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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所的教育

2021-11-11帅士象

剑南文学 2021年5期

□帅士象

松林间崛起的一片红楼

四所在川西北常乐村与金龟村的一片松林里,我家山包下面河对岸就是四所的汽车连。四所系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所建,正师级科研机构,我们当地人叫“134 厂”。因为处在龙门山断裂带中,受汶川特大地震影响,现在已经迁走,建筑物非关即锁,杂草乔木疯长。

四所前后存在了四十多年。我想,没有四所在我们村我家院子山下一溜河的那边存在,我没有童年少年时在四所得到的种种教育,绝对没有我的今天。我可能写不出这也许是废品的文字,极可能成为常乐村一个小包工头,率着一支十几人或几十人的队伍在大地上到处挣钱,天天想着占他人便宜,为得到的一点蝇头小利时时沾沾自喜。

四所的建设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容易。记得在我四五岁时,那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四所的公路修到常乐村二组与四组交界处的兴世桥,便戛然而止,停了好几年。这边是通向盐井公社与黄土场的碎石公路,那边则是乱石堆、坟岗与农田。过了几年,炮声再度隆隆,一条黄泥公路才挺了进去直到金龟村刘家堰上方。公路两边的松林与黄土堆被整天怒吼着的推土机铲平,许多牛毛毡棚房修了起来。以江苏、浙江人为主的建设大军与周围的农民工涌了进去,于是一幢幢三至五层的红火砖楼房迅速林立起来。如果从常乐村四组那里的供电房算起,直至金龟村安装有亚洲最大计算机的28 号基地止,怕有四五里路的长度。估计当时在四所里面工作的军人、建筑工人与家属,至少三四千人。这个建设过程至少有五六年时间。

这时候我最多七八岁。我与小伙伴们最喜欢去134 工厂的公路上或者垃圾堆、楼房下捡空纸烟盒,折成指长块状玩搧纸烟盒的游戏。那时我们包里随时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纸烟盒,全是烟草的香味。我们很富有,因为我们随便掏一把纸烟盒出来,就可以在里面找出“牡丹”“上海”“大前门”这些“王”出来,小伙伴们以 “王”的多少决定谁先甩第一把,赢走更多的纸烟盒。

爆炸后的导火索

我与四所第一种印象深刻的交集,是玩命捡放炮过后的导火索。四所建设期间,公路两边少说也有七千万年地质史的砾岩堆上,有人打炮洞,有时也有风钻机打炮洞。然后,炮洞里面装上炸药雷管,在中午与下午收工的时候,听见哨子响,大家躲在石洞中或者桌子下,听厂里放炮。好家伙,每一声爆炸都声震云天。我们最喜欢站在石洞里面,看见抛入半空的碎石,天雨散花般落下来,又落在周围四五里的范围内。农村那些瓦房,便响起一阵破碎声。小伙伴们听见砸出的瓦响,一齐开心地叫:“张家又遭了!”“杨家又遭了!”“蒋家又遭了!”有一天中午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面疙瘩稀饭,突然洗脸盆大一块石头随着爆炸声从天而降,将我们瓦房上的一根房梁砸断,椽子与碎瓦落了一地。我们一家人竟然都不害怕,几年来雷一般响亮的炮声把我们的胆子都炸大了。下午我大哥田世军去给厂里反映,马上就有工人拿着据说是从大兴安岭那边运过来的、有碗大的方木柱和本地的土瓦来给我们修好。那时人都纯朴,从没提过补偿精神损失费啥的。要是放在今天,不把厂方赖脱几身皮才怪。话说回来,我们一群小伙伴等炮声一停,便朝放炮的岩石堆处扑去,争先恐后地去捡燃烧过的导火索。放炮工放炮后就去煮饭吃了,他们哪知道我们这群小家伙根本不怕所谓的哑炮,已经冲进爆炸后的乱岩中。那些有几千万年历史的砾岩被炸得伤痕累累,然后就会被石匠削成长条形,去砌公路与楼房前的堡坎。我们在里面闻到了很香的炸药味,感觉到还没有散尽的热浪,然后将一根根导火索扯出来,胜利而归。至于我们不怕死地捡这导火索做什么,那上面有一层白线,非常结实,可以剥下来做裤腰带、打牛儿的鞭子、钓鱼用的线等。那时年少,只图好玩,拿命不当回事。好在那些年,那么多孩子去疯抢燃烧后的导火索,没有一个被哑炮炸死,就是说哑炮肯定是有的,但没一个孩子扯响过哑炮。那时玩得愉快,没想过生死。但这等疯狂经历,现在想起来,次次都是心惊肉跳脚心出汗,吓得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难忘的坝坝电影

我与四所的第二种交集,便是看电影。开始建设的那十一二年,四所的露天电影场,换了几个地方。先是在汽车连的坝子里。汽车连就在我家山后小河的那边,全是砾岩砌起来的堡坎,在河岸立起三四丈高,发再大的洪水,也涌不进来。一般晚上放不放电影,高音喇叭要通知,那要在下班之后。我们那时每天心里火烧火燎的事,就是想知道今天晚上134 厂放不放电影。所以我们总是在半下午就坐在山上,看河对岸是否挂上了白色的电影屏幕,我们叫“档子”。有,我们就高兴地一边在山上翻跟头,一边大叫“134 挂档子啰”,快乐得心里生痛,然后向村里的大人们报告今天晚上有电影,让他们在劳动中先高兴一下。至于放什么电影,我们可不管。曾记得开始那些年只是放几部样板戏,我们看了七八次,还是去看。《地雷战》已经看了很多次,放,还是去。我们睡在那里,前后都不看,专看小鬼子掏地雷掏出屎那一个镜头,然后哈哈大笑。看完,又一头在屏幕下睡了过去。有时睡醒来,四周早已没有一人,便在黑夜中慌慌张张地逃回家。第二个露天电影放映场,是在28 号大楼的右边坝子里,周围都是正在建设的车间,左边是一个食堂。第三个电影场,则是在建筑六公司的大楼前面,一个很大的坝子,那已经是金龟村的地盘了。这些地方我们无法看到是否早早地挂起了白色的屏幕,只得等高音喇叭通知:“电影消息,电影消息:今天晚上八点钟,放映法国故事片《佐罗》。”哇,我们便用竹背篓,背一块石头去电影坝子里占位置。那时有一个奇观:电影屏幕前的正中,是厂里的军官与工人们的椅子占的位置,四周则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占的位置。有的石块还是由几个石头砌起的。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在人堆中看电影,屁股下面是五个垒起来的石块,坐在上面很不稳定,岌岌可危。电影一完,我便不管这坐椅了,屁股一松,几块石头就垮了下去。这时就听得四周被石头砸了脚的人哎哟哎哟地叫。我不管,闪电般逃跑。

四所建设基本成形的时候,终于在家属区最集中的红火砖楼群前面,建了一个固定的露天电影场,可容二三千人的梯形水泥坪,当中是一个二三十平方的放映房。公路的对面,有一堵十几米宽五六米高的白墙,这就是高档的电影屏幕了。坐在这干净光滑的露天电影场里,最难的就是等片。当天晚上放的是新电影,但要等130 厂放完后才能送来。130 在永安公社,安县县城那边,那是很远的。不过我们相信厂里的吉普车像飞机一样,那里放完,很快就会运过来。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等电影热得要命,冬天等电影脚指头都冻痛。那没有关系,晚上十点过,一看见几里外的车灯,坝子里就一片欢呼声,片子终于送来了。然后我们就物我两忘地沉浸在电影世界里。

与电影有关的,最有趣的回忆,就是看完电影后人们的四散而去。与电影坝子相连的公路与乡村道,都是长长的人流,那是好热闹的景象。特别是我随大家回家的路,是一条几里长的公路,回常乐村、红岩村、马村及黄土场甚至县城的人特别多,几里长的公路上都是归去的密集人流。那时电影是精神大餐,因为难得,人们所以特别期盼,再远都要来看。现在看电影十分容易,这种人流,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了。

看了四所十几年的免费电影,我所受的教育非常大。原来中国那么大,世界那么大!应该说,那个时代能够出现的国产电影与欧美电影,我都看过,有的甚至是看过几次十几次。样板戏、抗日电影、抗美援朝题材的电影都看过。《佐罗》系列电影配音,童自荣的声音迷死人,以至我们经常模仿他的声音在山上用竹剑打斗。苏联电影,列宁系列,夏伯阳等。还看过一些莎士比亚戏剧拍成的电影,对毒剑杀人的哈姆雷特印象非常深刻,是黑白电影,名字叫《王子复仇记》。那时已经看了许多欧洲喜剧电影,所以我当时有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能够让人笑,那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力量。四所四周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是幸运的,他们看了那么多电影,可能在内心烙上深刻烙印,因此不甘于在村子里混一辈子,开始发奋读书。四所村子里的孩子们,考上大中专的特别多。我是第一个考上部属中专的孩子,那可是震惊了那几个村子,我早逝的父母的仇人,听说后眼睛或红或绿了,几年颜色都没有正常下来。我的一个读音相同的家门兄弟,几年后考上了人民大学金融系,非常牛皮。至于现在,我知道四所周边的村子里,已经出了几个博士,老家对门院子张表哥的女儿就是一个博士,在深圳搞高科技。这可能是整个黄土镇的其他地方,都无法相比的。文明的熏陶有多大力量,由此可见。

开门办学与工宣队

我与四所的第三种交集,就是我在134 厂子弟学校读了三年初中,所以现在我吹牛皮说我在部队中学读了三年书。坦率地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胆子是练大了许多,其实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

我很幸运,出生在乡村一个竹子与青杠树围绕的大院子里,非常诗意。我家灶房的对面,就是村上的另一所小学:大兴小学。通常是亲爱的胖子老师刘文寿先生在那边打上课铃了,我才从家里一头蹿出去,直冲教室。我很幸运,许多孩子在下雨天要走五六里的稀泥路,才能来此读书,而我免了此苦。五岁入学,五年后稀里糊涂地小学毕业,然后老师说我考上了盐井公社的初中。我当时就知道自己运气很好,因为我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黄天荣大哥,也是我们一个院子的,他考上了初中,但是他爸是右派,下放到这里改造,政审没通过,竟然没上成初中。我去世的父亲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与队长是死敌,我却读上了初中。我当时就觉得心痛,不公平,但是有什么办法?好在上天是公平的,黄天荣大哥的儿子后来考上了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据说那是非常牛皮的野战军事学院。亲爱的黄大哥虽然已经去世,但我想他的儿子现在至少应该是少校了吧!然后我每天走十几里路,去公社的初中读书。我的父亲田永寿在我五岁时去世,母亲侯桂珍在我初中毕业后才去世,所以那时我母亲还在,每天要给读初中将来好当官的二娃扎扎实实地弄一瓷盅南瓜干饭。不过,神奇的是,我在盐井公社才读了几天书,校长就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说从明天开始,你去134 厂子弟校读初中。

我就稀里糊涂地坐在了134 厂子弟校的教室里。我高兴的地方在于,134 厂子弟校就在露天电影坝子的上面,每天走两三里路就到了,很近。公社初中太远。那时我十岁,吃不饱饭个子小,站着也没课桌高,所以我坐在了前排。后来才知道,134厂所有读初一的子弟加起来才十来个人,坐在教室没人气,老师讲课提不起精神,所以就在四周的村子里,找了十几个农村的孩子陪读,我是其中之一。当然,有三十多个学生的教室,才像教室。

我当时最深的印象就是,厂里的男生惹不起。他们不是团级军官的孩子,就是师级军官的孩子。有一个子弟身体极弱,根本没有力气的样子,但是部队里的子弟们,在他面前都规规矩矩的,听说他爸在所里是正师级,估计不是所长就是政委,一二把手。其他的人父亲可能在家打过招呼,所以他们表面上才服帖。当然,那些厂里的女同学,让我心痛,因为她们不是太漂亮,就是太香,穿得非常好,哪是我们村子里那些扯猪草与搂柴的村姑们可比的?怎么不心痛呢,我比她们小,个子全班最矮,家里超级穷,她们的漂亮,虽然可以天天真实地看在眼里,却真的与我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学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体育课与音乐课。体育老师显然是个高手,我后来能在读高中时双臂套在高高的单杠上360 度甩十几个吓人的大圈,全是他教的结果。音乐老师非常厉害,是我们的黄校长,一个戴着眼镜的大胡子帅哥,据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他是弹着风琴教我们音乐课的。让我惊异的是,他也画了许多批林批孔的油画。他的妻子则是我们的英语老师,一个非常白净、斯文的美女老师,被开门办学时的我们气得在课堂上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我们的数学老师姓王,据说她毕业于四川大学数学系,她手里经常拿个木制的大三角尺,很凶,是我们唯一害怕的老师。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姓胡,她对我最好。后来我在县政府工作后去拜访她时,她还专门为我炸了北方人喜欢吃的油炸丸子。现在想来,我确实从内心爱他们,敬佩他们。他们本可以在大城市生活,却随家人来到了这松林深处,研究国防高科技,保卫庞大的国家。显然,学校里那么多老师的爱人,有许多都是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做些什么研究的科学家。

那时候正在“批林批孔”,兴开门办学。交白卷上大学的张铁生让我们兴奋,这样读书多好啊。所以我们近到金龟村去给村上修路,远到坐厂里的军用货车到大邑县去看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听冷月英讲水牢的故事,她在台上凄惨的嚎啕痛哭真够吓人的,让我当时认定刘文彩是个大坏蛋。开门办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见了金龟村的两个人:一个是瘫痪的哥哥,他帮助在队上当会计的父亲打算盘算账,然后给我们吹笛子。后来,听说他早死了,我始终觉得他的新坟上应该是桃花掩映,笛声悠扬。一个是摔断双腿的坏人,据说他是在扒车偷盗时摔断双腿的;听说他是个凶人,从小就舞得一手好关刀。当大队民兵连长将夹着双拐的他从床上抓起来,丢到院子里满是鸡屎的稀泥地上,大白鹅也惊叫一声吓飞跑了时,我看见的是他长发掩盖的苍白削瘦的脸,害怕得发抖的身子,与仇恨我们的眼神。同学们都在呼着打倒他的口号,我却有点吓得屁滚尿流的感觉。

最让我难以忘记与愧疚的是写大字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在汽车连后面的28 号大楼前,大字报铺天盖地贴了出来,厂里还在旁边专门做了许多供贴大字报的报栏。我放学后很多次去看那些内容,都是相互揭发与伸冤的内容。我惊叹的是那些毛笔字,怎么写得那么好?工宣队突然进驻学校,系列活动开始。队长带领我们参加了一个反变天大会,在汽车连食堂临时做的会议室里,一个工人在台上发言时突然掏出地主的黄色变天账,激动地挥舞着,台下口号顿时震天动地,吓得坐在地上开会的我差点尿尿,仿佛我是地主的狗崽子一样。工宣队又带领我们去参观大字报阵地,让我们写大字报,揭发老师的封资修行为。我本胆小,但是一个叫唐蛮子的同学,他是班长,他说他写内容,让我用毛笔字写出来,贴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前。我们第一个揭发的就是班主任胡老师。揭发的啥内容我是一点也记不起了,但是我看胡老师来给我们上课时,眼泪像雨点一样掉下来,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让我们自习。我真不知道我们对胡老师的伤害有多大!

因为不认真学习,大家经常拉帮结派打打闹闹。我个子小,很受欺负。我清楚地记得我有天在沙坑里学翻跟头时,一个团长的儿子上来一脚踢在我的肛门上,我痛得眼里冒出了金星。哭完了,无法报仇,也没老师出来给我伸冤。我自然要投奔到一个强大的同学手下。班上有个叫董顺银的同学,是常乐村九队的人,他个子大,据说家里几兄弟都跟成都知青在练武,拳术棍术刀法都不错。蛮子呢,叫唐孝德,他的父亲是所里数一数二的技术高手,据说在车床上就可以造出手枪。他们一家人在资阳的农村,迁到我们村我们生产队,所以他是半工半农的身份。我们三人结拜成兄弟。董哥在一个很巧妙的时间里,将踢过我的团长的儿子一手提了起来,高高地摔在坚硬的操场上,摔得他哇哇大哭。从此再没人敢欺负我了。有时天下雨,董哥给我拿点饭票,我在学校下面的食堂吃点饭,省了在风雨中来回,然后在教室里玩耍等到下午上课。董哥后来当兵,当到代理排长却没有上去,最后回到了农村。他在部队上给我买了一件衣服寄到学校,让我很感动。蛮子呢,我读高中时他高中已经毕业,在生产队做农活,后来才农转非到父亲所在的新单位一个兵工厂工作。他悄悄在我数学书里夹了三元钱,几年后我已经在县政府工作了,偶然翻书时才发现这已经发霉的三元钱。很珍贵的钱!读高中时我一星期才有一元钱甚至五角钱用。我非常感动,后来写成文章《义兄唐孝德》发表在《重庆日报》 上。这种恩情让我感动一生。四十多年过去,我们三兄弟每年都会相聚,我经常主动办招待,这种友谊可不是随便能够积累起来或者打破的。

说实在的,那三年初中(那时地方上的初中只有两年),我真没学到啥东西,反正就觉得肚子里没货。毕业时我才十三岁,站着依然还没椅子高。那时读高中时兴推荐,反正我没被同学们推荐上。胡老师感觉我的学习在一群矮子中还是高的,就拉着我问一个金龟村的大个子女同学,斯大林是哪个国家的?那个女同学想了半天说,美国的。我清楚地看见胡老师失望的表情,和那个女同学没有出现的羞愧。反正,我的学业突然就结束了,回乡务农。

神秘的科学家

我与四所的第四种交集,就是看见的许多不解的人和事。读书或者没读书的夏天半夜,我们村子里的一群小伙伴在部队道路上的路灯下玩,经常遇见从28 号基地下夜班的一路路军人,与去上班的一路路军人。那时没有军衔,都是一样的绿军装红五星。据说里面好多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科技大学与哈工大毕业的,最小都是排、连、营级,好多是团级、师级。28 号基地现在虽然已经是一片荒草,什么也没有了,那时可是警戒森严,有士兵站岗,据说里面有全亚洲最大的一台计算机。计算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当时想,世界上还有什么计算是伟大的算盘不可以解决的,还要用机器计算?据说28 号基地里有个民工,是个木匠,写了许多诗歌,给郭沫若寄去后,郭沫若亲自给他写了回信。那时可羡慕得我眼睛发红。有时,看见一些黑色的小车从里面进进出出,知道又有大人物从北京过来了,有人说这次又是钱学森。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那黑色的小车是红旗牌高级轿车,而钱学森先后几次来过四所。至于他从北京来到四川这偏僻之地做什么,那就不是我关心的事了。

四所教育的后劲

我与四所的的第五种交集,是失落与心痛。偏偏在初中毕业的这个暑假里,母亲得脑溢血突然去世,无人支持我,我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从部队中学一下掉到农村的农活中,我才知道生活的劳累、艰辛与残酷。栽秧打谷,割麦插苕,腰痛得不行,每一样都不轻松。我一天挣两分工,还要接受队里壮劳力的无情嘲笑与打击,他们很高兴我成为黄泥脚杆中的一员,而且是最差劲的那种,他们最心痛的就是这伙农民娃儿当中突然有一个人要去读高中而且会考上大学、中专到城里去当干部。半年后我不做工了,而是去捡牛粪与狗粪。因为一百斤牛粪挣四分工,十斤狗粪也有四分工。每天担着撮箕在周围几个村的松林山中乱窜,我一天至少捡七八十斤牛粪甚至一百多斤牛粪,比做农活挣得多,而且自由许多。现在我还能回味那时的牛粪与狗粪为什么会有一种奇特的香,而不是所谓的臭。时间久了,我看见村子对面四所的那一片红色火砖楼房,听见四所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我感觉我与文明世界失去了关系,文明世界抛弃了我,我将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内心有说不出来的失落与疼痛。我经常将牛粪撮箕放在一边,坐在父母坟后的松林里,内心失望,黯然落泪。我经常将牛粪撮箕丢在一边,睡在我家院子后面高大的癞疤石堆上,看着河对面四所的一片红楼,听见高音喇叭里播出的世界上好听又不知道名字的音乐,听见“小喇叭开始广播了”,闻到对面四所食堂飘过来的馒头与甜椒炒肉的香味,看见军官与工人们下班后在马路上悠闲地散着步等等场景,伤心郁闷地睡将过去。

两年半后的八月末九月初,我已经在大姨娘侯吉珍的关爱下,拜了师傅,准备几天后就去陕西割漆。这天睡在自家的高板凳上,看见黄天荣的弟弟黄天阳背了一个书包出去。我问他,你去做什么?他说,读书。我突然心动。我对大哥说,我能否去复习考高中,万一今后考上大学呢?梦想当兵没当成,从来都是村中恶人欺负对象的软蛋大哥田世军心头一动,说,给你半年时间复习,考不上就回来安心做活路。黄天阳读的是村小里的初中班,我走去,恰好是大姨娘的二儿子刘光元表哥在当班里的民办数学老师,报名顿时没了问题,半年后竟然意外地考上高中。让我不安的是,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弟弟田世华被迫停学做家务。这时姐姐田世碧已经出嫁,大哥有肺病。在四所部队中学没学到东西,那些不可能忘记的见识,与两年多农村劳动的艰辛,还有凝望四所的失落与心痛,让我成了高中时学习最勤奋最刻苦的人。没有强大动力,天赋肯定发挥不出来,两年高中毕业,四个班二百多人考上三个中专生,我差一分上大学线,是唯一的部属中专生,被四川统计学校录取。我去了内江读书,毕业后分回安县县政府工作。

后记

四所早在很多年前就迁走了。我的老家常乐村,也在汶川特大地震后归属北川县永昌镇人民政府,北川新县城的部分城区与山东援建的一些企业就在我们村上。我们二组呢,原来是两条沟夹一道山,现在全推、炸平了,成了西部通航产业高地。旁边一座投资16 亿元修建的绵阳飞行职业学院已经开始招生,常乐村三组早就成为国家级飞行营地,直升机天天在上面盘旋。过去的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五分之四的地方都成了飞行基地。现在,我一年回去几次,看四所旧房与残缺的老家山水,回想少年,百看不厌。世事沧桑,即使是世间最大的“算命子”,恐怕也算不出来四所与我老家常乐村这等传奇的命运。

可以说,四所对我的教育,不是人间任何一所中学与大学能够给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