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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岭

2021-12-06梁晓阳

广州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喽啰

梁晓阳

那年八月,队里把集体的牛分给各家养,每家养一头,每天给十二个工分。我家负责养的是一头母黄牛,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放牧。周末,母亲想“使一使我”,就叫我赶牛上喽啰山。那头母黄牛习惯在山上吃了一天草后傍晚会自己回到牛栏里。我喜欢那头母黄牛不光是因为它自己回栏,而是每次我牵它出去放牧,它都一边吃草一边不时用它的亮晶晶的大眼调皮地看看我,让我感到了它的温情和友谊。

但是那个星期天晚上八点多,母亲叫我去拴牛时才发现母黄牛没回来。父亲在村校值夜也没有回来,母亲就叫十二堂哥景全带我上喽啰山找一下,“你们一路找去,说不定已经回到半路了呢。”母亲这样说。

“我就怕太平岭有鬼。”景全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他的话把我吓坏了,我想不去。

“别听他乱讲,一条大路通到喽啰山,怕什么!”母亲这样说。

“放心吧,我会带武器的。”景全赶紧安慰我。

所谓的武器,其实就是我们每人拿一只手电筒,我再拿一根木棍作赶牛鞭子,景全还拿了一把长柄钩刀。我们沿着屋背后的小路一直往山上走,群山黑魆魆,高大的松树和杉树更像一个个黑怪,我紧紧跟着堂哥景全,甚至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后摆。景全问:“有这么怕吗?”我答非所问:“怎么还没见牛啊!”景全说:“下午我在割木坪打柴见过你的牛,就在割木坪上吃草,那里的绒草特别高,讲不定现在还在割木坪上吃绒草……”

景全说对了,我们一到割木坪就发现我家的母黄牛果然就在路上,正优哉游哉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刍,黄澄澄的大肚子在我们电筒光照射下像个大鼓。景全得意地说:“我没讲错吧?”

我自然满心欢喜。回来的路上,我走在前面赶着牛,景全断后,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到了三十坪时,一个奇怪的现象令我惊呆了,在前面的太平岭方向,一把微黄的光束在缓缓地移动,一会儿又有第二把,在黑魆魆的前方一闪一闪。如果这两把火刚开始给我的感觉是惊奇的话,那么景全冷不丁说出的话就让我惊恐不已了,他说:“坏了,前边真有两把鬼火,我阿舍讲太平岭一到夜里就出鬼火……”

景全平时喊他父亲为阿舍,我喊他父亲为九爹。从青年时代开始,九爹就喜欢喝酒贪杯,吃香喝辣,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要么是给新人做担郎佬,要么是给过世的人挖坑、抬棺材。村里人尤其喜欢找他做那些丧葬的事,比如给过世七年的先人捡骨时,找他做捡骨佬的下手,帮忙挖坟。每次他帮忙回来后,总要给东垌杨的大人说说那些事。他说,从那些挖开的坟墓里拖出棺材后,捡骨佬捡好骨,腐烂的棺材板就随便丢弃在坟山旁。

他说的话不假,太平岭几乎就是我们村里老人故去后的坟场,黄泥亮灿灿的新坟和长满青草的老坟比比皆是。有时在斫柴的过程中不小心跌进长满了芒蕨的棺材窿里,偶尔见过刚刚捡骨的坟,挖出的棺材板、衣裤、头发、白色裹尸布散落在黄泥地上,有的坟边还有一块头盖骨,有的坟边有几根小腿骨或者脚趾骨,谁见了晚上必定会做噩梦。

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太平岭追赶自己的牛时,经过二姑爹父亲苗家龙的坟前,赫然看见新挖的坟泥上,摊着几块泛着暗红色的腐烂的棺材板,我们惊叫着,以最快的速度蹦跳着逃离。至于九爹说的“太平岭有鬼,苗家龙的坟刚挖,晚上就出了三把鬼火”之类的话,我们这些小孩更是多次听过,每次都听得战战兢兢。在我上初中之前,只要每次去太平岭放牛或者打柴,必定要跟着大人或者呼来一群伙伴才敢去,自己一人去那儿是万万不敢的。

此刻,两把缓缓移动明灭闪烁的橘黄色火把就在我们对面,而且有缓慢飘来的趋势,这渐渐成了我心头的恐惧。我看景全也有些害怕,他虽然已经十七岁了,身体正在往强壮方面发展,但是面对这种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还是很惊慌。他紧紧攥住钩刀,望着那边的两把火说:“我们快跑,等等!我听阿舍讲过,看见鬼火飘来时不能站直了跑,要半蹲着身走,站直了跑鬼火就会跟过来……”

我们那会儿吓得连电筒都不敢用了,摸着黑,只是“嘘嘘”地轻声赶着牛,几乎是弯着腰跑回家。牛一进了栏我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阿妈,牛回来了,快来拴牛……”

然后我跑进了厨房里望着母亲大口大口地喘气。

对鬼神毫不在意的大概只有兴尚队的卢木火,也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的同学。卢木火的父亲几年前去喽啰山斫柴时,因为贪心想要一根长在石壁边的又大又直的春花木,跌落崩山坳摔死了,留下一个跛脚的老婆和五个儿女,卢木火为老大。我印象中,卢木火家的五个兄弟姐妹一年四季都没见穿过鞋子。

盧木火七岁那年夏天,有一天下午放学后,他先去大爽河里游了一会儿泳,在路上摘了一些火筒果吃,玩够了再回来,已经是傍晚。卢木火的母亲在火灶里煮稀粥,他溜进去看了一下锅就出去了,他想到李丽英家站门口,看能不能讨到一碗饭。经过屋头的陈九家时,陈九知道他又想去李丽英家站门口了,不知道是哪根弦一动,就喊住了他:“卢木火,又去站人家门口啊?太丑了吧,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想吃糯米饭吗?”卢木火就定定地望着他。陈九又说:“李二今日头七,太平岭的坟头拜台上有许多糯米饭,就看你敢不敢去拿来吃!”

话没说完,卢木火转身就往太平岭上走。李二是我在兴尚队的同学李丽英的爷爷,七天前过世了。李丽英的父亲李书福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算得上是有些家世的人,卢木火以前常去李丽英家站门口,偶尔讨得一碗饭和几片肉吃。村里的风俗,老人过世后头七那天要供上糯米饭。因此卢木火对陈九的话深信不疑。陈九说了这话后,为了验证卢木火的胆量,也赶快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扔下碗筷就蹑手蹑脚跟在后面。

李二的坟在离兴尚队大约一公里的太平岭上。去那里要先过一片田垌,梯田层层升高,路沿着田边弯弯曲曲攀升,稻子快熟了,黄绿相间的田园映衬着山上的碧绿,很有层次感。村里人传说,七天前,李二就是睡在一口鲜红的棺材里,被队里的大力佬扛着上山的。李二是一个胖子,做大队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李书福给他做了一口四指厚的柳州杉木棺材,光是棺材就有三百多斤,加上里面装了个胖李二,包括我九爹在内的八个大力佬扛到山脚腿就软了。突然,棺材索在杠上“嚓啦”一声滑了一大截,大力佬们惊叫一声即蹲了下去。九爹大喊:“顶住,顶住,千万顶住!”抬棺材跌倒,这可是出殡人家的大忌,跌倒就是不吉利,来年还会死人。于是,八个大力佬咬紧牙关挺住,千斤棺材仍在不断下滑,千钧一发之际,刚刚为李二喃完斋(做完法事)跟着送葬队伍的师公耿镇河在后面听到了前面的喊叫声赶紧追上来,放下打着的大镲,大声念了一通谁也不懂的咒语。九爹后来说那是镇河使了一个放轻的法术,只见他用右手指在左手掌上写了一道符,朝着又大又红的棺材一掌推来,厉声喊:“起!”立马,蹲着的九爹感到疼痛的肩膀一阵轻松,刚才的泰山压顶变得如释重负,九爹喊:“轻了轻了!”八个人就一阵吆喝,肩膀配着腰杆和膝盖一挺一挺,脚步便噼噼啪啪踩起来,沿着小路上到了山顶来到坟坑前。

给李二的坟坑填了土圆的坟堆后,一帮人就按照风俗,从另一条路回去了。一个小时后,李书福挑着熟鸡糯米饭香纸茶酒,带领他的孩子来到坟前“复山”,就是第一次祭拜。完事后,李书福把五团糯米饭和五个炸豆腐摊在一张草果叶上,留在坟前继续供给他的父亲,然后就率领他的孩子回去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半个钟后,卢木火赤着脚正从山上打柴回来,经过李二坟前,他已经又累又饿,肩上的柴担重如大山。当他看到前方黄纸旗飘飘炮仗纸红红的新坟上有五团糯米饭和五块油炸豆腐时,两眼放光,把肩上的柴担一扔就往坟前嚓嚓嚓地奔来,踹得那些鲜红的炮仗纸纷纷飞扬。他左手拿起一团沾着几点香灰的糯米饭,右手拿起一块同样沾着几点香灰的豆腐,一口糯米饭一口豆腐吃得喷香。饭饱菜足后,他扛起柴担回家,赤脚走路竟然奔驰如飞。

那天傍晚,陈九跟踪卢木火来到了李二坟前,看见坟前确实有五团糯米饭,每团饭上卧着一块油炸豆腐。夜色朦胧,陈九感到黑魆魆的山岭上,风阵阵吹来,背后起了一阵阵凉意,不禁连打几个寒噤。只见卢木火毫不犹豫地伸手就拿糯米饭和豆腐,又是一顿狂吞,陈九看得目瞪口呆。这个自诩在鹅石乡谁也不怕的“二流子”,此刻对敢吃“死人饭”的卢木火表露出了一种由衷的佩服。他咚的一声从旁边的树林里跳出,这一跳还真把卢木火吓了一跳,定睛看准是陈九时,就问:“你也想吃?”陈九连连摆手:“我吃过饭了,你吃,你有种。我刚才没讲错吧?以后,你听我话,包你有得吃!”

经过吃坟前饭,“卢木火最大胆”的说法便传遍了整个喽啰村。

胆子大的人也许还很要强吧。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家不知怎么就玩起了“冲锋”,五六个小孩一起奔跑,谁跑到前面大约五十米的苦楝树下就是胜利。中间卢忠生绊了一下卢木火的脚,卢木火就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卢木火大骂:“你这个死仔,你这个粪箕提!”

“粪箕提”是我们村里很恶毒的咒骂,就是咒骂未成年死去,而且死得很惨,棺材都不用做,只是用一只粪箕装着提到山上草草埋掉。这个传说起源于很久以前的牛脚垌,那里有一户贫穷人家的一个小孩因为被毒蛇咬死,没有钱也没有工夫做棺材,大人便找来一只平时装粪肥的粪箕,把小孩装了,用一把锄头提起放在肩上,上山后锄一个坑,把小孩倒进坑里埋掉,粪箕依旧拿回来使用。

见他骂得这样难听,卢忠生停下不跑了,等卢木火追上来,梗着脖子问他:“大家只不过玩玩,你就骂得这么难听,不怕雷公劈?”卢木火说:“劈个屁,你就被劈!”举拳就打,两人打在了一起。卢木火真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抄起地上的一块尖利的石头就往忠生头上砸,旁边忠生的哥哥忠军一掌拍下了石头,把卢木火扭住,忠生起身就跑。卢木火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大出半边的忠军,不追也不反抗了,狠狠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嘴里骂:“卢忠生你记住,总有一日你被我捶死!”

四正队的黄世生是我同学黄志成的父亲,素以不怕鬼闻名,因为他力气大,做了割木佬,能自己扛两百斤松木,又能饮酒,还是个胆子大的人,更主要的是他前些年跟师公佬耿镇河学了几招。据说只要遇上哪里闹鬼,用手指在手掌上迅速画上一道符,然后对着闹鬼的地方伸掌一指,口里念一声:“太上老君敕准!”管保鬼魂即刻消失。如果还不消失,再画一道符,念一句:“玉皇大帝敕准!”瞬时鬼影无踪,平安无事。

有一天晚上八点,他从喽啰山大山肚林场的锯木屋干完活并且吃了白天带来的几个番薯后,突然觉得肚子还饿,就决定回家搞点吃的。从林场回到四正队有三公里,中间经过三处新葬的坟,还要经过太平岭。当时村里安排巡山的牛有力也来到林场的木屋,看到黄世生要回家时就问他:“割木佬,这么夜了你还回家啊?”黄世生说回。牛有力就吓他:“你不怕路上有鬼?太平岭那边就有!”黄世生说:“我怕什么鬼?我学过赶鬼术!”牛有力更是刺激他了:“你这么嚣张?那我问你,你敢不敢不要电筒,不带明火回家?”黄世生笑得脸都皱起来了,他恢复了平静后,哼了一声,对牛有力不屑地说:“我黄世生什么时候怕过鬼?”

牛有力就朝他詭秘地眨眨眼睛。

仿佛是故意向牛有力证明自己似的,那天黄世生没带手电,其实他一直很少带手电,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那晚天上有半轮月亮,山路在浓密的松树荫下显得黑黝黝的,但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路。他根据平时对山路的熟悉高一脚低一脚地试探着走。

人一到兴奋的时候会兴致连发,黄世生就是,他惬意地唱起了山歌:

割木就去大山肚,

揾仔就揾喽啰夫,

大山有米木里出,

喽啰男仔打山猪。

啊——打山啊,啊——猪啊——

突然,“啪嗒”一声,他一个趔趄滑了一米远,原来脚下踩到了一块松针覆盖的路面,他差点崴了脚,心里暗骂:真系上山容易落山难,爬山成了精的人亦差点马失前蹄。

歌声就这样停了下来。他开始小心地走。大约走了一公里后正好就到了太平岭,渐渐听到身后似乎有响声,他站住了,可是声音也没有了。他回头看,没看到人影,甚至连动物也没有看到。他咳嗽一声,我们村里人都说,鬼是害怕人咳嗽的,因为咳嗽的都是老神仙。世生咳嗽过后继续走路,奇怪的是,有一个“嗒嗒嗒”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世生不信邪了,他再次站住,转过身,举起了左手掌,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画起来,很快就画成了,再把左手掌竖起向前快速推出,同时口中念一句:“太上老君敕准!”山野漆黑肃静,一只猫头鹰在远处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世生绝对是坚信自己的能耐或者法力的,因为他又抖擞精神上路了。可是怪了,那道符和那句“太上老君敕准”的咒语并没有驱走那种“嗒嗒嗒”声。世生走快些,那声音也响得急促些,走得慢些,那声音也响得缓慢些,他停下来,那声音也没有了。世生感到背后有汗毛悄悄竖起,他不明白,自己一向好使好用的符咒竟然不灵了,他一急之下,连续书写了几道符,连环出掌,口中的咒语由“太上老君敕准”升级为“玉皇大帝敕准”。但是没有用,只要他走,那声音也走,就像天上的半轮月亮一直挂在树梢上。

世生的心已经开始怦怦乱跳了,他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知道了世上还真有不被符咒制服的東西。他方寸大乱,只觉脑后冷风飕飕,黑魆魆的群山成了恐惧声音的制造者。他拔足狂奔,这下更让他大惊失色,因为耳边除了呼呼风声,还有“噗啦噗啦噗啦噗啦”的追赶声,比刚才的“嗒嗒嗒”声更响。更令他心胆俱寒的是,他扭头一瞥似乎并没有见到那个急促起步的追赶者,他几乎要哭起来了。天啊,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拉起大锯来“哧啦哧啦”响着却丝毫不感到累的男人,这会儿却被一个无影无形的鬼魂怪物追赶。他第一次对被抓住被吃掉甚至被想不到的折磨感到肝胆俱裂,在慌不择路的狂跑中他跌了两个筋斗,衣服被撕出了几个大洞,额头破了,鼻子出血了,手臂和小腿分别被磨掉了一块很长的皮,全身哪个部位都在疼。在不知道有多久的撒足狂奔中,他终于一头撞进了家门,一跤跌在房内,吓得他老婆放声大哭。

世生被鬼追的传说顿时在喽啰山区疯传起来,喽啰山区的大人小孩深信山上有追人的厉鬼,从此上山砍柴放牛几乎都要有伴才敢去。我得承认,除非是父亲带我,或者是几个堂哥几个堂弟一起做伴,否则我也不敢私自上山。

世生在那晚之后大病了一场,村里资历最深法力最强的师公王耿镇河专门上门为他做了驱鬼的法事。耿振河头扎红带,手舞桃木剑,在摆着五碗炸豆腐五碗米饭和一只熟鸡的桌前唱了半个上午,最后举着桃木剑唱着咒语赶着什么东西出来,从屋厅一直赶到世生屋门口的荔枝树根,迅猛将一只碗反扣在树根,随后长舒一口气,眼一扭向世生老婆,说:“那只鬼被收去了!”

世生老婆便一脸喜悦。耿振河又将他画的一张符让世生老婆烧了泡水给世生喝。

世生渐渐有了好转,可是十几天后还没有完全好,世生儿子黄志成只好去请来了平旦村的村医陆家尊看,陆家尊对世生说:“你感冒了。”开了一剂水药煎服,三天后世生逐渐好转。

后来,世生还是去锯木屋干活,只是每次去几乎都要和堂弟世福一起,也不敢在深夜回家了,太阳一落到喽啰山四圣顶就赶紧收拾回家。

故事的后续是戏剧性的,据我要好的同学梁元军后来告诉我,这纯粹是一起人为事件。就在世生病倒的第二天一大早,梁元军的父亲梁四海赶牛上山,在通往锯木屋的路上看见牛有力拖着一只竹壳,上面被一根长长的黑丝线牵着,黑丝线的一头还有一根扣针。梁四海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嘿嘿地笑。梁四海回来后看望了世生,除了安慰不用怕,就是莫名其妙地摇头。我敢说,故事的谜底梁四海当时就已知道,奇怪的是,他一直缄口不说。为此,就是十几年后,世生的儿子、与我们同为同学的黄志成与梁元军的关系也十分淡泊,甚至冷言相向。后来,有人记起,那梁四海一直在向镇河苦苦请求学艺,可自始至终耿镇河都没有答应他行拜师礼。

也有人在祖祠湾看见了鬼,十一堂哥景先就说:“有一回,深夜了,十一点几我去黄麻垌捉青蛙,看见水冲湾的大石板上企(站)着一个白衫妹,手一摆一摆,好像在洗衫裤。我就想,肯定系四哥当年的老婆梁天秀出来了,吓得我快些冲上田塍,噔噔噔就跑回屋,关上门气都喘不匀!”

红旗岭队的杨二海也说,有一晚他去兴尚队喝别人的进住酒,回来时也看见祖祠湾大石板上站着一个白衣姑娘。甚至,西垌杨的芳强也说看见了:“十点多,我家有一只北京鸭不见回来,我就去祖祠湾揾鸭,那只鸭在大石板边嘎嘎嘎地叫着,我叫它游过来,它就是不游过来。我挽高裤脚蹚水去石板上捉它,看见水里有一个白衣女人在漾来漾去,我就大声问,谁人?那个白影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吓得捉了鸭就跑!”

听到这些传说后,四堂哥景江第二天就让四堂嫂惠梅劏了一只鸡,自己提了去太平岭祭拜梁天秀的坟。四堂哥景江已经一年多没给梁天秀上坟了。看到小小的坟头上荒草萋萋,景江很有一种孤寒感,他把坟上的野草全部铲光后,咕咚一声跪下去,祷告说:“天秀啊,这两年我做工辛苦,忘了你了,今日我来拜你,请你保佑我们一家人啊,每年三月初五九月初九我都来拜你,我没空来就让娃儿来,你就不要大黑夜出来吓大家了吧……”

梁天秀在我们心目中一直只是一个传说。我们都听大人悄悄说过,她是我们西垌杨的四堂哥杨景江的第一个老婆,更确切地说是童养媳,因为天秀走时还没有跟景江圆房。天秀来自平旦村田冲队的梁姓人家。那年,我们西垌杨的大爹和大奶为十二岁的景江定了一个童养媳,那十岁的女孩名叫梁天秀。养到十六岁时,竟然长成水灵灵的一个人儿,又勤做家务又会说话,把大奶喜得眉开眼笑,有事没事就要和她说说闲话。大爹和大奶已有为景江办一次圆房仪式的打算。

夏末秋初,一个闷热的早晨,蓝幽幽的喽啰山区下了一场又急又大的雨,不到一个小时就停了。喽啰村的山色被这场暴雨彻底地洗刷了一次,似乎变得更加干净了,也更加明亮了。可天空中依旧灰云密布,状如压顶,但有凉风轻吹。

那天,名叫梁天秀的少女在雨后阴天的凉风里离开了西垌杨大爹的家,脚步欢快地走到黄麻垌地里转悠,她首先看见大爹的地里那些爆出地表的地豆(花生)时馋劲就上来了,忍不住去拔了两棵。如果少女梁天秀就此打道回屋,那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偏偏梁天秀看见了黄麻垌边的大爽河,河水流过祖祠湾上边的几块大石根时还是亮闪闪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预兆。少女梁天秀一摇一摆着手中的两棵地豆,饱满的地豆沾满了黄澄澄的鲜泥。少女梁天秀想好了,拿到河里洗干净后坐在大石头上慢慢地摘了吃,那必将是满口生津香气漫溢。

少女梁天秀就在这样的畅想中来到了黄麻垌的水边一块平板石上。她抖开了手上的两把地豆,清澈见底的河水瞬间泅上了一层橙黄的颜色,而地豆却变得纹路清晰白亮干净起来。正当梁天秀为白亮的地豆着迷之际,她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迅速逼近—大股涝头(村里人管洪水的第一波叫涝头)早就从喽啰山沟里冲泻而出,神不知鬼不觉,不到半小时就蛇形蹿行流过棺材湾,流过鸭脚木湾,流到了少女梁天秀的身后。瞬间响起的浪花冲击石头的啪沙啪沙声,伴随着西垌杨的大奶在路口跳脚大喊的声音:“天秀,快上来咯,天秀,快点走上石头顶咯!”

但是一切为时已晚,少女梁天秀扑通一声被一股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力量铲进了祖祠湾里,两把地豆的青绿色叶子和白亮干净的地豆在浑黄湍急的河水表面翻滚了几下,便和少女梁天秀一起沉入了河底。

等到大奶和闻声赶来的大爹以及大堂哥景河三堂哥景山四堂哥景江五堂哥景云到达梁天秀落水的河边时,大爽河水只剩下咆哮的水声,滚滚洪水仿佛从天上冲来。在村道上走过的村人们听见,大奶和大爹五父子纷乱而焦急的呼喊声。

梁天秀的遗体是在下午五点多洪水消退大半过后发现的,就挂在祖祠湾边的那丛簕竹根里。西垌杨的人们请人做了一个白木棺材,殓后,请了隔离(邻)村的师公佬做了超度,景江几兄弟一起抬着埋在了太平岭上。大奶望着白木棺材渐渐被人抬上对面山看不见了,捶胸顿足哭了整整一天。

按照我十爹传信的回忆,景江在梁天秀坟前祷告后回来,他的声音就奇怪地变嘶哑了。九爹说他是哭哑的。从此景江在数十年的岁月里,留给我们长田垌人甚至喽啰村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说话声音嘶哑,“一讲话就像一只老鸭公。”

景江埋了梁天秀回来,大奶还在拍着胸口顿足哭喊:“这么靓这么好的妹儿,怎就没福气留在我家呢?四弟,这个新妇我系认了,从今以后你每年要去山上拜拜她,等你以后娶了老婆有了仔女,你亦要带他们去拜她,求天秀保佑你的娃儿……”

景江含着泪连连点头。

那天是农历六月初八,传说中的彭祖开始生病的日子。“彭祖寿了八百岁,在世娶过一百零几个老婆,最后一个老婆都变老了,彭祖还像后生仔那样年轻,”西垌杨的大爹后来说,“彭祖要回天上了,要带一个年轻妹回去做老婆,天秀就被他看中了……”

那个夏末秋初的中午,少女梁天秀被埋到太平岭上后,很快又下了一场暴雨,喽啰村的山色被这场暴雨彻底地洗刷了一次,似乎变得更加干净了,也更加明亮了。可天空中依旧灰云密布,状如压顶,但有凉风轻吹。这样下一场雨停半天又下一场雨停半天,一直到了农历六月十二,从早上九点开始,雨就一直下到晚上十点,在西垌杨的屋子里都可以听到门口不远的大爽河大涝咆哮的声音。四十多岁的西垌杨大爹坐在门厅边喃喃自语:“今日系彭祖不在的日子,老古话讲,彭祖死了天都哭,难怪水一直落不停,彭祖从初八开始病,一直病到十二始不在,彭祖死了,天秀亦被他带走了……”

梁天秀走了七年后,二十五岁的景江迎娶了旺龙田队的龙惠梅。惠梅刚回到西垌杨一个月,不知为何总觉得身体不如做姑娘时舒适,三天两头不是肚痛就是头疼,这种情景连续了三个月。景江正是如饥似渴的时候,惠梅却几乎每到卧床时刻就周身酸疼,令景江无计可施,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折磨。他母亲大奶更着急,便决定去中岭村的跛脚佬“问米”(我们村里演算八字的一种,当事人带上煮熟的大熟鸡和背着一小袋米去,算命先生将米作为道具之一,预卜吉凶)。第二天一大早,大奶很快就宰了一只大熟鸡煮熟装好,再背上半个布袋的米,去到八公里外的中岭村,见到了跛脚佬。跛脚佬问了一通来龙去脉,还问到了去世的梁天秀。跛脚佬就让大奶将米倒出来,盛在一只笸箩里摆上八仙桌,将大熟鸡也摆上八仙桌,然后插上三座燃起的香,跛脚佬就喃喃有词唱起来,不时拿着一串有三个小铜杯的法器打在八仙桌面,十来分钟,跛脚佬告知,乃是已故的天秀在作祟。大奶嘴里“哦哦哦”地应着,面色凝重,赶紧再奉上两张钞票,跛脚佬遂告诉她一个破解的办法,每年到了拜山时节,要去梁天秀坟前拜上一回,每餐还要为梁天秀摆一碗饭。

自从大奶“问米”回来,又按跛脚佬说的做了之后,惠梅果然就好了,村里也不再听到有白衣女人的传说。后来长田垌的人都知道,四嫂惠梅第一次坐月子时,每餐吃饭都要在饭台上多摆一碗饭一碗蛋汤一双筷子,那是给梁天秀的。四嫂每餐吃饭前都会讲:“阿奶,吃吧,吃了保佑我们的孩子不哭不吵了啊!”果然,自那之后孩子就不怎么吵闹了。

我刚开始听到这些时是不信的,有一次我在傍晚吃饭时间以找芳平去玩为由,扯了西垌杨的芳民一起进了四哥的厨房,刚好看见了景全说的一幕。“餐餐都摆,早就摆了十几年了。”

我和芳民芳平一起出了厨房后,经不住我的追问,芳平这么说。这也印证了那些年我们东垌杨大人一直传说的话,“那年梁天秀被浸死后,景江在她坟头上讲过,今后年年来拜你,早晚两餐为你设一双筷子一碗饭。”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谁说过在祖祠湾看见白衣女子了。

事实上,景江一直保持着每年重阳节带儿女们去太平岭上祭拜梁天秀的习惯。芳平上中学那几年就多次跟我说过,他起码有五年跟着父亲去祭拜过梁天秀,每次祭拜,景江都让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三跪九叩,他一边献酒献茶,一边说:“天秀啊,这些娃儿都是我的宝啊,亦是你的宝啊,你要保佑他们想官升官啊,想财发财啊,想什么得什么啊!”烧纸钱时,也是边烧边说:“天秀啊,你要保佑他们想官升官啊,想财发财啊,想什么得什么啊!他们都系我的宝啊,亦系你的宝啊……”

1992年后,西垌杨的四嫂惠梅发现,自从儿子芳平考上大学后,除了逢年过节,景江不再在饭桌上多摆一碗饭和一双筷子了。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原因,景江对她说:“心里有她就得了,每年拜两回山,喊我们的仔女去她坟头拜一拜,讲讲好话就得了。”

作为同一房的杨姓,我和芳平是叔侄关系,他从广西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兴宁镇初中任教。多年以来他教学除了认真,还摸索出了一套经验,只可惜一直没得到提拔重用。我在市委办任科长后,他找到了我,和我說了他的心里话,他说“并不是好想当官,只想证明一下自己”,并让我“想一想办法”。

我想到我们杨屋出一个人才真不容易,早年西垌杨的芳正考上了中专,后来做到了东江铁路局下属工厂的厂长;二堂哥景湖的大儿子芳龙从海南边防部队一个营长级别上复员后去了六马镇工商所,做了三年后才被提为副所长。此后我们杨屋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公家人”。正是从宗亲关系考虑,我把芳平引荐给了曾因多次来市委办修改材料而认识的教育局龙副局长。芳平真是个可塑之人,他与龙副局长一回生两回熟,很快当上了教导主任。而他也不负众望,当年他所在的初中升学率一举超过全市十几间初中。有了这样的成绩做铺垫,他的进步自然顺理成章。他是一个聪明人,有了平台,懂得结交更多的各路人物,从而更多地展示自己。不久,他做了副校长。差不多一年后,又被提拔为校长。这时,他已经成了西垌杨和长田垌队最有出息的代表。

令人惊异的是,芳平的父亲景江却是一个老顽固。2011年,在全村人百分之八十已经接受抛秧技术的形势下,他仍在坚持手插,带着他的老婆和四个儿女,在赤日炎炎的天气里弯腰踩着水田,退一步插十棵地忙起了秋插。当看到旁边的景河一家和传信、传仁以及苗家人和耿家人站直了腰一棵一棵地往田里抛下秧苗时,景江的大儿子芳智和大女儿芳兰却开始嘀咕了:“广播电视都讲抛秧好,又减轻劳动又安静,收成一点不比手插少,相反每亩仲(还)增产了五百斤谷,我看我们亦要按照这个范式做了。”景江沙哑着嗓子骂:“我做了一世田,难道还不知道哪样好?你们看他们抛秧,确实比我轻松,但是过了一段日子你们就知道手插好了,掰的秧苗又均匀,插下去又成行,收割的时候也好收!”每每这时,芳平就摇摇头,说:“抛秧既是潮流,亦是技术,人家试验不单没减产,还增收了。总有一日你会赞成的。”景江就瞪了芳平一眼,哑着嗓子说:“你在学校教好你的书就得了,种田我比你内行!”

芳平只好一声不吭地去担秧,芳智夫妇干脆埋头插秧,不再说话。

我是在2018年5月底的一天中午下班后听到母亲说景江老人摔伤的,据说还挺严重,“昨晚跌的,芳平半夜送去医院了,听讲昏迷了。”母亲说。

那天很快就有老家的几个人进城,包括景江老人的大儿媳阿芬,一起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们五六个妇女,谈的当然就是景江老人的事。

“上午阿爸去屋背山看荔枝,荔枝快红了,他又锄树根草,吃了两碗粥。中午睡了一个钟,起来烧了一筒水烟,放落水烟筒就讲要去太平岭八角林锄草。阿妈正煮一锅剩饭粥,叫他吃了晏粥再去,阿爸拿起草帽和锄头,边出门边讲‘我不等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要去了。阿妈讲,当时他讲那种话就知道,他被鬼掰嘴了。”阿芬说。

我们村里的人都见多了,人在发生倒霉事之前总会说一些似乎很应灵的不吉利话,人们称之为“鬼掰嘴”,即被鬼掰开嘴讲的。

“注定他衰了,成日去喽啰山上找山向,找活死人地,讲是找给祖宗,我看这回是找给自己了。”阿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

我从阿芬的讲述中还原了景江老人昨天的情景。

景江老人去自家八角林锄草。八角林在太平岭北面,西面就是乱坟地,村里的梁家田、长田垌、耿家田、红旗岭、杉根田等几个组去世的人都埋在这片顶上。其实北面也有坟地,大都是长田垌和红旗岭队的,景江老人早年未圆房的老婆梁天秀也埋在林边的山地上。这里是他家当年队里分山地时抓阄抓到的,也是一片旱坪,早些年种过木薯,后来村里号召种八角,他就种了两百多棵。他亲手开荒,亲手锄地,亲手栽下,施肥,除草,样样经手,一路走来,树已成荫。

那天他来这片八角林,纯粹就是想给林地锄草,那时他还没有考虑到要看看梁天秀,他想就是要看也要等到锄完草之后。但是当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座芳草萋萋的小坟后,心里突然有些跳,他就改变了主意,到天秀那里烧一支烟,讲几句心里话亦好。反正自己已八十几岁了。他想。

小坟长满了茅针草,他呵呵笑了一声,嘶哑着声音说,听讲坟头长茅针草,后代有人要当将军,天秀,你没有生养,我现在的仔女看来亦不可能当将军了。我只要你保佑我的八角长得好,多挂果。你看,我的八角又长大长高了一截,天秀你立功了。有你看着这些八角,我就放心啦。八角年年结果多,结满一树树,奇怪,总没有人来偷,那边村成日都讲有人偷八角,我这片八角树果挂满枝都没见有人来偷,真是神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天秀,你去的那年,系六月初八,彭祖开始病那日,我老子讲,你是老寿星彭祖要去的,我一直不信,我到现在都不信,你就系我的。虽讲我们没真正成亲,没圆过房,但你就是我的第一个老婆。彭祖没要到你,你就因为不小心跌落水,不管怎样,反正你就是我老婆,我当年一见你就中意你了,唉,可惜你我没福分在一起啊。

一阵山风吹来,他拿掉草帽放在地上,领略了那阵凉风,又弯下腰去,说,我要谢谢你啊,天秀,你先吃水。他将竹筒里的水往坟前的拜台上倒了一会儿,水咕嘟咕嘟地流进干渴的坟前。他注视了一会儿,将竹筒提起来,直起腰,自己仰脖喝了三口,拿木塞子塞好,抹了一下嘴角,心里说,好啦,天秀,我要开工啦。

他迈着缓慢却还算稳妥的脚步上了斜坡,穿行在树干清亮的八角林里,平视着这些碗口粗却枝繁叶茂的八角树,抬头看着被肥厚叶子遮蔽的天空,喘了几口气,心里有一种欣慰和知足。“就系你们了,”他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你们就系我的发财树,系我三个儿子的希望,系我全家过上好日子的倚靠!”

是啊,这些八角树,快二十年了,终于长大了。每年八角形的果子从春天一直结到秋天,就像源源不断的大爽河水,流过春夏秋冬,每年变成几万块钱流进了他儿子的银行卡上。就是这些八角,供出了大学生儿子芳平和芳勇,也支持了大儿子芳智养猪的资金。他觉得,虽然一辈子苦些累些,几乎日日如此,歇息甚少,但是值啊,做农民的不就是像牛一样劳作吗?在土地里刨食,土地里有金子有银子,土地能养活一大家子,农民只要认准了土地,坚守一个勤字,一辈子就不用担心饿肚子,产出的稻谷、红薯、木薯,现在还有八角和百香果,能养活一家人。

他开始挥锄除草,弯下的腰像一张牛轭。早晨金色的阳光照在他酱黑的脸上,鼻尖上微微有了汗珠。他沒戴帽子,帽子被他放在了草地上。他觉得早晨的阳光是暖的,吹来的山风是凉的,就像他经常用竹筒接的山泉水。对了,他真的带了一只竹筒,是去年就一直用的大头竹做成,从家里水缸装了满满一筒,用一个木塞子塞住,一根花心带绑着挂在左肋下,早上在水缸边舀水时老伴惠梅就说,叫你吃粥你不吃,成日装一筒水去山上,这么老个人了,吃生水受得了咩?他呵呵笑了一声说,婆子你就放心咯,我吃了几十年生水,没拉过肚子。惠梅见说不动他,又喊他吃粥,他说,我不饿。转身拿了柴刀出门了。

他很快就锄完了两排二十几棵树下的草,汗水洇湿了背后,蓝色的短袖后背有了三块深色的水迹。他拄着锄头,望了一眼第三排八角树,树上绿色的八角形果子又肥又大,厚厚的肉像一个个胖娃娃。这些都是金子银子啊,他感叹了一声,亦是我的工资,呵呵,八角树给我发工资,我只要护理好你们,闭门一世都会给我发工资……

他开始举步走上第三排树根下。他突然觉得有些气喘吁吁,还有些头晕。奇怪,往日都不是这样的,难道,我病了,感冒了?不是的,可能系没吃粥,惠梅煮好的剩饭粥,我当时又不饿,就不吃,谁人知道这时又有点饿了?可能系走了这么长的山路,确实有点饿了。不相干的,我还有力气,等我锄完这些草再歇歇,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继续往上爬,拿锄头拄着斜坡一步一步往上走。呵,我这片八角林是队里面积最大的,十七年了,棵棵都长得比海碗还大。看看这棵,像瓦钵大,一年打三百几斤果,生收每斤七文,一棵树得两千大几文,嘿,收一次顶一头猪了。

上斜坡必经之处长着一小片茸草,他脚先探时觉得有点光滑,便将锄头移到草丛下的一处实泥上,用右手拄着锄头使力,弯腰时左手抓着了一把茸草,两脚稍稍放松了一些,大部分支撑都在锄头上了。他左脚上去了,右脚也抬起来往上踏,哎哟,坏了,左脚为什么颤颤的?锄头亦摆来摆去?还往下滑,哎唷,不得了,左脚打滑了,锄头亦滑了,原来,原来,那丛茸草打滑了……

按照阿芬的讲述,还在下午六点多,惠梅正在火灶前生火,阿芬在镬头边炒菜,惠梅突然发了一阵身冷,说:“真系奇妙了,我发冷?”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大声惊叫说:“快揾(找)芳智,景江到现在还未回来啯!”阿芬听了也大驚,赶紧放下锅铲去找芳智。芳智似乎也感到不妙,顺便叫了同屋的兄弟芳全芳坚。三人拿了电筒,火速出门赶往太平岭。结果就是,景江老人倒在那排旱坪的最下面一层旱坪上,头部和手脚均破皮出血,锄头压在他身下,已经昏迷了不知多久。

我和堂弟景威一起去了医院外科楼看望景江老人。给了电话芳平后,他在走廊等我们,我远远就看到了门口还站着芳正和芳旺,还有芳龙,作为西垌杨的实力派大哥,三个人都来了。芳平带我进去,他大哥以及弟弟妹妹还有他的妯娌正围着病床看。芳平接过他弟弟手上的毛巾,小心地擦着他父亲的额头、脖子。景江老人的脸更黑了,几乎没有血色,很瘦,双手像竹枝,青黑色的血管凸起在小臂上,头部、鼻孔、胸部、手指全接着仪器,

芳平带着我和景威走到病房的走廊上。我问起他父亲的具体伤情,他面色凝重,两眼忧愁地望了望病房门口,说:“主要系脑部出血,胸骨断了三条,现在讲不出话,医生讲还处于深度昏迷中,已经进行保守治疗,要等三天后看情况再定。”

四堂哥景江老人是在这年中元节早上走的。西垌杨崭新的二层楼正屋大门外,师公佬景荣早带人用竹子扎了一个灵架,架下贴着红纸,上面从右往左书“西竺国”三字,两面一副联,右书“西方路上好人多”,左书“竺国仙境念弥陀”。中间白纸写着“调御大法司”五字,配诗曰:

妖蕉山上好人多,

落水伤亡不奈何。

或有为官并财主,

沉江溺井受奔波。

前世不肯修恩福,

死在阴司业障魔。

幸遇今宵水陆会,

孤魂留子礼弥陀。

从灵架上牵出一条长达二十几米写有师公文的红布,一直牵到地坪内的灵台上。灵台就在灵棚下,两张八仙桌叠起一个高台,上面贴有红纸书:“佛圣宫”,两边一副联,右书“紫竹林中观净土”,左书“白莲台上显深仁”。灵台前后各有一张八仙桌,后面八仙桌下还绑了一只公鸡。一幅早写有景江老人生平和为家庭做出贡献的白色轴布挂在屋厅门口,里面的红色棺材若隐若现,依稀可见跪着的芳平夫妻和他的读了大学的儿子,还有芳智夫妻以及他们的孩子,都戴了尖尖的白帽子。屋厅门口上方贴着绿纸对联,横幅书“报孝堂”,右书“子忆父容何日了”,左书“孙思祖貌几时休”。在门口右边有一八仙桌,桌下正中挂一张写有一个大大的“奠”字的白纸,两面又是一副对联,右书“堂前哭泣悲风起”,左书“户外哀声吊客临”。上面摆着灵位,供奉着祭品和香纸。檐街的旁边,是一堆织造粘贴好的“别阳居”“沐浴所”……屋厅门口还挂了红红绿绿白白的对联,什么“南无慈悲相接引,西天菩萨指超升”,什么“吾父生前本温良,岂知一梦竟黄粱”,什么“水木同根一派秋,心想长寿命难留”,什么“三魂渺渺贵阴府,七魄茫茫玉楼中”,什么“六亲九戚皆怀惜,满门孝眷泪淋襟”……

上午九点多,我和景威在锣鼓喧天里进屋,先去行礼,到屋厅门口撩开白布轴,就看到了那口鲜红的棺材。我先是第一眼扫到了棺材尾部那个黑色隶体的“寿”字,然后就觉得那四个面的棺材板太厚了,起码有七八厘米厚,这让整个棺材显得相当巨大厚重。想当年,我父亲的棺材板厚度不过两三厘米。我还看到了棺材边放着一台箱体的闪着绿灯的电器。我在一刹那的愣怔中,向着棺材哀叫了三声,芳平等孝子孝孙也哀叫了三声作为回礼。我再向棺材鞠个躬,出到屋厅门外八仙桌边点香上香,对着灵位三鞠躬。芳平就走出来和我打招呼。

锣鼓镲还有嘀嘀嗒一齐响起来,间歇之际就是咿咿呵呵的喃唱,敲锣打鼓打镲的都跟着唱,那声势就大了起来,像一个戏班在唱,唱的是什么,我们也听不明白。芳旺说,做的是日五斋,要喃一天一夜,请来的师公佬依旧是杨梅垌的宗亲杨景荣和梁家田的梁元光的团队,一共要十六个人,他们是从早上七点就开始了的。“日五斋”“喃两宵”和“喃一宵”的程序和内容都是相同的,依旧是“行乡、写祭文、造灵屋、开坛、请神、取沙、过桥、散花、封官、十月怀胎、破沙、八仙贺寿、分粮、开祭、化灵、送山”十六步,就是唱词多少不同,走步跳舞多少不同,时间长的就尽量多唱多跳一些,反正那些唱词师公佬们是一本一本地熟稔在胸的,走步跳舞也是熟练了的。

十点多就开始吃饭,看到坐在桌边的人时我才知道,东垌杨的厨师景海也回来了。他做了扣肉,一共有六个菜,还有萝卜炒牛肉,焖猪脚,芹菜炒鸡胗,蒸排骨,一个青菜,都是实实在在的满碟满盘。烧酒是喽啰米二,景全斟给芳龙景威景光芳军还有我各一碗。芳龙说:“开水啊?”正好芳平从屋厅出来,笑吟吟说:“我车上还有两瓶国台,五十三度,我去拿一瓶来。”芳龙说:“好啊,不用你去,钥匙给我,我去拿!”芳平就把他的丰田车钥匙给了芳龙,一会儿他果真喜滋滋地拿来了一瓶国台酒,大家都把碗里的米二倒给了邻桌的人,每人斟了小半碗。芳龙问芳平:“你饮吗?”芳平朝屋厅扬一下头,摆摆手说:“我哪能饮?一会儿还要去……”

下午两点多,孝子孝孙在师公佬的敲敲打打和一排灵幡队伍中的护送中,捧着灵牌去社庙,这是村里的习俗,人去后要“报社”和“报庙”。芳智、芳平和芳勇一帮人又在大爽河放了一盏河灯,女眷在河边淘了一筐米。回来后有人拿淘好的米煮晚饭。师公佬休息二十分钟,又开始锣鼓镲嘀嘀嗒一齐响,喃声在响器声的间歇里咿咿呵呵唱起。很快就到了孝子孝孙跪拜白莲台,师公佬元光在指挥发令,一会儿喊“跪”,一会儿喊“起”,一会儿喊抓米放米,先是儿子芳智、芳平、芳勇和各自老婆跪拜,接着是女儿女婿跪拜,再然后是孙子孙女外孙子女。

喃唱声歇了。有人来喊吃夜了,可是才下午四点半。“吃了夜,好让他们继续做工。”那人这样说,指了指师公佬。

芳平笑吟吟地拿来了留在车上的那瓶国台给芳龙,芳龙迫不及待打开包装扭开盖子,“哔哩哔哩”开了瓶,给大家一人斟了半碗,大家都喝了一口。景全大声说:“呵,跟米二比就是不一样,够劲!”

我望了一眼在屋厅里用餐的那些孝子孝孙,他们也偶尔朝我们望,不知道是望我们喝酒,还是望芳平的表情。

法事的程序依次展開,响器声,喃唱声,一阵一阵。地坪上和檐街上,人影走过一串又一串。

竟然就到了封棺,原来已经八点多了。隆隆捶打声里,芳平、芳智和芳勇脸色凝重,也许想起了那句著名的盖棺论定。景江老人,其实在村里一直被人称作好人,也是勤人。

当捶打棺材钉结束后,他们兄弟竟然没有哭,只是象征性地哀了几声,很快神态就变回自然了,而他们的媳妇和儿女已经在隐隐带笑。

我内心突然感喟,人高寿就不一样啊,搞得像场喜事一样。

凌晨四点多的那场祭祀似乎再次宣示了这是一场盛大的丧礼。师公佬元光在灵位前客家口音十足地喊着那些朝着灵柩跪了一批又一批,第一批孝子孝孙约二十人,第二批本族约五十人,第三批四堂嫂的娘家约十人,分别在灵位前行三跪九叩之礼。孝子孝孙也分别在屋厅门口对本族人和娘家人行了答谢礼。

有一个喃斋环节叫拉桥,一匹三四米长的黑布,孝子孝孙围着拉,捧香炉的是芳智的大儿子,景荣在前头边唱边领队,一大圈人绕着地坪上的两处神台走,这就是送亡魂过奈何桥。

当这些繁缛礼数结束后,孝子孝孙们再次回到屋厅内灵柩前跪下,其他族人也在地坪上闲坐甚至走出门口溜达时,本来平静的气氛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号啕大哭的女声,那是芳智芳平的妹妹芳梅在哭,哭得伤心欲绝,哭得情真意切。据后来西垌杨的几个与芳梅有过交心的女人传言得知,芳梅是真的感到悲伤了,她哭自己本来身板硬朗的父亲一把年纪还往山上跑以至于跌跤,她哭养育了她的父亲本来还可以寿得更老却不能,她更哭自己的哥嫂弟媳侄辈们似乎满足于父亲的高寿和最终从病痛中解脱,甚至还有他们自以为是的解脱,而黎明前的哭声似乎成了那场盛大丧礼的悲苦绝唱。

上午九点钟,景江老人的灵柩在一路灵幡的引领和一排孝子孝孙的跟送下出山了。炮仗声一阵阵响,嘀嘀嗒一阵阵吹,各个人家的路口早就堆起了一堆堆用来驱邪的柴草。这会儿一道道柴烟升起,竟然像极了早些年的秋收,收割后的稻田里烧起了一堆堆的稻秆用来肥田,可喽啰村已经好些年不见水稻秋收了,最后的种田人景江老人也走了。

上山的人马已经接近太平岭,响器声还在响,炮仗声也一阵阵起。在绿树掩映中那棺材的红色不时闪现。我听十一堂嫂阿红说,那棺材很重,大力佬们起步时都龇牙咧嘴。我知道,东垌杨自从九爹老后,二十二岁的芳军就做了大力佬,此刻就加入抬棺的队列中。我是听芳军后来说的,六个大力佬一路叫苦连天,上一个山坎时差点连人带棺跌倒,吓得大家都喊顶住顶住。到了坟坑后,来自杨梅垌的大力佬杨八说:“抬棺材抬得多,没见过这么重,做这么厚的棺材板做什么啊?”

芳军也累得够呛的,他是第二主力,一路咬牙坚持,到了坟坑放下棺材,芳军几乎要虚脱了。

“担两百斤谷都没这么凄凉!”芳军一回来就对人说。

芳军两天后病倒了,吃东西就呕,嘴巴也歪了,面黄肌瘦,体重锐减。跟他一起扛棺材的杨八说,芳军是被“鬼压身”了。九爹、十爹、十奶还有我母亲都劝芳军老婆去中岭村“问米”,按照跛脚佬的儿子说的做了一通法事后,仍不见好转,就打电话问我二弟景瑞,景瑞说:“再不去医院就要出大事了!”芳军老婆赶紧送芳军去住院,检查得了慢性胃炎,还有轻度中风,于是住院治疗,半个月后,芳军出院了。

也有人说,景江老人出山那天是个好日子。当时喽啰山脚的前进队一户盘姓人家的接亲车队正要去平旦村接新娘,他们已经知道了西垌杨要出山,俗话说,结婚遇丧,去者为上。盘家早早派出前哨打探消息,前哨看见西垌杨的人家门前都燃起了柴堆,青烟弥漫,就拿手机通知车队在家门候着。而此时距离西垌杨大约一公里的公路前方后方的车辆行人也都远远地等着,一直等到炮仗和响器响起,送葬队伍离开公路转上了崎岖山路,往太平岭缓慢上去,前哨这才通知山脚下的接亲车队出发,公路上也恢复了通行。

高高的太平岭上,锣镲在打,嘀嘀嗒在吹,炮仗在响。偶尔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斑鸠叫声:“嘎高咕—咕—”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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