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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家简儿

2021-11-05草白

西湖 2021年11期

草白

童年上学路上的牵手同行,少年葡萄架下的秉烛夜谈,青春期的盛宴与聚散……多少故人已如树上繁花,幻入池水之中,随昨夜星辰,随花影和月影,风流云散。而简儿是我在异乡异地遇见的人。如今,这异乡正由建在落花和流水之上的亭台楼阁升级为一座绵延、永固的山岗,山上树木葱茏、巨石参差,多年来我在此间徘徊不前,归去来兮。但我深知,此地物产丰饶,遗迹甚多,是天然的冥想地与居住地。

我已经忘记与简儿相遇的确切日期,相逢的缘起也变得模糊,但场景仍历历在目。其实,早在得遇真身之前,我们已有梦幻般的神游经历——互联网、文字、梦境,甚至医院,都是可能的相遇地。而在我们的肉身相遇之前,据简儿回忆,她在妇保医院的门诊部无意中翻看到我的化验单。彼时,简儿正在那一大沓厚软的纸片中寻找她的——那密密麻麻的关于人体组织及血液的数值,比它们的主人更早地同处一室。我相信这个场景的真实性,它几率渺茫,很难被解释,但具有神奇的说服力。

我还相信在所有遇见背后,存在着一条隐秘通行的规律,不仅因约略相同的兴趣爱好、大致趋同的人生经历,还有另一条冥冥中的引线,主导和编织着这一切。此刻,又逢盛夏酷暑日——我的写作就是从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天开始并延续至今——忽然想起这一切。

如今,写作生涯的第一个十年已飘然而逝,我和简儿相识却不止十年了。无数见面时的场景早已化作隐秘闪烁的碎片,好似天上星辰、湖底游鱼,从来也没有被忘却过。譬如那年春天婺源梯田上的油菜花瓣,漫山遍野地盛开,花枝连缀着花枝,雨雾裹挟着雨雾,在田垄之上、云天之下;譬如某年某月雪地里同行,夜月下踌躇,山林里漫走。脑海里全是人在大地之上行走的场景。这真的很奢侈,尤其对于我,一个从惨烈、迷茫的青春期中走过来的人,此刻的美好宛如醉酒和中邪,不复多言。

这几年,随着时间流逝,很多环绕在我身边的友情逐渐淡去。我怀念它们刹那绽放的芳华,那是人生瑰丽的星云,与山川日月交相辉映。但回忆并不意味着结束,或许正是另一种叙事的开始——那是时间深处的变奏曲。写作让一切变得敏感、出乎意料,让往事和人生一样漫长,永不结束。

如今,我只想以沉默和狂喜来迎接写作生涯中的第二个十年,脚踏实地地写下去,尽管所得微不足道,也是美丽的珠玉,给人安慰。就像简儿在文字生涯中所做的,点点滴滴的记录,微不足道的记录,细水长流的记录……她从来没有终止扮演光阴记录者的角色。曾经,她是一个洞悉万物秘密的少年诗人,写下的诗句早已化作精灵在树枝上的舞蹈,被一些青春期少女用来缅怀流逝的光阴。这几年,她将诗情融入日常生活,融于草木植物、月光浮云、碧海青天之中。她以组织文字的灵巧之心来烹煮饭食、拾掇房间、莳花弄草,似乎后者才是她心心念念向往之事。她在友圈分享带梅干味的紫米团子、秋天里盛开的第一朵茉莉、家门前的绣球花、米酒与罗汉笋、杯子碟子瓶瓶罐罐……她有无尽的事物可分享,可对白,甚至可吟咏和歌颂,但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自我满足。每次见面,她总是一副欣欣然的表情,往别人手里塞一把糖果、一些蜜饯,全是美味的吃食、意外的惊喜。

简儿走在自己的房子里、花园中,白衣素衫,辛勤劳作。这不是文艺青年的诗意生活,而是朴素、务实的日常点滴。她为照顾一株番茄、一棵月季,煞費苦心,乐此不疲。那些经简儿精心烹饪的吃食不仅满足口腹之欲,还给人美和艺术的享受。在简儿的世界里,好像从来没有愁苦之事发生,即使有,只要面对一杯淡茶、一碗菜蔬、一声鸟鸣,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细微之物滋养着她。生活中遇见的园丁和农人给她教益。自我言说、自我安慰治愈了她的焦虑症。我相信简儿找到了保存时光的最佳方式,就像她家里置物柜中那些精致而独特的器皿,就像她在初夏时分亲手酿就的青梅果饮。她有收集器物的癖好,每一次请人品茗的茶具都不重样,茶席、茶巾随四季更换,屋内鲜花不断,居室空间更是洁净美好、纤尘不染。

简儿写过一本叫《日常》的书,这个书名与她格外贴切,简直是量身打造。她写的就是浮世里的日常、光阴中的欢喜。一字一句便是一蔬一饭;一停顿一转折,便成了人世悠长的回响。没有浮夸,没有矫饰,一切都是本心流露,天然生成。

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比简儿更热爱室内生活,她将房子当作一个精神空间来经营,对空间里的物反复拣择、精挑细选。日常中盛饭、置菜、舀汤用的器物无不精心搭配,却给人漫不经心之感,就像她在语言世界中的随意与讲究。

简儿是一位天生的生活家,就像有人是天生的木匠、园艺师、雕刻家、诗人,而简儿到这个世界来,大概就是为了享受当下的每时每刻,她以行动,以天赋,以想象力和无尽的耐心,将自然与自身融为一体。面对自然万物,她躬身屈膝、屏息以待,生怕有丝毫怠慢。她的居室便是现代都市中难得的可聆风雨的场所,也被朋友们戏称为疫情时期的最佳隔绝地。我们都愿意在那里被隔离,哪怕是在她家的地下空间——那里书籍茶水应有尽有,美食娱乐相伴左右,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城堡——而不愿选择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只要给她一个角落,简儿就能将之布置成家的模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间天堂。

在简儿那里,不仅稿纸上漫步是写作,键盘上敲敲打打是写作,连深夜里静观一朵刚从枝上取下的白色芍药花,也可作为写作与沉思的一部分。简儿深知人世无常,一切不过是梦幻空影,惟其如此,才要去探寻那可能的解决之道。对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法,就像日本美术家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所写,“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写作也被简儿寄予如此期许,它更像一个女子在人世的漫漫修行与“温柔试探”,不锱铢必较,不用力过度。简儿自有一套修身养性的方圆规矩,写作与莳花弄草、烹煮美食一样,成为她人生经历的一部分,无所谓高低贵贱,都是度过时间的方式,都是为了体验那永恒而迷离的过程。

简儿的文字总让我想起日本随笔文学的双璧《徒然草》与《枕草子》,想起那些美好、日常的句子。它们不是语录,不是振聋发聩的格言警句,它们关于美,也关于微小的遇见与惊喜。比如清少纳言会说,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清少纳言还说,洗头,化妆,穿上浸满香气的衣裳,即使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心中也十分快活。吉田兼好会说,愿以无罪身,长对流放月;吉田兼好还说,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清少纳言喜欢用的句式——“最好的是”,她截取、摘录生命中最美最好的片段,以对抗时间流逝带来的凋零与毁损。同样,简儿也擅长捕捉事物的刹那美感,以简洁、流丽之笔触描绘人生的剖面,好似屋檐下檐滴所汇聚的水花、荷叶上滚动的露珠以及石雕人像上绽放的恍惚笑容。当面对逝去的时光,简儿会写下“槐花一样的花朵/从树枝上落下,很慢很慢/像一部旧电影”;当注视乡间的树,简儿如此写道:“(它们)站得腰微微有些酸了/在风里东倒西歪。”

所有这些安宁、朴素的诗句,是万里江山入梦来,是瞬间美感于纸上再现。它们不讲技巧,不带修饰,是对生活的质朴表白,也是美与欢乐的游戏。写作对诗人简儿而言既是魔术,更是游戏,“写诗的时候,我只是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看不见的人,任由他牵着,他想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这些年,简儿由诗人蜕变为散文家兼生活家,写作让她对生活产生了特殊情感,或者说,这种感情加深了她对写作的理解。干脆,她直接从生活中取材,以自身所历所感为原料,添加尽可能少的佐料,争取“原滋原味”。这就是简儿式的散文书写,经由日常通往性灵,抵达纯粹的美感。

近年来,我时常思考一个问题,写作对于写作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追求“文学家”这种渺不可及、荒诞透顶的头衔,真正重要的莫过于一个人获取美感的能力,以一種文学或艺术的态度去体验人生。这也是简儿这些年孜孜以求的,所以,她会说,“写作是一个人的修炼”。

如今,我们都行走在这美妙的旅途之中,这实在是命运的无上恩赐。我想起《茶之书》的翻译者在个人简介里写下的一句话:“世上竟然有一种工作,不仅内容只需要看书写字,而且在整个过程中能从头到尾贯彻自己的原则,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遂想起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写作者有幸从事这创造性的劳作——它根本不是什么劳作,而是灵魂的休憩;想起简儿和我也能忝列其中,瞬间觉得感动和羞愧。这种心情实在很难以文字来形容。对写作者来说,所有发生在写作领域内的事大抵缓慢而艰难,就像古人孜孜以求打磨一面平整光洁的铜镜,所磨的不过是观镜者的内心。当一个人在这世上只剩少数的事情可做、唯一的事情可做,耐心和意志力便成了应有之物,实在不需要额外加以强调。

现在,我越来越放弃这样的想法:所谓一个人在写作上的成就,将由时间和意志力来证明。在另外的领域,它或许是成立的,但在写作这个古老的行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简儿大概也秉持这样的观点,所以她天真率性,不急不躁,自从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开始,一座秘密花园,一个“寂寞而富丽”的王国,一直被她所有、为她保留。她握有进出其中的钥匙,任何虚拟和真实之物都在那里畅行无阻。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春天,我们行走在异乡的滩涂上。那时候,“一个人的春天/和许多人的春天,交织在一起”;那时候,我们还有无穷的活力以及无尽的好奇心去往祖国的山川大地漫游。如今,我们只以另一种方式漫游,在屋宇内、文字间以及所有草木葳蕤的记忆里,但从没有放弃对现实真相的探寻。

我们唯一的现实便是眼下所过的生活,风花雪月的背后,杯觥交错的背后,表面光亮的背后,安宁平静的背后——是无数的深渊与塌陷,属意文字的人只能静观其变,或以一己之力将之捣碎、磨平,去重新建造。再次想起《徒然草》里的句子,“花盛开,圆月朗照,世人所能欣赏,难道仅限于此。”整部书中,吉田兼好以各种事例执拗地告诉世人一个唯一的真理——世事无常。

有形之物终会逝去,任何纸上记录也终将化为乌有,文学是独木舟,“一苇杭之”,我们因它走到河的对岸去。再度回首,河中大雾茫茫,桥在何处,舟又在何处?寄情于生活的简儿想必早已从“树木花草的威严与哀愁”中,从被撕毁的日历碎片中,领悟到日常背面的磨损与黯然,幻灭与凋零,以及最终的平和淡然、无计可施。虽然残骸历历、倾颓如斯,但总有贯穿始终的美与意志力存在,并永远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