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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狗(短篇)

2021-11-05王佳玉

西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生活

王佳玉

准确地说,我爸是自愿从这个家里走出去的,没有任何人赶他。一开始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吸烟,淡青色的烟圈舔着他后脑勺的发梢,在空气中缭绕着。我妈坐在卧室的床沿上,胳膊颤巍巍地扶在身体两侧,恶狠狠地放了句话:找不到就别回来了。我靠在餐桌边——卧室和客厅的过渡地带,沉默着静观事态的发展。我爸将还未吸尽的半支烟扭断在烟灰缸内,穿好外套,潇洒地开门离去。他关门的动静恰到好处,没有惊扰到街坊邻里,和往日出门买菜时的情形相差不大。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我爸弄丢了两个月前我妈在狗市买的一条狗,一只长相和兔子十分相近的泰迪犬。两个月前,我还在离家很远的另外一个城市上学。某天晚上,我正和同学在学生街的一家小吃店吃夜宵,我妈的视频电话跋山涉水地点亮了我的手机屏幕。电话那边,她满脸笑意地问我最近怎么样,简单地寒暄了我的生活和学习,她的语气让我料到此次通话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果然,我妈非常狡黠地冲我一笑,转过头招了招手,我爸便抱着一条狗出现在镜头里。此刻的我被隔绝在屏幕的另一边,看着爸妈一脸宠溺地围在这只狗的两侧,画面的温馨程度绝不亚于一对新婚夫妇喜得贵子,俨然一副幸福三口之家的景象。

某种程度上,对于我爸妈来说,养狗应该是一件好事。自我离家去上大学后,爸妈的生活我虽没有亲眼了解,但以我敏锐的直觉,两人的关系以一种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态势维持着。看上去似乎很好,日子过得很平稳,波澜不惊,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少,是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对婚姻该有的沉着与麻木。这条狗的出現打破了他们原有生活的惯性,似乎在死寂中重新找到了乐趣。

每天一睁眼,我妈就忙着给狗做早饭,加热的鲜牛奶配狗粮,偶尔混一些肉末,虽然记忆中我家从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每天要按时遛狗,清早、中午、下午、傍晚各一次,每周还要将狗送到宠物店洗澡、剪毛、梳毛。我十分惊讶我妈竟能如此精力充沛,完全可以积极响应国家的“二胎”政策。

狗毕竟是狗,吃饱喝足便只管四处撒野。拖鞋、毛巾、包装袋被拖得满地都是,基本上只要是它逮得着的东西就全不放过,闷头往嘴里塞。几天前,我在狗窝里发现了我新买的耳机,线端已经被啃得露出了内里的金属丝,坏得一团糟。虽然和狗置气实在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儿,但我还是觉得必须采取些行动。我把这条狗的罪行一一罗列出来,添油加醋地讲给我妈听。不料,我妈像听了笑话那般竟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倒显得我十分小心眼,二十多岁的人还跟一条狗计较。我妈见我气不过,便撂给我一句话,去!抓住它揍一顿就解气了。这算什么解决办法呢?我回头一瞧,这狗似乎真能听懂人话似的,早已躲在柜子下,露出两只可怜巴巴的小眼睛,仿佛真有眼泪在打转,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不敢出来。见此情状,我妈哪里真的允许我动手打它,满脸怜惜地将狗抱在怀里。狗一见主人疼它,便一个劲儿地吐舌头装可爱,显然我妈十分受用。想想我小时候犯了错,可没这么容易啊。我一边感叹这狗还真是不简单,十分懂得看人脸色;一边纳闷儿,我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脾气了?

养狗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虽然我妈常说,养狗比养我要容易。可既然养我都这么不容易了,为何还要养这狗呢?除了捣乱,最让我忍受不了的就是,这只狗永远都学不会在外面大小便。我常常在夹杂着浓郁的狗尿、狗粪味儿的清晨醒来,双眼蒙眬,带着气愤,迷迷糊糊地趴在瓷砖地上铲屎。气愤的同时我也明白,想要这条狗消失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了。虽我也曾恶毒地幻想过,在某个遛狗的傍晚,轻轻将狗链松开,可这时我总是能想到狗丢了之后,我妈哀伤的神情不知要持续多久,便只好将狗链抓得更紧了。

我相信我不是唯一一个想让这只狗从家里消失的人,我相信我厌恶的同样也是他们厌恶的。几天前,正好赶上一个不长不短的假期,我们商议着去一个远点的地方玩儿两天。我们三人兴致勃勃地挑地点、选酒店、计划路线。不知什么时候,这只狗神不知鬼不觉地趴在了我妈的拖鞋边,依然闪着那双晶莹的小眼睛,仿佛一只即将被遗弃的流浪狗那般。于是,一切的计划就不得不戛然而止了。我爸在一旁叹了口气说,这条狗算是摆脱不了了。直到有天,这狗终于自己跑丢了,听我爸的描述,它跟着一条小公狗一眨眼的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简直是天意,虽然我这样想的确有些没人性,但毕竟是它自己跑丢的,谁都没使坏。何况,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仨以小区为中心、附近的草坪为搜索重点,齐心协力地埋头苦寻,在微信群疯狂转发寻狗启示,但仍以无果告终。即使我妈再难过,也不得不就此作罢。

其实我非常明白,我妈在多大程度上依赖这条狗。虽说,它不过是条狗,本质上属于畜生,没心没肺地只懂得吃喝拉撒。但不论如何,养得久了也会产生感情,即使它惹再多的麻烦,我妈都有原谅它的理由,它毕竟是狗嘛。狗丢后,我妈告诉我:这只狗从狗市里买回来的时候才二十天,又瘦又小,饿得皮包骨头,趴在窝里的样子有气无力。把它带回家之前特地去宠物医院给它检查了身体,医生说,这狗贫血,营养不良,还有点皮肤病,叫我重新换一只养,我没答应。我买了进口的狗粮、羊奶粉、磨牙棒……转眼,不到一个月,这狗就被我喂得活蹦乱跳的。虽说它并不能替我分担点什么,但毕竟能给我解解闷儿。

我看着那一柜子的狗粮和狗平时吃的肉干,从我妈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相依为命的意味。这些话让我心里也多少有点难受,但我还是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没事啊,你不是还有我呢吗?我是你的呀。虽然这话讲出来连我自己都不太信服,甚至还觉出了假惺惺的肉麻。我妈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很沉重的“哼”。我继续调侃道,难不成你还指望一条狗给你养老啊?我妈将头半倾过来,斜眼看着我说道,你都指望不住,我还指望它?

我妈这句话让我猝不及防地找不到台阶下。我开始反省,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她失望了?的确,自我去外地上学,我们一年见面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寒暑假,虽没有机会和她发生大的正面冲突,但毕竟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即使有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是形式上的相处。离开家的时间越久,我们能聊得来的话题越少。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和妈越来越不亲了。刚回家那天,我妈竟然提出晚上要和我睡一张床。我不想一开始就制造不愉快的气氛,便只好勉为其难地笑着答应了。事实上,我心里很不能接受。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还有些尴尬。当我和我妈躺在一张床上时,彼此的皮肤碰到一起都会让我立刻汗毛竖起。这样的感觉冒出来的时候,我会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孝。我确实已经长大了,在父母面前表达爱和依赖,既羞涩又生疏。

没几天,我就提出自己单独睡的想法。我妈只好失落地从我的房间把枕头被子搬了回去。那天晚上,我爸一个人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于是我才明白,原来他们已经分开睡很久了。夜里,我起床去卫生间,路过她的房间,从半掩的门向里看去,那条狗睡在她苍白消瘦的臂弯里,依偎在一起。那一刻,我似乎有点能理解她养狗的原因。正因为它只是一条狗,我妈才对它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它活着、吃得香睡得好,我妈就能从中获得一点慰藉和成就感。至少它会依赖我妈,并且会永远不得不依赖我妈。

我原以为丢狗事件最终会以全家的沮丧和悲伤而告终,不过是难过几天而已,最终我们还是会重新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上去。这世上值得我们悲痛的事情太多了,狗丢了,日子还得继续过。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这条狗的消失同时引爆了我们家一场潜伏已久的争吵。我不敢想象,一条狗的存在与否会导致一场如此激烈的家庭风波,它的爆发力和杀伤力是自打我记事以来前所未有的。

不知是丢狗的第几天,我爸为安抚我妈的情绪并表达自己对这一过失的歉意,积极主动地做了一顿午饭。不管菜做得如何,诚意摆在这里,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来缓和僵持已久的家庭气氛,至少开了个好头。我坐在一旁察言观色,发现我妈并没有缓和关系的意思,脸依旧绷得很紧,除了语气淡漠,甚至对我爸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嫌弃和厌恶。那天,待我和我妈都坐下后,我爸便一如往常地大吃大嚼起来,一筷子米饭送进嘴前总要掉几粒米在桌上,稀里呼噜的声音在当天那样死寂的氛围下,几乎震耳欲聋。我妈眉头一皱,把手里的筷子轻轻往桌上一放。

“干脆我给你找个铲子和盆来用?”我妈的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好像很严肃,听上去却又像一句玩笑话。

“什么意思你?”我爸把头抬起来,手里还端着碗。

“我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狗丢了,你还吃得进去饭?”终于,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殊途同归地扯到那条狗身上。

“丢了就丢了,狗没了,人还不活了?”我眼看着他俩一人一句将事态升级,谁都没有示弱的意思。

“我看你是故意把它弄丢的。我遛它的时候从来都是好好的,怎么到你手里就丢了呢?”不得不说,我媽这句话有些不讲理。

突然间,我爸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摔,断掉的半截筷子跳到了我的碗前。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激烈的程度。记得上一次我爸在饭桌上把筷子摔断,还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原因是我早恋。

我爸将凳子“哐当”一推,站起来的时候,深深呼了两口气,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挑衅的语气说道,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怎样?

于是,这顿原本企图实现家庭和谐的午饭还没吃到一半,就已经杯盘狼藉了。他们一个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个哭啼啼地走回卧室。而我也只好识相地把手里的碗放下,站在餐桌旁,不知是该离开还是该把碗里的饭吃完。

“找不到就别回来。”这句话是我爸出门前我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实在不明白,我妈说这句话的目的到底是想让我爸把狗找回来,还是想让我爸永远别回来。因为实际情况是,很多天过去了,不但狗没有回来,我爸也没有回来。

我妈没有给我爸打过一通电话,也没有试图通过其他的方式联系他。我发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决定发挥点积极作用。我拨通了我爸的电话,确认了狗依然还没找到。我对他说,我妈就是一时伤心那条狗,不能因为一条狗把所有人的生活都搅乱不是?你们好好谈谈不行吗?我自认为我爸应该能体谅到我语重心长的好意和苦口婆心的无奈,没想到我爸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把提前准备好并即将脱口而出的腹稿全部咽了回去。他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管。

我爸说得没错,在这些严肃的问题面前,我确实是个小孩子,不能表现得太自以为是。我只好沉默。沉默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我妈终于主动给我爸打了电话。我原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让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在电话里对我爸说,离婚吧。

这三个字立马使我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沉默只会纵容事情继续往糟糕的方向发展。我心情沉重地推开我妈卧室的门。我说,妈,我得和你谈谈。

我沿着床边坐下,我相信我当时那副愁容一定让她立刻明白了我想说什么。我还没开口,我妈就像了解我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那样摸透了我的心理活动。她先发制人地告诉我,她准备和我爸离婚了。我实在不解,难道就因为一条狗吗?至于吗?我问。不仅仅是因为狗,她很平静地说,像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她的坦然似乎在告诉我,一切都想通了。她说,和我爸生活在一起越来越没意思了。她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很难把这句话和说话者本人联系在一起。相夫教子很多年,经过各种生活琐事的洗礼后,竟然还会对婚姻抱有奢望,还会要求生活有意思,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显然不该是我妈这个年龄把日子过到这个分上还会有的不甘心。

老实说,确实没意思,连我都觉得没意思。我眼看着他们从曾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到懒得吵架,最后没得吵。做家务、各自的嗜好、生活习惯、对事物的看法……他们之间隔着深渊。他们待在一个房檐下各自刷着各自的朋友圈,出了这个房檐就跨入各自的交际圈,似乎除了我——这个他们不得不产生交集的存在外,两人的生活便再无任何产生关联的可能。婚姻把他们变成了这世间最普通的饮食男女。除了那条狗,我妈身边的确没剩下什么。

我对她说,大家都是这样的,我朋友的爸妈也是这样过的。这话说完,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某种程度上,我既明白这样的生活无聊且痛苦,却还自欺欺人地说服她继续这样过下去。

“以后千万不要找你爸这样的男人,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体贴你的。”我妈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又闪现了一丝希望。我笑笑说,我还早。即使走到这一步,我妈还不忘安排我未来的婚姻生活,难道她的婚姻还不够让她绝望吗?

生活让人猥琐。我记得我爸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不论做什么事情,他都雷厉风行,去哪儿都要走到别人的前面,特别惹眼。我妈总说我爸喜欢出风头,其实我知道她就喜欢我爸那样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妈开始嫌弃我爸了。我爸比我妈大八岁,也比我妈更早地衰老起来。人一旦渐露老态就变得非常讨人厌。烟灰总是弹得到处都是,喝点酒就大吵大嚷,毛巾上的汗味儿永远洗不干净,小便的时候还会尿到马桶外面去……不仅自己活得没意思,还弄丢了我妈生活里仅存的那点“意思”。

可我还是不死心。我继续问道,这么多年,你不是都习惯了吗?

她笑了笑,嘴角上扬的角度不深不浅。“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和你爸离了。现在你也长大了。”

她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再没有理由在这里待下去了。原来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是我牺牲掉了所有人。我有什么资格劝说呢?还自以为是地觉得在做一件好事。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轻轻把她卧室的门关上了。窗外的黄昏肆无忌惮地洒进来,一点点地消耗殆尽。闷热的午后,我一个人独坐在阳台上。那盆忘记浇水的君子兰在干燥的阳光下暴露着,皴裂着。枯萎的叶子清脆地摔在瓷砖地上,叶子上积攒的灰尘扬在空气里。转眼夜晚就吞噬掉了一切,静寂来得顺其自然,仿佛世间万物都立刻死透了那般,没有一丝起死回生的迹象。

日子又沉闷地过了几天,我已经能够非常坦然地接受父母即将离婚的事实了。我十分理解他们任何一方的苦衷和无奈,同时也对他们的决定表示了极大的尊重。我们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等待一个顺其自然的结果。

敲门声就在这时候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我和我妈对视了一眼,起身去开门。

我爸抱着那条狗站在门外。

他将狗放在地上,向屋内郑重地跨了一步。

“狗找到了,老婆。”他对我妈说。

那条狗轻车熟路地跑到阳台上,在那盆快要枯死的君子兰旁熟练地抬起它的后腿,在我们三人的眼皮底下,撒了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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