里闻风而此,整条街震动起来。

有声音喊着:快!快!绳子!

有的已经跑进屋里搬出了带耙子的长竹竿。阿凯他们家几个男孩儿都出动了,一下子十来个壮年男子脱衣服,陆续下水。溪流因着人多且众也胆怯而缓慢了。

阿九家的姐姐们哭喊着,阿九母亲奔了出来,已经瘫倒在岸边,油漆婶他们扶着,不让她靠近码头。

这段溪流,被整条街的汉子围堵着,不一会儿在不远处便捞出了他,阿宽湿漉漉的身体被放在岸边,地上都是水,年长者指挥着,倒出他肚子里的水,撬开他的嘴巴,掏出泥土,人工呼吸……人们想尽各自办法急救,只是回天无力。

悲痛声已经传遍街头巷尾,竹篾婶、油漆婶忙拉着阿九母亲,不让她靠前,说孩子听到母亲的哭声会难过,尸体会七孔流血的。

死人有活人的耳朵。

阿九拿着阿宽的衣服,从街头走到街尾。边走边哭,我们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走过。阿九要去哪里呢?他又从我们门前走过。

阿九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捧着哥哥的衣服,从街尾走到街头,从街头走到街尾,边走边哭……

老厝书斋

青叔两兄弟回来了,走进我的中年。

他们的年岁,七十年这么辗转曲折,初次回程,却能一头钻进巷陌中,他们提出要去看那书斋。

“老厝的书斋。”

老厝?书斋?是什么样?

我愣住了。

在哪里?我不知道,脚步只有跟着他们一块走,反而是他们在带路。

“这还是那时的院落。”

他们哥俩立住了,一个对着路边的残破石柱指着,我也随着站住,跟着他们打量,始发觉这是一个牌坊般的门,很宽大,但倒塌残破,我们每次走过都忽略了它其实是一个门,我的思维里就是走在路上,反正村里都是忽窄忽宽,宽敞时没有理由地敞开。现在才知道,这扇门,左右绵延着高高低低存在或偶尔断缺的墙体。墙发黑露出沙,可是仔细一看,竟然能围起这样一个宽敞的空间。

原来此处是院子。一个特别宽大的院子。那么对面的大门应该是祠堂,左右都是对称的巷。

我突然发现这么气势宏大的院落,被我平时踩烂了,踩得那么荒凉。那些本该住人的巷子里基本没人住,包括大祠堂,坍塌而剩下半边的院墙,让我以为此处是荒废的地方,有时地面晒着稻草,要知道现在的稻草基本没有晒的必要。那些东西堆在地上,反正人迹罕至,它们成了荒凉的闲置。

老兄弟就着老墙指点着。弟弟青叔若有所思,他指着另外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大厝,我没记错的话,书院就在那边右转。”

太阳落下的光束,也跟稻草一样的颜色。在我头上有些抓痒。这个偶然才出现一个村里妇人的地方,几乎被村庄遗忘了。村庄也会走路的,它慢慢挪动着位置。这个在周围排老大的村庄,这几十年时间里,它在自己面前重新筑起浇灌崭新的肉,挂在自己的老骨架前像一个肉瘤。而丢下曾经的身躯,那身躯因没有血的滋养而风干,剩下骨架。

我现在跟着他们兄弟俩,走在骨架中,他们指认着曾经丰满的肌肉。

走过这空荡的阔埕,对面那边该有的围墙没有踪影,像打通了,直看到更远的破房子。他们站住了,青叔戴着眼镜的眼睛盯着一处空地,还有一口井,废弃多年了。他转了几圈,说:“这里,就是了,书院。”

卵叔张望四周,没有半个人。今天太阳一早就晒着,落在这里的时间显得很长。有个戴着斗笠的老妇,端着一筛子东西,一直往前走。看到我们这么一拨陌生的面孔,她好奇地停住了,看着我们。

青叔跟她搭话:“这个是不是原来的书院?”她听不大清楚,伸长了脖子。一时半会儿没明白他的话吧!

卵叔走近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问:“你晒黑豆啊!”这下她听明白了。不停地点头,她问:“你们是哪个家的?”她问的是我们哪家人的亲戚。

这真是说来话长。青叔越过她的问题,直接提出刚才的话题:“阿婶,这个地方是不是原先的书院?”看她的年纪这个问题是能够追溯到的。

她终于明白了,随即点头:“是的,连到后面那里,井后面那里,这一整片都是书院。”说起书院好像挺自豪的。看她样子是极愿意留下来谈的,可惜手里的篩子,她站了站,端着筛子继续往前去了。

青叔绕着空空的“书院”转了一圈,抬头,天空白云静寂,没有风。青叔问他哥:“那时你几岁走的?”

“十二三岁,还是阿叔抱我上船的。”他们去了暹罗(中国对泰国的古称)之后,兄弟两个一块来幼时的家,这是第一次。

哥哥卵叔八十多岁了,青叔小他几岁,人生这条线,头尾都连接着故里。

从寂静的大埕又回到家里。卵叔看着这座大房子,又抬头仰望着左边伸过房子的芭蕉叶子,芭蕉树没有人管,浓密茂盛。左边巷子坍塌成空地,又被疯长的芭蕉等树霸占了,在楼上房间推开小木窗,芭蕉叶、龙眼叶随即探了进来。

逡巡了一圈,青叔算是完成了一番祭奠吧!他自言自语道:“我父亲那时建的,是他从那边过来建的。”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两张布满皱纹的脸迎着近一个世纪的阳光,带着腐酸气味的空气在门口打旋,被我们吸进肺里。

有蝶儿翩跹飞进芭蕉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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