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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安

2021-11-12思之青

清明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莲店长医生

思之青

房间空旷而寂寥。她站在窗前凝视着马路边那棵被雨淋湿的高大的栾树,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瘦窄的肩头在幽暗的光线下不易察觉地颤动。一层金色的小碎花铺在人行道上。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宁维意,如果那天没有下雪,我没有再去那动荡不安的火车站广场,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至少会有所不同。当初我为什么一定要走……一段一段无法倒退的激流在她的眼前汹涌。栾树被风摇了起来,那些细碎的花在飞。

她冲出屋子,急切地迈开那只残疾的左脚,不锈钢拐杖敲击在刚刚凝视的那条人行道上。因为过于急切,整个身体好像都要跳了起来。

穆槿,穆槿,你等一下!顾正明毫不费力地追上了她,拉住她的胳膊。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就这样出去!

她不说话,顿了片刻,抬起头来,祈求似的看着顾正明,哥哥,不要管我,让我出去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好吗?你知道的……

顾正明松开了她的胳膊,像往常那样无助而痛苦地看着她继续倾斜着身体往前快速、艰难地走去。她走过两条街,然后进了一间咖啡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她要了一瓶红酒。等他找到她的时候,一瓶红酒已经喝完了,浑身松软地卧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脸颊潮湿。

顾正明将一条羊绒披巾裹到她的身上。她突然扑到顾正明的怀里,揪着他的外衣,压抑着哭声。哥哥,有时候我真想离开你,我只有离开你我才能彻底摆脱那一段记忆,可是我舍不得,我因为害怕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离开你而感到恐惧……

顾正明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不要多想,一切都很好的。她点着头,我知道,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好好的。

天黑了。顾正明把她背回了那间屋子,熄了灯。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在各样物体隐约显现的轮廓中感觉到他已渐渐进入平稳的睡眠。那张浮在枕上的脸,浸润了生活模糊不清的印迹,在熟悉的亲切中交织着陌生的触感,她又一次被这种感觉所震惊,仿佛以前从未察觉过似的,心底涌起一阵无能为力的愧疚。她忍不住用手去抚摸那双眼睛……

好像起风了……酒精的迷醉混合着粗糙的风声,一条一条清晰的路径从胸口爬上来。整座屋子好像都在摇晃。她从床上爬起来,只穿着一件衬裙坐在窗口前的那把椅子上。

楼下有一辆汽车开过来,轰隆隆的声响穿过小区里整条巷子,一道极速流动的白光划过窗前的玻璃,瞬间闪现的树影又从玻璃上滑落了下去,隐入黑暗中。飒飒抽离的风声,跌落的树影,摇晃的身体,脚下悬空的地板,它们在此时仿佛被扭结成一股有力的绳索,拖拽着她走向那条记忆的轨道。

记得那年夏天,她到达瑞安的第二天,下起了滂沱大雨,急促且有力,仿佛集聚了许久的暑热终于愤恨地变成雨下了起来,整条街在汹涌的雨水冲刷下变成一条灰白的河。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丽都国际美容中心。因为雨太大,车速很慢,再加上堵车,到达的时候仍然迟到了十五分钟。她站在大厅里,茫然地看着四周,脚上的鞋子在往地板上渗着水。大厅里站满了妆容精致的女孩,穿着统一的淡蓝色绸缎礼服,正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做着整齐的手语操。

一个年轻的男子招呼了她一声,然后走过来。是这所美容中心的行政经理,姓顾,叫顾正明,大家都喊他顾总。昨天她到瑞安的时候,他去火车站接的,并送她去员工宿舍。这是第一次,以后可别再迟到了。他教训的口气很轻慢,让人听来不像是训责,倒有点调情的成分。他跟谁说话似乎都是这副腔调。她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顾正明看了看她,表示宽容似的笑了笑,然后向远处招呼了一声,便走过来一个女孩,手里捧着一套礼服。顾正明把礼服接过来递给她,去更衣室换上吧!他说,然后翘起兰花指向大厅里侧一个单间指了指。

走进更衣室,脱去身上已经被雨淋湿的衬衫与牛仔裤,换上了这所美容中心里所有的女孩都穿的那种淡蓝色的中式礼服。大厅左侧是一整面墙的玻璃镜子,她站在镜子前,用嘴咬开一只发卡,别到头发上。她的头发天生卷曲,漆黑浓密,像一团乌云顶在头上。

顾客一般要到九点钟以后才会来,现在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有员工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去往另一个角落。大厅里间隔垂着紫色的帏幔,弥漫好闻的熏香。她站在玻璃镜子前,越过自己的身影看到镜中陈列在身后的各种新奇的物体。她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陈设精致优雅到最细微的角落,飘荡在轻盈的帷幔间的香气好像能循着一种无可捉摸的轨迹,不知不觉渗透到你的骨子里,让你的身体软下去。

她有些恍惚,转过身看向对面那扇玻璃窗,急促的水流正顺着玻璃窗往下流淌。她看着看着,突然起了忧伤,眼睛变得模糊,心底划过一阵一阵的荒凉。她低下头整理腰间的束带,却发现镜子里矗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径直地看向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发现了她的目光惊讶地迎向自己时,他迅速撤离出了自己的视线,往整形科室的方向走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宁维意,在镜子里。她完全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记得他有一头垂至肩下的长发。这一面模糊不清的印象便形成了他獨特的部分,从此再无别的印象来取代。现在想来,这是盲目的,更像是在自己的幻觉中去追逐本就不属于彼此共存的东西。

穆槿作为医学院分配到这所美容机构的实习生,在开始实习的第一天,便与同期进入美容院的新学员一起进行基本手法的操作培训,直到半个月以后,因为人手不够被突然调到整形科室。当她走进整形手术室的时候,有些紧张。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医生坐在聚光灯前,正在把手中的一块硅胶雕刻成鼻梁的形状。她认出了他的背影,正是那天在镜子里看见过的他。他的长发被束在脑后,侧面裸露出他尖锐的下颌骨,以及那颗随着呼吸和咽喉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的喉结。他始终没有转过脸来,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他的沉默看起来像是一种惯性,直到手中的动作完成以后才向她作简短的工作事项说明,并告诉她,他姓宁。

可以打针吗?宁医生问。她说可以。好,今天的局部麻醉你来做。她突然感到一种隐隐的压抑与不安,也许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但是这种不安好像更可能来自于他,来自于他的存在所不自觉形成的那种气场。宁医生把药液的剂量与麻醉的范围都跟她交代清楚,然后神情严肃地去观察她的操作。

那天从丽都回来后,她感觉很累,是实习这么多天以来最累也最紧张的一天,但是很奇怪,心里却很踏实,心稳稳地落下以后又有些微微的漂浮感。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半夜又突然被一个梦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她去楼下倒水喝,迎面撞见刚回宿舍的阿莲。阿莲把眼角斜着瞄了她一眼,便擦着她的身子走了过去。她觉得阿莲的身上有一种气味,她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她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阿莲一左一右扭动腰肢飘进了房间里。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整容手术。没有整容手术的时候,她便跟随其他的学员一起学习脸部以及整个身体的按摩手法。阿莲是所有学员当中最活跃、技巧掌握最快的女孩,一个月实习期还未过,便已经可以独自服务顾客。店长为了奖励她,给她提前加了提成。店长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孩子。那个孩子常常会被带到店里,一看见穆槿就昂着头呆呆地看,说不清是好奇还是胆怯。穆槿看起来似乎的确与别的女孩不同,皮肤透着麦色的深度,却光洁细腻,眼睛大而黑,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鼻尖上有一颗红色的凸起的痣,脸红的时候,那颗痣好像涨满了血。穆槿也不说话,只是别扭地走到一边去。她不会招呼小孩子,尤其像这种四五岁的小女孩,瓷娃娃似的一碰就哭。

小女孩盯着穆槿呆呆地看时,她的母亲就会走过来把她拉到一边去,让她到别的地方玩。穆槿感到有些失落。她记不清是从几岁时开始,一个人在房间里醒来,空荡荡的房子,除了自己哭泣的回声,什么也没有。她害怕极了,为了抵抗这种恐惧,她把椅子凳子所有能推倒的东西全部推倒,把布偶摔打在墙上。她要制造出这些响声,让这些响声在房子的墙壁上来回碰撞。母亲永远有做不完的手术,父亲永远在出席各种会议。她有时会怀疑他们是否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的存在。如果不是外婆去世了,不得不把她接回来,他们会放弃她多久?不过她并没有恨过他们,只是觉得他们陌生。

她的脑子里堆积着各种各样古怪而又矛盾的思绪,说话越来越苛刻。母亲对她失望透了。她害怕看见母亲那焦灼的眼神。渐渐地,她学会了在沉默中警惕地观察母亲的神情。她非常聪明,母亲希望她将来能像自己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她知道反抗没有用,母亲对待所有的事情都像她手中那把手术刀一样有着严谨的理论与准确的切口。她第一次看见完整的人体骨架时,被骨骼上所具有的独特的曲线与棱角迷住了。可是这种几乎是在惊异中产生的着迷并不是将她带往更深的医学领域,正相反,她看到了在曲线与棱角架构成的完美轮廓间游动的灵魂,它带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与欲望。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当你能够准确无误地指出每一块骨骼的学术名称,并且亲手拿起手术刀切开皮肤,寻找不同部位的肌肉组织或者器官,再直视人体的时候,你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他的躯体,但是也正因此,人类的灵魂越发显得神秘而渺茫。她的意识与举动越来越偏离本学科的内容,整日跑到图书馆里去查阅各种书籍,与周围的人群也越来越疏远。

她本来就不懂得如何与人亲近。

天气越来越炎热,傍晚街头上到处都是售卖冷饮和烧烤的摊贩,人们坐在露天下喝着啤酒大声说笑,各种嘈杂声混合成一阵阵高昂的粗糙的声浪,滚动在这座南方小城的上空。女人的口红,男人裸露的臂膀,蒸腾的汗气,还有那些沾满灰尘的车轮,让这座城市的夜晚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面纱,等到黎明初醒,一切又都恢复成秩序、体面的样子。

她突然间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醒来以后她下楼去倒水喝,碰见阿莲。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闻到她身上多了一种气味,那种气味好像宁医生身上也有。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怔了一怔。她扭过头去看了看熙熙攘攘的马路,宁医生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她走到一台冰柜前,要了一碗银耳羹,端在手上边走边吃。T恤被汗水濡湿了,粘在后背上。这种冰冰凉凉的东西吃起来很爽口,但吃完了会觉得腻,因为甜,嘴里更加渴。她又去便利店里买了两听啤酒,还有一包烟。她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一座石板桥上,坐在桥头,看河里的绿水在夜幕下闪耀着黑色的光。

第二天早上,朦胧中觉得楼里好像闹腾了一阵,然后安静了下来,她又睡了过去。又响起一阵敲门声,这一次她清醒了,可是浑身疼,哑着嗓子应了一声。顾正明推门进来。你怎么没去上班?说着走了过来,疑惑地看了看她,用手在她的额上试了试,真烫!你在发烧,去医院吧?

穆槿摇了摇头问,你怎么过来的?顾正明说,阿莲跟我说热水器坏了,我过来看一下,就顺便看看你怎么没去上班,打你电话关机了。穆槿记起了昨晚是用凉水洗的澡,然后手机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去医院吧?顾正明又说了一声,但是穆槿不愿意。晚上,又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她们下班了,不想开门,但是敲门声仍然不断,她从床上爬起来,把门打开。

宁医生提着一只诊疗箱立在那里。

宁医生把诊疗箱放到屋角的书桌上,背对她站着,拿出温度计和听诊器。穆槿恍惚地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偶尔她能从侧面看到他的脸,目光凝聚,但神情遥远。她看到他的鼻尖上渗出汗珠,高耸的鼻梁仿佛被海潮漫过。他向她走过来,把体温计递给她,让她夹在腋下,然后戴上听诊器,用听诊头在她的胸前来回移动。她的呼吸似乎更加急促,胸口不断地起伏着。以前得过哮喘吗?他问。她说是,小时候每到季节转换的时候就会复发。他把体温计拿出来,三十九度八。你得输液。他说。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旁,从诊疗箱里取出事先预备的药物。药液配好以后,他在床头的左右两边寻找可以悬挂输液瓶的地方,最后目光放到了衣柜门上的一颗挂钩上。那上面挂着一只小动物的头骨,他把这颗头骨取下来,皱着眉看了看,随手放到了地板上。

打哪只手?他问。她把右手伸了出来。他在她的手腕上扎止血带,确定好手背上血管的位置,然后消毒。静脉针刺进皮肤的时候,她的身体震了一震。她在枕头上扬起脸,看见输液管中的液体平稳地往下滴落。你立刻就走吗?

他说不,等药液输完。你今天有手术吗?他说没有。她感觉有点奇怪。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问他,你原本就是医生吗?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她看得出来他不想再说话。她没再问了,把脸转過来,看着窗外,房间里安静极了,也很热。她看向窗外的目光视野边缘有他沉默地坐在书桌旁椅子上的身影。她感觉此刻房间好像成了一片废墟,一片隐藏在繁华街市中的废墟。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叫他,宁医生?他转过身来。你能把那颗头骨拿给我吗?他好像已经忘了,忽然想了起来,走过去把头骨从地板上拿起来递给她。她把手指抠进骨头的缝隙里。他看了看输液瓶,仍旧坐回到椅子上。

她很快睡着了,直到药液输完,他给她拔针的时候才醒。他嘱咐道,烧已经退了,但这是药物的作用,夜里有可能还会发烧,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打我电话。他收拾好东西,然后找出一张纸,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他打开门走出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窗外的路灯探过来一小束微弱的光芒。她把头骨举起来,迎向那面玻璃窗。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现在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了,她不想再在屋子里待下去。她去楼下洗浴,然后换了一条白色的亚麻长裙,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瑞安很小,但有它独特的气韵,戏曲、青石板、梅菜饼、木板房。

她在夜市的路边摊上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要了一碗馄饨。馄饨还没端上来,便听到嘈杂的人声中有人叫她。寻找中顾正明已经走过来了,到我们这桌来,一起坐吧。说着又向老板招呼了一声,这桌的餐送到八号桌!

穆槿来到八号桌,发现阿莲和店长都在,宁医生也在。闪烁的白炽灯下,宁医生的目光好像从极远极深的地方看过来。好点了吗?店长问穆槿。她点了点头。阿莲扬起尖下巴,用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掠过桌面瞄了一眼穆槿,又飘飘地看了看宁医生,然后拈起一串烤肉,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长。

店长是一个个子不高但丰盈的女人,生动的细节都集中在上双温柔的眼睛上。嘴唇很厚,所以她只在嘴唇的內侧小心地抹了一层口红。老板将穆槿刚才点的那碗馄饨端了过来,顾正明立刻站起身接过来,放到穆槿的面前,坐下的时候一只手浮过阿莲的肩头摁了一下。阿莲扭了一下身子,眼底的笑意溢了出来。

他们在互相打趣,尤其是顾正明,说到高兴处又挪到店长旁边的座位,亲切地喊她姐。宁医生依旧不怎么说话。回去的路上,店长和顾正明一个方向,阿莲和穆槿回宿舍,宁医生顺路与她们一起。宁医生对穆槿说,明天下午有手术,可能晚一点过来给她输液。穆槿说好。

第二天晚上宁医生来了又离开以后,穆槿突然感觉胸闷,打电话给宁医生,但是打了很久他都没接。她对着楼下喊,有学员上来问怎么了,穆槿捂着胸口说,我很难受,找不到宁医生。一个学员说去他住的地方找,阿莲知道在哪儿。穆槿说,阿莲呢?那个学员蹭蹭跑下楼又跑上来说,阿莲不在。穆槿心慌得已经说不出话来。那个学员说,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几个女孩子一起将穆槿送到医院的急诊室,医生问清了后,判断可能是因为空腹输液而引起的。头天晚上回来后,她就没有再吃过东西。阿莲和宁医生一起赶过来了。穆槿有些惊异地看了看他们,没说话。宁医生一进来就训斥,你不是说你吃饭了吗?怎么能说谎呢?穆槿还是没说话。宁医生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招呼其他的人,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守着。

如果你想走的话,我自己在这可以。站在窗前的宁医生听穆槿说出这句话,蓦地回过头来,恍恍地看了看那个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的女孩,突然笑了一声,说,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哦,对了,你自己待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过了一会儿,大厅那边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的手中提了一盒馄饨。

烫,小心!宁医生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送到她的嘴边。她想伸手去接那只勺子,我自己来,她头低着小声请求。你不方便,我喂你!他不容反驳的坚硬语气。她好像先红了脸,然后才张开嘴。

一盒馄饨吃了一小半,便再也吃不下了。宁医生没有再勉强她,放下盒子,独自坐在一边。穆槿有时候会感觉宁医生朝她看过来,待迎上去的时候,目光却又在看别处。她的心慌慌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问出了口,刚才打你电话不通,你和阿莲在一起吗?问过了之后又后悔,但是宁医生只是愣了一下,目光敏锐地盯了一眼穆槿,然后神情很自然地笑着问,不是,怎么问这个?

穆槿有些尴尬地解释,没有,看你们一起进来。宁医生又往深里看一眼那个拘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子,穿着白裙子,顶着一头乌黑的卷发坐在椅子上,就像一朵开在乱石中的白花,伸手就能够得到。宁医生的目光又渐渐地退回远处,深处。

药液输完了,护士走过来拔针,宁医生用手指轻快地按到覆盖针眼的消毒棉球上。穆槿想伸手去接,宁医生没理她,只顾摁着。过了一会儿,他拿掉棉球,站起来独自朝门外走去。穆槿跟在后面。他走得飞快,刚出了门便不见了踪影。穆槿四处看了看,郁郁地正要走,却看见他开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过来,拉开车窗玻璃,说上车。穆槿走过去要开副驾驶座位上的门,他却嗓音低沉地招呼,坐后面。穆槿一愣,退到后面,打开后排座位的车门。车开起来的时候,他解释了一句,我一个人习惯了,没有保护别人的意识,你坐后面比较安全。

穆槿没说话,只顾看着窗外。车厢里飘荡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她有些不习惯。宁医生手扶着方向盘,车头的灯光与对面来的汽车不断交接,两旁的树影绿绿的,厚厚的,被霓虹荡来荡去。

到了小区门口,宁医生把车停稳,也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声好好休息,明天自己去医院输液,他不过来了,说完便迅速调转车头嗤啦一声开走了。

按培训课时和课程算的话,穆槿已经完成了培训,但是和其他的学员不同,她是作为医学院的实习生进到这所医学美容机构的,其他的学员在培训合格以后便可作为正式员工享有一切该有的报酬和福利,但是店长告诉穆槿,如果按照实习生的标准,除了食宿可以免费以外,其余的都得自理,店里另外给她每个月三百块的基本生活补助已是特殊待遇了。穆槿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示出反对意见,但是当店长要求她和其他学员一起正常接待顾客时,她表现出了排斥的情绪,只木木地站着,动也不动。店长有些生气,说,穆槿,看在你是从正规院校来的学生,方方面面我们都对你格外包容,但你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否则对谁都不好交代!穆槿沉默不下去了,反问店长,照你刚才这么说,我只需要完成你们和我们院校签订协议里的部分就好了,我是作为整形医生助手的身份来到这里的,除此以外不应该再承担任何额外的工作。如果你要按照其他学员的标准来要求我,那么你们把我当时交的住宿费退给我,然后像其它学员那样每个月有基本工资,另外还要有提成!

店长简直恼怒了,她没有想到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女孩子竟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说实话,这么长时间你应该能了解,我们这只是普通的高档一点的美容院,整形手术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台,空余的时间你要干吗?你为什么不让自己锻炼一下,多一项技能,毕业的时候也好多一种选择,你总这样不现实对你没有好处!穆槿抬起脸看着店长,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现实,至少现在我不想做这些!店长气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旁边的店员看见了立即走过来把穆槿拉开。

远离大厅的一个偏僻处,那里的陈设就像一座小小的野外森林,一座石头堆砌的假山外环绕着一圈小溪,有瀑布从山顶上往下流。溪岸旁种满了碧青的树,树下有一个秋千,那个店员把穆槿让到那架秋千上坐下,然后附在她耳旁小声地说,其实店长不是针对你,她今天心里不好受!穆槿问她,店长怎么了?那个店员有些愤愤地说,呵,阿莲可真不简单,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店长最大的一个客户给挖走了。穆槿更不能理解,什么意思?那个店员苦笑了一声,然后满含善意地对穆槿说,其实你不想和顾客打交道也是好的,说实在的,干我们这行……靠那点基本工资能养活谁?我们店长不容易,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听说她还要倒贴给她现在那个男人。看穆槿一脸呆滞的样子便不再说下去,转脸一笑,嗨,到底是学生,多好!

穆槿一个人坐在那架秋千上悠悠地荡着,渐渐地便觉得无趣,于是站起来寻着那溪岸一路看过去,假山的背面有一扇木格子推拉门,她走过去把那门推开,里面顿时飘过来一缕醉人的熏香,这香味与大厅里的有些不同。穆槿有些好奇,便踏着那棕黄色的地板往里走,狭窄的过道两侧是木门紧闭的隔间,每扇门头上都挂着一盏灯笼,上面用丹墨写着每个隔间的雅称。穆槿惊异地看着那些灯火艳艳的红灯笼,好似突然闯到了一个娴静古意的空间,屏住呼吸不敢扰动。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了一阵慵懒迷离的呻吟声,呵,你这手,比你们店长柔滑多了,像冰凉的丝绸一样……

穆槿蓦地一惊,一股寒意从心底往上升,她立刻转身慌乱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她穿过大厅,径直奔到更衣室把衣服换掉,拿着包就跑了。

大街上,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空得害怕。她又来到那座石桥上,怔怔地看着一河绿水发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宁医生,这个人也许是这座城市唯一更近一点接近过她的人了,此刻她莫名地对他有了一点依赖的情绪。她把手机拿出来,闪亮的屏幕被来回倒腾了好几次。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给他打电话,打了又说什么呢?但是電话不知怎么已经拨通了。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宁医生的声音,你好,有事吗?穆槿话音怯怯的,说宁医生,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宁医生好像也没有觉得意外,只是笑着说,你离不开哦,你与其他人不同,你是实习生,至少要满一年。穆槿哭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有点受不了了,而且……而且我发现这里面状况不好!我害怕!宁医生安慰,没有人会逼你做任何事,她们你不必去在意。

穆槿握着电话,想听宁医生继续说下去,却看见顾正明骑着自行车从桥那头过来,到了穆槿身边,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自行车靠到桥栏杆上,叫了她一声。电话那头估计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立即把电话挂断了。穆槿脸上的惊恐依旧没有褪去。顾正明看到她这般样子,忍不住嬉皮地笑起来。穆槿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顾正明仍旧嗤嗤地笑,过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你可真有个性啊!就这么跑了!店里的人都急死了,让我出来找你。穆槿倾斜着脖子,扬起脸来,哦?为什么?顾正明摇了摇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孩?第一,你作为实习生突然离开不知去向,店里要担责任,另外,大家是真的关心你!穆槿仍旧是冷漠,我没有感觉出来!顾正明又低下头闷声笑了笑,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清,走,我带你出去逛逛。说完把那辆自行车推过来扶正了,让穆槿坐上来。穆槿警惕地问,到哪儿去?顾正明突然凑近了她说,来了这么久,还没出去过吧,我带你去看看老城区。

穆槿别扭地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顾正明回头看她坐好以后,便蹬起了脚踏板。前面是下坡,车子像飞一样滑下去,穆槿一紧张突然抱住了顾正明的后腰,她把眼睛闭起来,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风声过去了,这时她把眼睛睁开,却听到顾正明慢悠悠极不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怎么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穆槿气得立刻松开了手,扭头瞪着他,你是不是对店里的每个女孩都说过这句话?顾正明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但你是最后一个!穆槿板着脸,严肃地怼他,你可以随便和别的女孩开这样的玩笑,但我不喜欢!顾正明点着头,好,好,我以后不说了。说完直起身子,把头昂得高高的,看戏去咯!

他果真把穆槿带到一处唱戏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小型的公园,中央有个凉亭,算作戏台,凉亭的周围站着或坐着一些闲散的人。戏中的人,丹青做的眉,水粉做的腮,一撮殷红点染的唇,长长的水袖在铿锵作响的锣鼓笙箫中如流动的云。戏中的人咿呀地唱着,脂粉味混合着周围散发出的植物的清香,在空中弥漫。穆槿喜欢看戏,小时候外婆总带她去看戏,好似那个小小的舞台能把人们从琐碎现实的生活中抽离出来,暂时躲避到这一处盛放梦幻的地方。顾正明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站在陌生的人群里,显得那样孤单,眼睛突然莫名地湿润了,一把拽起她往人群外走。天快黑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我要回店里。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不敢正面看她。

顾正明带她在老城区里走,那里面坐落着一排排拥挤低矮的老楼,楼房中间贯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穆槿嫌颠得慌,便跳下来自己走。她把两只手插到牛仔裤的口袋里,走着走着就跳起来,一头卷发在头顶上一颤一颤的。顾正明笑着问她,好玩吗?穆槿也笑了。顾正明说,以后我天天带你来?穆槿的神情又冷下去,不用,我可以自己来,我喜欢这些石头。她抬头向四周看过去,每一座小楼都拢着一个小院,院门前是用宽大厚实的青石铺就的台阶,缝隙里长满了潮湿的苔藓。从敞开的院门往里看,可以看到那些支撑在前壁上的斑驳陈旧的木头柱子。顶楼的屋顶上是琉璃瓦,阳台圈着木头栏杆,廊下挂着已经晾干的衣物,有人在阳台上起炉子,灰白色的烟直往天上冒。

到了夜市,天就黑了。顾正明点了一盘小龙虾,还有韭菜、香干等。小龙虾端上来的时候,顾正明又招呼老板送两瓶啤酒来。顾正明剥了一颗虾仁放到穆槿的碗里,看穆槿迟迟没动筷子,催促了一声,吃啊!穆槿拿起筷子,却没去碰那颗虾仁。顾正明也没在意,仍旧神情快活把啤酒打开,先给自己倒一杯,再给穆槿倒了一杯。

顧正明把酒杯举到穆槿面前,撞了一下她的杯子,来,喝点,解渴!穆槿端起杯子咽了一口。一杯酒喝完,她抬起头来,皱着眉,对顾正明说,我不喜欢阿莲!顾正明把头扭向一边,古怪地笑起来,然后又转过来,说,她不需要你喜欢啊!穆槿感到有些懊恼,反问他,什么意思?顾正明把脸上的表情正了正,说,我是说她只要她自己喜欢就可以了,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只要她自己愿意,旁人无可非议。

穆槿瞪着他,所以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了?顾正明立刻摆手否认,不,这样的女人我要不起,真心要不起!穆槿戏谑地问他,那我看你挺喜欢啊!顾正明嘻嘻哈哈笑着,又端起杯子碰了一下穆槿的杯子,我们不说这些!一口气喝了半杯酒。顾正明甩了甩头,叹了一口气,活着真他妈累啊!我知道你一定看不起我,天天嬉皮笑脸,跟谁都能打情骂俏,其实谁在乎谁,都是取乐子罢了。我以前是开理发店的,可是挣的钱还不够交房租水电费的,哪个女孩愿意要我?没办法把店盘了出来打工,名义上是个经理,其实狗屁都不是。

穆槿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初我申请的是医学整形医院,但没想到来的是一所美容院,不知道这里面还接待男性顾客。顾正明说,穆槿,你要这样去理解,医学整形医院会是所有高档美容院的发展趋势,而且美容整形已经不单单是女性的需求,男性同样也有。至于私下里服务人员为了自己多接几个单子,用了一些手段,老实说只要不犯法,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既然来到这里,安心待下去,等到毕业,再做别的选择!

穆槿抛开这些又问他,那宁医生呢?他以前是做什么的?顾正明说他本身是开诊所的吧?现在兼职好几家美容院呢。穆槿还想问什么,但没再问下去,吃了几口饭就把碗放下起身要走。顾正明正在往嘴里扒着饭,嘴磕着碗边问她,要我送吗?穆槿说,不用,耽误你一下午了,我明天去上班!

第二天中午,店员们正在休息室吃午餐,顾正明突然走进来,把穆槿拉到门边小声责备她,你昨晚什么时候买的单?我都不知道!穆槿随意地答道,上洗手间的时候。

顾正明还在说,穆槿却只想找个借口避开他,正在这时电话响了,穆槿便回避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把手机掏出来,没想到是宁医生,她的心莫名地突突跳了一下。我今天晚上回来,他说。穆槿答应了一声,哦!然后穆槿不知道要再说什么,脑子里突然空了,只嗡嗡地响。沉默了一会儿,宁医生说,咳嗽好了吗?穆槿答应道,嗯!宁医生说,那好,明天早上有手术,一共两台,晚上早点休息!说完电话立即就挂了。

穆槿依旧站在那里,恍恍的,整个人却像在往上升。宁医生打电话只是想要告诉我他今天晚上回来吗?她低着头,把脚尖踢来踢去,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听到他说这句话的声音。

店长看到穆槿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出神,厉声叫她,穆槿!穆槿一怔,回过头来。没看到大家都开始工作了吗?穆槿僵硬地挪着步子走过来。店长身边站着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眼睛从穆槿走过来时便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他跟店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店长突然慌张地拒绝他,不行,她是医学院来的实习生!那个男人仍然要求着,实习生不就是来实践的嘛,你们总要给她锻炼的机会啊。店长的脸色很难看,但很快转为一张温柔的笑脸,要不这样,我亲自为你服务,我们店里最近刚刚推出的新套餐,您试试?那男人的脸拉紧了,让她给我做,她给我做的话,你让我签什么单我就签什么单!店长犹豫地看向穆槿。穆槿听明白了他们的话,生硬地回了一句,这不在我实习的范围内!说完便掉头回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的几位店员已经知道了刚刚发生的这件事,当穆槿走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在热闹地议论着,看见穆槿进来,立即住了口。但阿莲嘴边那句“清高又值几个钱”的话还是让穆槿听见了,她反问阿莲,你说清高值几个钱?你说!阿莲一声不响地站起来,然后伸出手对着穆槿的脸扫过去,我来告诉你,一钱不值!

别吵了!店长站在门边怒斥,休息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店长转向阿莲,就是刚才那个顾客,他要投诉,你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他消停下来。阿莲斜着身子站了起来,拍了拍店长的手,用她那种独特的又滑又细的嗓音说,放心,我绝对能摆平!说完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穆槿埋着头蹲下来,好像在哭,店长板着脸站在那里,别人也不好去劝说,店长一走,就有店员过来把穆槿拉到椅子上。

宁医生不知道怎么已经知道了。那天早上他去得很早,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只有穆槿一个人独自坐在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他几乎是惊异地看着她。她的个头很高,可是坐下来圈成一团窝在沙发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七八岁的小孩,鞋子脱在地板上,脚上穿着一双粉色的镶有卡通图案的袜子,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正在聚精会神地刻着手里的一块木头。宁医生的神色突然隐现了一种担忧,他走进手术室,把手提包放下,又折回到大厅里。

她手里的刀是一把呈月牙形的小藏刀,刀背与刀柄上都刻有精致的花纹。你在做什么?声音很低,但有一种力量在大厅里回荡。她抬起头,仿佛被惊到了,眼眶湿湿的,黑色的大眼睛浸满了湿润的泪光,好像闪耀着蓝色。她的注意力似乎被分散了,手微微地发抖。

九月的时候,暑热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退去了。那天早上下了一阵小雨,她很想再去看看老城区里那些被雨水濡湿的台阶,可是却没有去,只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盯着那盏红灯看。红灯灭了,又闪起了绿灯,行人交错穿过斑马线,她昂着头,看木棉花似的绿灯开在雨雾里。

有时候宁医生会打电话来,因为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做简短的交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自觉地在等他的电话。她的内心开始依附一种渺茫的希望,这种渺茫会在期待中形成一种无法辨别清楚的混沌的痛苦,但是它形成了另一种迫切的欲望。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十月十四日,她依旧独自去街上散步。她穿了一件厚实的羊绒外套,但还是觉得冷。站在桥头,看河水里漂浮的霓虹灯的影子,一会儿破碎,一会儿重合,尽是虚的。看了一会儿,她把脸转向河岸,这时无意中瞥见一对熟悉的人影。越看,她的心越慌,她很确定地认出那是宁医生和阿莲。他们腳步快速地往前走,那一刻,关于阿莲的一切猜测与愤懑都涌了上来。她一路跟着他们追了上去,看到他们进了一栋居民楼里,楼道没有灯。她刚想跟进去,阿莲打亮了一只手电筒,宁医生的脸薄薄地闪了一下,楼道的门便关上了。她浑身瘫软地靠到了墙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个人站在她的面前,猛地睁开眼睛,惊叫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宁医生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伸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好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的孩子。穆槿小声抽泣了起来,所有的紧张委屈都是因他而起,现在却又莫名其妙的没有了。

别哭了,宁医生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摩挲着,轻声说。她跟着他上了楼,楼道里的电灯坏了,小心台阶哦!他仔细地关照,但还是不放心,用一只胳膊紧紧钳着她,她顺从地依着他。他的房间除了一张榻榻米似的大床和一只旅行箱外几乎空无一物,她站在房间的中央,咬着手好奇地看着。他笑了笑,指着床边让她坐下来,他也在她身边远一点的位置坐下。

很抱歉,我这里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你渴吗?穆槿摇摇头。她抬起脸来,看到宁医生正在看她,那一刻,他的目光好像浮到了近处,不再具有那种遥远的深不可测的东西。她似乎获得了一种安慰,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迎着他看过去,一层又一层透明的激烈的符号在他们之间交织。宁医生伸出左手的食指从她额头的左侧滑向右侧,从额头滑向脸部轮廓清晰的下颌角。他剥去她的外衣,用那只食指,从她的肩头滑向手臂。他仿佛要坚决地在她身上刻画出一道完美的线条,然后在虚拟的空间里雕刻出另一副人体的图形。她似乎懂得他此刻正在做的这一切,顺从地满足他的要求,把无形的语言从肢体上剥下来。

他突然拥住了她,结实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她被吓到了。这与往日不同,与刚才在黑暗中轻微的抚慰不同,他浑身都在激涨着一股力量。

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眼睛里似乎布满了红血丝。她第一次如此逼近,如此坦然地面对他,脑子里一片模糊,只有一阵又一阵雪白的浪花在飞溅。她似乎能听见风声如动物的咆哮,浪花席卷着黑夜翻滚而下。她把眼睛闭上却又睁开,她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看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风声好像小了,因为她听到他小声说着话,疲倦中带有些许责备。如果我早知道这是你的第一次,或许我不会这么做。她惊愕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什么意思?他继续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局面,她本来以为他会因此而更加珍重。这一切都违背了所有的想象,顷刻之间都丧失了意义,她不可抑制地落泪。他把她揽入怀中说,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自责,你太完美,我觉得我不配得到这一切!她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上一个劲儿地磨蹭着,你不能这样伤我,以后你也不能!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宁医生便叫醒了她。好了,你该走了。穆槿不解地问,这么早,你为什么赶我走?宁医生一边迅速地给她拿衣服,一边表情严肃地说,我不想让人看见你在我这过夜,我们目前的关系最好保密!穆槿疑惑地盯着他,他把外套披到她的身上,你现在等于还是个学生,而且我们在一起工作,我不想外面产生任何对你不好的言论,我要保护你!穆槿突然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你爱我吗?你快说啊,你爱我吗?他把她放开,你说呢?好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小心点。

推开楼道的铁门,一阵冷风迅速扑了过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裹紧了衣服瑟瑟发抖地往前走。马路上静悄悄的,很少有车辆,路灯发出柔和的光,把黑暗冲散成淡淡的水印。她步伐均匀地往前走,踩过一朵又一朵法国梧桐的树影,裹成一团的朦胧睡意渐渐地被阵阵冷风驱除干净。她突然可怕地意识到,那些若有若无的迹象又都回来了。

他为什么会在昨天晚上突然回来?今天并没有手术日程的安排,阿莲为什么会去他的房间?他们是不是经常有这种情况?她有权利去了解他这些吗?毕竟现在一切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她应该对他具有某种特权。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她不能准确地去把握与描述这种变化的过程,但是身体内某个部分正如沉睡的花朵般已经苏醒绽放,在此后漫长寂静的时光里,打开的花瓣会把颤抖的余波漾及与之相连的每一个部分。

晨会是阿莲主持,店长没有来。阿莲身体笔直地站在大厅的正前方,高耸的额头反射着天花板垂下的吊灯的光。穆槿站在人群中,她看向阿莲,看向那一排排坠地的帷幔,看向那面玻璃镜子里的穿着礼服的女孩子们。思绪又飘到了别处,别处里的影像渐渐落到了眼前,像那河水里的灯,都是虚的。顾正明站在吧台后面,神色忧郁地看着穆槿。

下班的时候,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顾正明才去露台上叫穆槿。穆槿看起来很疲倦,顾正明跟在她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穆槿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顾正明挠着头,反正回去了也是白待着,不如送送你。穆槿无奈地回他一句,随你!

走了一会儿,穆槿问他,你今天没骑车?没有,你累了是吗?要不我们打一辆出租车?穆槿说不是,没骑车就算了,要不然我想再去老城区看看,今天有点累了,又不想一个人走过去。

顾正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主意。马路边来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他立刻拦了下来,然后冲穆槿招手,快上来啊,说着自己已经快活地坐到了车上。穆槿坐好后,只顾仰着头瞧三轮车顶上那层暗红色的雨棚,路灯的光从雨棚上照下来,顾正明的脸浸了一层红晕。

半路上突然遇见一个沿街叫卖酒酿元宵的小贩,顾正明把车叫停,付了车费便拉着穆槿匆匆跳下车去追赶那个小贩。穆槿生气地抽出被他拽疼的手,甩了甩胳膊,你干嘛呀?顾正明顾不上解释,冲着那小贩喊了一声,来两碗酒酿元宵……

穆槿站在小贩的车前,好奇地瞅着摊主揭开一层棉被,从那只大木桶里舀出一勺卧在乳白色汤汁里的小粒元宵。看你这样就知道没吃过!顾正明得意地说。穆槿接过碗来,很欣喜。来,我们去那边!顾正明带她来到路边的石阶上坐下。吃第一口穆槿差点吐了出来,她不习惯这种酒酿的味道。但是顾正明坚持要她吃下去,你再尝尝,吃惯了你就离不开这个味儿了,暖心着呢!果然穆槿越吃越顺口。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街边的小吃,真好!我爸爸妈妈很少有时间管我。吃完以后,穆槿捧着那只空纸碗,一动也不动地说。

穆槿转过脸来看着他,顾正明,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她第一次不叫他顾总,而是直呼他的姓名,语气很严肃。他震惊了一下,又被吓得不敢看她,哪有为什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呗,再说你也没赶我走啊!穆槿仍旧那样看着他,如果我赶你走呢?顾正明怔住了,没敢说话。穆槿说,店里的人都不愿意接近我,都排斥我,你为什么不呢?顾正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可以吗?

穆槿立即皱起了眉头,不可以!顾正明吓坏了,生怕因自己一时的鲁莽而彻底地破坏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友好局面,立即改口,开玩笑的嘛,别这么认真好不好?嬉笑着做出一副讨好穆槿的鬼脸。穆槿愣愣地,分不出他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站起来就走,顾正明紧追着她。

哎,我说你是不是对我们都有偏见呀?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你的,只是你平时的样子看起来好像不喜欢与人亲近,大家自然也不敢招惹你。他说完呵呵笑着,穆槿没好气地说,那你为什么敢呢?顾正明抬腿做了一个跳跃,蹭到穆槿的面前,我脸皮厚啊!嘿嘿,看我的脸皮有几寸?说着他捏起自己的左腮帮子,穆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顾正明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穆槿问,这几天有预约手术的吗?

顾正明想了一下,后天下午好像有一台垫下巴加隆鼻的。穆槿哦了一声,随口又问,那宁医生呢?他没有手术的情况下都不在瑞安吗?顾正明说,也不是,他除了我们店里,还兼职其他几所美容院,一般时间都尽量安排在一起,然后再去外地。

穆槿走了神,自顾自地想着些什么,顾正明再说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进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累了,想回去了。顾正明便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去。

到了宿舍,站在那间阁楼里,盯着那颗挂在墙上的头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折腾。从离开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等他的电话,希望听到他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可是直到现在一点讯息也没有。她拿起手机,想给他打过去,可是又犹豫,自己打过去,意义总是有些不同,也许再等等。

等了三天,她有些受不了,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她关上手术室的门,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说,哦,穆槿,你有事吗?听到他这种冷冰冰的语气,穆槿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变成一种压抑压上来,她调整了一下握手机的姿势,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没有,只是问问你在哪儿?

宁医生说,在瑞安,昨天刚回来!穆槿说,哦,这样啊,我以为你回来会告诉我!宁医生说,对不起,我太忙,没想到这一点!对了,你在哪儿给我打的电话?穆槿说在手术室。宁医生变得谨慎起来,那不说了,让人听见你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不好,下班后你过来吧!穆槿说好。

那天晚上他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衫,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是淡黄色的。他似乎与这间空荡荡的房间融为了一体,成为无法被剥离的一部分。她像是挤进了夹缝似的进入到房间里,然后站在地板上,被他目光灼灼地审视,被这间屋子审视。榻榻米似的大床摊在地板的中央。

他看向她,也许曾经在某一时刻他觉得她应该被同情。宁维意?她卧在宁医生的怀里,像是疑问似的叫出他的名字,并声称她是第一次感觉如此特别地叫出一个人的姓名。他的目光从一个舒适的角度轻轻地削过去,然后转开。你还是叫我宁医生,这样比较好,我也比较习惯。

身体像一片叶子似的从床上翻卷了起来,她在床的另一头拐角的地方坐着,目光痴醉地看着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它被一层厚厚的法兰绒布帘遮挡着。

她的头发很乱,黑云似的,他能清晰地看见她裸露的后背上凸出一颗一颗球形的脊椎骨。

我想我该走了,她转过脸来看着他说,有些自我讽刺的感觉。他笑著回道,好,你自己小心点!她站起来默默地穿衣服,他倚在床头摆弄一把剃须刀。她开门的时候,他笑着冲她摆摆手。她几乎是哭着一口气在黑暗中跑出了那条楼道。

但是她并没有哭出来,那些隐隐约约出现的感觉被一层一层地压了下去。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觉得很饿,又饿又冷。已经凌晨一点了,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她行尸走肉般地在大街上闲逛,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回到哪里。

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响了三声又突然挂断。她回了过去。猜猜我是谁?对方说。她一听就知道是顾正明,哥哥,拜托,大半夜的,你打什么电话?顾正明慢条斯理地回道,大半夜的,你不是也没睡吗?这是我的号码,我本来想明天再告诉你,但是我睡不着,就打一个试试!你总算开口叫我哥哥了!哈哈……穆槿骂了他一句,你真是神经病!

一辆汽车从穆槿身边呼啸而过,顾正明在电话里听到了尖锐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响彻在耳边的粗糙有力的风声,紧张地问,你在什么地方?穆槿说,我在外面,很饿!顾正明说你找个避风的地方等着,我马上就过去。穆槿还没来得及回他,电话就挂了。

不到一刻钟,顾正明就骑着一辆自行车风风火火赶来了,车头上挂着一袋子鼓鼓囊囊的东西。他没有下车,让穆槿直接上车,然后送她回宿舍。

通向穆槿居住的那间阁楼的楼梯是木制的,很陈旧,踏上去嘎吱嘎吱地响。顾正明把食指竖着放在鼻尖处,回头冲穆槿做了一个手势,嘘,把鞋子脱了,别吵着别人了。

他和穆槿都忍着笑把鞋子提在手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那间阁楼。进了房间,他把那袋子解开来,原来是一个电磁炉,还有一只小型的汤锅,锅里还有两袋方便面和几只鸡蛋。不一会儿,他便做出一锅香喷喷的鸡蛋面了。看穆槿狼吞虎咽的样子,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发,但又缩了回去。

穆槿终于说话了,我最想吃方便面了,我爸妈从来不让我吃,你知道,越不让你吃的东西你越想吃。顾正明笑着问,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吃?穆槿说,我妈妈说里面含有防腐剂,并且佐料味太重,有大量的化学元素。顾正明奇异地看着她,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她自身拥有的一切可能正是别人羡慕的。

等穆槿吃完,他下楼去把锅碗洗好送上来,并嘱咐她,还有一包面和几个鸡蛋,下次饿的时候自己做着吃,如果不会做就打电话给我,以后我也不会允许你吃方便面!穆槿嚷嚷,你凭什么管我?他回道,凭我是你哥哥!说完把门关上,穆槿在他光着脚下楼的声音里就迅速睡着了。

一个星期后,店长来上班了,晨会上她依然面对店员站在大厅的正前方。她把店里所有服务人员的职务以及负责片区都做了一番调整,宣布以前的领班因为多次出现业务上的失误,所以撤销她的职位,由阿莲接任。

散会后,阿莲迅速进入新的角色,有条不紊地指挥各个片区的店员。店长向站在一边的穆槿招招手,你过来!

穆槿有些忐忑地走到她身边,不知道又该如何去应付她。但是今天她并没有为难她,相反,态度非常和蔼地叮嘱她,虽然她是作为整形医生的助手,但是要格外注意对待顾客的每一个细节,从顾客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要努力做到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挑剔的地方。穆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店长说,去吧!穆槿身体僵硬地往手术室走去,宁医生正好从后面走过来,看见店长只稍稍点了点头。店长没有看他,等他走过去了,才盯着他的背影一直看到他向左拐进整形科室。

穆槿一直低着头在准备接下来手术需要的用具,宁医生一句话也没有,偶尔经过穆槿身边,碰到她的胳膊,穆槿没有躲开。那天只有一台手术,做完之后他就离开了,什么交代也没有。穆槿好像接受了他的态度,很平静地就习惯了,但是无法抑制地感觉到内心的忧伤在逐渐加剧。

她不想再主动地要求任何在一起的机会了,似乎已经能够很清晰地觉察出在这段关系里有些不正常的东西,但是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进目前这种局面,好像这是一个坚固的不容摧毁的营地,她再也没有前进的希望,也毫无后退的可能。

她只有等。以前也曾毫无缘由地等过,但是现在不同了,她无法忍受这种掺杂着种种猜测与焦虑的等待。但是除了等待,她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宁医生不在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人走到他的楼下,看看那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只要默默地看一会儿,她的心就会踏实很多,会给自己编造许多种解释的理由。可是有一天晚上,那扇窗户突然亮了!

她感到有一点点愤怒!她想上去敲他的门,可是她又冷静下来。她掏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他说,怎么了?穆槿说,没事,就是想知道你在哪儿!他说,哦,我在外地。穆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装作开玩笑似的问他,可是你的窗子里为什么亮着灯?

电话里突然一阵寂静,片刻之后他才语气生硬地反问,你在监视我?穆槿说,没有啊,我只是不知不觉走到你的楼下,然后就看见你的窗子里亮着灯!宁维意压抑住内心的反感说,不要这样,以后我需要你会给你打电话的,回去吧!穆槿冷笑了一声说,需要我?那么你到底在哪儿?宁维意说,我在外地。我不在的时候,经常会有朋友借我的房间住一住。

穆槿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她仍旧每天晚上到他的楼下去。她喜欢在黑暗中闻到那栋居民楼里混杂着腐败的陈旧气味,只有站在这里,才能够感觉到宁维意存在的真实性,并因此而获得那种踏实稳固的依附感。相比于她真正走进那间房间,这一切却是以另一种绝望的方式存在。她无法把握自己的快乐,这是可怕的,也许她曾经有过快乐。

顾正明也开始觉出某些地方不对,穆槿在回避他,每天晚上下班后她似乎都悄悄地避开所有的人到什么地方去,可是他又不敢问她。有一天,和他同住一间宿舍的男孩的女朋友来了,他不得已又要回避。他知道宁医生在瑞安有一间屋子,大部分时间都闲置着,店长有他的钥匙,以前每次他都是找店长拿钥匙去宁医生的房间。那天晚上,当顾正明来到宁医生楼下时,发现有个女孩戴着耳机站在一棵树下。他一眼就认出来是穆槿,那一头蓬松的卷发太古怪了,还有那大得搞笑的男士衬衫。他走到她面前,用力一跺脚,穆槿被吓了一跳,惊叫到,顾正明?

顾正明得意地说,总算被我抓到了,我说这些天你躲哪儿去了!穆槿慌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是顾正明也没想要她解释,故作严厉地质问她,你老老实实交代,你是不是在躲我?穆槿支支吾吾地说,哪有!我累了,在这歇一会儿。顾正明笑了,你不会真的被我吓到了吧?走吧,跟我上去。

穆槿说,上哪儿去?顾正明说,去宁医生房间,我今晚被逐出门外了,在这借宿一晚,先上去讨口水喝再送你回去。穆槿心里一喜,原来真的有人在这借宿。

顾正明把门打开,径直走过去,从地上把那只水壶端起来,去外面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里接水,然后回来四处找插座,发现这个房间只有一个插座藏在那只行李箱的后面。他把行李箱挪开,插上插头,便躺到床上等水开。穆槿站在床边用手撩着那法兰绒的帘子,神思恍惚地看着窗外。回头的时候,她不經意瞥见行李箱旁边有一只闪闪发光的珍珠发夹。

她记得阿莲曾经戴过这只发夹,她像奔赴葬礼似的走过去,把那只发夹捡起来。哥哥,除了你,还有别人在这借宿吗?声音飘了过来。顾正明说,应该没有吧,只有店长有他的钥匙,而且和他不熟的人他也不会让进来。

你带阿莲来过这里吗?穆槿问。顾正明嗤嗤地笑起来,你在意吗?你在意的话就说明你在乎我!他发现穆槿没有回答,立即翻身坐起来,这才发现穆槿脸色苍白地盯着她手中的一只珍珠发夹。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激动地对着穆槿认真地起誓,我指天发誓,绝没有过!你要相信我,我说过像她那样的女孩我要不起也不想要,而且我已经改变很多了,你没有发现我再也不和别的女孩开玩笑了吗?穆槿捂着脸蹲在地上,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哥哥,我想回去,我好累!

穆槿,你到底是怎么了?顾正明连滚带爬地跪蹲到穆槿面前,可是穆槿却像失了魂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一句话也不说。顾正明两手握拳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你说话呀!你这样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小古怪,你相信我好不好?

穆槿的头发在微微地震颤,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发生着不易察觉的抖动,但是她的神情却像凝固了似的,半天才把目光收回来,绕过那灰色的地板,迎向身体右侧的木门,那扇门好像要向她倒过去。她站起来,独自向那扇门走去。

顾正明立刻爬起来追到她前面,把门打开,然后用一只打火机为她照亮黑暗的楼道。等她出了楼道的铁门,他迅速把自行车推了出来,让她坐上去。她始终一句话也不说,顾正明像是等着审判似地,胆战心惊地照顾着她。一路上,北风嗖嗖地刮过来,刀片似的从身旁削过去。穆槿似乎清醒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如此硬气地对待一个女孩子,除非他不爱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如此伎俩娴熟地掌控另一个人的情绪,除非他不爱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无论是爱还是不爱,她没有任何对抗的力量。

自行车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身体猛地向右一倾,撞到了顾正明身上。顾正明回头看她,不敢再问什么,只有无声地看着她独自上楼去,直到那间阁楼的灯亮了才郁郁地离开。

那一夜,穆槿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只觉得刚刚闭上眼睛就突然被惊醒,然后天亮了。窗外的晨光似乎在小心地割锯她的胸口,她穿上衣服下楼去洗漱。楼下的女孩们都还在沉睡,房子里静悄悄的,她在唧唧的风声里看着镜子。那风从昨天夜里一直刮到现在,隔着玻璃窗听上去远极了,但再一听,风声好像就要钻进来,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位似乎都是一个风口,呼啦啦地响。

她从顾正明那里查看了最近手术日程安排,还要再过两天,宁维意才会出现。为什么要见到他只有等到工作安排的机会才可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就像是独自一人开着一辆卡丁车,咣地撞一下,车子被颠出去一段,然后前面是死死的路障。

她不能够解释这一切,仅仅因为阿莲这个理由是不足的,但阿莲是刺破她梦境的一把匕首。想到他要了她以后便再也没有主动打电话询问过一句,她讽刺似的笑了一声,他真骄傲啊!她觉得她开始恨他,可是她一旦觉察到这一点却悲痛地发现她更加需要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他,她不能平白无故地就这么结束掉,否则的话这一切算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顾正明把快餐盒拿到露台,放到她手上,她木木地接着,也不打开。顾正明等了一会儿,没办法就把盒子打开,然后拿起勺子要喂她。穆槿突然说话了,我自己会吃。上来收毛巾的店员看见了,笑着打趣顾正明,顾正明,犯错误了吧?顾正明懊恼地怼她,一边去。店员抱着一沓毛巾嘁嘁笑着走开了,却又招来了几个店员扒在露台门边偷看。穆槿厌烦地赶顾正明,你快走吧!顾正明说,你保证你已经原谅我了我就走。穆槿回头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保证说,我没生你的气!顾正明双手一拍大腿跳了起來,我们总算度过这一关了。

手术那天下午,宁维意迟迟没有来。顾客预约的时间是两点,按照惯例他一般会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手术室,而那天阿莲在上午十点钟就说头痛请假回宿舍了。

穆槿站在手术台旁背对着门,一只手紧紧地按在手术台上。手术室里飘荡着节奏缓慢的钢琴曲,外面是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的人群的说话声。终于听到了那阵熟悉的带有节奏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等到他走进手术室放下包,才压抑着情绪问到,怎么现在才来?他转过脸面无表情地反问,有什么问题吗?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告诉我?他笑了一声,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吧,下午都要见面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有必要!下午两点的手术,现在一点五十分,你现在才到?连说都不说一声!宁维意有点恼了,我什么时候到需要向你交代吗?你只是我的助手,我警告你,你没有权利这样责问我!穆槿苦笑地看着他,我只是你的助手,这么长时间你只是把我看作你的助手吗?那么每次见面算是你的猎取还是施舍呢?

宁维意愤怒地制止她,我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已经说过不要在这里谈及任何有关我们的话题!穆槿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谈,怕阿莲听到吗,你一直不让我泄露我们的关系就是因为怕她知道吗?

宁维意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可是还是有人听到了,许多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宁维意压低着嗓音莫名其妙地问,这跟阿莲有什么关系?穆槿凄然地说,没关系吗?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珍珠发夹朝他的身上砸过去。宁维意的脸上快速地抽动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他一字一句地,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来晚了是因为火车误点再加上来店里的路上堵车,与任何人无关。本来大家在一起是为了开心,可是如果相处成了负担的话,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穆槿把脸仰起来,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清了他说的话,说,你之所以这样对我就是在逼我主动离开是吗?宁维意很随意地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穆槿低吼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突然有人敲门,宁维意警告似的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把门打开,一个店员来问,手术什么时候可以做?顾客已经在大厅等很长时间了。宁维意说,现在就让她进来。

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在宁维意的示意下躺到了手术台上。穆槿站在手术台旁准备术前局部麻醉,她拿起一支安瓿瓶,准备折断吸取里面的药液,可是那支安瓿瓶的瓶口在断裂的时候突然炸开了,那个女孩一声惊叫,我的眼睛!

十一

店长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员闻讯立即赶了来。不一会儿,女孩便被急救车送去了医院。宁维意脸色铁青地站在手术室里,穆槿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间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宁维意提起包满身疲倦走出手术室,她才回过神来,追着宁维意失声哭喊道,你要去哪儿?你要去找阿莲吗?宁维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穆槿追出来,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顾正明坐在吧台后面,浑身雨打过似的颓丧地看着穆槿。

穆槿疯了似的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宿舍。到了宿舍,发现阿莲的门半掩着,她一把推开。阿莲躺在床上看见穆槿突然失魂落魄地闯进来,坐起来问她,怎么了?穆槿站在打开的门边目光四处搜寻了一遍,然后说,宁维意来过吗?阿莲一愣,宁医生?没有啊!穆槿急促地呼吸着,顿了一会儿,说,你也和宁维意在一起是吗?

阿莲立刻就明白了。目光悠悠地向穆槿飘过去。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呢,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他能给我什么,给我钱还是给我爱?像他这样一个什么都给不了的男人,难道我想自入火坑啊!见穆槿好像平静了一些,不知道是为了劝慰她还是自我嘲讽,她冷冷地笑道,我只相信能够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其余的都是虚的!

穆槿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想上楼。阿莲却又叫住了她,穆槿,我对你没有恶意,我甚至有点同情你,你太天真了,你为何不给自己留有一点后路呢?穆槿把脸往后稍稍侧了侧,然后疲惫不堪地迈上楼梯。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顾正明去了女店员的宿舍,是阿莲开的门。顾正明问阿莲,穆槿在吗?阿莲说应该在的,她回来后就没见再出门。顾正明噌噌上了楼敲门,可是没有人应。打穆槿的电话,电话关机。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把身上的外套扯去,然后一脚把门踹开。

穆槿盘腿坐在床上,埋着头,正在用那把小藏刀用力地刻着一块木头,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手被刀扎破了,血晕染到了木块上。他走过去,蹲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始轻声地对她说话,别刻了好吗?

穆槿依旧在一下一下用力刻着那块木头。顾正明把手抚到了她的头发上。你该早告诉我这一切,或许能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为什么不说呢?顾正明叹了一口气,从床边站起来坐到椅子上说,店长从医院回来了,只是一个很小的玻璃屑溅到了那个女孩的眼睛里,已经取出来了,并无大碍。现在问题是,那个女孩是瞒着家里人来做隆鼻手术的,他家里人要曝光这件事,有关部门可能要来彻查。

顾正明回头看了看她,她似乎没有在听,他便不说了。等了一会儿,他又发现上次留在这里的食物,她并未动过。顾正明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去给她煮面。面煮好以后,他直接端着那只小汤锅坐到穆槿对面。先吃点东西好吗?穆槿没有反应,他又说,你吃一口,我吃一口,要不然我也不吃。我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你总不能让我因为你被饿死吧?他勉强地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穆槿终于抬头看着他,放下那块木头,把嘴张开了。

顾正明舒了一口气,说道,目前呢大致就是这个情况,我觉得我应该要让你知情,你好心里有数,但是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尽量去帮你解决。这几天你先在房间里休息,我会尽一切可能过来陪你,好吗?

穆槿突然倒在顾正明的肩头,哥哥,我害怕!顾正明安慰道,没事的,安瓿瓶因为质量原因出现事故,这与你无关,但你是当事人,不能回避。至于上面来店里彻查,那就是店里的问题了,你更无需去纠结。

穆槿摇着头,哭泣着,不是这些,哥哥,我就是害怕,心里一阵一陣的荒凉,冷得我发痛。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种地步?顾正明把眼睛往天花板上看,好让眼眶里的泪水散了去。他一手端着锅,一手拥着穆槿,试了好几次才说了出来,人都会有过去的,就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好吗?从现在开始去接受一些新的东西,我也在尝试去接受一些改变,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穆槿没说话。还有半锅面,谁也吃不下了,他拎下楼去倒了,然后洗好锅送上来,发现穆槿已经窝在被子里睡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经过楼下客厅的时候,阿莲正坐在椅子上吃橘子,她几乎是同情般地瞥了一眼顾正明,顾总,别忙着走,说几句话吧!

顾正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阿莲说,你喜欢穆槿?顾正明点头。阿莲说,她都这样了你还喜欢?无论她怎么样我都喜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她这样单纯得跟孩子似的女孩子,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想要保护她!她其实比你们谁都可怜!阿莲撕着手里的橘子皮,把最后一块橘子递给顾正明,说,我真羡慕穆槿了,不过我会尽可能去帮她,以前我对她不了解。

十二

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四天,顾正明来看穆槿的时候顺便告诉她,店长让她第二天早上去一下店里。穆槿知道顾正明肯定已经知道了对她的处理结果,但是她没有问他,顾正明也没有说。事到如今,顾正明不知道还能像这样停留在她身边多久,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就从这座城市里离开,他要怎么再在这座城市里待下去。没有她的时候,瑞安仅仅只是瑞安,可是有一天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古怪而忧伤的女孩子,好像把这座城市里所有有生命的气息都吸了去。如果她离开,这些东西都会跟着她一起消失。

她安静地坐在落地窗前,影子落在窗户玻璃上。天气冷了,她裹了一件厚厚的羊绒披肩。无论你来,还是不来,她都独自沉浸在缓慢的忧伤里,你无法贴近她的心灵,又不舍离去。

当店长在会议室里看见穆槿进来的时候,穆槿脸上的那种虚弱的苍白触到了她内心一块相似的痛处。从宁维意第一次凝望大厅里那面镜子中的女孩时,她便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一切。像这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孩很多,但他从没有这样看过一个人。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忘我的沉醉,她真的害怕宁维意会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而失去理智,那么她辛苦维系的这脆弱的一切都会瞬间粉碎。可是宁维意终究还是宁维意,没有任何人可以摧毁他身上一丝一毫的理智,他唯一不该忽视的一个错误就是低估了穆槿,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顺从地遵循他的规则。也许这是他的报应。

她招呼穆槿坐下,说,董事长已经和你们学校联系过了,这次事故有多方面的责任,但你是当事人,店里必须要给顾客一个交代,所以决定终止你在丽都的实习任务。你们学校通知了你的家长,你父母亲联系不到你,就打电话到了店里,他们这两天应该就会过来接你回去。

穆槿听到这里,突然情绪失控地盯着店长,不!我不回去,我没有办法就这么离开!泪水突然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涌出来。我不回去!她无法抑制地重复着这句话,这么久以来压抑的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排山倒海扑过来。

店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呢?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在店里待下去了。穆槿说,我必须再见宁维意一面,我必须要再见到他,我想知道为什么?店长的神情收缩了起来,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倔!宁维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穆槿好像没能明白店长说的是什么,恍恍惚惚地看着店长。你说什么?店长用手摁着额头,压抑地说,从来就没有宁维意这个人,这个身份是假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孩子,你怎么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跟他在一起了呢?你和外面那些玩玩就散的女孩不一样!

穆槿什么也不能明白,两只眼睛像是镌刻在画布里似的努力朝外看那个只在嘴唇内侧抹上一层口红的女人。

他以前自己开诊所,可能是因为出了一场医疗事故,被吊销了营业执照以及执业医师资格证。以前他经常出诊到我家里来给我父亲看病,所以我们就认识了。我怀孕以后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三个孩子,妻子还得了精神分裂症。他没有办法离婚,他身边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很多,不过都是不会给他找麻烦的女人。他知道我怀孕以后很生气,要我去医院做掉,可是我舍不得,他便不愿再见我。没有办法,我找了另外一个男人嫁了,但因为决定太仓促,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我父亲去世那年,我意外在街上遇见他,他那时在做搬运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很累也很寂寞,所以我们又在一起了。我托人给他办了假的学历证书还有身份证,他借此找到一家整形医院学习整容技术。三年前,我经他的介绍来到瑞安。他自己租了一间屋子,但是从来不让我在那过夜,也不愿公开孩子的身份,说怕引起麻烦,我不敢反驳,害怕会像上次一样,他又不见我!

穆槿似乎清醒一点了,不敢相信似的问她,你不恨他吗?她摇了摇头,凄苦地笑道,恨,怎么能不恨呢?可是相比于恨他,我更离不开他!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而堕落到这种地步!他挣的钱根本不够维持他妻子的医疗费用还有那三个孩子的抚养费,所以为了挣钱给他,我什么样的客户都接,只要能给我钱。我知道,之所以这么多年他还和我在一起,因为他需要我,更因为我不会有任何要求!直到那天晚上我女儿病了,急需要钱,他却跟我说拿不出来,那好歹也是他的孩子啊!我彻底死心了,我已经被毁了半辈子了,我耗不起了,我让阿莲帮我去找他,把我的存折拿回来。

穆槿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阿莲会跟着宁维意急匆匆地去他的房间。她思索时,店长又说,店里从明天开始就要停业整顿了,许多店员都已经辞职,你也回去吧!穆槿仿佛才真正认识了那个第一次走进她生命里的男人。同样是他的女人,那个女人正坐在她的面前,她却一点也不恨她,她们彼此不仇恨,却把对方更近地推向了他的身边。这是奇怪的,她突然变得平静。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店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他坐火车晚上八点到瑞安。穆槿立刻站起来要走,店长却又叫住了她。穆槿,他可能要被立案审查,要判刑的,不要再追究了,没有意义,对你也没好处!

穆槿回头坚定地看着她说,你放心,只见一面!说完便疯了似的跑出去,拦车回到宿舍后,拿了那只木刻的头骨,噌噌下楼直奔门外。到了火车站,才正午十二点,离宁维意到站还有整整八个小时。她不知道这八个小时要怎么熬过去。

十三

她低着头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走到出站口,又折回来。天一直在下雨,下午三点的时候,开始下雪粒子,盐颗一般的雪粒子溅落在光滑的地砖上,打着滚,消失在雨水里。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地面,依旧快速地走来走去。临近晚上八点,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抖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雪来了,雪花越来越大,被风吹成团在空中碰撞。远处变得迷蒙,浅浅一层,白雾似的。

出站口顶端的电子显示牌上滚動即将到站的班次以及时间表。她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口处。铁栅栏被打开,开始有旅客从里面走出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如同洪流沖泄的鱼群。终于,她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戴了一顶鸭舌帽,脖子上围了一条紫红色的围巾,长发好像剪去了。

她仔细地分辨属于他身上的每一个特征。他越来越近,那些特征像一具活的雕塑般从墙壁上凸显了出来。他一眼就发现了她,脸上闪过一刹那的痉挛,不过仍然像往常那样迅速地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冷峻。

他大概只停留了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便从她身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等他走出去了一段路,穆槿才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宁维意!

他到底停了下来。穆槿走到他身边。我不能相信这一切,我也不能相信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宁维意面朝前方冷静地说到,事实就是这样,你慢慢就能接受了。穆槿冷笑了一声,慢慢就能接受?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的夜空说到,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认为这给你造成了伤害,那么我很抱歉,不过这迟早都会成为过去,而且将来你会感激曾经经历的一切,它会让你真正地成长起来!

穆槿哭着笑了,哈哈,我会成长起来,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成长!宁维意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那么你希望我怎么样呢?穆槿说,不希望你怎么样,我什么也不能要求!宁维意重新拉起立在地上的行李箱,说既然你都明白,那你还在这纠结什么呢?我很累,想早点回去休息。说完拉着行李箱转头就走,穆槿从身后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你不能这样就走,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宁维意摆脱开她的手,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这一切还有意义吗?穆槿不相信似的摇着头,有意义!只要见到你就有意义,我只知道如果看不到你我的心就会发慌,我不能思考,不能做事,整个世界都空得让我感到恐惧!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这种感觉,我没有力量来对抗这种感觉,更没有力量来对抗你!我没有任何办法……

宁维意咆哮起来,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你可不可以成熟一点?当初我认为你不是这种纠缠不休的女孩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穆槿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的声音嘶哑干涩,混杂在风雪声里。那么都是我自己的错是吗?你既然知道自己承担不起任何责任,为什么要要我,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了你!宁维意摇了摇头说,你太爱幻想了,保重吧!说完转身离开,穆槿冲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我会走,你不用这么着急。

他推开她,径直往马路对面走去。穆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辆汽车正从雪路上开过来,宁维意回头,那一瞬间,所有的意志都冻结在跌倒马路上的那个女孩身上,她像一朵开在乱石中的白花,苍白脆弱。他向她奔过去,推开……

十四

顾正明从理发店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多钟。他把理发店开在这个小区门口,为的只是能够方便回来照看她。她知道他回来了,却只是坐在阳台上漠然地看着窗外琉璃的灯火。那么多盏灯在暮色中渐渐绽放开来,像水晶做的花悬在空中,升不起来也落不下去,亮了,然后又慢慢冷下去。

顾正明没有叫她,只是从卧室里取来一张毯子披到她身上,然后在她身边默默地蹲下来。哥哥!她叫他,顾正明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叫过他。他知道她一定做出了某个决定,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依然希望会有奇迹发生。

哥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么多年对你,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把一切都毁坏了,把我自己也毁坏了,但你是无辜的,你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来承担这一切!我无法控制我自己的悲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每一次当它来临的时候,就像一场台风把我连根拔起,每一次我都像死过一次。你是从那场气流里来的,你被它淹没其中,我想爱你但我抓不住。你应该要逃离这场永无止境的灾难。你当初就不该向我父母做出承诺,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说孩子是你的呢?

顾正明把脸埋进她的双膝中,槿,对我来说,你始终是完整的你,真实的你,你是我周围世界里存在的一切气息,我们是无法分开的。孩子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不存在了,丧生在那场车祸中,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一切看起来简单一些,完整一些?

穆槿用手扶起他的脸,久久地凝视着他,哥哥,如果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愿意给我一个答案,不管是什么答案,至少能让我彻底终结我自己凿出的深渊。可是他死了,他是因救我而死,他用自己的生命把这幻想一辈子扎在了我的心里。我们互相伤害了对方,可是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却无法抵消。这么多年,我早已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它已经变成了一块化石镶嵌在我的心里。你无法改变这一切,我不想让你一次又一次试图贴近它的时候被它的冷它的硬它的决绝所触痛。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这是禁锢你的牢笼,对我更是,我们都试一试吧,把手放开……

顾正明把她的手放入嘴里,轻轻地咬着,压抑着哭声,但仍旧是哭了出来。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十五

第二天早上,穆槿不辞而别。顾正明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隔著玻璃窗听外面的风声,远极了,但再听,那风声好像要钻进来,身体里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个风口,呼啦啦地响。已经告别过了不是吗?也许这样让她离开,她会更加容易一些,但是他终究无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她拖着一条残缺的腿在陌生的地方艰难地穿行,他不会去惊扰她,但至少能感觉到她……

穆槿去了瑞安。瑞安这座城市很小,但是她也只记得自己来回之间走过的那一条路。可是这一条路也变了,整座城市都发生了变化,丽都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家舞蹈培训机构,整幢大厦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些堆积在记忆里的东西一块块云朵似的被风吹散了,她发现那些坚不可摧的磐石一样压在胸口的伤痛只是幻觉铺就在空中的石阶,回头看看,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突然想念每天飘荡在屋子里的肉汤的香味。其实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感觉到了内心被什么东西拖拽着,走得越远,这种感觉便越强烈。她想念楼下的街道上在雨天撑伞走过的人群,想念那些真实得可以用手触摸的季节。这是顾正明身上所具有的特征,当她想起这些特征的时候,他身上每一个显而易见的部分都如一具活的雕塑从温暖厚实的生活里凸显了出来。

她去了老城区,大部分老屋都已拆除,但还留下了一部分,那是一座城用时光磨刻的轮廓。在一座旧楼用木栏杆围挡的阳台上,有人正在起炉子,拿着一把蒲扇埋着头用力地扇着,每扇一下,炉口的青烟就往天上蹿一下。

穆槿站在楼下昂着头呆呆地看着,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冲着那楼上喊,哥哥,你点得着火吗?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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