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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口一页

2021-12-06严敬

广州文艺 2021年11期
关键词:紫薇

严敬

1

海口的羽毛球馆数不胜数,出入其中的羽毛球爱好者更是多如牛毛。我所在的俱乐部叫“总是面对面羽毛球队”。这个名字比较别致,非常契合这项运动。我算是这个球队的组织者。

“总是面对面”有三十多个成员,来自海口各行各业。他们像一条条溪流,汇集到一起,切磋球技,短暂地面对面后又各奔东西。我们成员相对比较稳定,但也有一些流动的球友。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跟着球友到我们俱乐部打球。后来我们知道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身家过亿,他参加博鳌论坛,路过海口,球瘾发作,忍不住出来找人打球。该董事长球技一般,但为人谦和,平易近人。

运动也像音乐一样,具有致幻作用。某个春天的晚上,我们所在的天翔羽毛球馆,突然来了一个贵客,他高大英俊,左手执拍,网前搓球和后场反手球极其潇洒,他显然受过专业训练,不然他的动作不会那么标准。他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是谁?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前国手鲍春来,四方脸,大眼睛,他就是鲍春来。然而,当有人上前求证时,他否认自己是鲍春来,然后飘然而去。还有一次,也是在天翔羽毛球馆,和我们场地相隔不远的一块场地,一个长发姑娘正在挥拍。说老实话,披长发可不适合打羽毛球,但是,那个姑娘长得清纯好看,极像《天若有情》里的吴倩莲。那晚,我忘记了打球,一心欣赏她的球技。她的球打得真好,像舞蹈。后来,在天翔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以为她就是吴倩莲。

另有一次,就是在天翔更衣室与伍教授相识。伍教授是眼科医生,海南医科大学教授,现已退休,返聘于省医院。除了替人诊治眼病,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羽毛球,他打遍了海口的羽毛球馆。于是,我邀请他光临我们的球队。我这样做,并不光明磊落,主要有两层意思,伍教授果真是高手的话,他可以教教我们这帮菜鸟;如果他球技平平,那么,就让我们好好“教训”他。伍教授欣然同意,他跟着我到了我们的场地。我向大家介绍了伍教授,问谁愿意出战。

大家看一眼伍教授,都没有激情。于是,我开始点将,我按下中上的次序排兵布阵,小王先上。小王年轻,体力充沛,技术粗糙,正好可以投石问路。小王迅速败下阵来,简直不堪一击。随后,陈威上,该球友灵活多变,在我们球队算中坚力量,但他也败下阵来。气氛顿时有点紧张。我请肖亦南出战。他是球队中球技最好的,算是球队的王牌。他在一旁观察多时,只能指望他顶住伍教授了。为了捍卫球队的荣誉,肖亦南挥拍上阵。伍教授后场球非常到位,网前球吊得又十分精准,他把这两种球结合起来,忽前忽后,有极大的欺骗性,让人很难适应。肖亦南被伍教授的球晃得前后奔忙,左右难顾。结果,肖亦南也败下阵来。还有人不服气,但见肖亦南也赢不了伍教授,便都不吱声了。

本来想“教训”一下伍教授,不承想,我们都被他“教训”了。我们球队成员从60后到90后都有,伍教授的球技诚然震住了我们,但更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的年龄。他漫不经心而又不无骄傲地说,他今年刚好八十岁。为了证实他的话,他还拿出他的身份证。我们的心情瞬间复杂起来,首先是沮丧,打败我们的是一個八十岁的老翁,我们多年的努力全然白费。此外,我们又看到了希望,运动带给我们的好处,便是延年宜寿,八十岁了还像小青年一样蹦得欢。

伍教授的球龄大于我们所有的人的年龄。他曾获得多项业余羽毛球比赛冠军,在一次非正式比赛中,他挑落了上海市羽毛球冠军,从而名声大噪。我们纷纷向他求教,就像一帮文学爱好者遇到了文学大师。最诚恳、最虚心的就是许紫薇,她其实打了好几年的羽毛球,基础不错,但自从见到伍教授,她就把自己定位成初学者。她从步法、球拍握法到网前扑球、后场高远球,一一请教伍教授。伍教授呢,倾囊而出,热心教导。有一次,我听见许紫薇请教伍教授:“起跳击球,我的左手放在哪里?”伍教授反问:“你想放在哪里?”许紫薇摇摇头,显出无辜和纯真,她说:“我不知道。”

伍教授对许紫薇说:“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来,伸向左前方,这样,一则可以起到平衡作用,二则可以遮挡神情,掩护自己,对手观察不到你的表情,三则五指张开,有如利剑,锋利逼人,产生无形的威慑力量。”伍教授又说,这是专业球员杀球的姿势,当今世界超一流的女选手马琳、因达农、戴资颖等无不如此。

许紫薇按伍教授的要求击球,手臂举起来,跳跃,挥拍,几个晚上下来,她的动作变得干净利索,漂亮迷人。她喜欢和伍教授搭档双打,他们的默契度不断提高,慢慢进入佳境。伍教授刚柔相济,把自己的体力运用得恰到好处,机会不好,决不出手;许紫薇则仗着年轻,频频跃起杀球,尽显犀利和妩媚。他们有时一左一右,有时一前一后,相互掩护,伺机出击。羽毛球打得好,也像舞蹈,现在,许紫薇正进入这样的境界。她是海口一所大学的教师,苗条而丰满,是球队的一个亮点。我和她面对面的时候,不免总是想入非非,无论我打出好球和坏球,似乎都和她有关。以前,她球技不算精良的时候,我们杀出的球经常像子弹一样射中她,射中的地方有时是胸脯,有时是大腿。她的技术大长之后,我们再也射不中她了。

其时,我正和一名大学生相恋。星期六,她把房间开好,我打完球后就去会她。第二天,我会把开房的钱付给她,另外,再送给她一件别的什么礼物。她说她来自西北,因为讨厌北方的寒冷,对四季如夏的海南喜欢得不得了。她问我是哪里人,喜欢海南吗?我说:“还可以吧。”她反驳:“什么叫还可以吧?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这是我们交往期间她对我最表反感的一次。第一次和她约会,她要了一碗后安汤粉,我让她再要点别的什么,她摇摇头,说吃饱了。吃完汤粉,她便跟我去开房。事后,我非常感动,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她总是找各种借口向我索要财物,比如,她喜欢电子书,可否赞助她一个阅读器?笔记本电脑不小心摔坏了,要大修;室友向她借两千元,她当然没有,但她答应人家了,我得借给她;大家都用上了苹果手机,她也不应该落后,如此等等。这些都是她约会之前漫不经心说出来的。约会之后,我会把她预先垫付的开房费加倍还给她。因此,她也非常乐意和我约会。有一次,我买彩票中奖,她得知后表示我应该对她有所表示,我也乐意这样。但是,我突然心血来潮,想逗她一下,就说奖金另有他用。她虽然如约前来,但整个过程缺乏热情,敷衍了事。我心里很生气,结果只给了她往日一样的钱。我本来想把奖金分给她一半,幸好没有。我们这种关系不像恋爱。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娶她为妻,这样一来,就更加否定了她。她叫文小苇,她说自己是风中的一根芦苇,上高中的时候,她就想找一个好男人嫁掉,一直没有遇到这样的男人,现在上大学,如果有一个男人愿意包养她,她也心甘情愿。我安慰她:“会的,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一定有男人愿意包养你。”她睁着大眼睛说:“是吗?”我肯定地说:“是的。”我还煞有介事地说:“对自己要有信心嘛。”不过,尽管文小苇人品有点问题,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善良的地方。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同年级一个同乡同学上课的时候突发脑溢血,现在要动手术,手术费十万,他家里穷得很,刨地三尺,也只找到几千元,学校组织捐款,同乡同学也发动捐款,每人捐一千元。她说:“我也想捐一千元,但我哪有那么多的钱,真愁死人了。”我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别急。”文小苇说:“怎么不急,医院表示,手术做得越早越好,可是手术费还没有凑齐,我的钱也八字没有一撇。”分手的时候,我多给了文小苇一千元,她惊喜万分,跳起来搂住我,重重地亲了一口,她说:“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的。”说完,迫不及待地离开。

和文小苇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想到许紫薇。按说,文小苇年轻得多,娇嫩漂亮,完全可以慰藉我的寂寞。但是,我心里总嫌文小苇浅薄青涩,而许紫薇,丰满含蓄,浑身弥漫着一种成熟女性诱人的气息。她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瓜熟蒂落,却没有落到我的身上。我和她隔网对峙,羽毛球教程上说,对手发球你必须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捕捉对方任何一丝的心理变化。但我不看许紫薇的眼睛,我喜欢看她拈球的手和她高耸的胸脯。许紫薇和伍教授达到高度的默契,以致他俩成为固定的搭档。以前,我们谁都可以和许紫薇搭档打一场混双,现在,她轻易不愿和伍教授分开。尽管和许紫薇总是面对面,但是,我越来越感到她是那么遥不可及,越是觉得她遥不可及越是想她。这样,我更加频繁地约会文小苇。

2

海南没有冬天。十一月下旬,按照节令,这个时候通常就是冬天了,内地早已是冰天雪地,但海南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天,电视天气预报,今天气温36℃。刚开始,大家都有点不相信,但是到了上午,气温猛地升上来,夏天扑面而来,四处热浪滚滚。此前,曾有过几场羞答答的寒潮,海南数次尝试入冬,都以失败告终。可见,在海南,冬天的步履非常迟缓艰难。

那天晚上,“总是面对面”成员又在天翔羽毛球馆集结。伍教授没有来,凑巧许紫薇也没有到。隔壁的场地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发,瓜子脸,穿黑色紧身T恤和红色短裤,异常漂亮,惹得我都没有心思打球,出手连连失误,经常把球打到界外。不打球时,这个漂亮女孩坐在长凳上紧紧盯着手机屏幕。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游戏?或是她的恋人?我盼望她抬起她的瓜子脸,但她始终没有。头天晚上,我约文小苇出来,我有一个小礼物要送给她。她问:“什么礼物?”我说是一个朋友从琼海带回的一个砗磲手串。我私下以为,文小苇光洁的身体有点像这个手串。文小苇马上说,她们系里今天有活动,出不来。我知道,她是不稀罕这个手串。

我站在过道上,感到无比燥热,于是,就想到球馆外去透口气。经过前台的时候,瞥见柜台里面坐着一名女子,她鹅蛋形的脸庞,身材修长,让我即刻觉得她是一个熟人。她是谁呢?—吕丹彤。这个名字像一支冷箭,突然从我的记忆深处射来。一定是她!她怎么会出现在海口?我的胸口有如揣进了一只小兔怦怦乱跳。她低垂眼眸,给顾客办理订场手续。我暗暗盯着她,像过去那样,期待她扬起她的脸。

我返回球场,心神不定地挥拍,隔壁场地那个女孩已经离去。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的水喝完,我想我應该到前台买瓶水。这样,我又看到了“吕丹彤”。隔着柜台和穿线机,尽管她仍然没有抬起头,但我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她。我心里涌起想和她打一个招呼的冲动,但随即我又犹豫起来,人家可能不高兴见到我。我默默地退到前台的一侧,悄悄地观察着她。她给顾客登记订场,或者给客人清场结账,看起来,业务十分熟练。许多年前,她就是一个漂亮女孩,现在也还是那么漂亮。以前,她喜欢对人妩媚地微笑,但那天晚上,她始终不肯抬起头来。莫非,她怕我认出她来?

那天晚上,我们的活动延长了半个小时,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这样做。是想在天翔羽毛球馆多待一会儿,还是延迟经过前台的时间?我一会儿想文小苇,一会儿又想邻场提前离去的女孩。散场时,前台只有另外一个女孩,“吕丹彤”已不见踪影。我松了一口气。感觉上,她始终不愿意被熟人发现,但是,我发现了她,她没有发现我,或者说装着没有发现我。过去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她还是这么矜持!

我感到后悔的是,为什么当时没有立即和她相认。如果这样,就没有此后接踵而来的许多事情。那晚离开天翔之后,我的思绪一直围着“她是不是吕丹彤?她应该就是吕丹彤”打转。文小苇发现我心不在焉,本来她说要好好补偿我,陪我过一个完整的夜晚,见我若有所思,她便借口寝室姐妹有事,回学校去了。我没有挽留她,任她离去。她迅速收拾了衣物,一溜烟离开了酒店。我以为剩下一个人,可以独自好好地想想刚才的问题,甚至为此通宵不眠。但是,只一会儿,我就沉沉睡去。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吕丹彤。那时,她还是一名少女,我总是不敢和她对视,但我又一心想捕捉到她的眼睛。结果是,在她双眸转向我的时候,我便马上掉转头,要是躲避不及,和她的眼光撞上,我两个眼眶就颤抖不已。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早已蒙上了岁月的灰尘。

过了一个星期,又是我们活动的时间。我打定主意,如果吕丹彤正在当班,就和她打一个招呼,告诉她,我也在海口。我跨进天翔,视线扫向前台,那里没有吕丹彤的影子。她去哪里了?我立即涌上这样的念头:错失良机,上个星期为什么没有和她认一认?我越发觉得上个星期站在柜台里忙碌的那个姑娘就是吕丹彤。

前台经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笑容可掬,热情大方。我问她:“吕丹彤今晚没有上班吗?”她笑着问我:“谁是吕丹彤?”我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她是你们这里的一个服务员。”漂亮的经理一直含笑地望着我,似乎鼓励我说得详细一些。我说:“上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到十点当班的服务员。”她从柜台里找出值班表查看起来,她抬头问我:“你找谁?”

我说:“吕丹彤。”

她说:“上个星期六晚上值班的是李霞。先生,你找吕丹彤,没有这个人。如果找星期六的值班人员,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她又替自己改了名字?她不叫“吕丹彤”叫“李霞”?

经理拨通了对方的手机,但对方没有接电话。接着,她又拨了一次,对方还是没有接。我说:“方便的话,请你把她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来和她联系。”

1892008××××。

只需看一眼,我就记住了这串数字。我没有马上拨打这个号码,我揣着它,离开了天翔羽毛球馆。以后好几天,我都没有拨它。它像一枚未知的果实,不知是酸是甜,我既渴望品尝它,又担心它会涩口。

下一个星期六,又是我们活动的日子。我早早到了天翔,一步跨进前厅,头颈即刻扭向前台,盼望能一眼看到吕丹彤。但前台没有她的身影。此后,她再没有在天翔出现过。

那晚,“总是面对面”所有的成员都到齐了。许紫薇来了,新加入的伍教授也来了。我提着拍子,走到许紫薇身边说:“我们配一下,怎么样?”

许紫薇抬起绯红的脸,转身操起拍子,就跟我到了场地中央。她用的是一支川崎牌羽毛球拍,拍线是二十八磅,比一般男子的拍线都高两磅。后来,我才知道,伍教授的拍线也是二十八磅。我对额头上还凝结着一颗汗珠的许紫薇说:“我以为你不愿意和我配对。”

她眨着眼,说:“怎么会!”

3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在天翔羽毛球馆邂逅“吕丹彤”,但一转眼她就消失了—我和她失之交臂。对此,我难以释怀,于是,我固执地向人要了她的手机号码。

其实这件事值得质疑之处很多,当时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不至于这样糊糊涂涂。比如,问一问:星期六晚上在天翔看到的那个女子一定就是吕丹彤吗?她怎么会出现在海口?隔了好几步远,你保证不会看走眼?过去了二十年,即使那个女子就是吕丹彤,又有什么意义?等等。

我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对此,自己竟毫无察觉。我毫不怀疑那个女子就是吕丹彤。干脆说吧,我希望她就是吕丹彤。

人的念头有时候是非常奇怪的,我想与人倾诉,我没有去人流汇集的明珠广场,而是去了人迹阒然的海瑞墓。那天下午,我突然冒出去看海瑞墓的念头。到海南这么多年,我竟没有去过五公祠、海瑞墓这些景点。于是我独自去了海瑞墓。

海瑞墓园的冷落符合我的想象,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守门人摘了一堆椰子摆在门口,希望一举两得,但他竟没卖掉一只椰子。我很同情他,要了他一只椰子。墓園极其冷清,连我在内也只有三个游客,另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女的高挑、长发、白皙,很漂亮。男的接近中年,黑瘦,从穿着上看,不太像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不染池中栽种了荷花,时时浮现一群群锦鲤,改变了墓园的氛围。女子倚在不染池的石雕栏杆上,男人从好几个角度给女子拍照片。我穿过假山的游廊,到了扬廉轩,不想又遇到那对男女。女子抬头凝视着亭柱上的对联,神情非常专注。从守门人嘴里得知,以前海瑞墓园可热闹了,大家都十分景仰海大人,都想来看看。我忽然想,来参观海瑞墓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呢?政府官员,还是平头百姓?什么样的人最需要到此一游?这样一想,再回头看那对男女,觉得非常可疑,他们是夫妻?婚外情人?抑或一般的熟人?都不像!主要是,我自己就是最可疑的,我既不是怀着崇仰之情而来,也不是来诉说冤屈,我是想寻觅一份幽静,如果有一个长发女子相伴则更佳。我早早出了墓园,把偌大一个园子留给那对男女。

我在南海大道一个路口捎上文小苇。我驾驶的是橙红色、最新款式的天籁。文小苇上车时,用力关了一下车门。她可能是担心车门关不紧,所以一下子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但她的力度与她的小巧稚嫩有点不相称。这一声“啪”更像是撞在我的心上。我有点心痛,我告诫她:“如果坐别人的车,这样不小心,别人也是要批评你的。”文小苇好大一会儿不吭声。前面一辆奔驰,一直缓慢地在我前面行驶,我断定司机要不是新手,就是在打电话。我对身旁的文小苇说:“本来也想买奔驰或者奥迪,但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买,这辆天籁也不错,宽敞舒适,轻轻一点油门,车子就往前蹿。”文小苇哼了一声,她问:“我们去哪里?”我瞥了一眼街道,说:“到了你就知道。”文小苇下车的时候,我以为她一定记住了我刚才的话,谁知,她关车门用的劲反而更大。

我把文小苇带到了金棕榈。这是我第一次带文小苇回家。她打量我的房子,充满怀疑地问:“这是你的家?”我说:“不像?”文小苇说:“不是,我怎么觉得比酒店还要气派。”我告诉文小苇,“这套房子是八年前买的,那时候海南的房子开始涨了,我正好和一个姑娘来往密切,一心想和她结婚,就买了这套房子。可是,正当我要娶她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嫁给了别人。所以,这个房子一直空着。”文小苇环视房间,赞叹不已:“这是你的婚房!”我说:“是的,让你见笑了。今天带你来,不为别的,一是偶尔路过,二就是让你笑话我一下。”文小苇在客厅沙发上落座,她说:“没打算为这个房子物色一名女主人?”我皱了一下眉头,说:“女人都是变色龙,难以捉摸,没有也罢。”文小苇莞尔一笑,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望着我,又说:“没有打算结婚的女人当然也成,但总不能没有女人吧。”她吟吟笑起来。她坐到大床,一下子把自己摊开。往日我总是有点急切,但今天,我有点磨蹭。喝完一杯茶,我就送她回学校。刚才她狠劲关车门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不让她在家留宿。

天翔羽毛球馆就在文小苇所在学校旁边的一条街上。我把天籁泊好,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又来到天翔。我进了羽毛球馆,走近前台,一个穿运动服的姑娘在给顾客的拍子穿线,但她不是吕丹彤。我怅然若失,犹疑地踯躅在柜台前。

“先生,您订场吗?”那个姑娘抬头问。

我摇摇头。我说:“我找一个人。”

她瞭了一下我的身后,似乎看到了门外某个人,她扬起细长的眉毛,说:“先生,您慢慢找吧!”

4

“您慢慢找吧!”服务员其实非常礼貌、诚恳,但我却听出了其中的揶揄。“是的,您慢慢找吧。”

二十年前,我就到处寻找吕丹彤。第一次见到吕丹彤是在朋友父亲的葬礼上。阿亮的父亲,跟着拖拉机替单位运送材料,失脚从车斗上摔下来。他父亲运气不好,一摔竟摔死了。单位为阿亮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出殡那天,阿亮的朋友都去了。一个短发、肤色白净、身材高挑的姑娘引起我的注意。她非常干练,忙里忙外,一边指挥人员抬花圈和铭旌,一边又安排几个人燃放鞭炮。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幽深静谧。有人说,她是阿亮的女朋友,叫吕丹彤。我一下子很泄气,但又不甘心,我问她:“我负责什么?”她说:“阿亮的同学吧?等会儿,你去搀扶阿亮。”葬礼结束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到阿亮家,我隐隐地希望能见到吕丹彤,但没有。农场算是弹丸之地,总场更是巴掌大的地方,我想,我总会在某个地方遇到吕丹彤吧,比如电影院、职工俱乐部这些地方。其实阿亮与吕丹彤的家只有两三家之隔,他们是邻居。我知道吕丹彤家在哪里,但我不敢去找她。我以什么理由去找她呢?我找阿亮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我自己都觉得越来越心虚。他们家门前有一条大路,我常常骑着自行车在这条大路上急驰,希望邂逅上班或者下班的吕丹彤。有天傍晚,真的看到她,她在门前,支起画架,正埋头对着画架作画。我盼望她抬头看到我,也害怕她看到我。我发狠地蹬着自行车踏板,装出路过的样子,让车子一闪而过。等车子行远了,我心里又十分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下车走上前去,起码和她说一句话。

我经常徘徊在街头巷尾,希冀遇到吕丹彤。俱乐部举办本场青年画展,尽管我一点都不懂绘画,但我跑去看了画展,我觉得有很大希望看到吕丹彤。果然,她也来了。她望着我一笑,露出左边的小虎牙。她还记得我!她在一幅幅欣赏作品,我则在一旁偷偷看她。俱乐部旁边新开了一家冷饮店,我忽然灵机一动,我对她嗫嚅道:“我们去吃冷饮吧。”说老实话,发出这样的邀请,我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因为大家差不多都认为,一个男人不可觊觎别人的女朋友,而一个名花有主的姑娘也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邀请。没想到,吕丹彤对着我,眉梢变弯,嘴角上扬,她竟同意跟我一起去吃冷饮。第一次,我要了两个蛋筒冰淇淋,我们边吃边说话。第二次,我又去要了两杯刨冰。我不知刨冰是什么味道,但它让我感觉如此美好!第三次,我起身去要牛奶雪糕,吕丹彤拦住我,说:“不要。”她用手指抹去粘在嘴唇上的冰粒,还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她说:“不吃了,真的吃不了了。”其实我心里又在暗暗着急,我荷包的钱已经不够买两支雪糕了。我们出了冷饮店,我对她说:“我送你。”她的眉梢又变弯了,我蹬腿上了自行车,她紧跟一步,坐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傍晚的街头,街灯点亮,灯光酽稠得像雾。我缓慢地驰过大街,我看不到别人,但是,肯定有许多人看见了我。

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们的关系会有所改变,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我想见到她,她却像刻意躲着我,丝毫不见踪影。我守在俱乐部,又到电影院转悠,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烈日炎炎,人影憧憧,我日夜徘徊在大街之上。我不記得多少次经过街头那根水泥电线杆。电线杆上贴满了诊治阳痿和性冷淡的广告。

这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寻找她的情景。她本来已从我生活中消逝,想不到二十年后,她又出现了。

1892008××××,1892008××××,1892008××××……

我拨了这个号码,没有人接电话。第二次拨的时候,铃声响过三遍,对方就接手机了。“喂,你好。”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你是?”我连忙说:“我是章晋,上个星期在天翔看到你,可是,你很快就离开了,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呼……”我的语速可能有点快,因为我想把话一下子说完,我肯定还提到诸如请她喝茶吃饭一类的事情。手机里没有声音,只有我在自说自话。原来,对方早挂了。我有点发愣,我一腔热情,人家冷眼旁观,或者根本就不想听。

二十年前,我徘徊街头,遍寻不遇,她或许就在她自家窗户后面或某处街角盯着我。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从海南捎信给我,要我去他那里。

捎信人抱歉地说:“刚开春的时候,你父亲就叫你了,但我忙忘了,你看,现在都到伏天了。要去,你就收好行李,跟我去。你去吗?”他还没有说完,我就说:“不去。”春天那会儿,我大概会考虑,但现在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最起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舍不得离开农场,离不开吕丹彤;另外就是我对我父亲没有太多的好感。

我父亲叫章旗,他这个人,对于我母亲、我,还有妹妹,与其说是这个家庭的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不如说什么也没有,形同虚设。他是一个要工作不要家的人。他对家的冷漠,让我始终对他亲近不起来。

章旗最开始是一名养蜂人。他是一个忙碌的人,经常不着家,四处奔波。他追赶着花期,天南海北,到处为家。我从小到大的家长会,章旗从来没有参加过,因为他总是带着他的一汽车蜜蜂,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哪儿有花,他就奔向哪里。春天,农场有油菜花、菜籽花、蚕豆花;初夏,往北,有洋槐花、木梓花;盛夏,农场的棉花、芝麻花盛开;秋天,往南,有成片的桂花、荞麦花。这些花儿都可以供蜜蜂酿蜜。章旗是一个追花逐蜜的人。但是一到冬天,这些花都没有了,蜜蜂挨不过去,不但不能酿蜜,而且有被冻死的可能。养蜂人都拖着蜂箱跨过长江,到南方过冬,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返回农场。冬天,我和母亲、妹妹一起瑟缩在小屋子里,而章旗在南方陪着他的蜜蜂,据说那里即使冬天也开着花。后来,许多养蜂人发现,来回往返根本不必要,南方花期漫长,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这样,南方铺天盖地的花阵拽住了养蜂人回乡的脚步。章旗一年四季,驮着蜂箱,追赶着花期。从此,农场的油菜花、蚕豆花再没有把他引向故乡。我对他的记忆,就是一罐罐蜂蜜。他每次回家,都带回一罐头瓶子的蜂蜜,让我和妹妹品尝。木梓蜜黏稠得可以在碗里堆尖,粘在手指上可以牵成好长的银丝;槐花蜜白得像猪油,吃在嘴里沙沙的,像咀嚼花瓣。农场的花开得再好,也不见父亲和他的蜜蜂。对于章旗的不归,有两种传言,一种是他在异乡放蜂被人谋害了,一种是他在外面又成了家。我母亲对传言充耳不闻,她对家里没有男人早已习以为常,她在河边开了一间杂货铺,以这间杂货铺养活我和妹妹。后来,从南方回来的人又说,章旗好像没有死,他到了海南,越来越不得了,他不养蜂了,养别的什么了。他为什么不回农场?很显然,他抛弃了我们。

章旗托人捎来的话,我完全不放在心上。那时,我眼里只有吕丹彤。

5

清晨,天刚亮,睁开眼睛,人们总是忙碌不堪。一整个白天,手头上的工作正紧。只有傍晚,吃过晚饭,方才轻松下来。薄暮时分,高处的紫荆花和低处的鸡蛋花,相继垂下眼帘。小区的黄槐开得异常热烈,它们像一幅巨大的画作,摆放在小区的楼下。夜色模糊了黄槐的浓烈。它静静地散发出一种气息,让人产生如梦似幻的感觉。只有傍晚是安逸的,既是一种生活的结束,又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我又拨了吕丹彤的手机。我对着手机轻声呼唤:“吕丹彤!吕丹彤!”她没有立即挂断手机。楼下的黄槐弥漫着芳香。日月红梅在暗影里轻轻摇曳。我继续说:“我是章晋,我知道,你是吕丹彤,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吕丹彤。你还好吗?”对方只是沉默。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矜持。我兀自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海南?你来到这里,就会知道海南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四季如夏,没有冬天,不像我们家里,冬天冷得要死,你看看,现在算是隆冬,只消穿一件外套就可以了。

我又一股脑说了许多。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掐断了手机。手机屏幕黑屏,上面印满我右边脸颊的痕迹。

二十年前,那时不但没有手机,就是电话也不是家家都有。我找不到吕丹彤,就用一种分行文字,倾诉对她的单相思。

母亲的杂货铺开在河边,背临大河,面朝公路,往来的船只和车辆都有可能光顾母亲的杂货铺。母亲打货的时候,她总是要我替她守店。后来妹妹大了,妹妹经常代替我,帮母亲看店。妹妹章迎比我懂事多了,她很会体贴母亲,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是这样。星期天,她一边伏在柜台做作业,一边替母亲看杂货铺。顾客要一盒烟,章迎转身到货架上取来香烟,递给顾客,然后又埋头写作业。她五岁的时候,母亲怕她掉到屋后的河里,再三叮嘱她:“不要乱跑!”章迎很听话,真的不乱跑。但母亲还不放心,眼睛时常盯着她。为了叫母亲放心,章迎说:“妈,你拿绳子把我拴起来。”母亲果真用绳子拴住章迎,绳子的长度离大路还有一截,绳子一头系在章迎的腰里,一头拴在柜台上。隔一会儿,母亲就用手拉一拉绳子,感受绳子那一端的重量。有时,章迎也摇摇绳子,告诉母亲,她还在!有一次,章旗回来了,他在大路那头下的汽车,章迎眼尖,早看到他,她朝他奔去。但她腰上的绳子牵住了她,绳子绷得紧紧的,把柜台拖得摇晃起来。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跨出杂货铺,看见章迎扬起小手,往章旗跟前扑去。母亲反身退回杂货铺。

我整天不着家的日子,章迎一人陪伴着母亲。她还替母亲做了许多事情。章迎对我游手好闲有一肚子意见,但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甚至这样堵章迎的嘴:

“你哥是大人了,大人总有大人的事情。”

“他有什么事?他成天就是荡来荡去。”章迎噘着嘴说。

“唉!”母亲叹了一口气,“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我也希望结束这种状态,但是,我的寻觅遥遥无期。农场虽是弹丸之地,但是,对于我而言,农场又是一片密林。一朵花,开在枝头,如果她存心躲着你,你根本就无法找到她。

其实,这对我也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我愿意寻找,我就可以找遍整座森林。我有勇气……但却没有底气。我每天写两首诗,我把这些分行的文字工工整整地誊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把笔记本藏在枕头下的被窝里。正当我自怨自艾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母亲打货去了,章迎在做作业,我在房里读《挪威的森林》。突然,一个轻柔熟悉的声音问:

“章晋在家吗?”

听到这个声音,我浑身一颤。章迎后来说,她先是感到屋里暗了一下,接着,杂货铺马上明亮起来。屋里进来一个她不认识的姐姐。她问:“你买什么?”

“小妹,我不买东西,我找人。章晋在家吗?”

“他呀!”章迎嘟着嘴,“他吗?”

我生怕章迎捣鬼,便从房里一跃而出,大声说:“在。”

吕丹彤扭过脸,对着我笑了:“我就知道你在。”

我把她让进房里,在她身后,我掩上房门。章迎朝我努下嘴,做了个鬼脸。我装着没看见。

“你怎么知道我的家?”我说。

“兴你打听我就不兴我打听你?”她笑着问。

我整个人都飘起来,我从被窝里掏出我的诗集,双手捧给吕丹彤。我说了许多话,把过去没说的和今后要说的,都说了。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上午就过去了。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打货回来,她已悄悄做好了午饭。她让章迎喊我们吃饭,接着,又自己上前挽留吕丹彤。

吕丹彤执意要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我跑回房间,掩上门,用被子蒙上头,想大睡一觉。母亲盛好了饭菜,在房外等着我。她没有敲门,而是无声地守在房门外。她把冷却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我没有吃母亲的饭,我在被窝里躺到了第二天天亮。泪水湿透了被窝。我似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彷徨街头,没有工作,此后将凭什么度过一生?

第二天,我打开房门,可怜的母亲还守在门口。她凑上前问:“儿子,没事吧?”

我抱歉地说:“妈,没事。”

母亲又说:“不是妈多嘴,听妈一句话:昨天那姑娘,好固然好,但不是你的。”

我无言地看了一眼母亲。坚韧的母亲,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是的,我知道,吕丹彤不会属于我。

那时候,父亲章旗又一次托人捎话,让我去他那里。母亲面色凝重,我猜她舍不得我离开,但她开口竟是:“去吧,去找你爸爸。”母亲说,你爸爸认识的人多,路子广,一定可以帮你找到工作;他可能身体不好,需要人照料;还有,换个环境,可以忘掉许多事情,对你大有好处。

在我看来,母亲的理由十分勉强。我不需要章旗的帮助。算起来,他正当盛年,身体肯定好着哩,也不需要我的照料。我再次拒绝了章旗。

6

又到了星期六。往日,这一天可以说是我的节日。晚上有两个节目上演:参加“总是面对面”的活动,和文小苇的幽会。前者充分释放了我的体能,后者能把我的精力挖掘到极致。但我从来不留文小苇过一整晚,要不她回学校,要不我匆匆回家。我不习惯和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睡到天亮。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女人熟睡的脸。

小区里新开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主人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他将咖啡座摆到了二楼露天的平台上。这样,天空洒下幽暗的月光,远处吹来柔和的晚风,一边品尝醇厚的咖啡,自然惬意无比。从我的房间正好可以俯视咖啡座:四只塑料小藤椅,围着一个玻璃茶几,后者是一个圆心,正接受前者的倾慕。它们之间充满了高雅的话题和私密的暧昧,一会儿倾心相诉,一会儿窃窃私语。差点溢出杯口的咖啡,香气四溢,期待着朱唇的赞美。四只椅子像四位怀春的少女,忠贞地等候自己情人的到来。晨曦降临,期待落空。椅子们疲惫不堪,梦想一扫而光。

小区大门前有条人行道,这里成了小商小贩临时经销点。去粉汤店要经过这里。每次经过这里,都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男子。推轮椅的男子有时扶住车把静静地喘气,有时则把轮椅停靠路边,自己蹲在一旁抽起香烟。而轮椅上的男子,眼神总是茫然无助,伤感地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两人年龄相仿,极其相像:同样的浓眉、方脸、黑皮肤和大手。只有一点不同,两人的神情:一个无奈,一个无助。每次见到这两个男子,我都会不自觉地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兄弟?父子?还是其他的什么关系?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必是一对兄弟,只有手足之情,才能這样日复一日地照顾自己的兄弟。有时,我又觉得他们肯定是一对父子,血浓于水,想必儿子才能如此悉心照料自己的父亲吧?我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我始终没有去问他们,不如给自己留一点想象。

这一晚,“总是面对面”成员到得格外整齐。很久没来的赵家齐也来了。赵家齐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专科毕业,前几年他还只是一所学校的花工。他看准机会,从学校辞职,去承包了一个小花木公司。他跑遍了全岛,到处推销他的花木。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先前他骑电动车来打球,后来就开着小车来了。他缺席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因为生意忙之外,他还在忙着离婚。他和妻子生有两个女儿,他本来已经满足了,但是,他遇到另一个女人。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年龄比他女儿大不了多少。他们搞在了一起,女孩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很惬意,不声不响地过起了一夫两妻的生活。一、三、五他和妻子过,二、四、六他住到女孩那里。但事情最后露馅了,妻子撵着他又哭又闹。赵家齐于是下定决心和妻子离婚。妻子要他们的房产,他同意了;妻子又提出要100万元人民币作为补偿,他咬咬牙,也给了。一段时间不见面,赵家齐明显瘦了。

“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我和他招呼了一声。

“嗨。”他朝我点点头。我觉得他好像有气无力,他还有力气上场打球吗?

我多虑了,一上场,赵家齐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杀球、扑球,狠劲十足,十分灵活。

许紫薇今晚穿了一件黑色运动裙。黑色的衣料把她的手臂和大腿衬托得格外丰腴白皙。隔着球网,我的目光几次掠过她的胸脯。伍教授立在她的身后,举拍保护着他们的后场。

一场球打完,我走到场边,打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信息。信息是“1892008××××”发来的,就是说,是吕丹彤发来的信息。她说:

“今晚八点,避风阁。”

我立即收起球拍,起身往外走。赵家齐说:“有事,这么早就走?”

许紫薇也说:“看你急切的样子,一定有人等你吧!”

我点点头。许紫薇又说:“什么人?小妹吧!”

忽然,我愣住了。海口至少有十多家叫避风阁的饮食店或茶店,吕丹彤在哪家呢?我在手机上用短信询问:“哪家避风阁?”过了几分钟,吕丹彤回了信息:“秀华街。”

我快步走出球馆,把天籁驶上大道,然后奔向秀华街。现在是七点半,到达目的地时间绰绰有余。但是,半路上有两处堵车,到达避风阁刚刚八点整。

那晚,避风阁的客人不是很多,我用目光迅速搜寻了避风阁每个座位。我以为吕丹彤会在一处座位上等我。我是这样盼望的!但是,避风阁里没有吕丹彤的身影。她不在。或者说,她还没有来。

我在离吧台不远的一个位置上落座,要了两杯珍珠奶茶。我慢慢喝着奶茶,我觉得吕丹彤正在赶往避风阁的路上,不用喝完杯中的奶茶,她就到了。结果,我把杯中的奶茶喝完,她也没有来。我又要了一杯,也喝完了,吕丹彤还是没来。我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我拨了她的手机。她关机了。避风阁里的客人都离去了,再也没有人登门。我被吕丹彤“放鸽子”了。

我驶离避风阁的时候,我的天籁是停车场上最后一辆车子。文小苇打电话问:“球还没有打完?”我说,打完了,做好准备,马上就到。她说,早就准备好了,人家都有馊味了。

我一踩油门,几分钟就奔到酒店。文小苇今晚非常漂亮,脱去睡袍,像打开的嫩椰子。激情过后,我点燃一支烟,问文小苇:“你放过人家鸽子吗?”

“放过。”

“为什么?”

“好玩呗,”她说,“其实,你保证不了自己不会被人放鸽子。既然如此,自己有机会也放放别人的鸽子。”

我本来想起身离去,但又改变了主意,第一次留下来陪文小苇过了一个整夜。这个女孩虽然年轻漂亮,但身上有很多的缺点,搁在二十年前,我对她根本看不上眼。

7

二十年前,我心里只有吕丹彤。记得是初夏,阿亮突然告诉我,他要带着吕丹彤离开农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们要出走,或者说私奔!原来,他们的恋爱,遭到双方家长的强烈反对,他们不得不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来维护他们的感情。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难过。我提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吕丹彤同意吗?”

阿亮咧嘴一笑,说:“我俩合计好的。难不成叫我一人开溜?”

我当即表示,非常支持他们的行动。既然我不能给他们任何帮助,那么,我恳求,在他们离开农场的那一天,允许我去为他们送行。

我记得他们离开的那天,吕丹彤穿一件蓝色的工装,里面是红色的球衣。她神情恬淡冷漠。我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掩饰自己的伤感和激动。他们的行李非常简单,除了一人一只包外,阿亮背着他的吉他,吕丹彤带着她的画夹。一条机动船停在码头上。码头上,除了船老板,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们坐进船舱,默默无言。等待开船的时刻是令人焦急的。假若有人获得消息,完全可以在船上将他们截获。码头上始终冷冷清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最后,小船启动了,切开河面,驶出了我的视线。

我一直盼望他们给我写信。但是,他们一去杳無音讯。三个月后,他们却悄悄回到农场。按常人所想,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变化,他们的感情该是更加牢固。可是,出乎人们意料,阿亮和吕丹彤却分道扬镳了。不但我大惑不解,就是其他人也不理解。我想找阿亮,问清事情的原委,但阿亮摆出旧事不宜重提的面孔。我想去找吕丹彤,我相信她会解释一下,一对热烈的恋人,为爱情而出走,为什么最后却以分手收场?我给吕丹彤写了一封信,表示想和她谈谈。她回信了,让我星期六晚上七点在俱乐部二楼等她。那晚,我早早去了俱乐部。但是,直到俱乐部关门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想,可能是吕丹彤忘记了约会,或者,她记错了时间。我始终相信,她会来找我的。

必须承认,二十年前,吕丹彤就放过我的鸽子!到了冬天,屋外飘起雪花,要过年了,这让人们充满了新的期待。吕丹彤再次成为人们的话题:她要出嫁了。吕丹彤要嫁的人是一个刚刚退伍的军人。退伍军人第一次见到吕丹彤,就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有好事之徒告诉他吕丹彤的旧事,但他全然不理,对吕丹彤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想必退伍军人的火力太猛,击晕了吕丹彤。吕丹彤接受了他!农场的冬天天寒地冻,但某些场合(比如舞会,同事、战友聚会)却热气腾腾,退伍军人自豪地宣称:吕丹彤结婚前一直是处女!

这话现在听起来有几分可笑,但当时却一言千金。不但替吕丹彤洗白了过去,而且也证明了退伍军人独具慧眼。不过,这话有多大的可信性?或者就是退伍军人朝人群里扔出的一枚烟雾弹?我觉得无聊,拿妻子是否处女来证明自己毕竟是无聊的。但我又推测,吕丹彤为什么要执意离开阿亮,会不会是她觉得自己还有离开阿亮的资本?

很快,吕丹彤就产下一个女婴。有人说,这个女婴像极了吕丹彤,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母女相像,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吕丹彤离开阿亮之后,我希望她再次来到我家,但她没有。我很失望,农场已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这时候,我父亲章旗又一次召唤我。我简单准备了一些行李,告别母亲和妹妹,便南下了。

8

南下的路是漫长的。我搭乘的是农场禽业公司运送嘌蛋的车辆,因为车辆老旧,走走停停,路上用去了四五天的时间。动身的时候,农场还是冬天。地上有积雪,河里结满冰,树叶落尽,万木萧索。越往南行,天气越暖和。先是看见路边有绿色的草,接著,又见油菜花也开了。等过了琼州海峡,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色和姹紫嫣红的鲜花。我知道,几天的时间,我便从冬天一跃跨到了春天。寒冷的冬季被轻轻抹去了。这是真的吗?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

我问捎信人:“我父亲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吞咽着嘴里的食物,没有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当真要去找你父亲?其实,你父亲叫你来是两个月前。以前叫你来,你不是都不肯来吗?所以我就没有马上告诉你。现在你来了,你来了……”

他给了几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让我自己去找父亲。我本来以为,海南岛也只是一块弹丸之地,像农场,街南头放一个屁,可以臭死街北头的人。但海南岛不是这样的,它是一个植物宫殿,到处是绿色,到处是密林,浓荫覆盖着天地。我想得过于简单,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父亲,谁知这个叫章旗的男人却和我玩起了捉迷藏。

我用公用电话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开始都是忙音,后来有人接了,他很不耐烦,叽里呱啦地对我叫了一通。我说:“你是章旗吗?我是章晋。”我想象着父亲听到我的声音如何惊喜,但是他愣住了,他说:“什么?”

“我是你儿子章晋。”我连忙说,有点担心他不认我。

“倒颠。”对方恼怒地骂了一句,就挂了手机。

我顿时感到茫然。我换了一个公用电话,继续打父亲的手机。对方刚接电话,就说:“谁是你爸?你烦不烦人!”

第二天早晨,我又拨了手中的电话号码。对方“喂”了一声,因为是早晨,他心情显然比昨天好多了。我说:“先生,这个号码一直都是你的吗?”

他说:“哦,倒不是,几个月前我从电信公司买下的。”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打扰你了。”

捎信人给我的是章旗已经注销了的手机号码。这样看来,他至少两个月没同章旗见过面。联系不上章旗,缩在东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我想不如动身回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母亲和妹妹,我们一起相依为命,母亲舍不得我出门,但是我总隐隐感到,她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我的父亲。还有,我不免又想到吕丹彤,她是我最难忘记的人,可是,她已经成为人妻人母。还要回去吗?我在海口街头徘徊,沐浴着温暖的海风,我犹豫着,我还要回去吗?还要从春天回到冬天去吗?

正在我踌躇的时候,捎信人又给我送来两个章旗曾经待过的地址。我手中有好几个海南县镇地址,它们都是章旗工作过的地方,把它们连缀起来,就形成了章旗在海南的活动轨迹。

9

有一次,我给文小苇五百元,她说,我到海口是上大学来了,你呢,当初是为了找自己的父亲,你找到了你父亲吗?我说,没有,我父亲像躲起来一样,始终不肯见我。

我揣着捎信人给我的地址,开始在海南岛四处追寻我的父亲。章旗是个聪明能干而又生性喜欢漂泊的人,他是农场牧蜂场的一名职工,为了酿蜜,他拖着蜂箱追着花期到处奔波。我的记忆中,哪里花开,他就去了哪里。当然,雪花除外,雪花不但不能让他的蜜蜂酿成蜜,而且还会冻死蜜蜂。章旗是牧蜂场一名优秀职工,他蜜蜂养得好,后来又迷上了养鸭。他用两年时间,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肉鸭品种,新品种一炮打响,为农场赢得荣誉,创造了效益。要是章旗从此静下心来潜心照顾家庭的话,他仍不失为是一个好父亲。可是,他心浮气躁,带着他的新品种肉鸭到海南去了。

章旗在海南从养鸭开始起步,然后涉足了种养、金融、建筑、教育等多种行业。他初到海南,几乎赤手空拳。几年之后,他便建立了一家资产遍布全岛的公司。章旗的公司也像海南的植物一样遮天蔽日,以至我总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文昌有一家五十万只的蛋鸡场,我是按捎信人给的地址找去的。我在保安室打听,听到我提到章旗的名字,那个年轻的保安人员先是诧异,继而警惕,最后有点生气。他告诉我,他不认识这个人!我想,可能是我的言谈举止叫他反感,他把我看作一个不怀好意的人。我在大门口徘徊,保安劝我早点离开,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捎信人给我的地址写得真真切切,难道是他搞错了?我只得在保安人员的监视下,离开了蛋鸡场,奔往下一个目标。这个地方离海口稍远,在五指山,是一个大型的现代化养猪场。养猪场建在山坡上,红墙白瓦的猪舍漫山遍野。据说,章旗公司出栏的生猪占了海南岛的三分之一。这家猪场以前在海口近郊,因为生态原因,拆迁搬入了五指山。我的遭遇同蛋鸡场相似,保安人员是个中年人,听我报出要找的人,他很茫然,他说:“我们的场长不叫章旗,就是我们的饲养员也没有一个叫章旗的人。马上就下班了,你守在大门口,可以认一认每一个人。”我站在大门口,朝里探望,猪舍鳞次栉比,在椰树掩映下,像大海一样幽深。直到最后一个人出了场,我也没有见到章旗。保安说:“没有你找的人,我没有骗你吧。”我很失望,要马上离去。但保安说,天就要黑了,下山是不可能的。他留我在保安室住了一晚。以后,又打听到一所民办学校,马上要举办十周年校庆,而这所民办学校的背后的主人就是章旗。庆典那天,我赶到会场,因为我估摸,作为学校真正的主人,章旗一定会到场接受众人祝贺的。但是那天,在一排政府官员和学校领导中,我仍然没有找到我父亲。此前,捎信人给我章旗的地址的时候,我相信他就在海口。但是现在,我怀疑他是否在海南,是否存在过。他的那些公司另有所属,或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又去找捎信人,他住在秀英码头一间旧房子里,很容易就找到他。我开口就说:“章旗早死了吧!”他有些诧异:“怎么这样诅咒你父亲?”我又说:“我想,他肯定早死了。如果他没死,为何找不到他?”

他说:“这样咒你父亲不应该。我见过他,在钟楼的茶店,他还请我喝过茶,喝的是咖啡。”

“什么时候?”

“去年吧。啊,不,让我想想,应该是前年,你父亲不但请我喝了咖啡,还请我吃了椰子糕和凤爪。”

我以为他会说见到章旗是几个月前。一年前或者两年前见过的人,总有各种理由从人间消失的。我越发相信,这个章旗不在海南,或许,他干脆就不在人世。要不然,他为何对我躲避不见呢?以前,母亲盼着他回家,总不见他回来。于是,周围人暗地里说,我父亲死了,放蜂的时候,被人杀害了。母亲一直不愿相信父亲客死异乡。但现在,我相信他已经死了。他不想见我,我也懒得见他。

刚开始,我想离开海口,去找捎信人,让他把我捎回家。可是,他驾驶着货车,离开了海南。一般情况,半个月他就可以返回,但是,农场在海南的养殖场连年亏损,农场决定撤销在海南的肉鸭养殖场,不再往海南运送嘌蛋,他也就不用再到海南来。这样,我被扔在了海南。捎信人不辞而别,父亲避而不见,让我在海南举目无亲。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元钱,回去的车票都买不起。

当初,农场往海南四季不停地运送嘌蛋,让一种白色肉鸭在海南遍地生长。这种肉鸭生长期短,肉质鲜美,尤其与海南本地品种杂交后,受海水滋养,肉质更是回味无穷,无论白切,还是炖汤,都是美味。如果追溯这种肉鸭的源头,恐怕就要追到农场,追到我的父亲章旗。章旗颇具养殖天赋,他一边养蜂,一边培养出肉鸭新品种。忽然有一天,这种白鸭涌到了海南,在海南铺天盖地生长起来。很多地方,流淌着白色的河流。那上面漂浮着腥臭,还有就是章旗的气味,但是我无法接近章旗。

我不再寻找章旗,如果他不想见我,我肯定难以找到他。如果他改变了主意,我相信,他迟早会来找我……这样,过去了许多年,章旗一直没有现身,他始终没有改变他的主意!终于,我得出结论,章旗也许真的不在人世。为了生存,我在海口从事过很多种工作,诸如码头搬运、街头送报、茶店端茶、兜售彩票等等。我无所不做,甚至糊里糊涂差点卷入一桩毒品交易之中。后来,一个伙伴带着我藏进一个封闭式养猪场,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这三年如同牢狱,我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我整天打交道的就是一群白猪,喂养它们,清扫它们的排泄物,给它们治病,看着它们长膘,然后把它们赶上车出售。有人说这个猪场也是章旗的。这之前,如果听见别人这样说,我会惊讶,惊讶章旗的本领之大。但是现在,我无动于衷,因为我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兴趣。三年中,给我的生活带来一抹色彩的是另一对年轻夫妇。确切地说,是他们中的妻子。她丰满白皙,根本就不像一个干力气活的,但是她养猪却很认真。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但时间一长,却发现并不尽然。我和她一步步地靠近,彼此释放出挣脱猪场枯燥生活的力量。

10

文小苇问:“你舍得离开猪场?”我说,怎么舍不得?做梦都想离开,那里是一片白色,总有章旗的气味,可是,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文小苇又说:“我知道,你始终没有忘记你父亲。只不过,现在你憎恨他。”她眯着眼睛,看着我:“我也讨厌我父親。”隔了一会儿,她说:“我父亲是一个赌鬼,没日没夜地打牌,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欠了一身的债,我上大学的费用他都拿不出。现在,一切只有靠我自己想办法。”说完,她更细地眯缝起眼睛。“我们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都有一个可恨的父亲。”

文小苇可能在说谎,因为在我看来,穷得上不起学的情况毕竟极少,这么巧让她赶上?但是,她给我们寻找的相同点,让我一下子感到和她亲近了许多。何况,那晚,她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驯。她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往她的手袋里多放了五百元。

酒店的大门前有一棵白色的鸡蛋花树。进入酒店大院,拐弯处,又有一棵鸡蛋花树,不过,这棵树上的花朵是红色的。我忽然想,都是鸡蛋花,为什么一棵白色一棵红色?为什么栽在大门口的是白色的,而藏在深处的是红色?表示红色的鸡蛋花更加稀奇珍贵吗?我伫立在鸡蛋花前,漫无边际地想开了。这样,我又拨了1892008××××这个号码。

手机响了二十多声。我觉得手机就在她的手上,她盯着手机来电,犹豫着要不要挂掉。最后,她划动手指,接通了手机。我兴奋地对着手机叫了几声“吕丹彤”,问她“何时到的海口,到海口干什么,为什么不会会熟人?”她一直默不作声。手机变成一方深潭。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掐断了手机,在我的第三句话还是第三十句话?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嘀的一声,来了一条短信:“星期六晚上八点,龙舌坡避风阁。”我欣喜若狂,吕丹彤又约我见面了。

那晚,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避风阁。我先占据了一个双人座位,一支烟后,我换了一个包间。我想象着,吕丹彤来了之后,我们会有一次长谈。等人的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为了消磨时间,我开始回忆和吕丹彤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回味一些事情的细节。吕丹彤当初和阿亮出走,归来后却和阿亮分手嫁给了另外一个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后来,一个好事者分析,他们之间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生,试想,假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分得开吗?吕丹彤的丈夫,在他们新婚之后,到处向人宣布,吕丹彤直到结婚的时候还是一名处女。我当时想,吕丹彤为什么选择了这个人?纵然她不会选择我,选另外的一个什么人,也比这个人好十倍。当然,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她也来到了海口!

那晚,吕丹彤又放了我的鸽子。我等到十一点,直把我们过去每个角落翻了个遍,也没有见到她身影。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今晚,你很忙?”

很快她的短信就来了:“我来了。你在六号包间,点了一壶碧螺春,要了几样小吃:凤爪、咖啡糕、葱油饼、咸花生,中间,你还点了一杯珍珠奶茶,你一口也没喝。你一共去了六趟洗手间。十一点十分你离开避风阁。是不是这样?”真是这样。在我焦急地等待她的时候,她就在避风阁的某处盯着我。我又想起过去,我满街寻找着她,她则在窗帘后面审视着我;我觉得她或者是希望她爱上我,但是,她却嫁给了另一个人。

我回她:“又放我一回鸽子!”

她的短信马上来了:“嘻嘻,你不是喜欢被人放鸽子吗?”

我本来有点生气,但经她这样一说,我可以有理由不生气了。

11

伍教授是“总是面对面”里一个比较松散的成员,他年纪最大,球技最好,球友最多,如果他缺席我们的活动,大家非常理解,也容易接受。但是,自从许紫薇和他成了搭档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很难拆开。好几个晚上,我想和许紫薇配对打一场双打,她和伍教授刚从球场上下来,她的太阳穴上闪烁着明亮的汗珠,脸色绯红,胸脯微微起伏。尽管是下场来了,但她的手里仍攥着球拍不放。她的样子显然期待着再次登场。和我吗?我马上掐灭了邀她配对的念头。是的,她和伍教授重新登场了。看他们打球如同欣赏一场双人舞,是一种享受。除了他们球技好以外,就是他们的高度默契。他们心心相印,心到手到,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手中的球拍,成了彼此的手。我记得伍教授对许紫薇说过:“高举左臂,掩护自己,迷惑对手。”许紫薇记住了伍教授的话,遇到杀球,起跳之前,她总要张开手指,手臂撑过头顶,手掌杵向天空。五指修长,掌心白嫩,我感觉,许紫薇把手往上伸的时候,更像是抚摸什么。别看她是大学教师,文雅,含蓄,有书卷气,但她杀出的球,十分凶狠!有一次,我盯着她抬起的手,没留心球向我射来,我躲闪不及,叫球打在额头上。我头上即刻有一块地方像被火烫了一下。许紫薇举拍示意,她非常抱歉!我做出没什么的样子,但我心里非常想也这样回敬她一下。但是,终究她不肯给我机会。

城西的酒店差不多被我和文小苇跑遍,但有一家叫皇冠的大酒店我们从没涉足。它昂贵不说,外表看来气派也大,俗话说,店大欺客,我觉得我们和它不相配。一次,文小苇说:“皇冠是什么滋味,还没有尝过,今天不妨尝一尝。”

我心里盘算,“皇冠”的房钱是其他酒店的几倍,哪里不都是睡一夜?我宁愿把多出的钱给文小苇,也不想给了“皇冠”。

文小苇望着我,说:“我就想戴戴皇冠。”

经不住她的怂恿,我到“皇冠”前台订了一个房间。我的前面有一个人在取房卡,我仔细一看,竟是伍教授。我差点就上前去招呼他,但我突然灵机一动,咽回了声音,悄悄退到大堂一角。果如所料,我在大堂旁边守了半个小时,就看到了许紫薇。她没有穿运动服,着的是一件白色连衣裙,一改往日的敏捷矫健,显得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她径直走过前台,像一道幻影消失在电梯口,上楼去了。以往我和文小苇幽会,过了子夜,我就会离她而去。这是我的习惯。但在“皇冠”的那夜,可能是吝惜花费的钱财吧,我一直待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和文小苇分手。

当天晚上,“总是面对面”成员又汇集在天翔羽毛球馆。这天距离上次邂逅吕丹彤整整四个星期。这天晚上几乎重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天气闷热不堪,伍教授和许紫薇没有来,隔壁场地那个长发女孩来了,她穿着黑色T恤和红色短裤,不打球时,她就坐在长凳上看手机,目不斜视。这一切和上次一模一样。突然,我心有所感,我放下手中的拍子,急步走向羽毛球馆前台,我认定在那里会见到吕丹彤。她没有出现在前台。这是两个夜晚唯一不同的地方。我感到很茫然,在柜台里替顾客办理订场手续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有时抬起她的眼睛看一眼顧客。她的眼睛也很亮。我掏出手机,又拨打了1892008××××这串数字。

12

她同意和我见面,地点又是避风阁,这回是龙昆南的避风阁。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不会再放鸽子吧?”

嘀的一声,她的短信来了:“怕放鸽子,就别来。”

我驱车赶往龙昆南。海师和海中这两所学校都在龙昆南,因为这两所学校,龙昆南平添了一抹文化气息。龙昆南大道上车辆不断,人流如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店铺林立,商城、酒店、会所、法院应有尽有。过海师往南,一眨眼工夫,就到了避风阁。即使冬天,海口街头也是绿影婆娑,花团锦簇。一到晚上,各种灯光映照,花影摇曳,变幻不定,令人疑惑。避风阁左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凰酒店。这家酒店几年前出了一桩命案。一对情侣到这里开房过夜,结果,一夜之后,男方杀死了女方。男方极其残忍,不但掐死了女方,还肢解了尸体。警方只用了几天时间,就破获了案件,抓获了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供述,他杀死恋人,完全是失误,因为他们做爱的时候,为了寻求刺激,总是喜欢互掐对方,这次,恋人让他更用力一点,他异常兴奋,劲儿比往日都大,等他清醒过来,发现恋人已经断气了。就是一般人,也觉得犯罪嫌疑人供述的杀人原因过于牵强,因此,网上有很多对此案的猜测,主要有:1.女方是大二学生,正在考虑和男方分手,因此惹恼了男方,遭到男方杀害;2.女方想要移情别恋,男方阻止,被男方杀害;3.女方虽是大学生,但她从事第二种职业,被男方发现,男方劝阻无效就动了杀心。凡此种种,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命案发生了,且疑点重重,一下子吸引了市民的目光,也让这家酒店名气大增。警察问犯罪嫌疑人:既然是误杀,为什么不报案,还要碎尸?犯罪嫌疑人说,他父亲重病在床,若是报案,他就脱不了干系,照顾不了生病的父亲。据说,案发后的几天,犯罪嫌疑人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陪伴着受害人的父母,海口、三亚到处寻找受害人。据他供述,他这样做,就是为了缓几天被捕,以便多孝顺几天自己的父亲。这同样值得怀疑,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吗?凤凰酒店自那以后,重新装潢了一次。主人希望彻底扫除它的戾气。

避风阁前面没有车位,我把车子泊到凤凰酒店,然后再绕向避风阁。我看了一下手机,快八点了。我突然想,但愿不会再被放鸽子了。要是吕丹彤还不露面怎么办?

我又想到那名男子,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犯罪嫌疑人,他偶尔入住凤凰酒店还是这里的常客?他为什么要杀死和自己幽会的女子?他早一点想到自己重病的父亲该多好!这家店名以前是草书,龙飞凤舞,酷似毛体,出事之后,店名改用楷体,因此,“凤凰”变得稳重端庄。

我一个劲地想,那名男子如果早些时候想到自己的父亲,要不然那天他索性在家陪伴自己的父亲,或者那个父亲硬把儿子留在身边,那天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看来,父亲是多么关键。那名男子领着受害人的父母,可能不止一次从凤凰酒店门前经过,四处寻找受害人。他脸上露出真诚的悲伤,心里惦记着自己重病卧床的父亲。

我后来完全忘记了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我在猪场三年,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我重新回到海口,是这年的腊月。离过年还有两个星期,街头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我想我也应该回家过年了。回家和母亲、妹妹一起过年!我和她们分别有六七年了,我非常想念她们。这个念头让我像乘上了飞机,顷刻回到农场,和母亲妹妹团聚。卧铺车行驶缓慢,路上行驶了三天两夜。它一步步驶进隆冬,越向北行,天气越冷。我蜷缩在卧铺上,想象着母亲和妹妹的样子。越是想她们,越是嫌车子行得慢。我的心热乎乎的,因为马上就可以见到母亲和妹妹。卧铺车抵达农场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就要落山,放射出的光又红又黏,天气十分暖和,路人行色匆匆。这一切与以前一模一样。我快步回到家。那间临河的杂货铺,就是我的家。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我伫立在门前,一时想不出来,母亲关了店门去了哪里。以前,母亲为了多卖掉一盒香烟,从来不肯在别人睡觉之前关门。门前的窗户破了一块玻璃,我从那里往屋里看,我家的柜台还在,但货架上全部是空的。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回母亲和妹妹。后来,邻居商大伯从门前经过,他发现了我,非常惊讶。他说:“是你?你怎么回来了?”商大伯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要我到他家去,给我递茶,还以丰盛的晚餐款待我。他说了不少我离开农场后这里发生的事情,我意识到他的话越来越接近我的目标。果然,他说:“长话短说,农场变化不少,你妈妈到浙江去了。”

我马上问:“她到浙江去干什么?”

商大伯说:“你妈是嫁到浙江去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章迎呢?”

“她随你妈一起嫁到浙江。”

商大伯怕我难过,便劝我:“也太难为你妈妈了,她是一个女人,先是你爸爸不顾家,后来又是你杳无音讯,叫她怎么办?一个到农场做生意的浙江老板相中了你妈妈,你妈妈就跟了他。”

夜晚,商大伯把炉火拨得很旺。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章迎到了浙江也出嫁了,她嫁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老板的儿子。

母女一同嫁给父子,绝对不是什么喜事,却一定会成为笑柄……突然,我非常自责,如果我早点回来,也许母亲和妹妹就不会远嫁浙江。我打开家门,一切如旧,桌子椅子还在以前的位置,之前它们凝结了母亲和妹妹的体温,现在却是冰冷的。过完年,我又要离家。商大伯以为我要去浙江。我告诉他,我回海南。南下的时候,我绕道去了浙江,我在义乌车站徘徊了一天,最终没有去寻找我的母亲和妹妹。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避风阁流淌着轻音樂,月色宜人,和风轻拂,它的确像静静的港湾,不管外面喧闹声多么汹涌,这里都是一片宁静。我尝了好多样茶点,直到再也无法下咽。自然,这一夜,吕丹彤又没有来。这似乎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如果她如约前来,倒显得奇怪。到了子夜,买单出门。店外灯火辉煌,人影憧憧,喧嚣顿时像巨浪一样迎面扑来。隔壁的凤凰酒店尽管庄重典雅,但是让人感到它难以掩饰对夜色的顾盼和惊喜。我驶过它的门前,真不该这时候还看它一眼,我看到伍教授和许紫薇的身影。

刚到家不久,吕丹彤的短信就来了,她这样说的:“您缺乏耐心,十一点刚过,您就离去。我本来打算零点和您见面的,但您没有耐心。我想最好和您说实话吧,我不是什么吕丹彤,我只是她的女儿,我叫李霞,正在海师上大二。我利用课余时间到校外打工。我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妈早就死了,至少她在我心里早就死了,她不配做母亲。我知道你们之间有许多花花事,但我不想听。我应该叫您叔叔吧,叔叔,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我冲了一杯咖啡,喝下之后,便拨打文小苇的手机。手机嘟了一阵,没人接。过了几分钟,我又打手机,三声之后她接了。她说,你吵醒我了。我说,我想你了。她咯咯笑了,问怎么想,这时候想未免太晚了吧?我说,别啰嗦了,我已在凤凰酒店订好了房间。

我刚办好订房手续,她就到了,她的学校就在附近。我并不急于进房,而是蹑手蹑足地在酒店走廊走了一遭。走廊异常幽静,像林间暗道,足以掩盖所有人的行踪。文小苇问我,你寻找什么吗?我说,没有。那晚,文小苇的兴致特别好,因为下午她刚从三亚返回海口。在车站旁边的砗磲店里她邂逅了一位大叔,她说这位大叔很有趣,不但送了一串价格不菲的砗磲给她,还和她同车回到海口。大叔问她是不是处女,还说自己一晚最多可以做七次。我也来了精神,就对她说:“那位大叔瞅准你不是处女,挑逗挑逗你。”文小苇说:“当然,男人都是这副德性,男人越老,越馋年轻姑娘。”我说:“谁叫你又年轻又漂亮,直叫人想得慌。说老实话,大叔得手了吗?”她大笑不止:“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那次,她说,她要去北京,她的老师在北京教书,她的一位学长在北京读研究生,她要去那里找他们。

13

当初,我邀请伍教授加入我们的球队,他爽快地答应了,不承想,他竟是一个羽毛球高手。他热衷于打球,只要有俱乐部邀请他,他都欣然前往。他像一个侠客,仗剑漫游!有几个星期,我们谁都没有看见他,后来许紫薇说,伍教授到马来西亚参加老年人羽毛球比赛去了。

许紫薇得到伍教授真传后,球技大有长进。她立在对面,我的目光在她高耸的胸脯上游移。以前,她发的小球总有点偏高,很容易让人一拍扑死。如果她再这样出手,我肯定不会放过她。我料定她发的是网前小球,身体一跃而起,朝她猛扑过去。正当此时,她却手腕暗抖,羽毛球射过我的头顶,偷袭了我的后场。待我转身,急向后冲,球已经坠地。我扭回头朝她不满地看了一眼,她挥挥拍子,对我似含歉意地一笑。

那晚,邻场的那个女孩又来了。她漂亮得惊人,长发,瓜子脸,黑色T恤和红色短裙,大腿雪白丰满!她的球打得一般,但是一个女孩只要漂亮,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她不打球时,又到场外捧着手机看。她坐在长椅上,左腿压在右腿上,左脚尖向上翘起,短裙只能遮住一部分大腿;她上身朝后倚靠着,微微倾斜,整个身体呈现出美妙的曲线。无疑,她看手机的样子也很迷人。我不禁想,她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更加迷人。我走过去,对女孩说:“能请你打一局吗?”女孩抬起脸,像从梦中惊醒,露出吃惊的神色,充满疑问地说:“叫我?”我说:“是。肯赏脸打一场球吗?”她连忙说:“我打不好,打不好。”女孩的脸庞十分鲜嫩,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很僵硬。

离开球场,经过前台,我往那里看一眼,看看那里是不是有我熟悉的身影。没有。现在没有,希望以后也没有。前台的服务员又换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长相一般,但打扮性感,一对乳房有一半露在外面,让人大饱眼福。

路上,我就打电话退掉了凤凰酒店的房间。接着,我又告诉文小苇,让她赶到金棕榈小区。这是我第二次让她到我的家来。她刚到,我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完事后,她要马上离开。第一次她来的时候,仅仅喝完一杯茶,我就让她走了。这次,我没有表示什么,她自己要走了。假如她要留下来,我或许愿意和她过完一个晚上。我要用车子送送她,她拒绝了。我们对彼此的过去和现在都不甚关心,我对她多次谈起我的父亲,说着说着,我的父亲就在浓密的绿荫中失踪了。她则说她的男友,那些男孩来了又去。我扳起手指替她数了数:“有一打了。”她眨了一下眼睛,想了一下,说:“真有一打呢。”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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