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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了的和回不去的

2021-09-17手足

广州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孩子

故乡对我来说,就是和父母一起居住的大院子,院子里有高高的葡萄架,繁茂的果树,围墙上爬着啤酒花的藤蔓。晚上的星星很繁密很亮,随风飘来苹果花幽幽的香气,飘进那个温暖安心的家。

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直到外出求学,踏进长途班车时戛然而止。那是十七八岁心比天高的年纪,没有回头看看父母不舍担忧的眼神,无比坚定地将目光望向车头的前方,那才是我将要奔赴的未来。

我和弟弟,父母手心里的一对宝,一前一后离开了家。我在异乡简陋的宿舍里,初次尝到了想家的滋味。幸运的是毕业后我回到出生地,回到父母身边,还是从前的卧室,甚至连床单和窗帘都保留原来的模样,仿佛我从未离开。不同的是,以前早晨出门往左,走向学校,现在是出家门往右拐,汇进辛苦谋生的人流。我终究没有实现流浪远方的愿望,再也没有因转换生活背景而遥望故乡的机会。

曾有一个时期,心向远方,抱着“生活在别处”的论调,浮躁的心就像系在白云上。特别是和外地人聊天时,我自卑和纠结,当别人说起故乡往事的时候,那张写满乡愁的脸顿时由明媚转为惆怅,原本很普通的眉眼立刻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伤感,让我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青春多么需要背井离乡的苍凉来点缀啊。

弟弟再也没有回到家乡,二十岁以后,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适应着一处又一处工作环境,栖息在一个又一个临时居住的房子,必需的生活用品就在每个落脚的城市里一点一点添加或丢弃。几千公里的阻隔,父母对儿子的关心殷切而无力,落到实处的亦是二十多年来关注每一天儿子居住地的天气预报。

年复一年,四季轮回,他总是从年头忙碌到年尾,也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暂时放下去年的总结和来年的任务指标,回到父母的家过一个团圆年。就是在这个家里,他在寒冬出生,在呵护中成长,年复一年无期限地远行。南方发生最严重雪灾的那个春节,他在济南没能回家。一次酒后,他心酸地吐露,那几天,他夜夜做梦都在赶飞机,困在人群中冲不出去,他说没有父母的年,吃得再丰盛住得再舒坦都不能称之为“过年”。我知道,他内疚的是父母的愿望落空了,还因为天气跟着他揪心,担忧他的安危。唯有过年,父母所期盼的“夜深儿女灯前”才能像一幅剪影贴在夜幕下的玻璃窗上,那是他们心中最美的花好月圆。

父母心里有一张地图,这张地图上不是国家,不是城市,不是街道,而是孩子走过的路线,每一步都踩在父母的心头。

在我印象里,弟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拆开来看个究竟。他要试验啤酒里掺上白砂糖喝起来是否像甜丝丝的汽水而把自己喝得满脸通红,他把收音机拆得零件散落一地无法拼装……他始终是我的跟屁虫,胆小怕黑,十来岁还不会系鞋带,受一点伤流一点血就大喊大叫。而现在,他明显因为走过天南海北的路,经过五湖四海的人与事而成为我的前行者。

我们住过的老房子里,墙上挂着一个镜框,三十年没有挪动过位置,泛黄的照片上,手工涂色的红唇黑发,年幼的我们笑得呲牙咧嘴。我去过弟弟在南宁居住的高层公寓,墙上没有装饰,一把旧吉他寂寞地缩在卧室的墙角,那是我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我问他既然是长住为什么不把房子装饰一下,他说墙上挂不住记忆终生不渝的东西。他是一个在异乡有家有孩子的人,可他总是认为远离父母住的房子,任何地方都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或许,一个人在暂时的境况里,没有真正的踏实,只有假设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

这些年我写许多的往事,亲人和朋友,大地上的风光和庄稼。唯独,没有写过他——我唯一的手足。此刻,弟弟在我的文字里缓缓走来。我不忍去想,那个许多年前坐在屋顶上吹口琴的小男孩,那个奔跑在白杨树下的少年,如今行走在南方的绵绵细雨里,奔忙于生计是怎样的心境;那些白发和皱纹,不说一句话,悄然出现在他的身上,身边没有亲人见证过他这些年的岁月改变是怎样的酸楚。我也不敢问,这些年陪伴他在异乡谋生的是自己孤独的背影还是梦里从未消失的星光。就在看到墙角那把旧吉他的瞬间,我把咸咸的泪水逼回去,浇灌回忆里的那块田。泪水有什么作用?是能清洗掉岁月的痕迹,还是能冲刷出一个明亮的未来?流泪再多也于事无补,唤不回遥远的童年,也唤不回流逝的青春。当我能控制住眼泪的去向,是不是也在证明,我在日益成熟坚强的同时,也在失去一颗容易感动的心?

命运是个魔术师,它不和你开玩笑,更不和你好好商量,而是自作主张将你的身体和愿望劈成两半,甚至永远没有重合的机会。年幼时,我并不乖巧,因为幻想太多让父母一路担惊受怕,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走遍全国伸张正义的记者。弟弟虽调皮捣蛋却是非分明很让父母省心,他只想在家门口开个糖果铺子,卖各式各样好吃的糖。长大成人以后,远走的是他,留守的是我。就这样,我成了一个有家却没有故乡的人,他是一个拥有故乡却没有家

的人。

有一天半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梦见自己在菜窖帮妈妈拿洋芋呢。那时候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口菜窖,秋收后菜窖里的洋芋萝卜要维持一家生计到来年春天。我害怕癩蛤蟆所以从来不敢下菜窖,这个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他灵活单薄的身子从菜窖窄小的洞口下去,手里拿着一个筐子在窖里捡拾,菜窖很小却很深,他举着筐子顺着梯子艰难向上,小脸胀得通红。想来在他的梦里,自己还是妈妈勤快能干的小帮手吧,才抑制不住梦醒后的兴奋,忍不住打电话与我分享。是的,我也经常梦见我们俩坐在房顶上,俯视屋檐下我们视线所及的人间。往事就像泥沙,沉在时间的河底流失着,总有那么一些场景会在我们的梦里猝不及防地出现。我喜欢这样的梦境,似真似幻的感觉,让我们触手可及且相依为命。

孩 子

在养育子女这件事上,父母很开明,无论就业还是择偶,从来只给建议不强加干涉。其实,这也是一个双向互动社会化的过程,父母在教导孩子人情世故的同时,孩子也会给思想日渐陈旧落后的父母带来最新的时代观念。大多数时候,儿女的新生活是怎样的世界,父母是不多问的,更何况儿女也不愿说。特别是工作以后,他们愈加体谅儿女们打拼不容易,更多的是无言的支持和关注的目光。

那时候我太年轻,根本没有仔细体会和感悟家的意义,根本不明白一方小院这样一个藏菜蔬米面,靠蒸煮饭菜,靠双手操劳的地方就是我们终身依恋的家,就是一个人生根发芽的田园,这个家决定着一个人一生心灵格局和精神走向。

沿袭着世俗生活的轨迹,我成家了,新家在城市西端一个住宅小区的五楼,然后就有了一个粉嘟嘟的女儿。我的家从父母所在的一院平房变成了女儿调皮嬉笑的87平方米的水泥格子。当她能够用语言比较清楚地表述她的想法时,居然是表情严肃地和我谈话,要求我给她生一个妹妹,并且加重语气强调是自己的妹妹!亲生的妹妹!她的理由非常有道理——我长大了,你们都死了,我一个人多可怜,所以,你们要给我生一个妹妹。我当时很惊诧,一时无言以对,又自作聪明地低估了一个四岁孩子的智商。我对她说,你长大了,爸爸妈妈是老了,不会死,永远都陪着你。她犀利地揭穿我的谎言,妈妈你骗人,人老了都会死,你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你们会死的,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妹妹,就像你和舅舅那样!

她以为自己做一个好孩子,唯一的愿望就能得到满足。我一直不忍心破坏她美好的梦,就找各种理由、用各种愚蠢的谎言来糊弄她的童心。

楼房里出生的独生子女,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孤独便与生俱来,如影随形。这种孤独是天生的,是我们后天用尽办法也无法弥补的。她孤单地长大,上学,长成一个有爱心不自私的小姑娘,尽管贪玩学习不拔尖,但是她依然每天笑盈盈地去上学,热心班里的杂事。八岁那年秋天,她因为牙龈发炎半边脸肿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清晨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心里一惊,装作没事似的问她要不要请假去医院。她照旧快速刷牙、梳头、喝牛奶,背上书包,临出门对我说中午放学去看牙医吧。我被关门的声音镇住了,被她的淡定镇住了——她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女孩,衣服上有一点污渍都不愿意穿出门,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仰着一张丑脸上学去了。窗外,一个背着沉重书包的背影,马尾辫有节奏地晃动着,那一刻,我有种莫名奇妙想流泪的冲动。

有一天她写作业累了,和我依偎在一起,她的小手抚过我的眼角说,你有皱纹了,并且你的皱纹力量很强大,脸上会有,身上会有,然后遍布全身,你就老老的了,你再也生不出妹妹了。孩子清澈的眼睛总比成人看见更多的东西,却不一定揭示出来。我一直以为她不再提起就是忘记了自己在更小的时候想要一个妹妹的愿望,却忽略了由于孩子比成人专注,她惦念的事记得更牢并且刻不容缓。其实,她一直在等,用沉默在等,像石头压着草芽不见阳光那样忍耐着,只不过不再倔强地表达自己的愿望罢了。

她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爸爸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邀功似的对女儿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她并没有表现出我们期待的欣喜,而是淡然地笑一笑,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我最想要的是一个自己的妹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在她的长腿跨上自行车的那个瞬间,低低地说了这句话扬长而去,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们一眼,我分明感觉到一股鄙视飘到我的脸上。

在爱里浸泡的孩子是单纯善良的,她对物质的需求很低,甚至是趋于零的。物质方面你给她的再多,她不在乎也不会感恩。恰恰相反,孩子更重视心灵,会很轻易地看穿父母有没有重视她的思想。对于孩子来说,山珍海味、名胜古迹又怎么样,没有一个玩伴,这些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只是太孤单了,想要一个妹妹,与她有着奇妙的相像,能够陪她玩陪她写作业,分享小秘密,一起挨打挨骂。她觉得自己的要求不过分,过分的是父母——这两个自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联手击碎了她的美梦,还丝毫不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她似懂非懂地接受了我们讲给她的大道理,她彻底失望,此后再也不提有关妹妹的话题。理解是一回事,失落是另一回事,她不会说出这种失落,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陷入更深的孤独中去。只有成年人才注重物质并且无限地夸大物质的附加值,还会随着外界那些不相干的评价兴奋或沮丧。有谁还记得,自己在未成年时曾经也经历过只在乎灵魂的美好时光,哪怕成年之后对此不屑一顾。

也有怄气、嘶吼的时候。如果遇到雨雪天,先是苦口婆心地說服她添加一件毛衣或者让她带伞,她总是不愿拿伞,更不愿意身上穿得臃肿,自认为有损美少女形象,找种种理由推托开溜。晚上我把一杯牛奶搁在书桌上,她从作业堆里抬起头,一边喝牛奶一边给我说班里某个同学的怪样子,看着她嘴角的白沫,好像突然看到好多年前的自己,似乎鼻孔里闻到苹果花幽幽的香气。我们也吵嘴,也冷战,这些并不影响周末手挽手去书店或甜品店的心情。灯光下我们一起翻看绘本,蜷缩在沙发上看动漫电影,唯有此刻,女儿贴在我身上,她的体温和脸上的红晕离我如此之近,她的笑声甜蜜可爱。

“我的妈妈有时很温和,有时很暴躁。”这是三年级的女儿平生写的第一篇作文里的第一自然段,十四个字。或许这素描式的形象一生都将贴在她的记忆里。现在站在我面前这个洗完澡走出浴室,像热气腾腾刚出炉的面包一样的姑娘年满十四岁了,就在她擦头发的时候,我和她爸爸争吵过,我余怒未息,愤怒地将“你老了自己住到养老院去,我才不伺候你呢”这句话撂给他。她爸爸转头问女儿,“我老了你会管我吗?”“我当然会管你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哪儿,也不知道那时候会不会很忙,所以,现在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承诺。”孩子的心是透明的,孩子的想法从大脑到嘴巴从不拐弯抹角。

人的变化总在不经意间,在别人还未曾留意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还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曾经以为四十不惑只是书里的一句话,我居然也伸出手来接住了,虽然是那么的不情愿。人生中的很多事总是在经历过之后才明白,最初不一定能感受到点点滴滴日子的真正味道。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台上茉莉花的味道,茶几上橘子的味道,丈夫身上汗的味道,孩子发丝里的味道,还有隐约残留的西红柿蛋花汤和红烧鱼的味道——一切一切的味道,都抵不过家的味道,抵不过孩子拥住我时传递的爱的味道。

我使用女人的权力创造了这个孩子,她的全部和我有关,她是最令我疼痛的那朵花,她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是我今生最想揭晓的谜底。

双 亲

那时候,随意走进任何一条巷子,一排排民居首尾相接,庭院繁花盛开、果木繁茂,素簡的小院盛满了天长地久的故事。我们的家,也曾经住在这样绿荫围起的溢满笑声和饭菜香味的院落里。

高楼拔地而起,车流日渐拥堵。父母不愿意住楼房又不得不住进去,他们依恋住平房时邻居们之间的欢笑和信赖,还有那些如同亲情般的爱意。寂寞的心里,不断地追忆年轻时代,追忆城区过去的样子,脸上掩饰不住感伤和失落。

那些年,我和弟弟的孩子都出生不久,正巧都处在夫妻分居两地的局面。父母不得不过起游移的生活帮我们照看孩子。他们锁上家门,把钥匙交给邻居,拎着一个大大的背包,游走于两个孩子之间。那个背包,在两三年里,就是一个流动的家,在不同的省市,在我的家和弟弟的家之间游移,包里除了他们换洗的衣服,常备的药品,还有母亲为父亲没有织完的毛衣。还有一年,父亲跟着我,母亲跟着弟弟,最受累的就是电话了。先是父亲和母亲说话,接下来我和弟弟扯点闲话,最后是两个小家伙通话,那边的孩子要爷爷过去,这边的孩子叫姥姥回来,总以一个孩子噘嘴生气挂了电话告终。我们商量了好几种办法,怎样搭配都不理想,为难了三代人。

一次在书店里翻到一本书,是韩国诗人许世旭的散文集《城主与草叶》,其中有篇“移动的故乡”,扫了一眼瞬间就打动了我。诗人写自己年迈的母亲晚年在儿女之间流动生活时,只带着一只塑胶手袋。“里面有一两套外衣、内衣,还有我买给她的强胃散药瓶、茄子、苹果、破碎的饼干、口香糖,另一角有用破烂的手巾包着的梳子和小镜子……”最让人心颤的是最后一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有故乡的,而我的故乡被浓雾遮掩,随着母亲所在而移动着,又随着母亲那憔悴的塑胶手袋搬来搬去。”是的,移动的故乡!除了诗人,还有谁能这样贴人心腑地比喻如此的背包呢?我当即买下这本书,一直放在枕边,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一遍一遍阅读,有些片段都能脱口而出。

孩子送进幼儿园,父母也结束了这样的游移生活,我们不能自私地打着所谓孝心的幌子将他们连根拔起。

女儿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和父母同住过短暂的半年,那半年里不仅没有为父母做过什么贡献还惹了事端。父亲出去买牛奶了,母亲正在做晚饭,刚把油倒锅里准备炒菜,客厅里电话响了,她没有关火就出来接电话。怕油锅起火,母亲跑得急了,脚下一滑,手腕杵到地砖上骨折了。母亲疼得一夜未眠,我也懊恼得一夜未合眼。那个该死的惹祸的电话是我打的,我是告知她有应酬不回去吃饭的。我和父亲从医院里接回做完手术的母亲,愧疚得好几天都不敢抬眼正视他们。

这次事故也把我从混沌中惊醒,我总以为父母还没老,而且理由充足。上小学的时候起,我的父母就比其他同学的父母都年轻,当然我的大多数同学们都有哥哥姐姐,而我是老大,这让我开家长会时很有面子。即使上了年纪父母也很少给我添麻烦,小病小恙自己吃点药对付了,能处理的事都是自己处理,我确实忽视了他们的衰老。看着母亲手臂打着石膏躺在床上,每一道皱纹都有着痛苦的走向,我才真正觉得岁月残酷,她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她是真的老了!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母亲的断腕如同一记看不见的耳光把我从梦中打醒。

我属于不善于表达情感的那种人,好像刚要张嘴说什么,内心的矛盾已将要表达的内容抵消一空。打小母亲就说我嘴太紧,不甜。我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撒娇,心里对父母的爱,表现出来也很平淡和随意,当面也说不出对他们关心的话语,有时候甚至对父母的节俭和关切还不耐烦。不喜欢和父母在一起谈心,不喜欢有事和他们商量,不喜欢过多干涉他们的生活,更不喜欢他们对自己的事问东问西。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执拗。虽然这些年都是我在跟前照应父母的生活,可是我有时说话夺理、做事强势,这令他们欣慰的同时,也遭受委屈。

母亲这次受伤,给了我反省自己的机会,我站在她的床前安静地看着她,感觉到自己头上的血液经过心脏的声音,听见自己灵魂从未有机会向肉体倾诉的声音。这血液首先流淌在父母的身体里,我身上流淌着与他们相同的血,基因与生俱来,无法更改。世上的事,我们或许能够选择和主宰自己的生活,甚至决定自己的命运。唯有遗传,与我们后来所作的种种努力没有半点关系,血缘的标签始终如一。

现如今,弟弟走得很远、很久,只有春节几天里,屋子里灯光闪亮,人声喧哗,进出杂沓数日,然后又归于沉寂。我每个周末来待上半天,一起吃一顿饭,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就走。屋内愈来愈清静,竟然连墙上时钟滴答的声音也停了,父亲想换块电池让它继续旋转,母亲制止了他刚踩上凳子的一只脚,也是,时间对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时候我下班后去超市买些东西送过去,屋里没人,他们去散步了。窗台上的海棠花寂静地开着,只是在黄昏的光影里看它,怎么看都觉得冷清。不过这依然是一个温暖的家,两个老人都健康,还能做伴。

阳光好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坐在阳台上饮茶。父亲翻阅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母亲做着手上的针线活,给我女儿缝制的马甲上,前胸绣着一只奔跑的小鸭子。

人到中年以后,日子越往深处走,越能在平淡中感受到细微的快乐。年轻时很崇拜遥远的东西,现在专心于周围和自己相关的人和事,感受和触摸生命境地的脉搏与宁静。人生就是一条回旋路,走了那么长的岁月,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自我,回到最初。当我们真正理解生活时,大都到了生命的晚年, 我们都像父母一样,安静地成为坐在阳光中的茶客。

回 望

天地无语,万物清明,麦苗青青,榆树吐出油绿的小叶子。这是一个最好的季节,告别了寒冷,酷暑还没到,不冷不热的气温,不火不燥的暖阳,所有的心事都被太阳抚慰着。

清明节的前一天,我们去扫墓。那片墓园从我记事起就在——紧挨着麦田,邻着果园,一条大渠流过。这是一个用生命建筑的永恒的世界。母亲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奶奶都长眠在这里,还有巷子里那些看着我出生和长大的老人,他们一个个住进去,亲戚还是亲戚,邻居还是邻居,依然相亲相敬。

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带着晚辈们来为故去的亲人扫墓,男人们往坟堆上添几铁锨土,女人们清理四周的杂物。蒲公英开得肆无忌惮,蜥蜴窜来窜去,头顶上是不同速度游动的云和忽然飞过的鸟群。以前父亲对我说过,来看过世的亲人,都不要悲伤,我们来看他们,就是来见个面,我们记得他们,他们也不要忘了我们。父亲还说躺在这里的人有福气,听河水日夜流淌,看庄稼年年丰收,多好。

在中国语言里,大地是有生命的,《尔雅》里对“地”的解释是“地,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土地是最低的承载万物的摇篮,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父亲每次来扫墓,都要拿着厚厚一沓黄草纸围着整个墓园转一圈,给相熟的人烧几张,说几句话。他的另一个目的是看看还有没有可扩展的空间,将来有没有他挤进去的位置。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入土为安是最圆满的结局,他想依偎在自己母亲的脚下。我能说什么呢?他也知道,想法归想法,站在这里看着纸灰扬起的人,谁也做不了这个主,包括他自己。

每一段记忆,都像装在密码箱里,以为早就忘记了久远的人和事,早就丢失了开启记忆箱子的钥匙。然而,只要某个时间和地点契合,那些往事和人物无论尘封多久,那人那景都会在遗忘中重新苏醒,活生生地走来。

那时候,老人们总在晚霞满天时,围坐在谁家大门口的条凳上,或蹲在白杨树下,讲故事,天不黑透不散去。那些故事至今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从未远离的还有朗朗笑声和狡黠表情。我记得每个人的相貌,脸上的胡子,头上的帽子,高矮胖瘦,连同走路姿势。原本他们也是长江和黄河的子民,他们是出生之地的过客,是他乡之地的外来者。他们也是有故乡的——他们的故乡存在于乡音与故事里,存在于怀想与遥望里,那个地名成为他们和后人履历表上必填的地理名词,却是他们一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为了生活,他们穿越了千山万水,他们终将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变成了他乡的主人。我认为人人都是传奇,天地之间,他们活过,他们将勤劳、厚道、仁义留在了人间,也留给了我们。

那些树荫下的欢声笑语呢?那些随风飘散的炊烟呢?那些和我一起静静坐在老人们中间侧耳聆听的孩童们呢?一年年我们在长大,一年年老人在减少,一年年墓园又增添了几座新坟。从父亲带着我扫墓,到我带着女儿扫墓,光阴划过了三十年。我经常想起那些故事,只是我不再惊奇或者害怕,我的疑虑已经消散在成长的路上,可爱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教给我们生活的常理——要好好活着,面对食物要虔诚,面对家常的一切要尊重。无论是做饭、缝衣服还是带孩子,生活的质感就在这些琐碎里,生活其实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只要健康活着,真心爱着,就是一种富有。一想到这些,在我心中起伏的只有愉悦。因此我确信,那些故事他们其实是讲给我们听的,是无意又用心的馈赠,是我们在人生道路上不期而遇的,是我们在拐角撞个满怀的。如今我也算是虚度了半生之人,那些在路上困惑过我许久的、像墙壁一样挡着我的问题,他们早就给过我答案了。

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还小,在巷子里跑,梦见奶奶和她睡过的床,梦见外公坐在廊檐下晒太阳……母亲的大伯,我叫他大爷爷,是个上过几年私塾的白胡子老头。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他经常带着我,手里拿着语录本教我认字。我对汉字最早的认识来自他白色的搪瓷茶缸上印着的“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学会书写的第一个词是“人民”。他手指着语录本一字一句教我念:“毛主席说: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吧。”当我站在他面前,背着小手,微仰着头,流利地背诵出一段段语录的时候,他一只手端着茶缸,一只手得意地捋一捋山羊胡子,把他的茶奖励给我喝,我看看酱油色的浓茶,摇摇头。他当即站起来牵着我的小手,到供销社买糖给我吃。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蛀牙也越来越多。我不确定自己别无所长、唯爱文字的今天是不是来自他的启蒙,但是,每当看到“人民”这两个字,内心油然而生的敬重之感与最初书写时的一笔一画紧紧相连。

天空碧蓝,良田沉默,不动声色的树林,夜晚来临时必然有冷峻的月亮以及千年如一的星空。我在这种无边的辽阔下面,突然就不知所措。大爷爷的坟就在我的脚边,我洒下一杯酒,不能想得太多,浩淼宇宙,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停泊之处,他们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步着他们的后尘。

女儿有一本彩绘本《阿狸·永远站》,有一晚她读一段给我听。阿狸问隔壁的皮特叔叔世界上有没有鬼?皮特叔叔说:“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阿狸问:“为什么是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皮特叔叔说:“比如走夜路的时候,我们总期望没有鬼的,如果有一天亲人不在世了,我们却总是期望有鬼的。”她读到这里停下来一本正经地问我,“妈妈,世上真的有鬼吗?你见过吗?比如姥姥想太姥姥的时候有没有在梦里相见?”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谁又能够告诉我,什么是连接生与死的锁?什么是阴阳相隔的桥?什么是天高地厚的大事,什么又是义无反顾的初衷?先辈们躺在这里,他们这一生迎来送往过多少人,繁衍了子孙,最后一程被自己的后人、亲朋和邻居高抬后深埋。所幸,他们安歇的墓园,是这样一处好地方,还有后人年复一年的祭奠,身边躺着的还是熟悉的人,他们看得见也听得到,是谁在黄土下陪着他喝酒划拳,是谁踏着积雪为他送来寒衣和冥币。

我的父母比我来得勤,他们一年至少跑上好几趟,他们的至亲在这里,他们将这里视为家,高兴时,难过时,都来看一看,坐一坐,他们那种“不见爹娘面,還闻往日声”的心情我还体会不到。他们也将这里视为自己以后的葬身之地。他们也是上一辈人的孩子,与父母相依,是孩子本能的选择。父亲有一次喝醉了,跪在地板上,抱着奶奶的遗像大哭,嘴里叨咕着伤心的话,怎么劝都劝不起来。父母走在老去的路上,也走在与儿女别离,与高堂相聚的路上,这是我们晚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我回顾着,也同样在遗忘着。白杨站在道路两旁,沉甸甸地目送了多少个没有归途的逝者,又迎来多少来来往往扫墓的人。

我终于释怀了,即使没有离开过出生之地的人,也会怀有人类永恒的乡愁。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就是我今生的故乡,它是一条街道,是鸽哨盘旋,是经年流淌的河水,是生养之地,是生离死别。这个安静的小城,是我的城池,我甘愿和我的亲人们厮守在一起,柴米油盐,平庸而安稳。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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