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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时光

2021-12-06塞壬

广州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虎门摄影

在微信群里看到曾生的死讯。一个意外。他在野外钓鱼,渔线甩到高压线上被电死了。这个群本是曾生拉我进来的,我跟群里的其他人毫无交集。我的微信群大多都是作家群,群里只发各种链接,作家们不交流,无趣而死寂。在那样的群里,我是一条死鱼,从不冒泡。曾生的这个群大多是驴友,他们热衷露营,骑自行车,攀岩,野钓之类的户外活动。他们频繁地晒照片,汇报行程,还分享旅途上一些新鲜的人和事。在这个群里,我觉得世界向我裂开了一条缝:这么多人热衷于户外,他们生机勃勃地活着,没有听到过谁抱怨人生。缝里漏下来的是某种自由的风和阳光。中青年男人,荷尔蒙,原味衣裤,在深山老林中裸露的肉体,还有他们露出大白牙的健康笑容。

死讯是群主发的,他艾特了所有的人,说是要包车前往殡仪馆吊唁,愿意去的人参与接龙,统计人数。我放下手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心理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从枕边摸索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却找不到打火机,我只好来到厨房,拧开煤气灶,叼上烟,把脸凑过去。

第一次离一个意外死者这么近。新闻上播报,有人食毒菇中毒而死,少年游泳溺水而亡,有人跑马拉松遭遇极端天气命丧荒野,然而,这些人毕竟不相识,看过新闻后,除了叹人生无常,无奈摇摇头,终究还是心无波澜的。一个人就这样死去是多么荒谬,毫无征兆,没有是非对错,就像死神无意中掷了个骰子,并没有差别对待,就被带走了。

袁隆平院士出殡的头两天,曾生在群里说已买好机票,准备请假去长沙送袁老一程,最终却被老婆阻止未能成行。他曾徒手捉住街上的抢劫犯,狂追劫匪一公里,最后把那个累瘫的坏人按住;他总有超乎常人的行止:他有一张照片被选中参加市里的摄影展,然后跑群里发三百块钱红包;经常驱车从虎门去厚街只为吃一口正宗的厚街濑粉;在手机上看见一些令人愤怒的新闻每次都义愤填膺……他这个人,有一种难得的纯净与天真,即使是在见惯了人性凉薄、世道凶险的中年,曾生似乎也没多大改变。暗地里,提起这个人,我多半只是笑,老实说,我的笑意里有一种人格及审美的俯视,虽然我一点也不讨厌他。

我之所以要写这个人,是因为我意识到,有一种品质在我们身上已渐行渐远。还有,一段特别隐匿的时光,它照见我这个人,曾那样地活过。

群里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加我,他说曾生留下了一点东西想要转交给我,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第二天我收到一个顺丰快递,三个移动硬盘,足足有3TB的照片。陌生人说,曾生经常跟他一起去拍照,两人有一间工作室。有一次他说到,想出一本画册,希望塞老师帮忙挑选照片。如今画册是出不了,这三个硬盘放在工作室也没什么用,就当是拿给塞老师看看吧。

一时间,我陷入一种茫然的无措中—我从来就没有想到,曾生会把摄影当成一个严肃的事情来做。

我慢慢打开了照片,图片读得很慢。往下移,一张张的小图标在依次显示。量太大,看完颇费工夫。点开一个文件夹,主题是高州年例。其中有一个文档写了寥寥几句话,那是2011年农历正月十五,曾生和友人一起去高州拍年例,这是他第一次拍人文题材,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跟着有经验的摄影老师们一起总能学到东西。但他还记录了这么一句话:塞壬姐说,人家拍五张,我拍十张,二十张,三十张,这样总能出一张好片吧。我要多拍。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不记得了。但是,对于摄影来说,只要量够大,出好片的概率是有的。这是一个笨办法。我忽然想笑,曾生,即使在无人的私底下,他也是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那样谨记着老师的话。好严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一瞬间,脑中浮现了他那张脸,呆呆的,眉头紧锁,张着嘴,欲言又止,他没有弄明白一个问题,本想追问,但又怕人家烦,所以经常欲言又止。这样的表情,简直像一个面具时常戴在他的脸上。求知的人是卑微的,所以他会费尽脑子迂回地试探,靠近,最终弄明白他想要的答案。

2007年,我在虎门一家大型卖场做宣传策划。有一天经理带了个男孩进办公室,说是给我添了个小助理,主要负责拍摄方面的工作。是老板的侄子,平常喜欢摄影,到公司来历练历练。个子不高,平头,穿了一件黄色的背心,外面套了件短袖的橙格子衬衫,一条满是口袋的垮裤子,脖上挂了银色的长链,非常潮,像跳街舞的打扮。他的笑容干净,有一点羞涩,脸上的酒窝只有抿嘴的时候才显现。虽然看上去很乖,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四下张望。最后,他完全不听经理跟我说什么,一个人跑到金鱼缸跟前,用手指敲缸去逗那条浮在水中纹丝不动的龙鱼。

这样的年轻人本不是为了薪水来工作的,家族企业,我不必太当真,随便带带就好。一问,喜欢摄影,主要拍些风光片,名山大川算是走遍了。他把片子发给我看,典型的沙龙糖水片,唯美,过度注重视觉的光影效果,甜到腻,从而引起摄影界的审美疲劳,已经有不少批判的声音了。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讲某张日出的照片,因为天气的原因,几天几夜没睡好觉,漫长的等待,找到最佳的拍摄点,最终才拍到这张绝美的日出。

在很多人看来,摄影就是拍风光片。他不知道,这张日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拍到。日出是固有的,拍摄点是不变的,只要时机一到按下快门就可以了。成千上万张一模一样的日出,像流水线的产品,他竟如此兴奋、得意,如获至宝。但我没有跟他讲这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不错。曾生意识到我态度的冷淡,他收敛了笑,惊愕地看着我。

很快,我布置了任务,让他去拍一个活动,图片用作单位网站的新闻配图。我想看看他对新闻摄影到底了解多少。结果不出所料,他交上来的图片根本没法用。活动现场的横幅没有拍下来,观众席的照片全是后脑勺,没有一张活动全景。最后的领导合影,活动的背景板只拍到半边,领导讲话的照片要么是低着头的,要么是表情奇怪的,而且都是大远景。他拍得最多的是司仪小姐,那些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孩。

幸好,我叫网站编辑小赵去了现场,她拍回了照片。

一片空白,我得从头教起。我跟他说新闻摄影有一个重要的标准是,一张照片就能看出这个新闻的重要信息。我一张一张跟他指出他拍的照片为什么无效。他听得极认真,不时点头。抬头看我的神情,几乎是膜拜。两眼亮晶晶的,仿佛是,对于摄影而言,我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带着他四处跑活动,跑商铺,一点一点地教,他慢慢上路。年轻人容易与人亲厚,向你问个问题,把脸靠太近,头发几乎交织在一块,气息都吹到人脸上,你甚至能闻到他用的沐浴露的香味。尤其是得到一点肯定之后就冲你笑,显摆那迷人的酒窝。啊,他不知道,青春这种东西是有毒的,小我七岁,整天“塞壬姐姐塞壬姐姐”地叫着,黏着你,完全没有顾及一个步入中年的女性,她的内心泛起的微澜。我闭上眼睛,老脸一热,觉得自己既陌生又可笑。

有一天在办公室,他突然冲到我跟前:塞壬姐姐是作家吗?我很吃惊。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写作,在公司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曾生看到了网上的新闻,原来是我获得了东莞荷花文学奖,网上有一张我的高清照片。他指给我看时,我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希望他不要声张。

因为这个发现,从那以后,他对我的任何观点、建议几乎是虔诚般地全盘接受。虽然性格很好,人也实诚勤快,可是,悟性方面明显不足,一根筋,冥顽不化,实在算不上一个聪明的孩子。拍照,勉强能拍个实景。审美、情感,个人的观看方式依旧是一个黑洞。跟他讲摄影的“决定性瞬间”,他怎么都不明白。

他大概明了我对他的这一判断。有时我生气了:凡是我已经解释了两遍的东西将不再重复。他不好再问,讪讪地收回目光,只是下班的时候幽幽地试探,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以为他在公司只是混,结果完全不是。

公司做了一本宣传画册,当我拿到手时,无意中发现画册有一张图片说明出了错。尽管图和文字是曾生提交给我的,但毕竟我没有校对出来,所以责任还是在我。可是明天公司就有招标会,要在现场派发画册,重印已来不及。我跟曾生说,这个不起眼的小错,只要我们不声张是没有人能够看出来的,以后注意就是。

我其实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曾生不仅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更是代表甲方立场的人,公司是他们家的。我只是为他们家打工。我居然当着他的面想要掩盖工作的过失,怀着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我看着他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有了一丝复杂的成分。我一瞬间就明白了,真的很后悔说出了那样的话,这相当于送一个把柄给他了。

那要如何补救呢?他问。

目前只能用双面胶把错误的文字盖住,然后打印出正确的文字,裁成条贴在胶上。

全部贴吗?

这次就不派了。下周还有订货会,我们让印刷厂重印五百册。

突然间,两个人的气氛有點尴尬了。我匆匆逃离办公室,非常羞愧。我的职业素养竟如此不堪。而我万万没料到的是,曾生跟他的几个朋友在办公室整整加班了一夜。一大早,我开门看到他睡在办公室沙发上,他睁开眼跟我说,搞定了,五百册,塞壬姐姐,很对不起,是我出了错,我以后会注意的。

虽然我不认为曾生会以雇主的身份来监督我的工作,但此次我的懈怠本身是恶劣的。曾生说要正式向我道歉,提出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他居然私底下用最笨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我很震惊,这个傻子。

在广东近二十年,来来往往的人,极少会深入到家人这个层面。我以前对朋友有一个认知标准,只有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可以在他家蹭饭,出入自由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曾生要把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觉得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直到进门,我才意识到这顿饭有多隆重。曾生向他的父母介绍说,我是东莞的大作家,是他的主管,也是他的老师。我那天穿着休闲的白T和牛仔裤,素颜,头发随便拿个发卡挽着,而且是空手去的,连鲜花都没有准备。

真正的豪宅府邸,依山临水。车开进去,就知道进入了富人的小区。大厅里供着财神关公的全身像,电子红烛亮着,供着鲜果。罗马柱,天花是白色浮雕,枝形大吊灯。一围红木沙发和茶几,大电视,墙上挂着“德善祥和”匾额,墙角,有一棵茂盛的发财树,玄关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金鱼缸,红鱼穿梭,吐着泡泡。整个装修不伦不类,透着主家富有但庸俗的审美品位。

我喝到响螺炖瑶柱的瓦罐汤。奶黄的汤汁,浓鲜,腥香,曾生的母亲专门为我准备的。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味道,里面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诚意。她笑着,说了一句我没有听懂的客家话,还要当面看着我喝完它。他们一家是梅州人,老兄弟三人在虎门经营面料批发市场二十多年。曾生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是幼子。老父亲客气地跟我说,儿子说在我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一直想表示感谢。

我拘谨起来,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我,在简单的尬聊中,我慢慢听懂了这顿饭的真正意思。曾家有一处物业在海港城,准备打造成购物、休闲、娱乐为一体的主题购物中心,希望我能担任企划部经理。曾生这是挖他叔叔的墙脚啊,我笑了笑,说是会慎重考虑,并感谢他们的邀请。

而彼时的我,已对职场感到厌倦和疲惫。写作处在上升期,状态很好,期刊发表的反响都不错。有一个镇区的文学会想邀请我过去编一本文学刊物,我很心动。毕竟,职场的累,已经让我的身体透支了。后来我跟曾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年底离职去长安镇。在我离开之前,我得尽快把文宣企划这一块教会他。

你离开之后,我还可以打电话向你请教问题吗?

当然可以。

那私人问题也可以请教吗?

我呵呵一笑,反问,是什么样的私人问题呢?

他说,关于恋爱的事,他搞砸了。

曾生喜欢自驾游,带着相机满世界拍片,在过去几年,他跑遍了西藏、新疆、四川、甘肃、云南等地,有时跟朋友一起去露营,在无人区探险,他说起旅途的艳遇:

在那几年的游历里,我历经了生死,大自然的残酷与馈赠,生命的开阔与虚无。在叛逆的年纪里,性格暴烈,多次伤害过家人。当我开着车在漫漫的黄沙里穿行,在极限的生命挑战中,困在无人区,我与陌生人一起相扶,等待着救援队的赶来,我感受到日出的特殊意义,阳光的美好,生命的珍贵。在西藏,我能静心听佛,身上的戾气在慢慢消散、平静,良善、理智开始充盈着我,只有这样的我才可以真正投身到工作。所以,我才在公司遇到了塞壬姐姐你,一个可以交往一生的珍贵的朋友。因为我知道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会懂。

我竟不知道,这愣头愣脑的外表下竟有如此丰富的过往。他有过蜕变,有过成长。

旅途中,有这样一类女子,她们穷游,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或者两人相伴,带着相机拍沿途的风景。她们一路蹭我们的车,蹭我们的帐篷和饭食,仅仅只需要付出身体。

你能相信吗?有不少驴友是为了睡这样的女子才来旅行的。他们在车上用下流的语气轻薄着这样的女子,却沉溺在享受她们肉体的乐趣中。在这里,我不想用道德标准去评价谁。因为,我本人也身在其中。有一次在海边露营,有一个女生想要钻进我的帐篷,我拒绝了她。第二天,我才知道,她钻了另一个男人的帐篷,被打,脸上有瘀伤。吃早饭的时候,那个男人当着众人的面:呵呵,昨晚下手重了,别介意啊。说着,他开始揉捏女孩的屁股,一脸淫笑。女孩挣脱了他的手,说了一句,滚开,你这个垃圾。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女孩脸上,紧接着,他骂骂咧咧,一连串的羞辱。

我愤怒了。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在那样的时刻沉默是一种耻辱。可是,一行十几个人,也只有我站出来。我上前跟那个男人打了一架,我打这一架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也不是为女孩讨回公道,而仅仅是,作为一个人,在那样一个时刻不能袖手旁观。我的体力不济,根本打不过这种常年在户外旅行的健壮男子,但终究是那个男人败下阵来,因为他的确引起了公愤,众人把他拉住。

你真正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如此无力。

晚上,女孩进了我的帐篷,作为弱者,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们急切地需要彼此的温暖与力量。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同类的悲悯与相依。她发出呜呜声,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我在这个事件中成长了。我理解的性关系,是一种对抗孤独,与另一个灵魂紧紧相拥的温存。

曾生跟我讲的这一段过往让我深深着迷,这正是我苦苦寻找的,属于文学特质的某种基因。我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我当然懂。我太懂了。那么他现在的恋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继续说道,我跟女朋友在一起一年了。有一次在她话语的陷阱中,我说出了旅行中艳遇的这个故事,我之所以说出,是因为相信她能懂得我的感受。结果,我跟她之间恐怕回不去了,一条裂缝再也无法愈合。她无法接受我如此不堪的过往,说我肯定不止一个。她从人品上彻底否定了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傻瓜啊。我同情地看着他。我恨不得打他一巴掌。

塞壬姐姐,你不是说你懂吗?

我当然懂了。這世间聪明人太多了,像你这样的傻瓜,简直无可救药。只是可惜了那个女孩子,她错过了真正的人间宝藏。

我又点开了一个文件夹,这是曾生去广东英德拍的乡村集市。我曾经跟他说过,真正的摄影人是不扎堆的,他们带着自己的思考,独自去拍那些常人熟视无睹的日常。远离喧闹,远离热点,在平凡的人事中发现人性的幽微。我不知道曾生这些年在干什么,他无须为生计奔忙,看群里的种种信息,仿佛每天都是在钓鱼,赶海,或者一个人去拍片。但凡市里有摄影展,摄影讲座,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看着他拍的乡村集市,那种落寞,夕阳般的繁荣背后,乡村的寂寥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集市几乎没有年轻人,只有老人带着孩子在集市里穿行,成堆的山货,蔬菜,笼子里的鸡鸭,还有猪仔,混乱的人群,仿佛听到有孩子的哭声。有几张大的特写,他们呆滞的表情,空洞的眼,皲裂、沾满黑色泥垢的手,还有笑容,无不带着某种孤独,巨大的沉默,显示出拍摄者对乡村命运的担忧。

我把看中的照片往电脑的盘里扔。他有了明确的立场,关注现实题材,把镜头对准当下中国,是一种带着思考的观看。这是我看到的最大的收获。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没有艺术天赋的人,但我看了这些照片,那是一种沉浸式的深入拍摄。他没有功利的心态,仅仅是因为热爱摄影这件事本身。

我发现,在一种不被时间追赶的慢中,可以拍到好片子。他拍到了几张戴着花斗笠的妇女,那种闲心,色彩的艳,有一种宁静的美。尤其是山雨淋着她们的脸,像是洗过一般。决定性的瞬间,曾生算是悟到了。

我离开虎门之后,开始心无挂碍地专事写作。有那么几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偶尔在过节的时候,他发来群发的那种短信祝福,我也没有回应。

有一年,我在虎门火车站附近被抢劫。那是年关,东莞总是在那个时段劫匪猖獗。我从广州回东莞,天色很晚了,出了站,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背着帆布包向路边张望,准备打车回长安。可是由于春运期间,打车要排长长的队,我只好往外走,去外面自己拦车,叫一辆摩托车也行。

我上了一辆摩托车,夜色中,我也无法辨明方向,但意识到摩托车把我拉进了一个可疑的地方,无人,旁边是建筑工地,前面有闪烁的灯光,看到了个牌子,上写着:前面施工,请绕道。我说师傅,你走错了吧,放我下来。那人停了车,我从后面下来,正要问话,突然他猛力扯掉我身上的包,然后急速掉头,带着我的行李箱,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手机没有了,钱没有了,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在广东,我经历了多次抢劫,这是唯一一次肉身没有受伤。这是虎门,在虎门可以求助于谁呢?曾生,虎门有曾生啊。我爬起来,朝着有光的地方走,走了很久,总算找到了有人的地方。我找到一家士多店,要求打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一听我的处境,很是焦急,他忙问我具体的方位,我把听筒给了店家,让他告诉曾生这是什么地方。

半小时后,曾生到了。我瑟缩在店家门口,见到我,他居然大笑起来:塞老师也有今天啊,这么狼狈我可是头一回见到。要不,我把你拍下来?

曾生啊,他总是把明亮和温暖带给我。他说,塞老师,人没事就好啊。他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几了,发际线明显后移,肚子也鼓起来,当初的潮男孩变成了糙汉子。酒窝的暖意依旧。

我意识到,他已不再喊我塞壬姐姐了。时光的距离,它疏离了一种亲密感,转而变成敬重。他也不是当初那个男孩了,而是一个小姑娘的父亲。我在脑中搜索一遍,在我人生遭遇到那样的境况中,可以打电话求助的人,非常少。即使不在虎门。

塞老师,我在你的书中不止一次地读到你被抢劫的事情。沉默良久,他说,东莞欠你一个道歉。我流下眼泪。曾生居然还读了我的书。

我报名参加了前往殡仪馆的吊唁。跟一车陌生人一起,在沉重、压抑的气氛里,忽然加重了这件事的真实感。没错,我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曾生死去了。至少,我没有感受到离别。可是到了现场,我就后悔了。

我看见了曾生的父亲母亲,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们需要人搀扶着行走,他们早已没有了泪,也没有声音,哀哀欲绝的样子,像是被夺舍了一般。我见不得这样的现场,把脸别过去。我还看见了曾生的妻子,那个瘦小的妇人,她几欲晕倒,真是恨不能要跟着去。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文字完全无法表达。我忽然不想去瞻仰遗容,觉得不知道如何面对。最后,我一个人打车回到长安,再次一头栽进他的照片里。

很意外地,我发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我大量的照片。偷拍的,拍摄时间是2007年。我在工作中,我在吃饭,我在与人交谈,我在行走,我站在一株开花的凤凰树下,我捂嘴笑的样子……那个时候,人真的好年轻啊,笑得没心没肺,但活得非常敞亮,仿佛身上有光。我不喜欢拍照,所以照片不多,我第一次看到他人镜头下的自己,觉得非常陌生。

可是,我在照片中读出一种温柔。很明显,拍照的人喜欢照片中的人。

我是一个作家,本是敏感、易感的人,这么多年,竟毫无察觉。照片中的我,多是笑着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漂亮的自己,仿佛滋润着蜜,嘴唇有莹光。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刚硬、深沉而又严厉的人,身上的女性特征不明显,大多数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有一种压制性的气场。哦,隐约听人说,塞老师这个人很可怕。

可是,这些照片,我分明是柔媚的,撒娇的,甚至是,性感的一个小女人。丰富的色彩,难以言表的内心世界,欲说还休的幽微表情。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它甚至可以从眼睛里流出来。照片作为一种记录载体,它本身有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喜欢着这个年轻人。对,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我居然也有过如此美好的时刻。啊,塞壬,很显然,你屈服于世俗的眼光,及时地把刚要冒头的火花生生摁熄了。确切地说,那时的我满心风雪,而这个人刚好出现。

可是,它就是枯萎了,寂灭了。

我犹疑地看了这组照片中的文字:

她又生气了,说我拍得一塌糊涂,说怎么就教不会呢?她瞪着大眼睛,说是让我趁早走人。我的确太笨了,总是拍不到让她满意的照片。可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女人像训孙子似的训我,还训得那么顺手,她像个女王,对,像个女王。

她剪头发了。黄裙子真好看啊。

今天的早会,她提出商铺如果想找设计部出宣传方案应该适当收费,曾玉山这个老古董,他懂个屁,说什么我们是为了服务商铺,不是为了赚他们的钱,可是收费做出来的设计稿明显高出几个水准。

她去无锡出差,才一天,我就开始想她了。

上回她跟我提起的一个摄影大师,叫什么来着,哦,布列松,我专门去虎门图书馆找他的书,可惜没有找到。

今天星期天,想去办公室碰碰运气,说不定她也在。真是太好了,她真的在。于是我們一起吃了午餐,下午去了虎门公园。桂花开了,满园清香。

……

曾经,我是作为唯一,活在一个人的眼中啊。这就是他眼中的我,点点滴滴,一颦一笑,都在他的眼里。可是回想起来,那不叫错过,那是真正的拥有过。我没有无意,他没有无心。一种坚固的障碍把这一切遮得严严实实,但保存完好,凝成一块琥珀。

我终于挑出了几组主题照,大概有三百多张。这些照片证明了一个人在这世间走过了一遭。他用他的方式观察了这个世界,并提供了自己的表达。于我而言,隐匿的那部分,记录了一个真实的我。我曾那样活过,在他人的视角里绽放最美丽的风景。而今,隔着时光,隔着阴阳,我仿佛看到了更久远的自己。那么多无人在意的时光啊,我用文字消费着自己,无人珍藏。我流下眼泪,生命的大部分,只是荒芜流浪而已。我想起黛玉曾唱,他年葬侬知是谁。在生命的尽头,谁会收殓我一生的骸骨。

责任编辑: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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