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风吹来的时候

2021-11-11肖岚

剑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麻花秋千小手

□肖岚

我是一个秋千。

我出生在风季,我最开始听到的就是风声。

我是一个用废旧轮胎做出来的秋千,身上被仔仔细细地清洗过,但是在轮胎的缝隙中,在曾经深浅不一的划痕里,不免留下一些黄泥土的脚印。两边被两股粗麻花辫吊着,左边长了些,右边又短了些,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是插在高低不平的土地上,倒也刚好平稳。

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我叫她——女孩。

我就住在女孩家门口的草地上,女孩家在灰墙砌起来的院子里,我总是看到她从最东边的小屋子里跑出来,那间窗户贴着一个粉红的小草莓,很好认。女孩的家在一座高高的山上。人要一圈一圈地从山脚底下绕上来,再穿过前面一个一个土坯砖瓦的村庄,才能到这里来。这些是女孩九岁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的。

其实,我是女孩五岁的生日礼物。她爸爸把我送给她的时候,她可开心了,光着脚丫子在门前的草地上转圈,山风吹拂着她红扑扑的脸颊,浅蓝色的棉布裙摆都要被她摊成一个大圆饼,两边小巧的马尾辫一晃一晃的,脸上红扑扑的,颜色像她奶奶用织布机织出的红布袄子。

女孩特别喜欢我,每天都来找我玩。她每次跑出来,总是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把鞋子蹬掉,赤着脚丫子向我飞奔而来,一屁股坐进我中间的空隙里去,再拍拍身上的灰,小手紧紧地抱住我两边的麻花辫,双脚向后一蹬,嘴里不停地喊着“冲啊冲啊”……

女孩长大一点后,就喜欢用各种姿势和我玩耍,比如,荡到高处屁股突然离开,抓着我的麻花辫向前飞去,回落下来的时候又乖乖坐到自己的座椅上去;或者干脆站在我轮胎鼓起的四周,晃动着身体同我一起转起圈来,我的辫子被她东绕绕、西绞绞,最后也总能被她原封不动地解回来。

说来也奇怪,只有女孩能在我身上保持平衡。

记得是女孩很小的时候,有一大群人来她家里做客。午饭后,院子里便响起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声音盖过了温柔的春风。一个看起来很小的娃娃要坐上来荡秋千,我看到女孩愣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点点头,一边看着他爬,一边不忘叮嘱他小心点,幼嫩的小手还在两边帮衬着扶上两下。可这个年纪的男娃娃淘气得要命,还偏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爬起来就不听劝,小手用力地扯着我的麻花辫,我疼得受不住。结果,他一屁股坐下去,小手忽然在两边摇摇晃晃地扑腾起来,身子前后倾斜着,脚上下乱蹬,像是在空中划圈,结果只画出一个满是疙瘩的黑疤疤。突然,他像是找住重心似的稳住了一下,结果又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一紧张,手直接松开了我的小辫,人往前一扑腾,摔了个屁股朝天。男娃娃红肿着眼睛快要哭出来,手捂住屁股,裤腰带松松垮垮的,落出一小片猴子脸似的红屁股。我看到女孩憋着笑,还是跑过去安慰他,男娃娃眼里的金豆豆这才没落在地上。结果他屁股稍微好点,又一把推开女孩,拽了拽松垮的裤腰带,捂着屁股向家里的大人告状去了。我只能顺着西起的风摇了摇黑色的身躯,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女孩看了看我,在风中笑得花枝乱颤。

大人们从灰砖的院子里出来,他们被那个男娃娃打扰,失去了打麻将的兴致,一个二个非要坐着我荡一回秋千。可他们都是兴致勃勃地爬上来,然后又毫无尊严地被摔了下去。

“这是小孩子才耍的玩意儿!”不知是哪个大人说了一句,其他人都起哄附和着,三五成群地回到灰墙那边的院里去了,哗啦啦的麻将声又响了起来。

每当山里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我都可以和女孩讲话。

第一次和女孩说话是在一个冷冬,银白的雪包裹着整个小院,北方的风夹杂着冷气和冰雪来到她的家。我看见女孩被红色的棉布袄裹得像个团子,厚厚的靴子在门前踩出一连串小小的脚印。雪太深了,深到女孩都不能像春天夏天秋天那样,无所顾忌地奔向我,也不能蹬掉她脚上那双漂亮的小靴子。她蹲在我面前,手在雪堆里掏啊掏啊,最后捧出一大把雪。她的脸被北风吹得红扑扑的,透着水灵,眼角弯弯的,张开一个大笑脸。

真可爱。

我在喃喃自语着。

没成想她突然转过头来,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作为一个秋千,居然打了个寒战。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我的轮胎:你能听见?

完蛋。

我被突然乱起的风吹得到处转圈,转成了我脑子里的那个死结。完蛋完蛋完蛋,我的橡胶脑子根本不允许我做出其他的思考。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身上,女孩稚嫩的脸庞上,扬起笑脸,像是小院里的烧烤架,像是厨房里的红锅炉,像是女孩房间里的暖水壶,像是全世界最能驱赶寒冷的东西。一瞬间,我好像有了心跳。

砰砰。

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砰砰。

我知道女孩也是这么想的。

那天,风一直没停,只是忽小忽大,偶尔调皮地在原地打转儿。女孩堆了一整天雪人,斜眼歪鼻子,还有个臃肿的大肚子,丑丑的根本不像雪人。

喂喂喂,别在背后偷偷说它丑,我能听见!

我被风吹得转了个身,不让她看到我通红的脸。

之后这件事便成了我们的秘密,每当风到来的时候她就会冲出来扑在我身上,悄悄地同我讲话。

女孩和我每时每刻都在盼着风,盼着下一次的谈天说地,虽然可能会在高潮迭起的时候突然中断。

盼着盼着,时间就过去了很久,久到女孩的辫子慢慢变成高高束起的马尾,久到女孩胸前的红领巾已经变成了一枚小小的团徽,久到女孩窗前粉红色的小草莓已经变成了一层看不出模样的白胶,久到只剩我一个人在盼着下一次风的到来。

有多久没有刮风了?自从上一次院里的牵牛花抽芽好象就再没有风来过。只有偶尔,一阵微风施舍似的吹过门前,有气无力的,连我脚下细软的嫩草都吹不倒,更不能唤出房间里的女孩。

现在,我已经很老了,轮胎的皮已经皲裂地翘起,两边的小辫儿早就起了毛,变得越来越细,随便哪个风雨夜,我都有可能要和自己短暂的一生告别。

那场暴风雨确实来得突如其然。天空像憋坏了似的,肆意地倾泻着雨水,我眼前一片模糊,大门在午夜的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厚重的雨点不留情面地敲打在我的身上,风把我吹起又扔下。我感觉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力气,眼前的景象也在逐渐模糊,只剩下些许灰白色的残影,在昏暗的夜里显得凄凉和悲伤。

我咬着牙没有出声。尽管全身上下都在呼喊都在疼痛,但我流不出眼泪。我只能哭泣,流不出眼泪地哭泣。

女孩正在备考。听她爸爸说,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考上大学,她就能走出这个大山。我不能出声,她能听见的。我望着那个熟悉的窗口,暖黄色的光在风雨里显得非常坚定、醒目。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女孩房间的灯光没有了,黑暗中似乎传来她长舒一口气的声音:晚安,明天见。

我再也没有力气在风雨中支撑下去了。这时,本就不规则的辫子已经断裂成更不规则的两半,老旧不堪的破轮胎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被风雨带到了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黑暗中,我似乎看到女孩的眼角划过一道晶莹的泪珠。

她的童年,似乎也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画上了句号。

猜你喜欢

麻花秋千小手
麻花
为小手点赞
“荡秋千”的由来
魔力小手
荡秋千
胖乎乎的小手
小手变变变
麻花
荡秋千
NO.4 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