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灵

一、创意写作的未来？

创意写作这门学科在经历多年的发展以后，近年“创意写作的未来”成为学术界的热门讨论方向，不少学者都提出创意写作未来需要以数字化和文化创意产业方向作跨学科的多元发展。在众多的发展方向中，香港公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创意艺术学系选择了跨学科的方向，除了强调文字创作与视觉文化之配合，更加强与产业的合作，发展出有别于传统、以文学为宗的创意写作教学特色。那么为什么香港公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创意艺术学系的创意写作课程要选择这样的发展路向？本文将从学科发展的角度，结合国外学者的研究作分析。

香港公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创意艺术学系于2008年开办“创意写作与电影艺术荣誉文学士”课程，以创意写作结合电影艺术的方法，进行跨学科的写作训练；又于2020年开办香港首个讲授汉语写作的“创意写作文学硕士”课程。根据美国知名学者格雷姆·哈珀（Graeme Harper）的看法，跨学科将成为未来创意写作发展的主要方向。在其著作《创意写作的未来》（The Future of Creative Writing，2014）中，格雷姆·哈珀着力分析创意写作这个发展日益蓬勃的学科，在经历20世纪末的几十年急促发展，并于21世纪初的头十年取得更为广泛的认同后，正经历一次学科上的变革。创意写作的发展受益于跨学科研究近年的突起，不再是传统式文学教育下以赏析经典名著为主、引导学生创作为辅的教学模式，而是与各种新兴科技密切结合，例如人工智能、虚拟技术、大数据分析等都在不断影响我们的写作行为。在这种急促的发展趋势下，创意写作将会出现与过去我们所了解的写作学截然不同的新发展，并且将跟未来的生活方式和感知思维的转变有更多的联系①Graeme Harper.The Future for Creative Writing.Chichester,West Sussex,UK:Wiley Blackwell,2014,pp.2-16.。公开大学开办的上述两个创意写作课程，集中融合视觉文化于写作教学中，为求配合年青一代于视觉主导的社会成长这一事实，开拓新的教学方法和视野，积极参考国内外高等院校和创意产业机构的发展路向。

陈晓辉曾经讨论过创意写作的版图包括知识探索、文体写作和社会实践三个版图，并由此定义创意写作的边界，特别是创意写作与一些传统学科范畴，例如文艺学、现当代文学和传统写作学的分别。②陈晓辉：《中国化创意写作的版图、边界和际遇》，《写作》2020年第1期。本文在赞同这个定义之外，更希望提出建立创意写作版图的重要性在于其吸纳和重整学科边界的潜能。如果以香港公开大学创意艺术学系为例，则其弹性和涵盖性是突显创意写作疆界与传统写作学或文学研究不同的重要依据，因此创意写作具有建立跨学科和产生新学术视野之潜能。一般在高校而言，讲授传统写作学或文学研究的老师都具有中文系或其他文学相关的学术背景，然而，公开大学创意艺术学系的学术人员包含文学、广告、动画、视觉艺术、设计、影视等多项专业，因此较为容易产生新的学术碰撞。例如学系会开设结合写作、科技和视觉文化的不同学科，同时亦正在开拓把图像叙事（Graphics Narrative）和电脑图学（Computer Graphics）与说故事（storytelling）结合的新课程；以及跨媒体（Transmedia）、多媒体（Multimedia）和交叉媒体（Crossmedia），特别是Transmedia storytelling的发展，都会成为创意写作学科未来发展的重要方向。

在中国大陆，葛红兵和许道军早于2011 年已提出中国进入了文化产业及文学数字化时代，数字文学时代的主流艺术样式是影视而不是文学，文学成为影视艺术及其他文学样式的中介和前文本。③葛红兵、许道军：《中国创意写作学学科建构论纲》，《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6期。刘卫东亦指出文化产业发展亦是创意写作在中国本土的重点发展方向。④刘卫东：《中国创意写作的三个路径：文学教育、文化产业与文化创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近年，不少专家学者亦开始留意到创意写作作为学科在本质上的变化，有关的讨论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是采纳传统定义下的“创意写作”内涵，亦即认为创意写作教学应为文学性的创造性写作；而另一方则主张与文化创意产业相关的创意写作培训，鼓励全民写作，并不只培训传统意义上的作家。⑤罗昕：《中国高校创意写作十年：是否培养作家，依然是个问题》，澎湃新闻，网址：http://www.china writer.com.cn/n1/2019/1217/c403994-31510425.html，引用日期：2020年3月31日。本文将以此为线索，具体讨论香港公开大学如何因应创意写作的发展方向的转变，于教学内容和学科内涵方面走出怎样的新路线。

二、创意写作与视觉文化的碰撞：以“小说创作与欣赏”学科教学内容为例

上文提及的香港公开大学“创意写作与电影艺术荣誉文学士”课程，设有“小说创作与欣赏”学科，教学内容设计方向为跨学科，并以培训写作各种小说类型的方法为主，当中不少单元都以小说与视觉思维的配合为内容，重点讲授在视觉文化日渐成为主导现代人思维的趋势下写作小说的各种方法。这种教学方法有别于过去写作坊以启发灵感、组织脉络、构思人物、选择叙事角度和安排情节等基础小说写作训练，而着重学生在这些基础之上，如何进一步选取适合的手法去表现特定的小说内部组织。以下本文选取了教学内容中四个单元作为例子，第一个是新感觉派小说创作单元，第二个是以《梦十夜》作主要教学内容，有关小说与电影改编的单元，第三个是法国新小说《嫉妒》和电影《去年在马伦巴》的小说与电影改编的单元，第四个是台湾作家黄春明的《儿子的大玩偶》与侯孝贤改编成电影的同名作品，以分析在小说写作教学中融入视觉思维的重要性。

在讲授新感觉派的单元中，讲师会集中以20 世纪30 年代的上海新感觉派小说为重心，分析当中包含的视觉思维表达方式。例如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中有以下句式：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 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①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1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335、333、337页。

上述段落除了可表达作家以人和物颠倒的写法去表现舞场的热闹情况以外，更可看到当中包含的电影视觉思维。这种模仿摄影镜头的表达手法，以几组“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等名词片语，表现舞场内的芸芸众生，并以局部代替整体的方式，以类似摄影机的观看思维，集中观看“裙子”“袍角”等局部细节来象征男男女女的整体观看，营造非常独特的电影视觉表达方式。除此以外，上文的五组“鞋跟”名词片语，除了有局部代表整体的视觉思维，更有电影蒙太奇的组接效果，表现一连串由“鞋跟”组合而成的跳舞动感和节奏，呈现非常强烈的电影视觉思维。类似的例子还有以下段落：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②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1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335、333、337页。

这段文字先以“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来象征人物刘颜蓉珠，以女性的个别部位来取代整个人的描述，这种局部代表整体的做法具有摄影机的视觉思维，类比电影镜头聚焦于局部意象，强调这个具代表性的意象的力量，表现刘颜蓉珠这个人物外表的美艳，同时也令人联想到这个人物如何依靠美色换取男人金钱来生存。这段文字亦以“红润的指甲”和“做了个媚眼”来取代直接书写刘颜蓉珠这个主体，同样具有强烈的视觉思维。

在《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中，尚有以下的片段具有强烈的电影视觉思维：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娟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③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第1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335、333、337页。

这段文字以电影摄影机的视觉思维去表现上海夜生活的丰富和单一。在同一所饭店中的各个楼层，上海人看似丰富多采的夜生活，包括吸食鸦片、赌博、声色犬马、犯罪等，其实在各个楼层都同样上演。上文这种以同样的文字去表现每个楼层的夜生活的手法，具有摄影机远景的镜头效果，并同样以多组名词片语的组接类比电影蒙太奇，因此在多个镜头的组接下，形成了一种既丰富又单一的上海夜生活景象。上述讨论的是文字中的视觉思维在创意写作教学中的具体例子。

在第二个教学单元中，讲师以夏目漱石的心理小说《梦十夜》为教学内容，目标是教导学生如何通过梦和潜意识去表现人物内心，提升他们除了运用内心独白等较为简单的手法以外，表现人物内心的能力。通过讲述心理小说、梦和潜意识识的关系，学生得以了解夏目漱石的心路历程，以及《梦十夜》十个梦的可能的解读方向。然而，《梦十夜》十个内容独立的短篇小说，所记述的十个古怪离奇的梦，一百年来引起评论家的各种解读和推测，而未有定案。故此本单元安排观看2006年上映、由11 位日本导演所分别拍摄的《梦十夜》电影版，透过视觉的效果和想象，以导演各种风格迥异的角度，再次呈现在文字上难以理解的梦和潜意识。除了一般的文本和电影对读以外，《梦十夜》电影版以剧情片、黑白无声片、动画、音乐电视风格等改编小说，更能以离经叛道的方式去呈现夏目漱石古怪的梦境和情节，更能表现梦的包容性和表现力。

第三个教学单元是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所创作的法国新小说《嫉妒》，这种放弃传统小说“故事”公式、放弃以“情节”为发展主轴的写作小说方式，对初学这种类型小说的学生来说并不容易明白，更遑论当中更为复杂的空缺理论，例如法国新小说主张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的美学观，例如文本意义的空缺、文本人物的空缺和文本情节的空缺等，都需要以罗伯·格里耶的电影《去年在马伦巴》来辅助说明。本科教师会播放《去年在马伦巴》的片段，说明当中以多角度时空去破坏传统时空表现方式，打破传统叙事的线性时间观；又可以电影来说明罗伯·格里耶主张的“物”与文本整体结构的关系，在他的创作观中，“物”比“人”更为重要，人物不断受到外在环境的控制，文本更不会把叙事重点放于人物和其心理之上。在这物化的世界观中，人物所有思想和行为离不开“物”本身。故此，如不通过电影的视觉呈现，学生就会较难理解罗伯·格里耶这种电影小说思维的创作观和世界观。

第四个单元是有关台湾作家黄春明的《儿子的大玩偶》与侯孝贤改编成电影的同名作品。黄春明这篇小说以意识流的方法创作，小说往往由现实突然跳入回忆，而这种回忆常常没有来由而突袭。小说以括号的方式表现内心独白，在括号以外表现人物的日常生活等外在行为，而括号内则包括人物的内心独白、回忆和情绪。这种意识流的突袭构成了整篇小说的主体部分，使文本的叙事时间跳跃而不连贯，但又造成一种情绪逻辑上的连贯性。本科教师会以电影版本的《儿子的大玩偶》比较，突显文字思维与视觉思维在呈现意识流上的分别。在电影版中，侯孝贤调动主角坤树的回忆次序，把人物因为失业差点要怀孕的妻子打胎的事，由小说的中段调到电影的开首，使之成为贯串电影的一个重点。同时，电影版本删除了一半小说版中人物的回忆片段，只保留了与人物现实生活相关的部分。这都显示出意识流在文字思维和电影思维中表现方法和表现效果之不同。

上文曾提及香港公开大学开办香港首个讲授汉语写作的“创意写作文学硕士”课程，此课程在课程设计上着重跨学科和跨领域，特别是视觉文化与创意写作的结合，由此而开设了多个崭新的科目，包括“实验写作”“书写视觉文化：文字与图像”和“视觉叙事”等。在“实验写作”科目中，课程包含了图像诗和装置艺术、人工智能写作和数位创作与写作等；在“书写视觉文化：文字与图像”科目中，则会讲授多种跨媒体文字艺术，特别是影像、绘画、艺术装置与文字的共同创作；“视觉叙事”一科则会讲述艺术展览中的视觉叙事、电子游戏中视觉叙事及美术和电影中的各种视觉和文字的配合等。这些科目都以跨学科和跨领域为设计方向，学生在课堂中不只学习到文字的创作方法，而更多的是多种媒体类型与新的创作思维。

三、创意写作未来发展方向

除上述所提及的各种方向，“创意写作文学硕士”课程未来会朝着图像叙事（Graphics Narrative）这个方向作重点发展。图像叙事研究这门新兴学科近年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这门与叙事相关的学科带出了创意写作研究的另一种可能性，因为它是一门由文字和图像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互为相关的叙事类型所组合而成，并能以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形式呈现出来①Hillary，Chute，“Comics as Literature？Reading Graphic Narrative”，PMLA 123.2（Mar 2008）：452.。在图像与图像之间、图像与文字之间，甚至是在图像或文字没有呈现的空白之处，图像叙事与小说这一种文字叙事形式有非常多共通但又可以比较的不同点。在线性时间叙事习惯以外，图像叙事仍然存有跟文字叙事一样可发展的空间，例如打破叙事层次限制的后设类型、心理或意识流的表现方式，或是更多的结合图像与文字的共同创作，包括图像小说、漫画、动画和广告文案等计划性的文字创作。这些将会是香港公开大学创意艺术学系未来发展更多课程的方向。

上述公开大学的“创意写作文学硕士”课程，将会设计更多结合电脑图学（Computer Graphics）和说故事（storytelling）的科目，务求拓展创意写作领域的边界。国外一项研究曾经把“19至20世纪西方帝国衰落”作为一项叙事项目，通过电脑数据和计算演绎，以电脑图像的方法表现由1770年到2010年英国、法国、葡萄牙和西班牙四个西方国家的版图变化，配合图像的情绪反应、音乐节奏，以一秒等于一年的方式，呈现帝国版图的增强和衰落。特别是在19 世纪中段开始，殖民地逐一脱离帝国统治，电脑图像模拟人体肢体动作的自然柔软（soft-body behavior）并套用于图像变化之中，令这个版图变化的过程具有情绪和人性的效果。这些都需要具体的叙事技巧、说故事的结构铺排和视觉思维的结合，并需依靠科学技术来呈现②有关这项电脑图像叙事的效果，可参考http：//vimeo.com/11506746，引用日期：2020 年4 月18 日。相关研究可参考Pedro Cruz and Penousal Machado.“Generative Storytelling for Information Visualization”. IEEE Computer Graphics and Applications 31.2（2011）：80-85.。香港公开大学创意艺术学系为了发展这一方向，已经聘任了具电脑图学背景的专门人才，为未来推动创意写作与图像叙事发展奠定基础。

如葛红兵和冯汝常所言，创意写作学科“绝对不应该局限于经验归纳，更不应该限于传统的所谓的‘写作’经验的归纳”③葛红兵、冯汝常：《创意写作学科基础理论与实践问题研究》，许道军主编：《中国创意作研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页。，上述的各种开拓创意写作领域的尝试，将会为新时代的创意写作发展带来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