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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与文本》中的“地方”重现

2021-12-03魏平玲

北京印刷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斯奈德伐木印第安

魏平玲

(马鞍山学院外国语学院,马鞍山 243100)

一、斯奈德与印第安文化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旧金山的农场,成长于美国西北部的偏僻山区。斯奈德从小以印第安人为邻,深受印第安文化的影响,对他而言,“美国本土文化不是欧美的传统文化,而是印第安人的传统文化”[1]。斯奈德认为,当代人与“地方”关系割裂造成了人的生存困境,若要恢复平衡、稳定的生存状态,现代人需要重建与“地方”的联系。重建“地方”并非需要人类通过签订契约获得地方的居住权和使用权,而应“更为真挚地对待自己和脚下的土地之间的关系,并且关注邻居,包括人类和非人类”[2]。古老的印第安传统下的人地关系是现代人应该学习的模范,他们给予了现代人生存的启示。对斯奈德而言,“印第安人其实是斯奈德精神上的兄弟,印第安文化则是他‘地方’意识的依归”[3]。

华裔美国学者段义孚曾指出,“艺术始终承担着将生活从忧郁中解脱的责任”[4]。作为美国深层生态学的桂冠诗人,斯奈德关注生态环境,关心生态危机背景下人类的生存危机。长诗《神话与文本》由“伐木”“狩猎”和“燃烧”三篇,共48首诗组成,是斯奈德在印第安传统影响下的诗学实践,也是斯奈德用诗歌消除人类无“地方”感的想象之旅。诗中,斯奈德将神话、传说、巫术、典仪、动物意象进行杂糅,形成一个新的神话,以此重现印第安传统下的人地关系,实现“把人与自然重新整合起来,把自然放到与人血脉相关的位置上去,以此增强地方感”[5]。诗人在印第安文化背景下对神话进行重新创作,引导人们从古老的人地关系中得到启示,这是斯奈德重建人类生活在“地方”的希望。

二、“地方”失落

《伐木》的素材大多取材于斯奈德作为木材测量员和装运工时的感受。斯奈德在北美太平洋西北的农场长大,近距离地接触原始野生世界让他能直接领悟到来自沼泽、森林和高山的启示。这些在“地方”的直接体验构成了斯奈德“地方”意识的基础,同时也是他感受“地方”的基本方式。

印第安人在放倒大树以前,常举行仪式,为树木祈福。而欧洲白人的“伐木”代表破坏、疏离与毁灭,是造成“地方”失落的根本原因。《伐木》里描写了一些与“地方”割裂的“头戴皇冠或礼帽的人”和“哲学博士”。“ 我们统治你们/我们愚弄你们/我们为你们而食/你们/我们为你们工作/谁?”[6]14这些有权势和有学识的人生活在城市,不珍惜森林,不认同这片土地。他们叫嚣着统治你们、愚弄你们,此处的“你们”指作为可利用资源而存在的自然。而他们却虚伪地喊出是为“你们”而活、为“你们”而工作,这里的“你们”又指人类为发展而按自己意志进行改造的自然。诗人用一个“谁”字,戳穿了资本家的谎言,将这种破坏与剥削暴露于众。他们究竟是在为了谁在破坏?答案不言而喻。

“进行生态实践需要秉承公平博爱的准则,避免对他人或其他生物进行生态层面上的剥削”[7],而人类为获取工业发展所需的木材,过度开发西海岸荒野地区,摧毁亚洲西伯利女神的圣林、印第安部落海达族的圣林。“中国的古老森林滥砍滥伐/群山滑入黄海/旧金山那些2×4的木板/曾是环绕西雅图的森林”[6]17;“人们雇人滥伐森林/杀害蛇类,建造城市,荒野铺路”[6]22。滥伐之下,群山无能为力地“滑入”黄海;滥伐之下,森林成为城市建设的板材;滥伐之下,印第安文化中的万物有灵、图腾崇拜、朴素生活受到了现代工业的强烈冲击。

森林是地方的特色,全世界范围内对森林的破坏意味着整个地球家园的全面沦陷。人类将自己推到了自然的对立面。“地方”遭到破坏,人对“地方”的依恋消减,人的心也逐渐“硬化”,渐渐丧失了对万物的爱,“没有这种爱,我们会走到无人居住之地的世界末日”[8]。

三、“地方”唤醒

“伐木”导致人地割裂,而印第安文化背景下的“狩猎”将人放到了与万物同在的生物圈之内,使得失落的“地方”意识又在“狩猎”中寻得复兴之道。“我坐在堆木料的路旁,什么也不想/酝酿一个新神话”[6]23。这个“神话”便是斯奈德通过再现印第安人狩猎中的萨满教信仰、万物有灵论以及孕育崇拜,实现了神话巫术框架中人与万物同属生态共同体的“地方”意识唤醒。

斯奈德早年与印第安比邻而居,本科时期研究印第安人海达族萨满教时的神话,对萨满教有着十分深入的认知。于斯奈德而言,“它(萨满教)形成这个星球最基本的传说,也就是说,我们拥有全世界所有民间的故事”[9]155。作为一种原始信仰和最古老的宗教活动,萨满歌复活人对许多事物的认知,将人和其他生灵紧密相连。斯奈德指出,“萨满为野生动物代言,为植物之魂代言,为群山、众水之灵代言。他/她(萨满)为众生而歌,众生通过萨满而唱”[9]。在《狩猎之一》中,斯奈德化身为萨满,创作“第一支萨满歌”。因为伐木,“柔软的牡蛎烂了,潮涨潮落间/沼地发出臭味”[6]23,而萨满沟通族人与众灵、解放羁绊、治疗痛苦,用歌唱和自梦的力量治愈肉体和灵魂,是《狩猎》中斯奈德首先推崇的复兴力量。

印第安人只在必须猎食以求生存时捕猎,且只猎取自己生存所需。斯奈德曾提到过皮尤博印第安人的猎鹿的行为。在捕猎前,他们服催吐剂,由内而外净化自己。行动时,他们按照鹿的行动轨迹设定捕猎地点,似乎鹿是主动向人走来,而非意外被杀。获猎后,他们通过唱歌和舞蹈感谢鹿的牺牲,他们朝东放置割下鹿头,向鹿祷告,祈求得到它们的原谅。他们心怀感恩的对鹿的皮肉予以最有效的利用,并将鹿骨投入水中,以使它们获得再生。万物有灵论影响下,印第安人捕获猎物的灵魂不灭,生命循环往复。

在《神话与文本》中,熊、鹿和郊狼时常出现其中,它们是象征性的图腾,代表着人类之外的动物精神。在《狩猎之八——这首诗写给鹿》中,当诗人“错过了向雄鹿射击的最后机会……/秋天山中的鹿、智者一样叫着/从雪野跃下/身子紧绷而灵巧/……不让人类的灵魂过问”,而当诗人落寞而归的时候,鹿又回到了“寂寞小路上/在车灯光线中舞蹈”。在神话的维度中,诗人最后感悟到,鹿有了令人钦佩的灵魂,“鹿,不要为我而死/我要喝海水/我要冒雨睡在海滩卵石上/直到鹿可怜我的痛苦/决定去死”[6]29。鹿是有灵魂的智者,它与人心意相通、惺惺相惜,在见到人类挨饿受穷时甚至不惧死亡,主动献身。

印第安人捕食鲑鱼,这是一种溯河洄游鱼类,它们在江河上游产卵,幼鱼时期在河道中生活,数年后游至大海。准备产卵时,鲑鱼逆流而上,从海洋进入河口,越过重重障碍,返回出生河道:“海狮,鲑鱼,远离海岸/……/向北向南,沿着五千英里/海岸,逆流游入小河无数种子搜寻内陆水源”[6]29。产卵之后,鲑鱼体力耗尽,死在产卵的地方。它们的后代又沿着它们的足迹,游向海洋,长大后再游回出生地产卵。鲑鱼就这样世世代代,循环往替。印第安人重视孕育的力量,因此在捕鱼时,不会干扰鲑鱼的繁衍,只会在鲑鱼产卵之后再去捕食它们:“雨水打湿的圆石上/沾满血渍的沙洲上/我吃着产卵后的鲑鱼[6]30”。印第安人渔猎时遵从鲑鱼生命循环的规律,不赶尽杀绝,这是斯奈德推崇的生态良心。

作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楷模,印第安传统下的狩猎是一种恢复人地关系的仪式。他们用萨满歌治愈创伤,用虔诚的狩猎仪式表达敬畏、用不赶尽杀绝的生态良心保证自然界的生生不息。通过再现印第安人的狩猎传统,斯奈德展示了神话层面狩猎时代的人的命运共同体关系,唤醒已经失落的“地方”意识。

四、“地方”新生

在《神话与文本》中,“燃烧”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它滋育万物,是印第安人改造土地的方式,也是诗人弘扬生命精神的审美对象。“狩猎”建构了人与万物同属命运共同体的“地方”意识。继“狩猎”之后,斯奈德用“燃烧”的意象呈现虚实相生的意境,象征“地方”重生所必经的涅槃之旅。

“火,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很想,凭着对建设性法则的认知,凭着对自然律法/的崇拜,用一场大火帮助/我的大陆。一次猛烈的干净利落的/燃烧。然后这地方就会/更像/从前它属于印第安人/的那个时候”[6]205。印第安传统中,男人狩猎,女人采集果实、种植作物。他们通过分块焚烧森林的方式开垦土地。焚烧森林可以加快森林养分循环的速度,提高土壤肥力。焚烧后,高大树木变稀疏,低矮的玉米等农作物获得充沛的阳光雨露,生长茂盛。他们的焚烧建立在土地的承载能力之上,在焚毁一个世界的同时,也诞生了另一个世界。

“美国黑松/熊果/种子等着一场大火/然后轮到行将消失的银灰色森林”[6]205。一旦发生森林大火,北美熊果树皮很薄,极易燃烧。熊果在大火中也会被烧焦,但它坚硬、紧闭,可以在大火中将种子储藏起来。“熊果种子只在一场大火熄灭或/一头熊经过之后才打开”[6]205。一旦大火熄灭,浓烟散尽,果子便会崩裂,将种子播撒在燃烧后的肥沃土地上。因此,面对“燃烧”,“你我必须等待/直到下一次世界和宇宙熊熊燃烧/大千世界,燃烧/——哦别管他”[6]21。适时的森林大火可以使土壤重新得到营养,促进动植物种群的更新和生态系统的交替,因此应该听其自然,“别管他”。熊果树做好了死亡和再生的准备,烈火炙烤之后,新的一代必将萌生于从灰烬中。

《燃烧》是诗人的乐观表达:“伐木”造成人们现实与精神处境的失落与仿徨,但新生命就像是大火中留存的种子,经历了生产的阵痛,成为革新陈旧思想的新力量。《燃烧之一》描述了婴儿诞生的场景,“一阵颤栗掠过悬挂在/骨盆上的神经和肌肉/倚靠根茎,把身子撑起来/神经的一阵难以察觉的颤抖”[6]36。“燃烧”摧枯拉朽,孕育新生。诗的最后一节“我跳舞时太阳晒干了我”,描写了用舞蹈庆祝再生时的情形[6]36。印第安人的舞蹈是人在“地方”从事狩猎、农事、庆典等活动时的仪式之一,其中常渗透着对“超自然力”的崇拜。它是人类的本能冲动,与生命的原始形态密切相关。印第安人在舞蹈中再现生命经过在母亲产道里的挣扎后诞生于世的艰辛,宣泄历经烈焰锻造之后重获新生的快乐,如此人与“地方”身体和精神上的联系得以充分体现。“梦,梦/大地!那些生命活在你身上/一个都没有消失,都将被改造”[6]42。斯奈德希望现实有所改变,与人类同居地球的所有生命不会消失,他们都将在“燃烧”后重回最初的存在状态,集体回归精神家园。

五、结语

对斯奈德来说,“神话”是建构方式,“文本”是现实,帮助人们通过古老的印第安文明察觉和理解现实是他创作《神话与文本》的终极目的。印第安文明充满神秘感,诗歌具有强烈的感召力,两者的结合是关联时空流动中“地方”最好的文学艺术形式,为保存不同时空里的“地方”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法。

《神话与文本》是他呼吁人类关心自己脚下的土地,认同生物间相互依赖关系的“地方”复魅之旅。在“地方”重建过程中,诗人用“伐木”“狩猎”和“燃烧”的意象分别象征着“地方”意识经历的失落、唤醒和新生三个阶段。“伐木”造成人地关系疏离,代表着工业化影响下的“地方”失落,“地方”建构始于“伐木”后印第安神话中的女神回归;“狩猎”治愈心灵,唤醒人类从原始社会便存在的人与地方万物共存于“地方”的意识;“燃烧”除旧布新,孕育希望,使得“狩猎”中创造的“地方”精神得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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