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魔幻的西域乡土:刘亮程的小说世界

2021-11-07曹文学

回族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刘亮程魔幻文体

曹文学

在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中,新疆文学比较有影响力的作家几乎都是来自内地的一批非本土作家,如周涛、杨牧、王蒙等。无论是周涛、杨牧等人的“新边塞诗”中反复出现的马群、雄鹰等意象,还是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小说中诸多饱满生动的新疆人形象,基本上代表了新疆文学的高度。这些非新疆本土作家创作的一大特点是一直处于中国文学的大背景中,思潮与文体也都与国内主流保持一致。

刘亮程是新疆本土作家中最突出最独特的一位,无论是其对文体的融合创新,还是对荒原与村庄的哲学思考,都不同于在新疆创作的内地作家,也不同于那些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尤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涌现出的以新疆本土文化和新疆特有的兵团文化为写作对象的新疆本土作家。刘亮程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更像是游离于主流文学之外的异军突起。他以诗歌出道,以散文成名,但其小说亦具有独特的文学魅力。他的长篇总是交织着朴实的乡土气息、浑厚的史诗特征以及荒诞的魔幻氛围。他用诗性的语言、多文体融合的方式对小说艺术进行了一次尝试性拓展,并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在我对刘亮程小说的阅读过程中有以下几点感受最为强烈。

语言的分裂与文明的逼仄

刘亮程的最新长篇《捎话》是一部驴眼看人世的作品。驴的叫声无论在毗沙还是在黑勒,抑或是更远的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昂叽……昂叽……昂叽”,在驴的世界里通行天下。而人类的语言却各不相同,混乱叫嚷又彼此难以理解,多一种语言并不能让交流更加容易,反之,却让交流充满了不可能性与不确定性,“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一个黑夜”。所以驴叫能高过最高的昆塔,也高过最高的墙,可以直达天庭,接通天意,而人声却芜杂喧哗,鬼话连篇,被鸡鸣狗叫淹没,“高不过麻雀的翅膀”,更不可能明了天意真理。所以才会有昆门和天门之间永难停歇的战争。

更为可悲的是,人类对此尚不自知,愚妄偏执地认为自己所说的就是真理,其他的一切皆是邪说妖言。在《捎话》中,语言的分裂导致了信仰的分裂,信仰的分裂又引起了人性的分裂。刘亮程用《捎话》解构了庄严与宏大,战争如同笑话,宗教充满恶俗,小说语言如同一个女巫在受刑前的倾诉,仿佛预言或是寓言,满含象征与深意,但又似乎只是一篇鬼话。这是作者用语言的不可信任性对人类语言分裂的一次反讽。没有一句话在你说出口时还能保持你想表达的原意,也没有一句话捎给对方时还能保持原汁原味。

《凿空》的整个故事同样是因为语言的分裂造成的。张旺财对于阿不旦村来说是个外人,河南话与阿不旦方言存在着巨大的分裂,沟通成为艰难的事情,孤独便更加猖獗。言说的不可能让他的内心极度压抑,对于原始的洞穴里黑暗中的安全感产生迷恋,于是他钻进土里,开始了几十年不见天日的挖掘。

语言的分裂即是文明的分裂,如《捎话》中的毗沙与黑勒,昆门与天门,如《凿空》中的张旺财与阿不旦人,城市的现代机械与阿不旦的坎土曼。刘亮程以乡村哲学家的智慧,观察着这种分裂,从历史到当下,观察着人类的精神原乡在这种分裂中被逼入凿空的虚土,陷落,淹没。“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我也能感受到他书写时内心的悲悯、疼痛与孤独。

声音的世界里万物有灵

在人类世界,声音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它不仅仅是信息交流的载体,还可能是构筑权力的工具,杀人无形的快刀。刘亮程对于声音的执着贯穿了他的所有长篇,正如他所言:“那个我早年听见的声音世界,成了我的文学世界中很重要的背景。”在《虚土》中,风声是贯穿人的一生也映衬着人的一生的声音。在《捎话》中,昆寺里昆门所诵的昆经之音是有形的,因为透过门缝观察的原因,小母驴谢看到的经声是“扁”的,随着昆塔附形而上,将昆塔包围。而在《凿空》中驴叫是有颜色的,那红色的驴叫如同弥漫荒原的血色,是古老的农业文明最后的嘆息,悲恸欲绝,也是被逼入绝境的生灵最后的反抗。

按照尤瓦尔·赫拉利的观点,声音是人类文明形成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人类对于声音所传播的虚构故事的迷恋,人类文明才得以形成。但在刘亮程的长篇世界中,人的声音并无特殊之处,只不过是大千世界里万千声音中的一种。语言繁杂而信息不通,“高不过麻雀的翅膀”的人声更不可能到达天庭,远不如驴叫如彩虹一般搭建起俗世与天界的桥梁,直通天意,甚至人的天庭也是靠驴叫支撑着的。

在《捎话》中,人用土石建造了一座昆塔,又用经声构筑起一座附形于昆塔之上更高的塔,企图接近天庭,接受天意,却不知他们极力用高墙阻隔的驴叫,才是直抵天庭的声音,才是上天对人类的启示;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建立了一座高墙抵挡驴叫,甚至因为这高墙引发了毗沙与黑勒两个国家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使得血染黄沙,哀鸿遍野。而在《凿空》中,来自城市的现代文明将生活在原始农业文明中的阿不旦人逼入绝境。他们用轰鸣的机器掘走了阿不旦土地之下如血脉般流淌的石油,却连一丁点坎土曼的活儿也没有留下。阿不旦人只能在黑暗的地下不断挖掘,凿空的地下有更为原始的西域文明,也盛放了阿不旦人越来越深的孤独。在阿不旦村,最重要的不是人声,人的声音总是被淹没在声音的洪流之中。阿不旦村重要的是坎土曼的声音,如幽灵一般从地下传来的坎土曼声。另一种重要的声音便是驴叫。阿不旦的驴一年中有半年和人生活在一起,它们通驴性,更通人性。坎土曼是阿不旦人最主要的工具,这种“两千年前的壁画中的工具”连通着历史,将阿不旦村这个沙漠中的小村落拉入了宏阔的历史文化之中。而驴是阿不旦人最主要的牲口,养活着阿不旦的当下。驴叫成了这个行将埋入地下的文明最后的反抗。那场驴市里万头毛驴同时大嘴朝天用“昂叽……昂叽……昂叽”的嘶鸣抵抗警笛声的大戏,是如此地疯狂,如此地叫人血脉偾张又泪湿眼眶。

魔幻的西域乡土

刘亮程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奇绝诡异、万物有灵的魔幻世界,同时也是对传统农业文明,对行将消逝的精神原乡的重新找寻。《虚土》中,有一群人一直生活在黑夜之中,他们就是看守村庄夜晚的守夜人。在别人醒着劳动的时候,他们一定是在梦中;而当别人进入了梦中之后,他们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生儿育女。就像《捎话》中的两个乔克努克将军,一个在白天打仗,当夜晚降临,他便进入梦乡;而另一个乔克努克就会领着白天战死了的军队的鬼魂继续战斗,白天输掉的战斗总会在夜晚再赢回来。

那么这些守夜人所守护的是一片什么样的乡土呢?虚土庄的魔幻性简直逼近读者的想象极限。胡三儿曾经以一车并不能吃的蓖麻油欺骗了野户地,当他自己已经忘记此事之后,遭到了野户地一场极富魔幻色彩的报复。他们向距野户地一日路程的胡三儿订购了一车苞谷,然后推平了所有的房子,砍掉了所有的树木,堵死了所有牲口的嘴巴,藏到地下。胡三儿沿着走过无数次的路从日出走到了日落,也没有看到野户地,他认为野户地一定还在前面,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走下去,走了整整三十年,从村子的南边出去,北边回来。在虚土庄的秋天,总有一些人在树下盯着逐渐变黄的树叶要打一场赌,赌树上的哪片叶子先被风吹下来,赌风会把这片叶子吹到哪片荒原。当那片叶子随风而落,他们就骑马追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随着追逐的时间越来越长,赌注也就越下越大,直到追丢了那片叶子,或者追老了时光,再也无力追逐。

《凿空》中的阿不旦村,不似虚土庄一般梦幻,要真实得多,具有在场性和可触性。但刘亮程对阿不旦村的描写越真实,发生在这里的魔幻事件就更加被彰显。逃难来到阿不旦村的中原人张旺财,因为语言与文化的分裂,始终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阿不旦人,家园的丢失,身份的不被认同,在他的内心长久压抑,使得他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原始先祖的生活习性,开始了对洞穴的无限迷恋,几十年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越挖越深,越挖越远。其实阿不旦人似乎也迷恋着洞穴,玉素甫甚至将洞穴凿到了麻扎(墓地)之中。无论是用铁锨挖还是用坎土曼挖,其实他们都是将自己淹没于虚土之中,都是以钻进地下的方式来逃避逼仄的现实。

对比如鼠类一般钻入地洞的人类,《凿空》里更为魔幻的是那场万驴齐鸣的大戏。驴也感受到了原始的由人、驴以及坎土曼组成的世界行将消亡,阿不旦已经没有坎土曼的活儿,驴也要被机械所代替的恐慌,所以它们万驴齐鸣,发起了振聋发聩的抗争。在阿不旦村,几乎所有生灵面对这场文明的冲突表现得都要比遁入地下的人类更为勇敢。当驴叫的时候,“狗跟着吠,鸡在鸣,羊在咩,牛在哞……”甚至连一直躲在地下的老鼠,都以集体死亡的方式,对城市文明带来的暴行进行着决绝的反抗。

《捎话》的魔幻性较之《虚土》与《凿空》更加明显,阅读《捎话》的过程让我无数次想起胡安·鲁尔福,无数次想起马尔克斯。小说的开篇便诡异孤绝,一双驴眼通过门缝看到“扁”的经声随高塔而上。而小说的正文,这趟跨越茫茫戈壁,跨越昆门与天门,从毗沙到黑勒,再从黑勒到毗沙,历经无数场战争的捎话之旅,更是荒诞离奇又惊心动魄。这里有一个白天领着活人军队打仗,另一个晚上领着鬼魂军队战斗的乔克努克将军;这里有被缝在羊皮中与羊皮血肉交融长在一起叫人毛骨悚然的羊人;这里有彩虹一般直入天庭的驴叫……更为魔幻的是鬼魂妥觉,这是一个由妥的头颅和觉的身体组成的鬼魂,妥和觉一个来自信仰昆的毗沙,一个来自信仰天的黑勒。刘亮程借着头颅与身体的争辩与回忆,分别从毗沙与黑勒的角度完成了对这场两国之间无休止的战争的叙述。

文体融合,拓宽小说边界

刘亮程的创作起点是诗歌,早期创作绝大多数以诗歌为主,后来转入散文创作,以《一个人的村庄》震惊文坛。但细读其散文,便会一目了然地发现其与前期所写诗歌的血缘关系,那清澈的跳跃的语言,陌生化的颠覆常规的语法,分明就是对前期诗歌创作的延续,或者说是对诗歌跳跃性空白的一种补充。再后来,世纪之交刘亮程又转入小说创作,进一步延续了诗歌与散文创作的风格,甚至早期的小说《虚土》出现了文体难以界定的现象。《虚土》不仅像部分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与《一个人的村庄》有着难以割舍的承接关系,而且直通其创作的原点,如同一首不分行的长诗。

刘亮程的小说世界里蕴藏着一种绵延不绝的抒情意味,从《虚土》到《凿空》再到《捎话》,醇厚绵长,从未减弱。他的小说仿佛有着诗歌的灵动与跳跃,又有着散文的散漫与自由,也有着小说的故事与结构。

与常规的小说比较,刘亮程的小说世界里似乎又有一种刻意的偏离,以诗歌和散文的语言形态创造出一种陌生化的陡峭的阅读体验。而创造这种阅读体验所使用的技法,除了诗歌、散文、小说的文体融合,还有叙述者的不确定。《虚土》的叙述者是“我”,但“我”一会儿是五岁的儿童,一会儿又是一个被别人过完一生的疏离者,一会儿又成了另一个长大了的“我”。《凿空》的叙述者一会儿是人,是张旺财、玉素甫等,一会儿又是驴。而《捎话》一开篇就在小母驴谢和懂得多种语言的捎话人库之间来回交替叙述,后来更有鬼魂妥覺头颅和身体之间不同视角对战争的叙述。不仅仅是人和驴,不同的人和不同的驴,在刘亮程万物有灵的小说世界中,还常常跳出狗、鸡甚至尘土进行一段叙述,万物皆可开口。这些多线条多维度的叙述让刘亮程的小说庞杂、琐碎、陌生、陡峭。于部分喜欢界定文体边界的读者而言,很难被圈进既定的小说范畴,同时也不能归为诗歌或者散文。

小说艺术的创新,不仅仅是写出新的故事,也包含着小说文体结构的创新。中国当代文坛,华东有莫言,关中有贾平凹,西北有刘亮程,都在以多种文体融合的方式打破固有的小说边界,为小说文体的创新做着贡献。而且,这种文体的跨界,不仅仅是对小说形式的刻意求新,同时也让作者寻找到更适合自己的,更能探究人心与人性的书写方式,为读者创造一种全新的特殊的审美体验,也为以后的小说创作者拓展出一条更为宽敞的道路。

刘亮程是新疆文坛的佼佼者,更是新疆本土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的崛起也绝不是偶然。他以诗歌和散文的写作为基础,融合多种文体,构建起自己独特的小说世界,以梦幻的出离尘外的艺术形式写出了语言的分裂,写出了原始乡土文明的逼仄境遇,营造出一个万物有灵的魔幻世界,以孤独的姿态重新寻找人类的精神原乡,以哲学的眼光重新审视村庄,带领读者以独特的方式重新感受生命,感受自然万物。

猜你喜欢

刘亮程魔幻文体
Cook School魔幻厨房
白煮蛋的魔幻变身
另类文体巧谋篇
生态美学视域下的故乡意象
水上魔幻阵
对比分析朱自清和刘亮程笔下的父亲形象
精彩的3D魔幻馆
考场作文的文体规范
话题作文全功略(三) 符合文体要求
文体不等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