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剑

六弟失踪那年12 岁，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时值暑假，他帮家里割水稻。那天的阳光如麦芒。他光着上身，穿着与他身体很不相称的军绿色八一短裤，胸脯往下罩在短裤里，赤裸的双脚陷进泥水，像穿了一条绿色的朝鲜族长裙。他戴了一只草帽，这使他看上去很滑稽，像一只站立的青蛙。

六弟太需要一身像样的衣服了，但家里没能力给他做新衣。他那条八一军短裤，还是大哥从部队邮寄回来的。我望着六弟青蛙样的矮个子，觉得他缺的不仅仅是衣服，还有营养。可是，我们家连饭都吃不饱呢。

六弟浑身是泥。

我在六弟一侧。我割稻谷的宽度是六弟的两倍。我一排14 棵，六弟7 棵。这样我们才能保持相同的速度，并排前进。

我比六弟大6 岁。这年我参加了高考，但没考好，大学录取通知书于我，是镜中花、水里月。我打算“双抢”过后，返校复读。

“双抢”是抢割抢栽，乡村最累人的活。我们割到田中央时，六弟突然直起身，把镰刀一扔，镰刀尖啄在泥水里，镰刀把指向高远的天空。

“走了。我出家当和尚也不种田！”六弟说。

我以为他是累了，说气话，没理会他。他蹚着泥水向田边走，上了田埂。他在田埂上回望一下我，又也许是回望那片在他眼里大得无边无际的水田，尔后，摘下头上那顶斗笠一样的草帽，顺手一挥，草帽像飞碟一样，飞得那么高，那么远，飞入山坡上的松树林。

六弟走向坡地，走向松树林，上了林间的小路。

晚上回家吃饭，母亲问：“小六没跟你一起回？”我说：“没有。他不是先回来了吗？”

我们这才知道，六弟不见了。

母亲的声音，在黄昏的暮色里嘶喊着。除了大山的回音，什么也没有。六弟失踪了。六弟从我们割谷的那个水田回家，要路过野水塘。母亲怀疑他在野水塘里。野水塘经常死人，有人干活，干着干着，觉得累了苦了，活着没意思了，就一头栽进野水塘。野水塘今年还没死过人，按母亲的说法，去年死去的野鬼，还没找到替身。

母亲坐在水塘边哭泣。我说：“怎么可能？他那么会玩水，像一条鱼。他不会淹死在水塘里，除非他自己要死。可是，他那么小，怎么会想到要去死？”

“小六……”母亲喊着六弟的小名。她哭诉道：“我的小六呀，儿啦！我虽然生了6 个儿子，可我不嫌多啦！手背、巴掌都是肉咧！你小六最小，我对你还要厚一些儿啦！你怎么就走了咧……”母亲坐在塘埂上，拍打着自己的双腿，痛哭流涕。她让父亲和我们下去捞六弟。我们说，六弟不可能在水塘里。父亲说：“野水塘那么大，那么深，就是在里面，我们也摸不到。你莫要再把我别的儿搭进去。”父亲和我们都不下水，母亲骂我们心狠，骂父亲老虎都不如：虎毒不食子啊！母亲哭泣着，好像是父亲把六弟弄死了。母亲说着，自己就要往水塘里扑。母亲不会水，她下水就是白送一条命。我和父亲被母亲所迫，只得下水去捞。一会儿，湾子里会水的都来了，穿着短裤，纷纷扑进水里。塘埂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仿佛六弟真的淹死在野水塘里。母亲的哭声感染了很多人，带动更多的女人哭泣，有没下水的老男人也陪着抹泪。几乎整个竹林湾的人都来了，比过年在水塘边捞鱼还热闹。

麻球在半山坡冲野水塘这边喊：“你们搞个么事呢？”有人回应说：“小六淹死在野水塘了。”麻球喊：“你们瞎说个么事？小六从后山坡往县城方向去了呢。我问他到哪里去，这个猪屙的不吭声。我叫他跟我回，他不应，一句话都不说，像被哑巴鬼缠上了。”

（选自2021年第8期《青年作家》，本刊有删改）

——鉴 赏 空 间 ——

《蒲柳人家》中，刘绍棠以家乡为背景，描绘了一幅幅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风俗画，文字清新，抒情优美。《慈悲引》中，作者同样以家乡（湖北红安）为背景，以六弟为主要人物，展现了独特的乡土画卷，意境优美，语言值得细细品味。

——读 有 所 思 ——

1.试赏析第一段中画线的句子。

2.试分析“镰刀尖啄在泥水里”中，“啄”字的表达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