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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胎(短篇)

2021-11-05韩智慧

西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投胎姨妈丽水

凌晨三点,我接到了最后一个电话。然而,直到上午九点,我们三兄妹才终于在医院聚齐。大哥住得远,公共交通停运,而且没有私家车;我不能深更半夜把孩子独自丢在家。平时有事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出门,可是孩子年龄还小,无法面对临终。孩子现在才五岁,我不想让他看到死亡。比起即将离开的人,继续活下去的人的感受更加重要吧。不过,我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也没有这个必要。最重要的是,这种电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个月或者一周,虽然时间间隔略有不同,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间,妈妈已经数次接近死亡。

一年前,妈妈第一次临终。回想起来,那次最为严重。妈妈躺在集中治疗室,大家都觉得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看着生命垂危的妈妈,我们哭了。妈妈没有哭,只是汗流不止,一直在坚持,抓住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不肯放弃,终于活了过来。看到中止的呼吸与脉搏得以恢复,我们已经几近虚脱。本以为显然已经划下人生句点的妈妈却恰恰相反,她的表情十分复杂,很难解释为一种安慰或者欢喜。即便到了现在,我也依然无法说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总之,妈妈活过来了,并且似乎在这个过程中领悟到了延长生命的秘诀。

此后的过程全部与此相似。每次死亡即将到来时,妈妈的状态总是各不相同,却又有一个共同点:时时刻刻都在倔强地坚持。妈妈在每个瞬间都差点儿咽气,然后重新活了过来。这并不是一种假装或者夸张,所有的瞬间都是奇迹。

然而,反复并且熟悉的奇迹,便不再是奇迹。妈妈活过来三次之后,医生们传达“妈妈挺过来了”的声音逐渐变得疲惫。“这是一个奇迹”,再也没有人说起这句话。起死回生也好,复活也罢,起初一两次还能令人震惊,如此的反复无常却导致孩子们的生活出现了裂痕。每次接到医院电话告知妈妈即将离世,我们都要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在所属单位或者周围邻居的眼中,我们成了《狼来了》里的放羊娃。

最难熬的是,随着这种情况的反复,我们已经搞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妈妈如此顽强地不肯放弃生命,我们应该心存感恩和庆幸吗?还是说妈妈毫无眼色地背叛了我们不忍表现出来的某种迫切期待,令人疲倦而厌烦呢?最近,也就是第六次紧急电话之后,这种混乱终于爆发了。因为妈妈第六次艰辛扭转了生命的最终结局之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现在终于如愿获得了投胎的资格。

我们认为那是一种谵妄症状。妈妈与死亡做斗争,处于高烧状态。精神昏迷时说出那种话可以理解,但是“投胎”?这个说法十分怪异。不过,妈妈是认真的。退烧之后,妈妈把我们叫到跟前,再次说出同样的话,而且又补充了一句:“我会投胎成为你们三兄妹之一的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想必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万般无奈,说不定还会心存不满。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或许三个人都是这样。不论妈妈说什么都会坦然接受的老三,也在那一刻咬紧了嘴唇。我们只能是这种反应。媽妈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最无能的人,所以只知道为自己考虑。她生养了我们,却并没有照顾好我们,而是我们在照顾她。对我们而言,妈妈不是那种依依不舍地约定下辈子再见的人,这段关系在今生今世已经足够令人疲惫不堪。妈妈居然说什么“投胎”,而且还要成为我们三兄妹之一的孩子?她到底有什么脸面这样做呢?我首先想到了这些。大概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吧。大哥出了病房,使劲踹了一脚门旁的垃圾桶。

“又来了?”

小型塑料垃圾桶向一侧倒去。跟在大哥身后的老三默默扶起倒下的垃圾桶,点点头。

“这次是谁?”

“高僧。”

“帮助妈妈投胎?”

“哪有,祈祷极乐之后就走了。”

第一次闯过生死关口时,妈妈看起来十分疲惫,却依然意识清醒。她极力打起精神,对我们提出了一个请求:如果就这样死了,会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成不了,所以在死亡来临的瞬间,希望请一位能够唤醒意识的宗教领袖。如果这种做法可以让妈妈舒适地离去,约定并且祝福来世,每个人都会表示认可。好在各种慈善宗教团体专程往来于医院为这些人服务。他们欣然接受了妈妈的请求,却未能全权负责。因此,宗教领袖随时都在更换。以前来过牧师和神父,这次是高僧,下次又会是谁呢?

“希望别找巫婆。”

“巫婆来了也没什么能做的。”

“高僧又能做什么呢?木鱼都不让敲。”

按照医院的规定,声音高过耳语的宗教仪式都是不被允许的。更何况,妈妈住的也不是普通病房。妈妈虽然是一个随时可能踏进地狱之门的高危患者,却没有同意插管等延长生命的治疗,所以无论情况怎么危急,都不能转移到重症监护室。因此,妈妈每次来医院都是先去急诊,然后住院,主要被安排在位于护士办公室后方的集中治疗室。医院并不欢迎这种无法康复也无法治疗的患者。不久之后,妈妈或许也会被急诊挡在门外。临终关怀病区总是人满为患,疗养院又会使妈妈担惊受怕。妈妈与死亡搏斗时不曾丧失意识,然而只要我们说出类似疗养院的词汇,她就会开始瑟瑟发抖,似乎立刻就要咬舌自尽。一个年老多病的奄奄一息的老人,不论她坚持什么,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可是这件事,我们做不到。

“为什么总说投胎呢?”

“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谁?”

“妈妈。”

“呵,所以还要再来一次今世?”

老三没有回答,点了点头,难为情地笑着。老三出生晚,和我们年龄差距较大。全家人性急而凶猛,唯独老三性格温顺。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大哥和我也不具备这样的品性。所以,我们总说老三是“捡来的孩子”。与我们相比,老三又高又瘦,走起路来全身都在摇晃。话也不多,是唯一一个默默忍受妈妈的挑剔与反复无常的家人。带着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妈妈进出医院并贴身照顾的人,也是老三。既然如此,她是不是也要负责妈妈的来生呢?那一瞬间,我产生了这个想法,却没忍心说出口。大哥又问:

“高僧呢?”

“已经走了。”

“我们白去了一趟丽水。”

大哥再次用力踢向老三好不容易扶正的垃圾桶,嘴里絮叨着。

妈妈第一次提到“投胎”时,我们全家人在丽水。我们听到那句话之后十分震惊,引发了胃积食。午饭点的生鱼片不新鲜,晚上在韩定食餐馆吃的肉有味道,那天吃下的所有食物都可以作为借口,我们消化不良的真正原因却是“投胎”这句话。妈妈要投胎重生?为什么呢?我们曾经有过这种疑问。当然,到那时为止,妈妈并没有说自己想去哪里,或者想以什么身份投胎。她只是表示想要再活一次,我们却莫名对这句话感到震惊,就好像已经预感到妈妈会想要成为我们三兄妹之一的孩子。

我们原本打算去木浦。

一年半之前,妈妈因急性消化不良去了急诊,医生却说不是简单的气滞。妈妈紧急住院,接受了几种检查,最后确诊为癌症晚期。医生说妈妈已经无法接受手术和治疗,同时宣告了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的生命期限。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们三兄妹的脑海中同时想起了“木浦”,妈妈死前一定想要再去一次的城市。据说妈妈从出生直到十九岁,一直生活在那座城市。诸事不顺,心生厌恶,却依然想要再去一次——那座城市就是木浦。妈妈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念叨木浦,却又对那个地方没有太多的记忆。明明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九岁,说出口的却只有儒达山而已。妈妈说,在那座山脚下的某处,坐落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妈妈能够记起的只有儒达山和那座房子。那座房子如今还在吗?会在的吧?可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没有我认识的人。妈妈自言自语着,打消了这个念头,却又期待也许会遇到认识的人。死前去一趟吗?死前去一趟吧!我们也曾随口应允过。所以,对我们来说,木浦那座城市,是妈妈死前想要再去一次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要在妈妈死前带她去一次。所以,在妈妈去世之前,如果我们需要为妈妈做点什么事,那就是陪她去一趟木浦。这算是我们三兄妹之间的默认约定。

然而,当我们真正提议去木浦,妈妈却像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名,十分不情愿地反问道:“木浦?去那里干什么?”我们本以为,如果应该为妈妈最后做点什么事,那便是带她去一趟木浦。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我们十分慌张。我们埋怨医生是否把妈妈的病情解释得过于无足轻重,回想起来又觉得医生并没有什么隐瞒。医生显然明确表示妈妈得了癌,已经生命垂危。不仅如此,我们还在诊疗结束之后哭肿了双眼,嗓音沉痛地说:“我们去旅行好吗?妈妈一直想去的木浦怎么样呢?”如果到了这种程度,妈妈完全可以猜到自己的病情有多么严重,却只是冷淡地表示不太想去。她甚至还说,“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呢?”“您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了。”我们勉强忍住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委婉地表示“如果现在不去,以后很难出门旅行了”。妈妈依然没有什么反应。据说患者被告知生命期限之后,会经历那种否认现实的阶段。可是看妈妈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并非如此。

大哥终于发怒了。“那去哪里啊?去哪里呢?算了算了,生病了,身体也不方便,能去哪里呢?在家休息吧!”妈妈被这种气势吓得蜷缩起身子,突然指着病房里的电视机,“那就去那里吧!”那是一个介绍全国旅游景点的节目,画面里是一位手握扑腾的活鱼的生鱼片店老板。我们看了一下字幕:丽水。丽水?丽水?大哥无奈地看着妈妈。“丽水有那么多好吃的,可以去市场尝鲜,再买点儿腌荠菜和水产干货,怎么样?”

说实话,去木浦还是丽水,我们根本无所谓。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地理位置,重要的是在妈妈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全家人陪她去一趟想去的地方而已。这件事想来也怪。我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也没有那么爱妈妈。或许,我们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在离别面前,想给自己留下最起码的安慰:我们没有对此无动于衷。因此,我像确认通知一样问妈妈:“木浦呢?真的不去木浦也没关系吗?”妈妈点了点头。

目的地确定了,只要商定时间即可。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了所有人的日程。虽说是已经无法进行手术治疗的癌症,好在没有什么痛感,据说旅行没什么问题。不过,医生建议说,不确定患者的精力如何,所以如果有旅行计划,建议尽早。八月正值最高气温,没有人打算逞强去南岛,可是又不能等到秋天。所幸正赶上孩子们放暑假。嫂子和丈夫,大哥的孩子们和我的孩子都可以参加旅行。出行日程紧张,据说票很难买,但是考虑到妈妈的状态,似乎特等座更好一些。家人彼此坐在不同的车厢外出旅行也很奇怪,所以全家人都买了特等座。座位比想象中更加宽敞,孩子们在路上一直抱怨脚够不到踏板。有的孩子想要对面坐,还有的孩子想要挨着坐,闹腾个不停。我们忙着训孩子、哄孩子,等到把他们的座位全部安排好,出发之前已经精疲力尽。

列车终于出发了。发车之后,我们才得知一个事实:这趟列车恰巧去往丽水和木浦两地。不是途经,而是中途分离。列车分离之后,我们乘坐的前几节车厢去丽水,后几节去木浦。听到广播通知旅客在分离车站留意各节车厢之间的走动,我们跟妈妈开玩笑说,如果想去木浦,可以在分离站之前告诉我们。妈妈翻了一个白眼,“丽水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去木浦干什么?”这句话并不意外,我们却大笑起来。火車开动,旅行开始。我们吃着盒饭,打着游戏,偶尔还会打个盹。

妈妈一直望着窗外,时睡时醒,快到列车分离的益山站,突然站了起来。妈妈说要去洗手间,拖着不便的身子,走向了后方的通道。老三督促着妈妈。我看到了妈妈手里拿着的包。去一趟洗手间,还要拿着包,难道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似乎不能说破,于是继续装睡。列车在益山站的停车时间较长。妈妈去了洗手间,没有立刻返回。由于不再移动的列车和没有回来的妈妈,我产生了一种夹杂着不安与庆幸的微妙心情,却没有回头看。似乎不该回头看。

过了一会儿,列车终于重新开动。这时,妈妈和老三依然没有回到座位。我在心里慢慢默数到十,回头看到了摇摇晃晃走过来的老三。妈妈呢?妈妈呢?一定要去木浦吗?是的,妈妈果然想去木浦!说不定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却气势汹汹地冲向了老三。老三面带恐惧,指着身后。“怎么了?妈妈在那里啊。”老三身后,车厢尽头的推拉门前方,我看到了背对我而坐的妈妈。

“她在那里干什么?”

“说是有点儿闷。”

“闷?”

“闷得慌,吹吹风。”

妈妈个子很矮,而且已经发福,坐着时背部圆滚滚的,看起来像一头熊。那个背影看起来很温顺,也很愚笨。时隔许久再看到那个后背,我想起了某个人。某个人曾经以那种姿势挡住过道,“唉,真闷,真闷。”那个人是谁呢?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外婆。

爸爸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成了一个孤儿,却有五个兄弟姐妹。妈妈则不同,没有任何往来的亲属。妈妈曾经给亲生哥哥、表哥表弟们打过电话,也见过面,却从来没有介绍给我们。没有人来我们家玩,我们也寻不到任何玩伴。如果有,就只有外婆。不过,外婆也和妈妈关系不好,而且已经去世很久了。

外婆去世的前些日子,曾经在我们家住了很久。当时,我们住在山上贫民区的门房。那栋房子盖得比较奇特。首先是大门,像是棺材盖的单扇门上加了一层铝。墙上挖了几个洞,挂上大门,然后用木条横着闩门。在外面把手指伸进大门和墙缝之间,就能拉开门闩。晚上挂好门闩,再在接口缝隙之间竖着插入一根铁棍进行固定,才算锁了门。推开那个大门,右边是旧式公共厕所,后方有一个堆积物品的窄台子,向旁边再走三四步,有一条通道,盖着顶棚,总是黑漆漆的。

推开通道尽头的侧门,是一个低矮的厨房,厨房里侧还有一个房间。那个房间便是我们的住处。所以,我们的房间是门房,是厕所旁边的屋子,一个黑漆漆的单间。厨房与厕所之间的台子也归我们使用,冬天堆满煤炭,夏天支起石油炉做饭。外婆偶尔会来我们家住几天。每到此时,爸爸就不能回家住,却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你为我做过什么,老了却来找我?”大声辱骂的那个人总是妈妈。外婆偏爱大女儿,对小女儿十分刻薄。与此同时,她又总骂大女婿是个骗子、小偷,二女婿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喜欢得不行。某年夏天,外婆病怏怏地来我们家住了很久。房间里闷得睡不着,她便来到厕所旁边,在堆煤炭的台子上铺开被子,不分昼夜呆坐在那里。外婆的后背像妈妈一样肉厚而圆润。妈妈每天对着那个背影破口大骂。“你把一切都给了大女儿,为什么现在又这样折磨我?”外婆就这样听着妈妈的怨恨咒骂,几天之后,说不定是一个月,某天放学回家一看,外婆不见了。刚开始去了舅舅家,后来又去了姨妈家。外婆一直在生病,吃不下饭,卧病一段时间,年前去世了。

不过,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舅舅和姨妈,妈妈也没有带我们去参加外婆的葬礼。妈妈说我们还小,不该去那种地方,让我们待在家。不仅是我们,爸爸也不能去。妈妈的理由是,不能把孩子独自留在家里。葬礼期间,妈妈没有回过家。我们心里很难过,因为外婆虽然与妈妈关系不好,却对我们十分温和。

一个星期之后,妈妈回来了。她坐着一辆送货车,车上载着一个螺钿衣橱和一个木质抽屉柜。据说那是外婆用过的家什。妈妈坐在门槛上,开始哭诉:“钱财已经全部被其他兄弟姐妹偷走了,只剩下这些。”本以为妈妈是因为没有拿到钱,实际却是因为姨妈。“那个贱女人,现在必须与她绝交。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和我现在就是陌路人,别再见面了。”妈妈边说边哭。妈妈死了,兄弟姐妹之间就要绝交吗?年幼的我听到这些话并不理解,却又觉得哭泣的妈妈很可怜,握紧拳头在心里咒骂着未曾谋面的姨妈。这是我对姨妈的唯一记忆。

大哥说曾经见过姨妈。“怎么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便以为姨妈可能真的是一个糟糕的人。后来,我想起了那段往事,曾经问过妈妈:“所以姨妈才经常失联吗?那个姨妈住在木浦吗?”妈妈立刻暴跳如雷:“什么姨妈,你哪有什么姨妈?有人找过你,说她是你的姨妈吗?别理她,完全就是个骗子。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戚也没有,如果有人说她认识我,千万不要被骗!”妈妈说完之后,可能还不放心,随时追问我:“有人来找你,说她是你的姨妈吗?你该不会瞒着我和她见面吧?”

看着坐在丽水行列车车头处的妈妈,我心想,说不定妈妈正在哭泣。我假装没发现,任由妈妈独自待了一段时间。我把妈妈留在那里,回到自己的座位睡着了。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在打盹。

八月的丽水十分炎热。接近四十度的炎热穿透延髓进入体内,我们不自觉地汗流不止,而且很难找到躲避阳光的背阴处。对于病弱的老人与孩子来说,这样的天气十分危险,我们却又不能因此只待在住处。幸运的是,据说世博公园里有一个海洋馆。入场费略贵,我们却也没有其他方案。我们在住处放下行李,像是一群专程来丽水看鱼的游客,立刻出发去往海洋馆。

孩子们看着海洋馆里巨大而神奇的鱼类大呼小叫,妈妈只随意看了几处就说太闷,想要出去,纠缠着要去其他地方。我说外面很热,市场也很危险,她却听不进去。没办法,老三决定带着妈妈去市区转转,到合适的时间再回住处。等到大哥回去接他们前往晚餐的预约餐馆时,老三和妈妈都不在住处。大哥打电话一问,老三说妈妈在等人。

“等谁?”

“嗯,妈妈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谁?”

“不知道。媽妈说有一个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在丽水有认识的人。老三可能是觉得在电话里很难解释,回答道:“哥,我会带妈妈去餐馆的,你们先去吃吧!”老三挂断电话之后,再也不接电话。直到餐馆快要打烊,两人才终于出现。看到大哥生气的样子,手足无措的却只有老三。大家等得十分心焦,饭也没有吃好。妈妈自生病以来,没有胃口,连粥也喝不下去,此刻却说着“好吃的都凉了,真可惜”,把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见到了吗?”我用眼神示意老三,老三摇了摇头。“一直等到现在?”妈妈放下筷子,代替老三回答:

“见了一个法师。”

法师?

“嗯,来了一看,有一座庙。”

“去算命了?”

“运气不太好,所以进去问了一下,很厉害。”

“问了什么?”

“如果赶上好时候,我早就已经去了那个世界,这是我的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笑了。真荒唐。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必须赖活着吗?而且还心存侥幸?

“所以,你开心了?”

我有点没好气地问道。妈妈又给出了一个意外的回答。

“只买了一个符。”

“什么符?”

“反正就那种,你没必要知道。”

那天晚上,我才听老三说妈妈买的是那种投胎符。妈妈亲自请求法师让自己下辈子投胎为一只有线的风筝。“要见的人是谁呢?”趁妈妈睡着了,我再次问了老三。看起来老三也不知道答案。

那次旅行之后,妈妈数次在生死关口徘徊。我们最后一次接到电话,是凌晨三点。大哥说自己接起电话便说了一句“马上到”,转头却又睡着了。他并没有查找早班车的始发时间。医院打来电话的时间总是深夜或者凌晨,大哥每次都要沿着那条路穿过隧道,焦急地等待着早班始发车。从某个瞬间开始,大哥不再赶始发车,我也不再丢下孩子奔向医院,不再深夜出门。

妈妈起死回生三四次之后,我们总是像这样到了早晨才聚齐。老三看着我们,第一次说了这句话:“这次好像是真的。”只看老三的表情便知如此。由于长期在病房看护,老三总是面色疲惫,此刻更是满头大汗。老三手里拿着妈妈那件已经撕破的内衣。“一整夜都在帮妈妈脱内衣,真累人。”妈妈总是在病号服里套着一件红色的内衣。刚开始以寒冷為借口,后来整个人呼吸困难,汗水湿透了内衣,依然不愿意脱下来。“脱衣服就得拔针头,太麻烦了。”老三在其他时候也会让步,昨天那件衣服却实在是过于碍眼。所以,老三终于第一次说服了妈妈。“妈妈,脱了这件衣服吧。我再给你买一件新的。脱了吧。”妈妈固执地不愿意脱,举起胳膊给老三看,“脱不下来。”各种输液管和衣服缠在了一起。“用剪刀剪开就行了。”“用剪刀?那怎么行?”“当然行啊!我再给你买件新的。”妈妈迟疑了一下,像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恳切地拜托老三:“天呐,那就把这件剪了吧,又热又湿,我也想脱掉。”在没有护士帮忙的情况下,老三独自用剪刀剪开并脱下了那件内衣,又为妈妈擦干身上的汗珠。一切结束之后,妈妈这才如释重负地开心笑了,随后便一直昏睡。仿佛那件旧衣服就是最后的肉身,妈妈开始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并排坐在妈妈身旁,看着正在离去的妈妈。

“妈妈想要投胎做谁的孩子呢?”

妈妈第一次谈起投胎时,我曾经瞒着所有人问过她。妈妈没有回答,看着我怪异地笑了,似乎带着几分嘲讽。妈妈可能看穿了我不希望她投胎做我的孩子的心思,所以我回避了妈妈的视线。

去丽水的那天晚上,我们结束某个话题之后,谈起了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大哥说是四岁。“四岁的什么记忆?”“我抓住了妈妈的发梢。”“抓我的头发?”“嗯,妈妈训我了,我非常委屈,所以跑向妈妈,抓住了妈妈的发梢。”大哥说着“死不放手”,表情十分坚决,仿佛现在正在抓着妈妈的发梢。“所以,结果怎么样?”“妈妈吃了一惊,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冤枉我。”

我没有抓过妈妈的发梢,妈妈也从来没有成为我想抓的人。所以,我希望妈妈不要投胎。如果在电影或者电视剧中看到这种场景,子女一般会哭着请求妈妈下辈子做自己的孩子,或者继续做自己的妈妈,可我没有自信与妈妈再会。所以,我没有谈起自己的回忆,而是讲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为什么男人不会说希望父母下辈子投胎做自己的孩子这种话呢?”

“这个嘛,怕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现?”

大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的手蠕动了一下。

“现在看来,捡来的孩子不是老三,而是大哥吧?”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仨却夸张地同时大笑起来。

意外的是,老三的初次记忆是姨妈。

“你见过姨妈?”

“嗯。”

“在哪儿?”

“火车站,妈妈给姨妈买了车票。”

“你记得是在哪里吗?”

“那个……好像是丽水附近。”

“如此说来,妈妈在丽水要见的那个人难道是姨妈?”

“那就不知道了。”

就在那一刻,妈妈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机器的警报音也响了。护士叫来了医生。数值快速降低。妈妈的嘴里吐着泡沫,脖颈难以支撑,不断四处乱晃。医生说:“向妈妈道别吧。”这已经不是妈妈第一次徘徊在生死关口,我们虽然总是当作临终来对待,却从未想过道别。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旁的护士给我们做了具体指导。“让妈妈安心离开,告诉妈妈你们爱她。”爱?这种话更是从来没有想过。我和老三拖延着时间,大哥率先大步走过去,把嘴唇凑近了妈妈的耳旁。他抱住晃动的妈妈,轻声和妈妈告别。我也像大哥一样做了告别。最后,老三抱着妈妈,妈妈在那个瞬间突然一头栽进老三的怀里。所有机器的信号都停止了。医生看过妈妈的眼球和脉搏之后,说:“死亡时间,10点40分。”老三一直抱着妈妈,眼圈开始泛红。老三向妈妈告别了吗?

护士说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会上来处理,此前需要收拾一下,让家属到外面等候。我们再次并排坐到了曾经等待妈妈临终的椅子上。大哥突然说:

“妈妈是个孤儿,你们知道吗?”

“什么意思?那外婆怎么解释,姨妈呢?”

“可妈妈就是孤儿。”

大哥结婚时需要去原籍登记,第一次调取了妈妈的户籍材料,显示“父母未详”。大哥很好奇为什么会是那样,却从未问过妈妈。

“会不会是个私生子呢?”

有亲生父母,却没有父母陪伴;有兄弟姐妹,却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大哥说,这可能就是妈妈的人生。

“所以,妈妈才说下辈子想要成为一只有线的风筝?”

听到这句话,老三开始伤心地哭起来。

“怎么办啊,妈妈不能投胎了。”

“什么意思?”

老三再次给我们看了妈妈的红色内衣。妈妈每次住院都固执地穿着不肯脱那件内衣,里侧贴着在丽水买的符。为了脱掉内衣,老三用剪刀把符一起剪破了。

“没事,是妈妈自己说想脱的。”

我抚摸着老三的后背,莫名感到一阵孤单。妈妈说出那种荒唐的投胎之词,是因为她一辈子孤身一人,所以渴望来生有人相伴吗?她希望有个人做自己的妈妈吗?但是符也破了,生命也逝去了,我们都不想为妈妈的来生负责。所以,妈妈现在会去哪里呢?答案不得而知,妈妈却一定会去向某个地方,就像几次起死回生一样。然后,说不定她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的某段人生之中。我会认出妈妈吗?我希望认不出来。只有认不出来,我们的关系才会重新开始。“投胎干什么?我才不投胎呢。”大哥说。“我也是。”老三附和道。“我想投胎做你俩之一的孩子。”大哥和老三听着我的嘀咕,笑了出来。我也跟着笑了。说不定妈妈也笑了。护士再次叫我们进去,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到了。

大哥和老三在妈妈耳边说了什么话告别呢?我没能把那句“我爱你”说出口。我只说了一句:“妈妈,再见。”

韩智慧,出生于韩国首尔,著有小说集《再见,莱娜》《过失犯罪报告书》《水,图画,妈妈》,作品曾入选“文艺振兴院优秀文学图书”与“韩国文化艺术委员会优秀文学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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