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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爨文丛刻》看彝语“脚”义词的音义发展

2021-11-06崔云忠

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声母方言语音

崔云忠,吴 娟

(青岛大学 a.国际教育学院; b.医学部, 山东 青岛 266071)

《爨文丛刻》是一部研究彝族历史、哲学、宗教、语言、文字、文学的巨著,因为编纂者的注音释义,又有许多口语的特色。彝语内部差异较大,不同方言土语之间各自保存了许多特点,反映了语言历史的演变[1]89。研究一种语言,考察其词汇是非常重要的。词汇数量庞大,宜从基本词入手。基本词表达的是自然、人类自身和社会生活的一些基本概念,它们使用频率高,通常具有稳定性、全民常用性和能产性。而核心词则是基本词汇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其指向的概念是任何语言作为交流工具都必须包含的,即使是最为原始的人类语言[2]。

“脚”(foot)是词汇系统中较核心的成分。在斯瓦迪士百词表中居第46位,在郑张尚芳300词表中居第98位。彝语表示“脚”的词有:hi33、thu55、khu21、33、hu33、di33。本文运用比较法研究彝语核心词“脚”,首先探讨“脚”义词的语音形式及历史层次,其次描写“脚”义词的词义发展,总结“脚”义词的词义发展路径。

一、彝语“脚”义词的语音发展

藏语阿昌语仙岛语傈僳语柔若语撒都语rkaʨhi55chi55ʨhi33ʨhi55ʨhi21

萨尼彝语基诺语哈尼语纳西语阿伊努语九龙话鲁甸话扎巴语ʨhi33ʃɔ31khi33a31khɯ55khɯ33ʧikiritʂhɿ55khʐə55kh53

绿春话墨江话毕苏话糯福话大研镇话桑孔语a31 kɯ55ɔ31kɯ55la31 khɯ31khɯ33ɕɛ33khɯ33a33khɯ55

表1 彝语方言中“脚”义词的语音情况(1)本文对彝语方言中语音形式的分析来自《滇川黔贵彝文字典》,对《爨文丛刻》中音义的核对依据《简明彝汉字典》。本文部分语料来自http://www.guguolin.com/index。

由此可见,《爨文丛刻》中舌根塞音与后高不圆唇元音的khu应该是彝语中“脚”较早期的语音形式;舌面塞擦音声母与前高不圆唇元音的hi为较晚期的语音形式。

2. thu55

《爨文丛刻》中除舌根塞音、舌面塞擦音的“脚”义词外,还有舌尖塞音系列的“脚”义词hu33/、thu55。hu33本义为“腿”。汉语藏语中“腿”“脚”为并用的语言形式较为普遍。汉语“脚”本义为“脚脛”,《说文》“脚,脛也”,为“小腿”义。藏文keŋ“腿,脚”。土家语hie35“手;脚”。

表2 彝语方言中“腿”义词的语音情况

现代彝语东部方言威宁话、大方话,西部方言石屏话中“腿”义词皆为唇塞音声母。东部方言禄劝话中“腿”义词为塞擦音声母。北部方言喜德话中“腿”有舌根塞音和舌面塞擦音声母两个形式;东南方言路南话中“腿”有唇塞音和边音两个形式,南部方言红河话中“腿”有舌面塞擦音声母、边音声母两个形式;西部方言巍山话中“腿”义词有舌根塞音和唇塞音声母两个形式。巫达先生认为,彝语中有“pj->-”的语音发展路径,pj-发展到-或许还经历过tj-的中间阶段[12]186。根据现代彝语方言中“腿”义词的语音分布形式,巫达先生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在唇塞音声母发展为舌面塞擦音声母过程中,应经历了某个过渡阶段。

彝语“脚”义词语音发展也可从“(手)臂”的语音发展得到佐证。《爨文丛刻》中“手”义词有唇塞音声母系列:pu33、pha13、b21、du55、pu33、du33、hu33;喉塞音声母系列:qe55;塞擦音声母系列:a13、55、s33、a33;边音声母系列:i33、l31。白保罗构拟原始藏缅语的“手心、脚心”为*pwa[5]104,并与汉语的“扶”相比较[5]123。黄树先先生认为,藏缅语的*pwa应对应于汉语“趺”“番”[13]142。趺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古今正字》云:足上也。”番《说文解字》:“番,兽足谓之番。”黄先生的意见是可信的。怒语ur-pha“手心àà)“手心、脚心”,伽罗语手心脚底”;克钦语lphan<*lak-pha“手心、脚底”。彝语“手”的语音发展应与“脚”有一致的地方,如唇塞音声母>喉塞音声母>塞擦音。现代彝语方言中“手”为边音声母,如表3。

表3 彝语方言中“手”义词的语音情况

《爨文丛刻》中,“手”义词有唇塞音声母系列的pu33、pha13、b21、du55、pu33、du33、hu33。这几个词实为“手臂”义。如现代彝语方言中pu33、pha13等唇塞音系列词皆为“手臂”义(见表4)。

表4 彝语方言中“手臂”义词的语音情况

现代彝语方言中“手臂”义词的语音分布表现在唇塞音和舌尖中塞音的对应,这与原始藏缅语对应整齐。

通过以上比较分析可以看出,彝语中“脚”义词的辅音声母与汉语章组辅音声母的来源相同。巫达先生考察唇塞音到舌面塞擦音的发展路径大致是合理的,但通过彝语中“脚”“腿”“手”三组来源相同的词的比较发现,在唇塞音后应该有-l-介音,因此pj->-可修改为plj->-。同时巫达先生也认为,在唇塞音到舌面塞擦音发展过程中似乎存在舌尖塞音的发展过程,通过以上比较可以发现这一推测是合理的。黄树先先生认为,p-、k-交替是语音发展过程中的常见现象。如此,彝语中“脚”义词的语义发展便可描述为:klj->tj->-。就“脚”义词而言,元音对应较为简单:后高不圆唇元音发展为前高不圆唇元音。

综上所述,《爨文丛刻》中“脚”义词所对应的历史层次可描述为:khu21>hu33>hi33。

二、彝语“脚”义词语义发展

通过语音形式的分析可见,《爨文丛刻》中khu21、hu33、hi33分别代表了表示“脚”义的3个历史层次。我们关心的是,语音发展的同时,“脚”义词的语义有何变化。

语言的发展呈现出层次性特征: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后出现的成分不会立即代替之前的成分,之前的成分也不会立即消失,而是会并存一段时间[14]6,39。考察“脚”义词的共时语义分布状况,对考察其词义的发展也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一)khu21类词的语义发展

khu21类词包括khu21、hi33/33。《爨文丛刻》中,khu21表意相对单纯,表示人的脚及动物的脚。如:

(1) khu21tho12s33v33v33金晃晃的脚镫。

脚 蹬 金 晃 晃(指路经,514)

(2) bi21i3321de33i33khu21ve2121ma21de12叉蹄可以去,圆蹄不可去。

爪 蹄 去 可 呢,蹄 园 去 不 可(指路经,539)

(3) khu33su21dz33x21ti12ma21m33不宜给动物钉掌、拿畜刀。

蹄 拾 畜 刀 割 不 利(附二十八宿星名称,1401)

例(1)中khu21为“人的脚”,khu21tho12即“上马时脚踩的东西”;例(2)~例(3)中,khu21表示“动物的脚”——蹄子。“脚”和“蹄”同指,具有语言类型学的共性,如日语“足”指人的脚,也可指动物的“脚”,如“豚足”,猪蹄。泰语thau4“脚;柜等的腿”;kha1“(人、动物的)腿;足”[15]。古壮语ka1“脚、足;(桌子)腿儿”[16]165。壮语的“脚”在诸方言中基本是tin1。黎语与壮语tin1原本同源的词,转指“蹄子”[17]。藏语rkang lag“手、足,也指也指兽的前后腿”。《爨文丛刻》中,khu21作为“人的脚”讲用例不多见,作为“动物的蹄子”讲时,出现频率也不高。

(4) m33hi33su55li21hi33m33la12su55li21a33舒仁来洗天脚,舒仁来洗天手。

天 脚 舒 来洗,天 手 舒 来涮(祭龙经,299)

足 一 只 痛(玄通大书,642)

(6) m33dz33li21na21tsu33hi33s33li21na21y12骑马来聘你,走路来请你。

马 骑 来 你 觅 脚 走 来 你 聘(解冤经下卷,505)

脚 走 乃 财 得(玄通大书,1075)

“脚”位于人体最底部,往往可以转指物体底部,如汉语中“山脚”“床脚”“墙脚”等皆以人体部位的“脚”转指“物体部位”。《爨文丛刻》中hi33指物体底部、根部为常见语义,如:

(8)hu21lu33bu21hi33山顶坡脚

崇 岭 坡 脚(玄通大书,1168)

毛 发 根 头 竖(指路经,544)

例(8)中,hu21lu33bu21hi33(崇岭坡脚)意为“从山顶到坡脚的所有地方”,hi33为“(山)脚”“(山)下”之意。除“山脚”“树根”,hi33也指毛发根部。例(9)中,21tsh21hi33(毛发根)即“发根”之意。hi33由“根部”“底部”引申出“物体的下面”,如:

(10) thu33lu33hi3333lo12在宇宙之下

宇 宙 脚 以 呢(解冤经上卷,385)

(11) lo5533ti55ku33hi11匍伏下跪来拜见。

手 足 褶 跪 且(呗髦献祖经,1992)

(12) tie5533so33ha33pho55宰下雕脚三百只。

雕 脚 三 百 只(呗髦献祖经,2007)

(13) bo3333m21i21ku33在山脚安置了第二套袋子。

山 脚 套 二 套(呗髦献祖经,2006)

牛 月 生 者 实 楚 胯 间 生 (玄通大书,875)

舟 子 鸽 头 点,橹 片 双 腿 拨 (指路经,524)

例(14)中,“实楚胯间生”,是指在二月出生的人,出生在实楚两腿之间。其中hu33为“胯”,即“大腿”义。例(15)中记述的是亡者过河时的情景,小船颠簸前进,像鸽子不停地点头,两个划船的橹片就像船两条腿向前划拨,hu33为“腿”义。如上文所述,“腿”“脚”同形是不少语言中都存在的词义分布特征。《爨文丛刻》中,hu33也指“脚,足”,如:

足 梭 手 地 爬 之 地 莫 去 (玄通大书,1093)

例(16)“足梭手地爬之地”意思是“手脚并用穿梭之地”,hu33为“脚”意。

“脚”是站立、停留的工具,由“两脚”可发展出“两脚之间的距离”。汉语中“针脚”即“两针缝合之间的距离”。《爨文丛刻》中thu33有“雨脚”义,如:

雾 起 则 雨 脚 住 (武定罗婺夷占吉凶书,1941)

例(17)中,hu11、thu55(雨脚)与汉语“雨脚”相同。《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雨脚】指像线一样一串串密密连接着的雨点[20]1600。“雨脚”即“雨滴之间距离”。由“脚”引申出“距离”还有英语foot“脚,英尺”;藏语gom zheng“步度,步行时两脚间的距离”[18]374。

《爨文丛刻》中表示“脚”义的词有舌根塞音系列的khu21,舌面塞擦音系列的hi33和舌尖中塞音系列的thu55。hi33是《爨文丛刻》中最活跃的“脚”义词,语音上由舌根音系列的khu21发展而来。khu21在《爨文丛刻》中有表意单一化的趋势,只表示人或动物的脚部。hi33除表示人和动物的脚/蹄子/爪子外,还引申出“底部”“根部”“物体下面”等意义;舌尖塞音系列的“脚”义词源自其“腿”义,引申出“(两脚之间的)距离”义。原始汉藏语中“(手)臂”“脚”“腿”同形为常见现象,如原始藏缅语诸语言、黎语支语言等。表意分化后也呈现出不同的引申路径,如图1所示。

图1 彝语“手”“腿”“脚”义词的语音、语音发展对应图

三、余论

通过梳理《爨文丛刻》中“脚”义词的语音、语义分布,比较藏缅语诸语言及彝语方言内部的语音对应可以发现,彝语舌面塞擦音系列和舌尖塞擦音系列的“脚”义词有共同的舌根塞音系列。

舌根塞音在较早的时期具有表达身体部位的“手”“手臂”“腿”“脚”等意义,包拟古以汉语的“止,趾”与原始彝缅语的*khriy比较是有道理的。词语出现早期,其语义所指可能是宽泛的,如彝语kh-系列词早期可指“手”“手臂”“腿、胯”“脚”等身体部位。分化后,表义逐渐精确化,如h-系列专指“腿部”,h-系列专指“脚部”,l-系列专指“手部”。

在现代汉藏语诸语言中,塞擦音声母是表示“脚”义最常用的辅音形式。除藏缅语族诸语言外,孟高棉语族诸语言中“脚”义词中也多有塞擦音声母,如昆格话tʃeiŋ[21]。塞擦音系列的“脚”来自原始汉藏语喉塞音系列“脚”的语音腭化,又如黎语保定话khok7、黑土话khok7、通什话kho7,白沙话khk8,陵水话huk7[17]。

据黄树先[11]132-133、金理新[3]174的说法,古代汉语中“止”“枝”“肢体”“足”“脚”之间有同源关系。上古汉语中“止”为“脚”义,由“止”派生出表示“枝干”的“枝”和表示“肢体”的“肢”;“止”表示“脚”中古时代被“足”代替,后“足”被“脚”代替。与汉语相似,彝语中khu21、hi33(33、di33);hu33、thu55也存在历时发展更替的关系。被替换的词也未必会立刻消失,而是在语言中继续保留,从而使词汇系统呈现一定的层次性,显示着其不同的生命力。

当语言中出现多个变体时,人们有区别地复制相互竞争的变体,从而导致进行选择。选择是人们从多个变体中选择一个多数人偏好的那一个变体,选择会导致某种变体的使用增多或减少[22]。原始藏缅语阶段,舌根塞音kh-系列为表达身体部位的重要形式。随着语言的发展分化,人们对各个变体形式进行选择复制,表现出形式竞争和区域竞争的趋势。如黎语中仍保留舌根塞音系列词表达“脚”义,彝语、汉语等选择舌面塞擦音系列词表示“脚”义。

书面语的发展往往落后于口语的发展,以书面语为参考更能观察词义发展的层次性。如:khu21在语音上保留最早的特征,表示“人体部位的脚”“动物的蹄子”;hi33系列词是现代彝语中最活跃的形式,其语义也最灵活,除表示人体部位的脚外,还有走路、行走/底部、根部/角落等意义。hu33系列由“腿”义发展出“脚”义,进一步引申出处所和距离的用法。三者在语义上也呈现出一定的层次性特征。

致谢:文章修改过程中,匿名审稿专家提出诸多宝贵意见,这使文章增色不少。谨对以上帮助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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