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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世界

2021-09-17吴可彦

广州文艺 2021年9期
关键词:天堂

吴可彦

序 章

现在是走的时候了,我去死,你们去活,我们谁的命运更好,只有神知道。

——苏格拉底《申辩篇》

1

一辆SUV减慢车速开进金刚山隧道,模仿狼嚎的警报声在隧道里呼啸。三分钟后,SUV像老鼠出洞一样从金刚山下窜出,车轮在路坑中抖擞一下,徐敏一家就这样来到基也市的市区。

基也是一个县级市,没有大城市那些林立的高楼,行道树随意生长,有些树枝还被挂上广告牌,不那么宽敞的马路边胡乱地停车,市容显得十分凌乱。坐在SUV中的男孩模仿大人的口气问:“我们这样算不算下乡了?”

徐敏亲自开车,她微笑地对坐在后排的儿子说:“这不是下乡,还有更落后的地方呢。”

男孩的父亲也坐在后座,他是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医生判断他的剩余生命只有一个月。他们来基也市,是为了那家名叫“完美天堂”的公司。男孩的父亲说:“基也一点也不落后,而且它即将成为世界的中心,因为这里出现了完美天堂。”

SUV径直开进完美天堂的专属医院,医生看过男人的病历后依然要做多项检查,住院扫描了三天,男人为自己复制了一个分身,等他死去,分身将为他继续生活,生活在“天堂”。

“我也想一起去天堂,天堂一定很好玩的呀。”男孩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对父亲说。他们此时坐在会客厅的沙发里,完美天堂的客服代表踩着高跟鞋走进门来。

“您的大脑已经扫描完毕。”客服代表在男人面前坐下,职业性地微笑,“您现在可以看一下套餐。”

一本精致的说明书在男人手上翻开,男孩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得赞叹连连:“哇,好漂亮的房子,好漂亮的车。”

徐敏就没有那么兴奋了,她看着每一幅插图下面的价码就心里发凉,那些房子和车子并不会比现实里的便宜,翻到后面还有价格千万的私人飞机,连一个亿的私人小岛都有。

“我就要这个。”男人把说明书还给了客服代表,他没有和家人商量,他有些愧疚,他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些自私,可是他真的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也过上最好的生活。

客服代表激动万分,她在心里快速计算出自己可以获得的提成,不过脸上依然尽力保持平静,毕竟这份价格4亿的合同还没有签,按规定她需要最后和顾客确认一遍:“带高尔夫球场等休闲项目的私人岛屿,自动驾驶的私人飞机,私人游艇,十个保镖,十个女仆……”

“等等。”徐敏冷酷地打断了客服代表,“这些女仆是什么人?”

“哦,这个您放心,她们只是人工智能的虚拟人。”客服代表耐心地解释。

“可是她们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徐敏的手指愤怒地颤抖,指甲敲着插图上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女人睁着天真无邪的棕色大眼看着镜头。

“这个没关系的,她们的服装很多,到时候先生让她们穿整齐就可以了。”客服代表对男人眨了眨眼。男人感受到挑逗的意味,不自觉地笑了笑。

“就这么定了,剩下的钱足够你也过来,我会等你的。”男人柔和地对徐敏说,他的脸上泛着红晕,这是气色转好的表现,想到有如此美好的新世界在等着自己,男人不再畏惧死亡。

“爸爸,我也想去,我要和爸爸一起在小岛上晒太阳,这些姐姐好漂亮,我要和她们一起玩。”男孩大声地说。

男人叹了一口气,忧伤重新抓紧了他的心,他摸摸男孩的平头:“以后吧,傻孩子,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爸爸,不能等以后,我要一直和爸爸在一起。”男孩感受到了忧伤的气氛,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得了很严重的疾病,爸爸曾经说过自己要去另一个世界,是一个天堂,男孩觉得一家人应该一起去。

男人含着泪水的眼睛看向客服代表,他说:“让我的儿子和妻子一起去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他们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但是扫描他们的大脑,让他们大脑的复制品和我生活在一起。”

客服代表无奈地轻轻摇头:“我们公司规定不能让活着的人进入天堂,即使是您,也要等我们收到死亡证明之后才能启动您的新生命,这是严格的规定。”

“为什么不赚更多的钱?”男人是生意人,他不能理解完美天堂为什么和钱过不去。

“不,我们是一个真正的天堂,我们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复生,如果我们无条件地启动新生命,我们就不是天堂,就会成为游戏。”客服代表认真地说,她十分认同公司的理念,“完美天堂不是一个纯粹为了赚钱的公司,我们要做的是终极关怀。”

“终极关怀?”男人对这个词感觉陌生,“我觉得有家人的陪伴才是真正的终极关怀。”

“先生,您设想一下,如果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完美天堂,那么完美天堂就会成为‘第二人生那样的游戏,那样的生活是不严肃的。当您在小岛上吹海风,您会感觉身边的家人不真实,因为您知道他们还活在另一个世界,您会觉得身边的家人也是智能的虚拟人,事实也的确如此,而且,那個复制品还会阻碍您的家人以后进入天堂。”客服代表喝了一口桌上的水,又用卫生纸擦掉杯口的口红,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和人解释这个问题,“所以公司有严格的规定,只有确认死亡以后才能进入完美天堂,这个规定保证了完美天堂的真实性。”

“真实性?”徐敏尖声地冷笑,“这天堂明明是假的,还敢说真实性。你们说自己做的是终极关怀,为什么那些虚拟的小岛和飞机还是那么昂贵?还有那些所谓的女仆,你们是用色情服务诱惑顾客,你们就是无良商家,靠着一点高科技榨取病人最后的钱财!”

徐敏已经站了起来,她愤怒地流泪,全身发抖,想到家里一半的资金都去买了虚拟的小岛和女仆,客服还口口声声说着真实性和终极关怀,她实在压抑不住怒火。

“不好意思,公司有很多规定,如果你们接受不了的话,完全可以……”

“好了,不说这些了。”男人打断了客服代表,“就是这个套餐,我们签合同吧。”

客服代表瞄了一眼正在擦眼泪的母老虎,把合同从文件夹中抽出,在上面填下“套餐钻石100”,抬头问男人:“您希望以什么年龄的身体进入完美天堂?”

“这个也可以选?”男人有些惊喜地问。

“是的。”

“三十岁。”

“好的。”

徐敏用力拉起还在发愣的儿子走出了会客厅,她在心里发誓,要用最后的积蓄找一些有本事的人,把完美天堂毁掉。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听着儿子的哭声,男人也忍不住流泪。妻子最后时刻的失控像刀子一样刺痛他的心,当死亡可以复生,死亡原来如此孤独。

2

比即将死去和复活的男人更孤独的,是完美天堂的老板沈沉,这位单身工作狂年近四十,高中时谈过一次手都没牵过的恋爱,后来对女人没有爱情对男人没有友情,成天穿T恤和拖鞋上班,理一个平头,黑发中夹杂一些短短的白发。他此时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杯番茄汁思索,喝番茄汁是他的癖好,这种红色的酸味液体能刺激他的思维,现在却忽然觉得面前的液体是一杯鲜血,赶紧把它倒掉。

外界对完美天堂的质疑越来越多,沈沉认为有必要通过互联网让大家验证天堂的真实性,可是一旦完美天堂和外界联网,那么完美天堂就有被黑客攻击的危险。

数据安全是完美天堂的命根,数据就是所有天堂客户的生命。上个月办公室需要更换一台打印机,就在工作人员即将把新打印机连接电脑的时候,沈沉忽然扑了上去。

他粗鲁地拆掉了打印机的外壳,指着芯片说这被植入了病毒。工作人员觉得老总疯了,但是不敢说什么,只好拿去给安全部检测。安全部检测不出病毒,可是沈沉认为病毒只是还没启动而已。

干了十四年程序员的沈沉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在代码中查找Bug(错误)总是特别快,特别是复合式Bug。

复合式错误是互相弥补的,有负负得正的效果,当程序员修复了其中一个Bug,另外一个Bug就会发作,所以软件反而不能正常运行,这种时候程序员就会怀疑自己的修改,以为错误的不是Bug,而是自己。

当其他程序员被复合式Bug折磨得头疼脑热的时候,沈沉总能迅速找到复合的另一半在哪,别人向他求教经验,他说没有经验,靠的是直觉。

当脑医学博士张向清研究出脑细胞扫描技术,沈沉的直觉让他辞职开创了完美天堂公司,倾注全力把脑科学和软件工程结合,发明出第一台真正可行的神经电脑,并且为那些大脑复制品创建了一个号称天堂的平台。

两千多年前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断定人的肉体和灵魂都是数的序列,基因科学证明肉体的确可以还原为数据,当第一个“灵魂”作为数据在完美天堂中“复活”,沈沉对着屏幕想起的就是《蒂迈欧》中的神,那个神用理智创造了一个圆形的生物,那个生物就是宇宙。

“你和张向清的合作是这个社会的复合式Bug。”沈沉的博士生导师半年前就打来了警告电话,对这个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学生说,“一个错误和另一个错误合成了一个虚假的正确,复合式Bug。”

“可是我们的社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们要修改代码里的复合式Bug,但是我们不能修改社会里的复合式错误,社会就是由所有人的错误复合而成的。”沈沉反驳自己的导师。

“借口,你在找借口。”曲教授无奈地笑着,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想进天堂的人很多,沈沉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赚钱机会。

现在的沈沉回想起导师的警告,他不觉得完美天堂是一个复合式错误,但是完美天堂的确挑战了人类的伦理,全世界的绝症患者正在涌来,全世界的批评也紧随其后。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把沉思中的沈沉吓了一跳。办公室虽然装有很好的隔音窗,不过公司在郊区比较安静,所以他常常把窗户拉开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一声巨响惊起了一阵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沈沉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枪声。

沈沉走到窗边往下望,他在六楼,把楼下那块爆开的脑袋看得一清二楚,从服装和身材上能看出那是一个男人,男人的手边是一把黑色手枪。两个保安跑了上去又迅速退開,沈沉听到保安报警的声音,大声地说这边有人开枪自杀了。

沈沉把隔音窗关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全世界的错误隔绝,他紧绷的神经不能再受到任何打扰,可是就在这时电脑音箱发出咚咚两声,收到一条内部消息,是研发部传来的报告:“天堂视角已安装完毕”。

沈沉重新振奋起精神,他没想到研发部的速度这么快,看来他们的确是连夜加班,他登录管理员账号后先修改了密码,泡上一大杯茶,戴上VR眼镜准备欣赏天堂的景象。

3

这个天堂视角是准备给观众使用的,让尘世人好好看看天堂的模样,让质疑的人闭嘴,并且吸引更多的人进入天堂。

沈沉随机选择中国—北京—石景山进入,天堂视角设置了壁垒,无法进入私人空间,他就在繁华的街上如幽灵一般游荡。

人很多,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不过沈沉知道自己见到的大多数人是虚拟的人工智能人,放这么多假人的好处有两个,一方面让天堂里的真人感到不寂寞,一方面假人都是托儿,能激发尘世人的从众心理。

“传说我们要被网络直播了。”沈沉进入一家咖啡厅,在一对男女身边坐下后就听到男人这样说。沈沉确定这个男人不是虚拟人,虚拟人只会最日常的交流。

“网络直播?”女人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男人则在三十岁左右。

“是啊,是新来的人说的,很多人怀疑天堂的真实性,所以公司要直播我们的生活给他们看。”沈沉看不出男人的脸上有什么担忧。

“那挺好的啊,我们就成网红啦。”女人笑着说,“不过,不会暴露我们的隐私吧。”

“不会的。”男人十分肯定地说,男人在女人面前往往都是用这种口气说话,为了显得自己很有见识,“如果人们可以看到我们的隐私,那么人们就不敢来天堂了,他们也怕来了以后被人看到隐私啊,所以公司不会让他们看隐私的。”

“哇,有道理。”女人十分崇拜地看着男人。如幽灵般在一边偷听的沈沉十分满意。不过,为了消除所有天堂用户的疑虑,他准备让宣传部门公布天堂视角的具体情况,并且让天堂用户也可以使用手机观看天堂视角。

天堂用户和人们的最大区别是他们不会死,饥饿感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麻木,所以很多人选择了不参加工作。他们克服了饥饿的束缚,从此不吃饭也能正常生活,这导致了天堂里游手好闲的人很多。

天堂里的治安很不好,大家动不动就斗殴,反正怎么打都不会死,大家甚至把群殴当成游戏,疼痛没有死亡威胁后居然成为一种特别的享受,受虐狂和虐待狂不断增多。

警察都是人工智能,常常要一次性出动上百人来执行任务,抓住犯罪分子也没什么用,关上几天禁闭后就放出去了。

绝大多数用户没有家庭,他们可以结婚也可以生育人工智能的孩子,可是来到天堂的人似乎找不到结婚的理由,死亡是拉近彼此的良药,没有了死亡,友情爱情都变得十分脆弱。

耶稣说富人想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可是沈沉制造的天堂现在大多是有钱人,进入天堂的基础费用是二十万,人们对完美天堂的真实性还半信半疑,家里闲钱比较多的人才会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入。

是否应该在二十万之外增加条件对用户进行筛选?提升一下天堂用户的整体素质,沈沉想着,持有教师资格证可以打折,有特殊贡献的人甚至应该免费进入天堂,这样也能扩展天堂的影响力。

“叮咚——”

沈沉办公室的门铃响了,他放下眼镜退出视角,打开监控看门外的来人,居然有两个警察,安全部的经理站在他们中间。

“怎么了?”沈沉拿起话筒问。

“沈总,他们一定要找您,这件事也的确只有您能做主。”经理恳切地说,他知道带着警察来见沈总非常不好,显得他们做手下的没把事情办妥当。

“你带他们去会客室,我马上过去。”沈沉不喜欢公司之外的人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他走出办公室之前总是要关好防盗窗,关上门后还要在指纹锁的基础上加上一道传统的挂锁。

“你们的用户犯法了。”三分钟后沈沉来到会客室,刚刚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好,年纪稍长的警察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的用户?”沈沉不太理解。

“是的,这位男子非法持有枪支,现在又刚刚进入了你们的完美天堂。”警察拿出一张照片给沈沉看。沈沉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安全部经理在旁边解释:“他刚在我们楼前自杀了,又确实是我们的用户。”

“哦,就是这个人啊,我看到了。”沈沉想起那个枪声,“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现在他人在你们这里。”警察认真地说,“你们已经突破了伦理,现在他还活着,活在你们的系统当中,既然他犯法了,他就要受到惩罚。”

“受到惩罚?”沈沉冷笑地问,“怎么惩罚?”

“这个由你们决定,我们主要是要提醒你,你们只能暂时突破伦理和法律,伦理和法律会重新规范你们的行为。”警察说完就起身离开,沈沉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处理?”安全部经理小心地问。

“处理什么?”沈沉奇怪地看着他。

“警察说的那个人。”

“不处理,他是我们的客户,我们要保护他。”沈沉坚定地说,“他们要规范我们的行为?我们还要规范全人类的行为呢!”

4

大脑共包含860亿个神经元,许多脑科学家对扫描技术表示怀疑,认为漏掉的部分大概比扫描进去的还多。作为大脑扫描技术的发明者,张向清从来不表态,他的技术确实省略了许多。

省略的事只告诉了沈沉,沈沉觉得省略的部分影响不大,至少外人看不出来。经过半个月的谨慎内测,天堂视角正式启动,只要登录网站就可以看天堂里的生活,还能看见自己的亲人。看到亲人活得好好的,许多人流下感动的泪水。

天堂用户的手机甚至可以和尘世接听,可以用视频聊聊天,天堂用户记得一切和亲人的共同回忆,这更是让天堂的真实性板上钉钉,于是亲人可以给天堂用户汇钱,虽然那些钱实际上是汇进了公司的账户,但是天堂用户又确实可以在那个世界收到钱,去购买许多更高级的服务。

天堂世界与尘世相似,一样的亚洲欧洲美洲……一样的太平洋北冰洋大西洋印度洋,因为据某些宗教经典记载——尘世是天堂的投影,天堂是实物,尘世是镜像。

完美天堂的影响力瞬间爆棚,网站的注册用户在一周之内超过了20亿,天堂里的治安忽然好了,因为大家想到自己会被观看。

天堂用户都成了演员,他们在大街上公园里展示才艺,没有才艺的就用鞭炮炸裤裆或者像山羊一样吃青草。公司赶紧在天堂里开设各种培训班给他们免费培训,并且让人工智能警察扫荡低俗淫秽表演。

有20亿观众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广告,完美天堂公司光靠广告就能赚无数的钱。广告不仅放在网站,还放到天堂中各种显眼的位置,许多大楼都以尘世的房地产品牌冠名,路上的各种汽车同样是尘世的品牌。

完美天堂的用户不再只是绝症患者,无数人蜂拥到基也市扫描下自己的大脑,就像给自己的生命买一个保险,他们选中套餐后先付了款,等到死亡的时候就可以复生,许多人是借钱贷款来买自己未来的生命,甚至有人抱来了家里的宠物狗,为它也花上20万。

完美天堂的资金就这样积累到了天文数字,沈沉创办许多小公司招收员工,一千多个新员工都是大数据分析员,沈沉就这样拿到了人类的记忆。

每个人的记忆中或多或少都保存了一些别人的秘密,不仅有自己的信息,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的信息,整合之后沈沉的数据库就是人类的大脑。历史的拐点出现在沈沉的眼前,他看见了上帝的宝座,上帝不在,宝座虚位以待。

当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当福柯宣告人也死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虚无替换,当失去价值的人类在科技的裹挟下互相残杀互相倾轧,当无数的核弹头随时可能长成一朵胀破地球的黑蘑菇,生活的意义需要重新建立,需要強有力地建立,也就是说,必须有人坐上上帝的宝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人类。

犹豫中的沈沉在维特根斯坦的书中得到激励,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哲人断定世界之内毫无价值,他在《逻辑哲学》的末尾总结说:“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

世界之外?世界之外!完美天堂不就是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吗?在天堂为尘世建立价值,这个世界不就摆脱虚无了吗?这不就是人类价值的复苏吗?沈沉感觉到了使命的召唤,他认定自己责无旁贷。

天堂视角开放一年过后,完美天堂关闭了尘世与天堂的联络方式,连汇款都不行,只留下天堂视角还可以观看,沈沉宣称这是为了让天堂用户不受尘世的打扰,让他们认真地投入生活。

这种反商业的行为令人怀疑,于是反对的声音又开始增多,有人担心完美天堂会成为科技霸权,有人认为完美天堂是投在人类文明上的原子弹,有人已经行动起来,他们要把这个数码原子弹拆除。

第一章

宇宙必然不再是别的,而只是人类活动的漠然的背景,在这里人类活动才能继续,人类活动基本而言对它是陌生的,它对人类实现其人性没有任何功劳。这正是自然这个概念在现代所经历的情况。对自然的道德模仿变得不可能,因为我们的自然概念发生了改变。世界再也不能帮助我们成为人,因此,我们是非此世的。

——莱米·布拉格《世界的智慧》

1

“难道这么善良天真的我真的会成为恐怖分子吗?”这是我接受毁灭天堂的任务之后常想的问题。

那个我,那个屏幕里的我,是这一切的关键。屏幕里的杜奇和我一样只穿深色衣服,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没有戴黑色宽边眼镜。起初我一看那个家伙就觉得不舒服,想起以前看《西游记》真假美猴王一章时吓得手抖,在《红楼梦》里看到甄宝玉就后背发凉,看到李逵和李鬼碰面也觉得恐怖,连那部本应从头笑到尾的《堂吉诃德》,读到堂吉诃德对面走来另一个堂吉诃德时,我也心惊肉跳。

我总是忍不住要看那个杜奇,甚至要旷课一个人在宿舍里偷看,不看他的时候手痒,看他的时候心慌,出现在屏幕里的画面似乎是一种更客观的存在,我越来越觉得屏幕里的杜奇比屏幕外的我真实。

天堂杜奇是一个假冒的诗人,就像现在的诗人大多是假冒的一样,他握着一个喇叭和背着一把吉他在街上疾走,天堂唯一不现实的地方是街上干净得有点发亮。当然,这点不现实是应该的,不然怎么称之为天堂。

天堂视角的镜头由人工智能切换,我锁定的是杜奇,镜头从不同角度对他拍摄。人工智能缺少一点艺术性,每隔一分钟用一个长镜头绕着杜奇旋转,让我了解周围的情况,特写镜头特别智能,如果杜奇注视着某物,镜头会跟随他的视线,所以镜头里常常有美女出现。

那里正是白天,阳光还挺明媚,高楼之间的狭长天空蓝得耀眼,有人從三十层的阳台跳下做表演,那位艺术家身穿金色亮片燕尾服对着楼下的观众鞠了一躬,然后扭动两下臀部起跳,在空中转体空翻,最后“轰”的一声摔在地上,引起人群的一片喝彩。

杜奇还没适应天堂的生活,天堂是艺术的世界,随时随地都有才艺表演,文艺在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中纯属娱乐,但是在天堂里却是生活本身。

杜奇目不斜视,表情紧绷,傻愣愣地走到广场中央,把吉他从吉他包里抽出,顺势把吉他包丢在地上当坐垫,弹起和弦唱起了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他的歌声引起路人的侧目,一方面是破嗓子不好听,一方面是歌词比较刺耳。

外面的世界?大家早都不管那个“外面的世界”了,大家要在这个完美的天堂好好地生活,还提那个外面的世界干吗。

“混蛋!”一位上半身穿着棉袄下半身穿超短裤的女青年丢出一枚硬币,却不是对卖唱歌手的鼓励,硬币直接砸中杜奇的脑门,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还在这里默默地等着你……”杜奇的嘴角勾起一丝命运的微笑,事实证明这句歌词是唱给我听的,他周围的行人已经情绪失控,第二块硬币再次飞去,是另外一个男青年丢的。

杜奇的左脸“啪”的一声,第三个硬币击中他的右脸,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扔硬币简直上瘾,甚至有人跑去附近的小超市换了一百个硬币,就在那一百个硬币即将赶来的时候,识趣的杜奇终于停止了歌声。

还好啊,不然就要被钱砸死了,我为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傻子捏一把汗,为什么我一进完美天堂就变得这么傻呢?杜奇这个傻子用的可是我的大脑呀,我不可避免地要为他的智商负责。

“朋友们,请允许我为你们朗诵一首诗歌。”杜奇站了起来,把吉他放在地上,举起小喇叭,他那个样子很像街边摆地摊的小贩。

“这首诗呢,名字叫作《美丽的错误》。”杜奇猛然收起笑容,干咳两声表示预备,摆出雄浑的喉音开始朗诵。

“一个错误加上一个错误就是正确,一个谎言加上一个谎言就是真理,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想上天堂的人最终在地狱嚎哭,醒一醒吧朋友,生命只有一次,即使世界有两个……”

一百个硬币一股脑摔在了杜奇的头上,他在金钱的跳跃声中缓缓地倒下了,一道鲜红的血流覆盖他的脸。

人群正准备向杜奇冲去,不知道是要把他再揍一顿还是要抢地上的钱。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人群立刻尖叫着逃窜,是人工智能警察来了,他们一旦感应到暴力事件就会自动出击。

智能警察一次性出动了五六十个,一个个面无表情骑在摩托车上,红光闪耀警笛呼啸,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天空扫射。

“哒哒哒—哒哒哒—”智能警察为杜奇扫荡出了一片寂静的广场,最后连警笛声也远到无法听见。躺在血泊中的杜奇笑了笑说:“看来诗人洛特雷阿蒙说得没错,既然天堂和尘世都由上帝创造,你肯定会在天堂遇上和尘世一样的烦恼,哦对了,何况这个天堂还是人造的。”

2

集体生活的好处是不需要自己安排时间,集体生活的坏处也是不能自己安排时间。宿舍楼里忽然传来骚动,我看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时钟,刚刚下课三分钟,那些着急回宿舍玩电脑的同学们正在楼梯上狂奔,整栋大楼发出隆隆的声响。

屏幕里的杜奇把落在身边的硬币一把一把塞进口袋,沾满血污的嘴角还挂着贪婪的奸笑。其实那点钱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而且在天堂即使一分钱没有也可以过得不错,但是杜奇在尘世穷怕了。

这样的画面实在不忍目睹,多希望那不是我,可是那就是我。我点击鼠标退出了完美天堂,根据敏姐的要求,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屏幕前看杜奇。

其实哪里需要敏姐提醒,宿舍的同学如果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我,特别是电脑屏幕外还有一个我,那么他们一定会震惊的,谁都知道完美天堂的规矩,他们不允许活人进入他们的世界。

“杜奇,你又没去上课,今天没点名,被你赚到了!”宿舍门被撞开,陈凯新冲了进来,他把教科书随手丢在床上,迅速打开了电脑。

“哈哈,那太好了。”我附和地笑笑,其实老师点名不点名都跟我没关系,毕业文凭对我也没有意义,将来我是不能找正规工作的。我已经开出了死亡证明,比如我被某家公司录取,人事部门会查询我的档案,然后他们就会看到一个死人。

学古代文学史的时候我去图书馆借过一本《庄子》,那里面讲到一棵没有用的树,木匠把它批评了一番,说树长成你这样也太不成材了,树不接受批评,反驳说就是因为自己没有用所以才能活到今天,否则早就被砍死做栋梁去了。我感觉自己正在成为那样一棵没有用的树,不能毕业,不能上班,还好我用自己的“死”跟敏姐换了两百万,应该能勉强度过废柴余生。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同学也回来了,他们回到宿舍做的第一件事情同样是开电脑。其实他们都和我一样,他们也有一个分身在虚拟的世界,他们的分身随着升级和获得装备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我的分身过得比我还悲惨,那个杜奇此时正在自己的血泊中捡硬币呢。

“杜奇,你也来加入我们的战队吧。”舍友李文中说,“我们带你,你很快就能升级的,我们这款游戏马上要列入亚运会竞技项目了,说不定我们战队还能去拿金牌。”

“杜奇哪里有时间跟我们玩,他要去找女生打炮啦。”陈凯新嘲笑着说。感觉他是不欢迎我加入他们的战队,他们是那个世界的强者,我一个新手菜鸟只会拖他们的后腿。

“哈哈哈。”我笑着站起身,全身筋骨酸痛,“我得出去走走,在这里坐很久了。”

“杜奇你旷课玩的什么游戏,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李文中一直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可自从我“死了”以后,就觉得和他有了隔阂。

“我没玩游戏啦,看电视剧呢。”我说。

“电视剧?”李文中有些震惊,不过他似乎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是为了和女生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我说杜奇要去打炮吧。”陈凯新得意地说,“好了,你们两个快点,我已经在风之谷等很久了。”

他们三人在风之谷集合。我看了一眼李文中的屏幕,那风之谷是一个洒满红色落叶的所在。落叶在风中纷飞,他们三人身穿金色铠甲和黑色法衣站在其中,既有诗情画意又有英雄气概。

“怎么样,这游戏画面感不错吧,操作也是一流的,还不用花太多钱。”李文中语重心长地说,“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啊,男人就应该活在男人的世界,我看到那些自命不凡的女生就讨厌,不就稍微漂亮一点吗,牛气什么。”

“像你这种游戏直男啊,活该一辈子单身。”我拍拍他的肩膀。李文中这个话是针对柳依依说的,他知道我一直喜欢柳依依,而柳依依一直都不愿意理我,但是现在局势发生了逆转,送她一部手机之后,柳依依接受了我的邀请,今晚七点她会带着自己的三个舍友和我在KTV见面。

“单身就单身呗,大不了死得早些,赚够了钱,去完美天堂买一个女仆过日子,我已经挑中一个了,有空给你看看,那个正点啊。”李文中陶醉地笑着,他不知道天堂很快就会毁灭,想到他的女仆梦要破灭在杜奇的手上,我不免有些愧疚。

我按住李文中的肩膀欲言又止,悲悯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向左旋转,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屑。我知道如此平凡的后脑勺只能理解眼前的事物,告诉他我即将毁灭天堂又怎么样呢,他根本不会相信。

“好了,不打扰你们,我先出去。”我语重心长地拍拍李文中的肩膀,超人一定是寂寞的,是自恋的,是不被理解的。

走出宿舍楼,我感觉自己和“杜奇”一样神经兮兮,和他不同的是我没有喇叭和吉他,我也不是一个诗人。他背着毁灭世界的任务,而我已经被世界毁灭。

我已经是一个幽灵,一个被证明死亡的人。在这个程序化的现代社会,身份证上的身份就是灵魂,我的身份证被销毁,我卖掉了自己的合法性,于是失去了真实性。

完美天堂有录像回放功能,天堂里的杜奇每个动作都被记录,都有历史,而我的一切行为都像在水上画画一样稍纵即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是天堂里的杜奇。

我拖着一具成为幻影的沉重身体走出校门,伸出无力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敏姐在家里等我,她要我去找她,却也没说有什么事。我还是得听她的,因为还有一百万捏在她的手心。

3

敏姐是一个房地产商,不过并非那种了不得的大老板。她的老公一年前去了完美天堂,花了一半的家产在天堂买了一座小岛和许多女仆。

问题就出在女仆上。天堂视角可以看到小岛上的沙滩,敏姐在那里看到老公和女仆的风流生活,这是她无法接受的。也许是因爱生恨吧,敏姐决心要毁灭整个天堂,即使自己的老公就在天堂当中。

我是参加一次神经性药物临床试验的时候认识的敏姐。那天,我在学校里接到一份招收医学志愿者的传单,志愿者是没有薪水的,不过营养费相当可观,足足有一万块,代价只是注射一种针对神经的药物,然后在实验室躺两个小时配合观察。

我之前就做过一次医学志愿者,注射一种治疗狂犬病的特效药,营养费只有四千。他们给我打了两针,第一针是狂犬病毒,第二针把病毒消灭,这比通常使用的疫苗高效得多,实验相当成功。

这回是针对神经的药物,神经全身都有,任何有感觉的地方都有神经,所以我猜这种药物比狂犬病特效藥安全。但是,当我准备签署合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这个药物是针对中枢神经的,今后会用于植物人的苏醒治疗。

“那会有什么副作用?”我问。

“这个很难说,很有可能是极度兴奋,你们是第一批志愿者,你们做过实验之后就什么都清楚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

和我一起来的“志愿者”都转身逃走,亮堂堂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医生。房间外纷乱的脚步声还没有彻底散去,医生对我神秘地笑笑:“你为什么没走?”

“因为钱啊,我需要钱。”我想到了柳依依,我要给她买一部最贵的手机,我要征服她的心。

“很好,有一笔更大的钱想不想赚?”医生脱掉白大褂,里面穿的是西装,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银行的大堂经理。

“更大的钱,多少?”我疑惑地问。

“两百万。”大堂经理说。

“哈哈哈,有两百万,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搓着手激动地回答。

“跟我走吧。”他真的是一个经理,是敏姐的助手,他带我见了敏姐,又见了一位姓曲的老教授。老教授递给我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堆神秘的字符。

“这是毁灭世界的咒语。”曲教授对我说,“把它背下来,明天来这里默写给我看,然后我们才能进入下一步。”

“咒语?”我有些迟疑。

“背不下来吗?”教授挑战地看着我。

“放心好了,我是中文系的。”我笑着说,似乎中文系就代表了超群的记忆力。

问题是那张纸上写的不是中文。好在两百万的诱惑给我打了鸡血,我用一个通宵背下了一千多个没有规则的字符。以为默写一遍就搞定,结果教授要求我每天上午十一点都去他面前默写,就这样折磨了我一个星期。

“我不相信这是咒语。”我说,“如果告诉我这是什么,我也许会背得更加牢固。”

“如果告诉你了,我们的任务就无法继续,你只需要知道任务完成之后,你可以得到两百万。”曲教授第一次是这样对我说的。后来我改变了提问的方式,又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我真的感觉到了。”我假装全身发抖地说,“感觉到这个咒语的魔力。”

“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诗人,这张纸上的字符是你最得意的作品,是一首通灵诗。”曲教授神经兮兮地说。

“我不想成为诗人。”我坦率地说。

“你必须成为诗人,否则两百万就拿不到了。”曲教授又提起了两百万,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财奴,为了钱什么都会答应。

“哦?这样啊,哈哈哈,那可以啊,我本来就是中文系的嘛,诗人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啦。”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两百万,只好做一回诗人了。我之前正好跟着柳依依选修过一门现代诗赏析,命运总是早有预谋。

财奴诗人杜奇横空出世!我通过了教授的终极测验,然后他们花了二十万让我去完美天堂扫描下自己的大脑,又动用手段开出一份真正的死亡证明寄到了完美天堂。完美天堂审核通过,新杜奇的吊诡人生从此拉开了序幕。

4

出租车拐进了市里最豪华的南郊别墅区,这一带都是林荫单行道,简直是一片森林,我甚至看到一棵倒下的大树干横在路中央,大树干开了一个大洞,正好能容一辆小车通过。

“刚才那个树洞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司机,“该不会是水泥做的吧,只是涂上树的颜色。”

“真的呀,那个树干据说是从亚马逊买来的。”消息灵通的司机说。

“亚马逊啊,那不是一个网上书店吗,居然还卖树。”我调侃了一句,不太相信有人会为了装饰道路而从美洲运一个大树干。

“怎么会是网站,是一个地区,好像是在南美洲还是哪里。”司机困惑地说,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还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大学生怎么回事,连亚马逊都不懂。”

“哈哈哈。”我大笑三声,懒得跟他争论,还是继续观赏车外的风景。别墅群在树影间时隐时现,道路刚洒过水,颜色是静默的深蓝,路标崭新,整个环境好像插画,真是个景观社会。

我在一座大别墅门口下了车,门牌号没错。我按响门铃,门上立刻打开一个小窗口,一只沾着眼屎的眼睛透过小窗看了看我,然后“咣当”一声拉开了大铁门。

“请出示您的身份信息。”门后走出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一个高瘦,年近五旬,一个矮胖,年纪轻轻,是高保安在跟我说话,口气还算客气,“您是生面孔,下次来的时候就不用身份信息了。”

可是他说到了我的痛点,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板起面孔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身份信息,因为我是一个死人。”

“很好,先生,您可以进来了,我们老板吩咐我们在此等候。”高保安对我恭敬地微笑,却把电棍向我身上招呼。我来不及躲避,以为自己要触电倒地,结果那不是电棍,而是用来安检的塑料棒子。

我睁开紧闭的双眼,深吸一口气,用威胁的眼神轮流把两个保安瞪了一遍,然后冷冷地问:“你们老板难道叫你们在这里等一个死人不成?”

“是的。”保安诚实地说。

“哦,好吧。”我无奈地笑笑,走进这该死的大门。作为一个幽灵,计较俗世上的一点琐事实在没有必要。

“先生,您要步行还是乘坐电瓶车?”高保安留在门边抽烟,矮保安带着我走。

“电瓶车?这里难道是游乐园不成!”我看到五十米远的地方就是一栋四层的别墅,想必敏姐就在那里恭候,“这么近的路,就走路吧。”

“好的。”保安在我身前一米处踏着方步前进。我们走进了房子,却穿过大厅走出了后门,后门外的世界别有洞天,是一个起起伏伏的高尔夫球场,保安举手遥指天边的一座小型场馆说:“老板在那边的游泳馆等您。”

“那还是把电瓶车叫过来吧。”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腿真的很酸,特别心累。看着面前绵延的草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普通人住的地方叫作窝,而富豪住的地方叫作领地。

敏姐的领地地形复杂,电瓶车速度很慢,經过五分钟的车程,我终于来到了游泳馆。保安让我一个人进入,里面果然有水声,穿过一个不长的通道,在碧波当中,一个身穿比基尼泳装的女人正在游泳。

泳池中央贴了无数张照片,是一个女人的大头照,那些照片的尺寸相同,脸上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发型,一起在水中扭曲变形。起初以为是自恋的富婆把自己的照片印在泳池,不过看样子那女人是白种人,厚厚的红唇一点也不好看,而且给人一股遗照的感觉。

“够惬意的啊。”我坐到一边的躺椅上,用嘲讽的口气对变态富婆说,“敏姐,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跟完美天堂作对,这么好的生活,好好过着就是了。”

敏姐正从一百米远的水面游来,我怀疑她听不清我说的话,她在水中就像一只绑上彩带的白色海豚,上下扭腰配合几下划水就能前进,不像游泳,却是真正的游泳,缓缓来到我的面前,双手按在岸边爬出水面,丰满的胸部挡住了我所有的视线。

躺椅特别宽敞,足够用来混合双打,敏姐湿身在我身边坐下,皮肤上闪耀着水的光芒,腹部没有赘肉,鲜艳的比基尼 布非常少。

她挨着我,把我也弄湿了,那条白花花的大腿完全贴在我的牛仔裤上。我小心地挪了挪屁股,还是要保持距离比较好,身上这套格子衬衫乞丐裤是赚钱后新买的,总价超过了两千元,只买了一套,弄湿就麻烦了。

我清了清嗓子客气地说:“敏姐,一百万什么时候才能给我?”

“一百万呀,我当然会给你啦,你还怕我没钱不成?只是你还没做我想让你做的事。”敏姐微笑着,双手在胸前整了整泳衣,从躺椅边拿起一瓶矿泉水,不知道为什么却把那瓶矿泉水放回,重新拿了另外一瓶毫无区别的矿泉水,然后拧开盖子却不是放到嘴上,而是拉起花色裤头把矿泉水灌了进去。

“完事后就给我一百万吗?”我红着脸站起身,从她裤子里流出的矿泉水弄湿了我的屁股。她为什么要灌这个水,是勾引我,还是纯粹只是清洗一下重点部位?

“当然,完事后当然会给你钱。”敏姐确定地说,把手伸进裤子里搓了搓,把剩下的半瓶水慢慢地灌完。

“不行,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我赚钱都是为了我的女朋友,如果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那么我还对得起女朋友吗?如果我对不起女朋友,那我还赚钱干什么呢?”我的逻辑依然十分清晰,虽然下半身因为潮湿而十分难受。

“想什么呢?”敏姐哈哈大笑,把空瓶子放到一边,“你在完美天堂里的那个分身还没写出通灵诗,只要他把通灵诗写出来,一百万自然给你,而且你的死亡证明也会被撤销,我会恢复你的身份。”

“他,我,就是那个杜奇,你们不是让他去当毁灭世界的恐怖分子吗?和通灵诗有什么关系?”

“他不写出通灵诗,又怎么能毁灭天堂,你以为他是谁,他一点本事都没有,真正有作用的是你背诵下来的那张纸。”

我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只是一个搬运信息的工具,不过这倒不要紧,我早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毁灭世界的恐怖分子,关键是这下一百万彻底拿不到了。

“你们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早让我知道,如果你们告诉我那张纸的作用,我……我就不会忘掉了。”我认为错误不在自己,主要还是他们的错。

“你忘了?”敏姐脸色一变,先前的妩媚一扫而光,显出女变态的本色,“什么时候忘的?”

“去扫描之前就忘了,我以为背那张纸只是一种考试。”我坦率地回答,“考试通过后混入天堂,你们的恐怖组织会和杜奇取得联系,然后……”

“你竟然忘了?不是默写一个星期了吗!”敏姐站了起来,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是啊,我的应试能力很强的,平时不用学习,期末考试前三天才开始背书,考试成绩都还不错,不过啊,考试一结束就什么都忘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忘了,忘了……”敏姐光着脚来回踱步,又大叫一声跳进水里,那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绝望的人投水自尽。不过更应该绝望的人是我,她只是错过一次毁灭天堂的机会,而我却失去了实实在在的一百万。

游泳池中翻江倒海,敏姐用力地打着水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不会游泳在拼命挣扎呢。我看着那摇晃的水面,觉得周围的世界都不安定,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该回去了,如果错过了和柳依依的约会,那可比错过一百万还令人痛心。

我径直走出游泳馆,敏姐没发现,我也没必要和她告别。游泳馆外没有电瓶车,带我来的保安也不知去向,我看着起伏的高尔夫球场,心想散散步也未尝不可。

这个高尔夫球场已经闲置,野草丛生,无论什么球都不可能在这样的草地上顺利地滚动,夕阳挂在天边,晚霞十分迷人,草地的颜色显得更黄了。敏姐也挺不容易的,她的房地产公司已经日薄西山,她的生意就像这个高尔夫球场一样,虽然很大,却已经荒芜。

也不只是敏姐的公司,所有不与完美天堂合作的公司都面临被灭的威胁,也许这也是他们拜托我毁灭完美天堂的原因之一,可是我也无能为力。秋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落寞英雄的悲情,屁股因为湿透而有些冰冷。

一辆电瓶车从远处驶来,这大概是來接我的。敏姐虽然生气,对待客人的基本礼貌还是有的。我希望他们能再派一辆专车把我送回学校,他们这块区域打车很不方便。

“先生,请上车。”刚才带我来的保安在电瓶车上招呼我,他的身边坐着高个子保安,电瓶车司机斜眼看着我。

一只肥嘟嘟的老鼠从地里冒出,不知道它的小窝能不能算一个高尔夫球洞。老鼠从五米外仓皇跑过,我的心中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顿时觉得保安脸上的神色不太对劲。

“你们是来接我出去吗?”我问。

“哦,是啊。”高个子保安说,嘴角的微笑有嘲讽的味道。

“何必来这么多人啊?”我担心地问。

“这个啊……这个……这样不是更好吗?”高个子保安揉了揉眼睛,发出了十分生硬的笑声。

看来的确来者不善,可是我有办法逃走吗?只能乖乖踏上电瓶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刚在座位上坐好,两个保安把我按住,起初他们特别用力,那紧张的样子好像被绑架的是他们,搞了几下才发现我非常放松,坐在前排的司机从脚下掏出一捆麻绳。作为一个死人,我非常配合地让他们在我身上捆绑。

5

他们把我押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电脑、投影仪、咖啡机、音箱等等,设备一应俱全,对于一个被绑架的人而言,这样的生活条件是五星级的。

“给我松绑吧,我绝对不会逃走的。”我躺在沙发里,这是一张顶级沙发,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躺在里面如同飘浮在空中,可惜被绑住还是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要等老板来了再作决定。”矮个子保安客气地给我倒了一杯水,在杯子里放了一根吸管,方便双手被缚的人饮用,我对他表示感谢。

敏姐在十分钟后出现,穿着黑色长裙的她和游泳馆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赶走了保安,丝毫没有为我解绑的打算,一脸冰霜地打开电脑,又忽然问我:“杜奇的身份号码多少?”

我探出头咬住吸管,慢慢地吸了一口,水温适中,保安的服务十分周到。敏姐忽然发飙:“快把号码告诉我!”

“446734354。”我赶紧把一口水咽下,一边咳嗽一邊把号码乖乖报出。这是一串我十分熟悉的号码,是我在完美天堂的身份。当我要把天堂视角锁定杜奇的时候就需要这个号码。

“很好。”敏姐打开投影仪,把窗帘拉上,只开一盏小灯,墙上出现一个和我一般高的杜奇,他的脸正面对着我们,一时间我有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杜奇正举着喇叭在街边说话,嘴巴一动一动,可是我们听不到声音,敏姐又打开了音箱。

“想要毁灭天堂的朋友们在哪里,我们一起努力啊,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正在摧毁那个真实的世界……”杜奇就那样光明正大地招募同伙,居然没有引来人工智能警察,设计程序的管理员实在想不到会出现杜奇这种神经病。

“敏姐,看到了吧,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委屈地说,“你再派个人去跟杜奇说一下通灵诗的事,给他一点提示,不就是写首诗吗?杜奇是大诗人杜甫的后人,请相信他。”

“杜甫的后人?”听口气敏姐对杜甫十分不屑,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我看你就像这个肚脐,一点用都没有。”

“哎呀,肚脐可是很有用的,科普一下,肚脐是胎儿的营养来源哦,是胎儿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我哼哼地冷笑两声,“现在我就是两个世界的通道,敏姐啊,对我好一点吧。”

“哈哈哈。”敏姐猖狂地大笑,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走到我面前,端起我面前的杯子,把里面的水倒在了我的头上。

“我七点有一个重要的约会,如果你耽误了我的约会,也许会出现你不想看到的后果。”我甩甩头毫不示弱地说,头发滴着水,镜片哗啦啦一片,又没办法伸手去擦,吸管掉在我的两腿之间,看起来不太雅观,却也无可奈何。

“现在马上就是六点,我很确定地告诉你,约会可以取消了,你都不一定能活着出去,别忘了你本来就是一个死人。”敏姐嚣张地说,又给我倒了一杯水,却没有放吸管,“你如果还不开窍,就别怪我给你醍醐灌顶。”

我瞪着面前的变态富婆,变态富婆也瞪着我,四周的空气几乎凝固,我们用目光交锋,谁先眨眼谁就输。

“咚咚,咚咚。”有敲门声传来,还有一声干咳,是曲教授来了。

敏姐揉了揉脸,踩着高跟鞋去开门,一见到曲教授就热情地笑,和五秒前的变态富婆相比简直是人格分裂。

曲教授对我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紧锁眉头看着墙上的杜奇。杜奇还在执着地招募同伙,周围人却都绕道走开。

“教授,你为什么不把那张纸的作用说清楚,我以为没什么用,就忘了。”我问曲教授。

“通灵诗与毁灭完美天堂是不可以在你的脑中挂钩的,否则在催眠状态下容易被查出。”曲教授中肯地解释,“那么复杂的字符,忘记是情有可原的。”

我忍不住笑了笑,正想对敏姐说你应该放过我了,我是无辜的,结果敏姐先瞪了我一眼。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仰躺在沙发里。

“从认知神经科学的角度看,所有的记忆原本就不可靠,记忆会在特定环境中被想象力重新塑造,大脑总是自欺欺人,否则它会发现许多问题解释不了,人们进入完美天堂后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自己是死过的人,人很擅长给自己的存在寻找真实感,很快就能形成文化共同体,在共同体中确认彼此的真实,所以去到完美天堂忘记一些东西是正常的,人已经被重新塑造了。”曲教授分析着,眉头更加紧锁。

“那我们还有希望吗?”敏姐担忧地问。

“有啊,杜奇就是我们的希望,他的精神力很强,还能保持相当独立的思想,别人都忘记自己是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但是杜奇还记得,而且是真的想做事,这样的人才真的是找不到了。”曲教授赞许地看着我,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哦哦,是这样子的啊。”敏姐尴尬地笑笑,羞愧地看了我一眼,又问曲教授,“里面的杜奇是人才,但是外面这个杜奇也是吗?”

“不都一样吗?现在里面的杜奇想不出通灵诗,我们需要多了解外面的杜奇,也许可以从他身上找到触发灵感的办法,然后再想办法派一个人去天堂指导杜奇。”曲教授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像是在看一头值得研究的大猩猩。

“啊哈哈。”敏姐热情地向我走来,替我解开麻绳,拿来一条毛巾给我擦干头发。

由于衬衫下摆湿透,我只好松开皮带把内裤上端掏出来擦镜片。这种动作虽然有些粗俗,却也比敏姐往内裤里灌矿泉水文雅得多。

曲教授和敏姐默默地看着,我擦干后戴上眼镜把皮带系好,伸了一个懒腰说:“给我派一辆专车,我七点有一个重要的约会,现在就走。”

6

其实还是出发得有些早,到达KTV楼下的时候才六点半,乘坐劳斯莱斯轿车的体验果然非凡,戴白色手套黑色制服的司机也相当有派头,他的派头就是我的派头。

“我在里面多坐一会儿可以吗,我们听听歌怎么样?”我对前排的司机说。

“完全听您的吩咐。”司机恭敬地答应,立刻打开车载音乐播放器。

“对了,我下车的时候你可以帮我开门吗?”我又提了新的要求。

“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司机和我是同龄人,他对我的一系列要求感到困惑,却又不敢多问什么,我可是他们老板的贵客。

像劳斯莱斯这样的车可能播放西方古典音乐才比较搭调,比如贝多芬莫扎特那帮人的作品,不过车载曲库全部是凤凰传奇,想必是敏姐的喜好,听歌只是借口,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留在车上。我始终盯着前车窗,那是柳依依即将出现的方向。

“我们还是听听新闻吧。”从《最炫民族风》听到《月亮之上》,五首歌下来我体会到自己和敏姐确实有审美差异,我得找点话跟司机说,于是我问:“当司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司机愣了一下,不过他总体上是爽快人,工资这东西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他说:“三千多块啦。”

“还可以啊。”

“是还行,老板喜欢自己开车,这辆车是跟人谈生意的时候做排场用的。”司机坦率地说,“所以我还是挺轻松的。”

“现在生意很少谈了吧?”我試探地问,不指望他回答。

“半年没谈过了,我几乎没有出车,张总在的时候生意比较多,对了,张总是老板的老公,他一年前去世了,哦不是去世,是去了天堂,以前谈生意都是靠的张总的人脉。”司机爽快地把公司的商业机密告诉了我,也许这根本不算什么吧,一家没有生意的公司是没有机密的。

“说不定你们老板自己去谈生意,不做排场了。”

“不会的,我平时也去公司,那里裁掉了一半以上的员工,开发部已经没有人,售楼部把库存卖光也会关门。”司机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很快也要下岗了。”

“哎呀,这个时代,生意不好做啊。”我老气横秋地感叹一句,又忽然眼前一亮,前方正有四名女生走来,一个超短裙,一个齐膝短裙,一个短裤,一个裤裙,穿裤裙的正是柳依依。

“来了来了。”我激动地说,“来来来,兄弟,你倒数五秒后下车,然后帮我开门。”

司机很有悟性,他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目的,看着前方的女生倒数五秒,5、4、3、2、1,他利索地下车,笔挺地站在车边,玉树临风的样子真怕他抢了我的风头。

我身边的车门缓缓打开。我倒数三下后迈出脚步,假装没看到柳依依,也没跟司机告别,径直向KTV的大门走去。

“哎呀,这不是杜奇少爷吗?”柳依依的舍友张林夕大叫着向我跑来。她是穿短裤的那个,小巧玲珑活泼开朗的样子很有趣。

“哦,叫我杜奇就好了。”我矜持地说。

“杜奇,你今天好帅啊。”张林夕大惊小怪地叫着。

“没有没有,和平时一样。”我谦虚地说。

“和平时一点也不一样啊!”张林夕坚持要夸我。

我向左跨出两步从她身边绕过,走到柳依依的面前,当周围人都不存在,对她说了声:“依依。”

柳依依淡淡地笑了笑,她今天梳的是斜刘海,发梢烫卷,一件简单的浅蓝色T恤,深蓝色裤裙很短,露出修长的腿。

柳依依没有说话,我还等着她回应一声“杜奇”,等着她温柔或者不温柔地和我打一声招呼,结果什么都没有,只是尴尬地站着。我只好干咳两声,带头先走。VIP大包厢早上就已预订,四千多元的最低消费食物丰盛,足够我们四女一男吃一顿晚餐,不过她们都已经吃过,于是我在她们的歌声中自顾自地狼吞虎咽,把女生肯定不喜欢的各种油炸食品就着啤酒一一消灭。

“我把你送的手机卖了。”柳依依见我用餐完毕,坐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杨春喜正在唱一首《天黑黑》。

我一晃神把擦嘴的面巾纸掉在了地上,她把手机卖了,这是什么意思。

“卖了差不多原价,因为我没拆包装,保证是全新的。”柳依依的声音无比好听,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伤人。

“然后我给张林夕买了一条一千元的项链,说是你送的。”柳依依笑着说,“她很开心,我保证能用卖手机的钱帮你追上她,当然,你如果对另外两个更有兴趣的话也没问题。”

我抬头看了一眼张林夕,她正捧着一片哈密瓜在看我,圆圆的眼睛反射着绿色的灯光,看着就像一只爱吃水果的大白猫。我赶紧避开视线,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不喜欢她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我坦诚地对柳依依说。

“那不然我们系的都可以,我基本上都能帮你介绍的。”柳依依无情地说。这其实就是在拒绝我,我还应该感激她拒绝得如此委婉。

“哈哈哈,不用那么麻烦啦,今天还是好好唱歌吧。”我欲哭无泪地笑着,把啤酒狠狠地灌进胃里。

我喝醉了,几乎所有的酒都是我解决,她们一人只喝半杯红酒,喝醉了也好,柳依依和张林夕扶着我从电梯下楼,柳依依的手臂贴着我的手臂,人生苦短,有过这样一个夜晚足矣。

“杜奇少爷,你的车呢?”走出KTV的大门,张林夕张望着问。

“走路就好了。”我靠在柳依依的肩膀上说。

“还是叫司机过来吧。”一向善解人意的柳依依为难地说。实在是为难我,我哪里有什么司机?

“不然,我还是打个车吧,这么晚了,没必要麻烦司机。”我放开了柳依依的手。我根本没醉,装醉占便宜实在是龌龊行为。我以S形走到路边,差点摔下马路牙子的时候是张林夕从身后抱住了我。

柳依依也重新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她却说:“你真的醉了,你如果出什么事的话,我们也有责任啊。”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凄苦地对柳依依说。就在我即将伸手拦出租车的时候,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什么情况,影响我打车!”我愤怒地咆哮,正好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去,“有钱人就可以这么没礼貌吗?有钱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挡别人的路吗?明知道我是要打车还堵在这里。”

“杜总,我们上车。”下午送过我一程的司机走到我面前,我揉了揉眼睛才确定真的是他。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给我开门,张林夕推着我上了车,她顺势坐在了我的身边,是柳依依从车外帮忙关的车门。

“杜总,送你回学校吗?”司机装模作样地问,好像我除了回学校之外还有别的去处。这样的司机就是训练有素,知道给客人制造排场。我想起来了,下午的时候司机说过,这辆车就是用来摆排场用的。

“回学校,我明天要上课。”我说。

“是。”司机原本就是往学校的方向开,很快就进了校门,他不知道我的宿舍楼在哪里,跟我问路的话就会暴露自己不是我的专职司机,聪明的司机放慢了车速问:“是不是先送女生回宿舍?”

“那肯定啊,张林夕你指一下路吧,女生宿舍怎么走?”我看了看身边的张林夕,一向活泼开朗的她此时十分拘谨,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大概劳斯莱斯的奢华气质让她不太适应。

五分钟后劳斯莱斯停在第七女生宿舍楼下。周围稀稀落落有十几个路人,他们好奇地看着从车里走出的张林夕,还有人掏出手机拍照,但愿明天不会出现张林夕被富豪包养的传说。

“哎呀,兄弟,你太好了。”张林夕一关车门,我就拍着驾驶座的靠背说。

“应该的啦,你指一下路,男生宿舍在哪里。”司机客气地笑笑,“可以的话,在老板面前夸我两句,说不定我就不会被裁员了。”

“必须好好地夸啊,帮了我超级大的忙。”我豪爽地说。实际上敏姐根本不会把我的意见放在心上,我根本不是敏姐的“贵客”,她非常恨我也说不定,不过多说好话是我唯一的报答方式。

司机一直把我扶上了三楼。舍友见我被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带进宿舍都十分吃惊,不过他们的游戏任务正好到了关键时刻,所以他们看了我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我倒头就睡,醒来时是漆黑的凌晨一点,头很痛。宿舍里其他三个人都在打鼾,我也想和他们一样熟睡,却无论如何没办法重新入眠。听着他们交错的鼾声我感到生活的平静,他们过得真轻松啊,无忧无虑,上课时坐在后排玩手游,下课后回来备战“亚运会”,停电后安安稳稳地睡觉。

和他们相比我的人生完全是个错误,一个我分裂成两个杜奇,就像两百万只拿到了一百万,那份没拿到的一百万是巨大的折磨。我长叹一声:“杜奇啊,你快写出通灵诗吧。”

辗转到三点多身体才渐渐麻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忽然睡着,醒来的时候照例听到那三个舍友的喊杀声,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十点不到。

“哇靠,你们能不能小声一点。”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本来想睡到十二点的,结果被他们吵醒。

“杜奇啊,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课不上就算了,游戏也不打。”陈凯新对我说,手上毫不耽误地快速点着鼠标。

“对了,你们怎么不去上课?”我失望地问,多希望他们有上不完的课。

“课程表都忘了是吧,今天早上只有第一节有课。”李文中插嘴说。

“好吧。”我不情愿地打开手机,打开手机是一天的开始,发现敏姐给我发了微信,问昨天晚上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司机是什么时候。

“十点左右吧。”我回忆了一下给她发了回复。

“那家伙失踪了。”一分钟不到敏姐说。

“才几个小时不见就说他失踪?”我觉得敏姐莫名其妙。

“你们这些人实在不懂。”敏姐说,紧接着又发一条,“警察說要24小时后才立案帮我找,就是不相信我。”

“当然。”我说。

“我那司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叫不到的时候,他有事断线的话一定提前跟我请假,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敏姐说。

“嗯。”我锁上屏幕下床去卫生间洗漱,根本没把司机的“失踪”当回事,说到底我和他也不熟,而且他说不定只是忽然碰上什么急事没能回应老板,比如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车祸,或者只是单纯地睡过头。

往后的三天我过着吃完就睡,睡醒就赖床的日子,塞着耳机听一首又一首伤感情歌。张林夕给我发过消息,我只是敷衍几句,虽然被柳依依拒绝后很失落,我依然认为和她之间还是有点希望的,要留住希望,首先就得和张林夕保持距离。

到了第三天终于闷得受不了,睡过午觉后我在校园里闲逛,黄昏时坐到校门口的马路边看夕阳,公交车每隔三分钟会在不远处停站,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从后门涌出一帮大学生,却没什么人上车。

一对男女手拉手从我面前走过,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是最朴素的情侣装。五分钟后又有一对男女走过,男生上身赤裸,瘦骨嶙峋的身体没有一点肌肉,女生同样干瘪,松垮地套着一件男式白衬衫,那脏兮兮的衬衫很可能是从男朋友身上借的,衬衫下摆正好盖过臀部,这是更朴素的情侣装。

马路对面有一个年轻女人十分特别,她在人行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不到一百米的一条直线,从左走到右,又转身从右走到左,修长的腿皮肤白皙,穿着一双拖鞋,牛仔裤和我的平角内裤一样短,吊带上衣露出一大片后背,可以看到水红色内衣背带,给人非常邋遢的感觉。

男生会觉得邋遢的女生很性感,虽然女生对男生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受神秘力量感召穿过四车道马路,站在人行道上近距离看她的背影,数了一下,那背带露出三个铁环,我不知道总数是多少,可能是四个。她忽然转身看着我,一张清纯忧伤的脸,我猜她可能刚刚失恋,或者喜欢思考人生。

“是不是看我很久了?”那女人走到我面前,嘴角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

“啊?哈哈。”我傻笑着,非常不好意思,原来早就被她发现。

“只需要五百元,我的床在楼上。”女人和我的距离只差几厘米,她的身高到我肩膀,我向下可以看到她白里透红的乳沟。

“啊?哈哈,谢谢,谢谢。”我仓皇逃跑,没想到这么有诗人气质的女人会是一个自由暗娼。

吃完晚饭天色已晚,我在足球场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躺下,球场另一边有一台充电大音箱在放着音乐,夜空中正在播放光影广告,一个小丑踩着彩球缓缓滚过,然后用橘色灯光打出一个m,这种立体无声广告内容简单,有西洋镜的感觉。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天地是一个风箱,那是空气流通的古代,现代的天地更像西洋镜的箱子,我们在箱子里,四周全是画片,手机是画片,大楼是画片,连天空都是,人群是画片中的影子,景观社会,高度发达的景观社会。

按理说既然进了箱子就已經拆穿了这个西洋镜,可是拆穿又怎么样?因为我们逃不出这个箱子,所以箱子里所有的画片都是真的,光影广告每五分钟播放一个,一道巨大的金色大门在空中慢慢推开,门后是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那是完美天堂,一阵风吹起,好像人间要被吸到天上。

看了半个小时广告,球场上人越来越多,离我不到两米的位置有一个男生把女生压在草地上。女生撒娇地说:“我们才在一起几天你就这样。”男生说:“既然在一起了就应该这样。”随即传出吮吸和呻吟的声音。我根本不敢往那边看,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爬起瘫软的身体回了寝室,洗了澡重新躺下,听着歌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将近凌晨五点,去上一趟厕所后进入失眠状态,干脆拿出手机去看望一下完美天堂里的杜奇。

我打开完美天堂app,那个世界也是夜晚,睡眠对那里的人类而言不是必须,只要克服了习惯性的困意就可以不用睡觉,他们没有身体需要休息,许多游民在明晃晃的路灯下闲逛,喜欢热闹的人在广场上唱歌跳舞,喜欢寂寞的人在屋顶上放孔明灯。我输入杜奇的身份号码,如果他在公共场合,天堂视角就能找到他。

屏幕里的画面旋转了两周,视角找到了杜奇,他果然不会老老实实在家睡觉,手里握着一个喇叭,没背吉他,黑暗中看不清晰,他处于没有路灯的所在,只有淡淡的月光。

我打开了视角的补光功能,看起来杜奇好像正站在海边吹风,我插上耳机打开声音,果然有海浪拍岸的声响。杜奇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身高比他略低,看那身影觉得可疑,因为眼熟,由于开了补光的关系,两个人影苍白得像幽灵。

我调整视角对准那个男人的脸,是司机,三天前送我回学校的那个司机!

7

“头,我没有找到你要的快艇,连小船都没有。”司机对杜奇说,对杜奇十分恭敬。

“干脆我们游泳过去好了。”杜奇想了想说,“我查过地图,到画廊岛距离只有三公里。”

“那很远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游泳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司机恐惧地说。

“小蜡,不要怕,我们是淹不死的,你上次游泳是什么时候?”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学会了以后就没游过了,而且这可是大海,不是游泳池。”原来司机名叫小蜡,他继续说,“而且我还不知道我们去那边干什么。”

“你刚来,很多东西不懂,这里的人是不会死的,说实话我根本不会游泳,不过我可以马上学,你不是说以前是敏姐的司机吗,我去那边是为了找敏姐的老公,她老公也算是你老板吧,敏姐雇我毁灭天堂,可是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她老公如果能听我的劝,说不定敏姐能原谅这个天堂,所以要你跟我去劝劝你老板,让他远离女仆。”杜奇认真地说。他居然为了变相完成任务去大海冒险,而且还是在不会游泳的条件下,都是为了活在尘世的我。他记得我,他知道任务没完成,我的一百万肯定拿不到。

“你说的毁灭天堂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很厉害啊。”小蜡困惑地问。

“当然厉害了。”杜奇得意地说。

“可是天堂如果毁灭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这个我确实没想太多啊,我还是比较认同原来的我,因为……告诉你一个秘密,原来的我还没死。”杜奇神秘地说。

“居然是这样,好高级啊,可是你确实也在这里啊,你首先要为自己考虑,这里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原来的你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毁灭之后我们就没了。”小蜡坚定地说。

“但是这里是假的呀,我也是假的呀,既然是假的,毁掉也不会怎么样。”

“什么叫不会怎么样,后果很严重的,你是比较没关系啦,但是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你说这里是假的,但是我们如果没有这个世界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呀,对我们来讲,这里就是真的。”小蜡恳切地说。

“哎,也是啊,看来我是有点自私。”杜奇的思想明显松动了,“死人就是可怜,只能把假的当作真的。”

“其实,说不定所谓尘世里的人也是死人呢,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死掉的人,去了尘世,在那里死了以后又来了这里……”

“哈哈哈。”杜奇大笑起来,“你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不过我不相信。”

小蜡顿时哑口无言,他很想劝说杜奇。如果杜奇真的相信了他那一套,那我的一百万就没有希望了,但是我设身处地地为天堂人考虑,又觉得小蜡说的有点道理。

“哎,劝敏姐的老公好好做人是很难的,毕竟他也只是做了男人喜欢做的事,我如果能写出通灵诗就好了。”望着黑暗的大海,吹着呼呼的海风,杜奇又回到自己的思路,“其实我差不多想清楚了,毁灭天堂只能靠我自己,我能靠的大概就是那首通灵诗。”

“通灵诗,这个是什么?”小蜡问。我把视角对准他的脸,觉得他的眼神中含着狡诈。他到底是谁?他真的是那个司机吗?敏姐是不是也给他制造了虚假的死亡证明呢?派他去辅助杜奇,可是他又不希望天堂被毁灭,这样的助手也太不靠谱了吧。不,他真的已经死了,如果他有真身在尘世,刚才就不会说出那样的鬼话。

杜奇对小蜡一点防备都没有,真把他当自己的帮手:“要我背通灵诗,又要逼我当诗人,说明那个通灵诗有决定性的作用,我猜通灵诗一旦写出,这个世界就会毁灭,那是一连串奇妙的字符,实在是很难记住,所以我忘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写一首诗能毁灭世界。”小蜡怀疑地说。

“我也不太敢相信,不过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叫《神的文字》,里面有一个被囚禁的法师找到了神的文字,他可以用那个文字毁灭监狱毁灭军队,既然他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杜奇愣愣地说,他的口气不是很确定,不过他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小说上的事你也敢信,哎,那通灵诗是谁让你背的?敏姐肯定不会拿出那种东西的吧?”小蜡试探地问。

“一个叫曲教授的家伙,说了你也不认识。”

“谁说不认识,我载过他,一个不太正常的怪老头,没想到现在的教授还会搞巫术,你现在就成天想那首通灵诗好了,还是别去画廊岛了,肯定到不了,到了也没用。”小蜡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去不了呢,我必須干起来。”杜奇不高兴地说,突然脱了衣服,连牛仔裤也一起脱掉。只剩一条内裤的他跑进了大海,因为水冷颤抖地尖叫。彻底没入海水之前,他又回头对小蜡喊了一句:“想办法把我的衣服和喇叭带到画廊岛啊,我在那边等你。”

“这附近一艘船都没有,叫我怎么想办法啊。”小蜡大声地喊,可是杜奇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汹涌的大海在咆哮。

可怜的杜奇沉入海底,还好他的确不会死,用狗爬式缓缓前进。视角在水中模糊一片,我估计杜奇要游上三天三夜才能到画廊岛。

画廊岛是著名的景点,敏姐的老公就在那个地方过着放荡生活。

完美天堂的网站首页曾经常常推荐那里的视角,让用户了解了解最好的服务是何等气派,可是后来不推荐了,视角要进入画廊岛还需要输入身份证号证明自己是成年人,因为敏姐的老公闲极无聊在岛上开展了A级表演,和十个女仆做出各种各样杂技动作,敏姐就是这样彻底失去了理智。

人工智能警察对画廊岛有特别的保护,陆地上没有船只能前往那里,一旦有人制作竹筏或者类似的工具,警察会立刻开动直升机进行驱逐,所以杜奇最终选择游泳是对的。

但是他游泳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目睹,也许是适应了水性,他浮出了海面,结果被海浪抛向了空中。渺小的杜奇像一个橡胶玩偶,海上忽然映照一片明亮的血红,原来是日出了。

光明并不能改善杜奇的处境,他又摔了几次,终于识趣地重新沉入海底。我把视角推向东方,那里此时壮丽无比,半轮红日渐渐升起渐渐变圆,又渐渐地褪去红晕渐渐缩小。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没想到看的是天堂的日出。

五分钟过去还是不见杜奇的踪影,我退出天堂视角,外面的天色已经和天堂里一般亮。我穿好衣服爬下床,给敏姐打了电话,可是她处于关机状态。

宿舍在六点之前没有电,我拿着一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坐到窗边,铁床是书桌床铺一体的,人全部睡在上铺,下面的书桌放电脑,我坐到陈凯新的椅子上。

陈凯新在墙上贴了一张AV女优的海报,里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优,两人跪在坐垫上面对面,用同样受伤的眼神看着镜头,穿着同款白色吊带裙,一个露出左乳,一个露出右乳。

为什么到处都是分身?其实也没什么,随便照个镜子就有分身,镜子里的我不是物质,那就是更高级的我吗?难道他也不受到物质的制约吗?

不看海报了,我翻开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已经看过一大半,这个书名很不错,简单几个字包括了三个人,查太莱是一个,夫人又是一个,夫人的情人再来一个,甚至可以多来几个。

小说中的男爵拥有一些煤矿,他完全不把煤矿工人当作人。可怕的是这位男爵不是坏人,他非常讲道德,他的道德就是管理好煤矿,而那些沾满煤灰的工人不过是煤的一部分。

读到这本书我才知道那些拥有资源的人是怎样看待群众的,从他们的角度群众的确只是资源,但是从我的角度却不能这样认为,因为我是群众中的一个。

当手机响起的时候我正趴在桌上,《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压在我的脸下,我看了看封面上的成熟女郎,那大概就是小说中的男爵夫人,她的老公有着贵族无可救药的高傲,她却喜欢和工人阶级上床。

“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我接起电话,那头是敏姐的声音。

“我正准备找你呢,你知道我在天堂看见谁了吗?”我仰头看了看宿舍里的三个上铺,室友都躺得好好的,不过他们都没有鼾声,说不定已经醒了,或者是冲到了醒的边缘。

“你是看见我的司机小蜡了吧,过来再说吧,他死了。”敏姐叹了口气说,“我就说他肯定出事了。”

8

我用手机叫了一辆车,让他直接开到图书馆门前,系统显示接单快车是一辆黑色奔驰,看来我最近人品爆发,坐的都是豪车。

等黑色奔驰的空隙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并且准备把我暗杀了之。

我打算以后就赖在敏姐家里不走了,她那里肯定客房无数,腾一间给我应该没有问题,游泳馆也相当不错,可是我立刻想到了柳依依,我不能离开学校。

图书馆要七点半才开门,时间马上就到,有一群学生在门前等着,周围除了这些好学的同学之外没有别人。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暗杀怎么说也得等晚上吧,先好好享受这清晨的阳光再说。

车子很快就到,我核对过车牌号才小心地拉开车门,关门的时候却用力过猛,也是它这个车门太重的缘故,震得人耳膜刺痛。

“是去找那个所谓的敏姐吗?”司机平静地问我。

我很吃惊地看着司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理一个气派的平头,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短袖棉布衬衫,手腕戴着劳力士手表。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刚刚开动,按理说我应该马上打开车门跳车才好,但我却系上了安全带,还假装镇定地笑笑:“那个地址你很熟啊。”

“那倒没有,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只知道你要找敏姐,不管你是去什么地方,找的都是敏姐。”男人说话的口气很平静。我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脸上居然一丝得意之色都没有,我如果能把别人的行踪判断得如此精准,一定会像小人得志一样兴奋。

“你们想怎么样?”我冷冷地问,摆出一副很酷的表情。

“你可以改变此行的目的地,从此以后和敏姐终止合作,这样的损失只有一百万,而且保证你人身安全,并且恢复你的身份。”男人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奔驰车平稳地前行,“然后跟我们合作,给你两百万……”

“啊哈哈,两百万,不错啊。”看来事情还有转机,我还不至于死掉,杀死我可比杀死敏姐的司机简单得多,毕竟杀死我是不用负法律责任的,只要把尸体处理妥当。

“那你决定好了吗?”男人问。

“那当然决定好了,你这边价钱更高,为了两百万,我跟你们合作。”我爽快地回答,“敏姐对我很不好,还拖欠我一百万,我早就不想跟她混了。”

“很好,她的公司快破产了,根本不可能给你那么多的钱。”男人在路口掉头,我们开向了基也市,两个小时后停在了完美天堂总部的门前。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敏姐的电话,我直接挂断,并且开启了飞行模式。

9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完美天堂公司的楼前,面前这座小楼一点也不气派,仅仅六层,敏姐的写字楼比它高出三倍有余,不过和公司大楼相隔百米的医院足足有一座小公园那么大。

医院是完美天堂的基础,保证了“天堂”的真实性,曾经有许多国家都跟风出现了类似完美天堂的服务,但是经过调查曝光都一一倒闭,原来他们的大脑扫描是假的,只是经过心理咨询记下用户的行为模式,用户进入天堂之后并没有记忆,只是一个空壳。

“完美天堂是一个有理想的公司,致力于打造不死的人类,能和这样伟大的公司合作,我感到十分荣幸。”我对身边的男人发表了一通赞叹,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们终于有了一点合作的样子,刚才的车中谈判实在是很不正式。

“我叫宋德南,是总裁的第三号助理。”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个身份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叫杜奇,请多关照。”

“好的。”宋德南微笑着说,他的身上有一种正气凛然的味道,和这样的人合作很有安全感,不像那个时而狂喜时而狂怒的变态富婆。

我们走进大厅,乘坐设在角落的内部电梯。宋德南输入密码,我们前往六楼。

“沈总要亲自和你谈话,说实话,这一年来他几乎没和公司之外的人说过话,你可能是第一个。”宋德南郑重地对我说,电梯已经平稳地升到四楼。

“荣幸荣幸,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心目中的沈沉是一个传奇人物,就像《白鲸》里的亚哈船长,他带着一帮水手去征服命运,站在身边的宋德南就像船上的大副星巴克。那我是谁呢?大概就是最后上船的那个野人吧。虽然是野人,投标枪可是很准的,想到这里我得意地笑了笑。

电梯到了六楼,门无声地打开,宋德南先走,我紧随其后。他把我带进一个狭小的会客室,里面只容得下两张小沙发和一张小桌子,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房間里开着苍白的日光灯,一个非常矮小的老人坐在那里,满头银发,没有起身,对我点了点头,礼貌性地笑笑。

“请坐。”老人说。

“谢谢。”我一屁股坐下,不知道宋德南搞什么鬼,为什么让我先见这个老人。

“那我先出去了?”宋德南恭敬地问。

老人没有反应,但是宋德南却知道他的意思。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在满脸皱纹的衬托下,他的眼神实在锐利得可怕,我躲闪他的目光,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十秒,我浑身不自在,终于先开口说了话。

“你好,我是杜奇,请问您是?”还是先确认一下对方身份为好。

“我是沈沉。”他说。

“可是沈沉我见过,我是说照片,和你一点也不像。”我震惊地说,面前的“老人”身高没有超过一米六,以前看照片总觉得沈沉是中年才俊,想象中的样子和现实中的形象实在对接不上。

“照片都是几年前的样子了,我这一年老了很多。”沈沉的声音还是年轻的,据我所知他的年龄是四十左右,面前这个人看起来却已经差不多八十。

“为什么忽然老了?”

“因为睡不着,这一年几乎没有睡觉,不是抑郁症,是大脑在疯狂地运转。”沈沉疲惫地说。

“压力山大?”我问。

“是的,不过还好,马上就到头了。”

我抬头看着沈沉,感觉他所说的“到头”有一股死亡的气味:“你应该休息休息,把工作分摊给助理,刚才那位第三号助理就非常能干,轻而易举就把我劫到这里,而且你手下的助理肯定不止一个,至少三个,一号助理和二号助理肯定又比三号助理更强。”

“我有十二个助理,其中有一个正准备背叛我,他会杀了我,而我正准备着让他杀死。”沈沉神秘地微笑。

“何必呢,为什么不先把那个助理抓出来干掉?”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正需要解脱,只有死亡才能让人自由,我不需要这个身体,这个身体承受不了我的灵魂,所以身体这一年才老得这么快,我厌恶这个身体,它给了我很多痛苦,走个路关节都咔咔地响,全身像被绑住,我很清楚是这个躯壳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叹了口气,不是同情沈沉,而是哀叹自己理解不了伟人的心思。

“死之前,我想了解一下杜奇,我是说天堂里的那个。”沈沉看着我,终于进入这次谈话的主题。他想了解一下杜奇?原来伟人也有理解不了凡人的时候。

“那个杜奇,没什么好了解的,傻子一个。”我傻笑着说。

“你太谦虚了,介绍一下吧,你伪造死亡证明进入天堂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钱,他们给我钱。”我坦率地说。

“通灵诗是什么?”

“那个东西我不懂,看不懂,他们让我背下来,我以为是考试,考试完成后就忘了,还因此被骂个半死,甚至差点就被杀了。”

“其实我知道那是什么。”沈沉莫测高深地说,“是病毒代码,你把代码背在脑中,然后来这里扫描,于是病毒代码就存入了我们的数据库,我做了几道防火墙,却被曲教授用人脑炸弹突破了。”沈沉把手上的指关节按得咔咔直响。

“原来如此,可是曲教授为什么不找软件学院的学生来背?找一个他以前的学生就可以,何必找我?我根本不理解那些东西,背得很辛苦啊。”我困惑地问。

“我们这边对大脑里有编程语言的人有特别严格的检查,曲教授知道这一点,所以找一个学中文的,冒充什么通灵诗。”沈沉苦笑了两声。

“那现在怎么办,把杜奇的数据删除?”我试探地问。

“那是可以的,毕竟那个杜奇违反了规定,他还活在尘世,所以他的死亡证明是假的。”

“是啊。”我遗憾地说,想到杜奇要死,我不免有些哀伤。

“但是我当初创建系统的时候,没有设置‘删除这个功能,我希望我的用户在天堂可以绝对永生,我不想因为杜奇而改变,这个天堂就是要让人类不死,所以不能删除。”

我能感觉到沈沉的善良,他的理想让我感动,最重要的是我的分身安全了。

“可是病毒如果真的发作了怎么办?”

“所以我想问你,你是否真的忘记了那些代码。”

“你能相信我吗,如果我骗你呢?”我狡黠地看着他,他却坚定地看着我。

“你不应该骗我,你的分身在里面,如果天堂毁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沈沉很有把握地说。

“那确实,而且你们给的钱更多,谁给的钱多我就跟谁说实话,我一向都是这样的,所以我可以保证,我完全忘记了那些代码,那些字符对我而言一点逻辑都没有,一百零一行,长得要命,实在记不住。”

“这么短?”沈沉惊讶地问。

“什么这么短?”我困惑地看着他。

“代码啊,居然能用这么短的病毒代码,说明我的系统是被他彻底看穿了。美国和以色列曾经共同研制出一款名叫‘震网的病毒,让伊朗的核进程推迟了三年以上,那個震网病毒有一万五千行,我这边也被上万行代码的病毒攻击过,我对他们一点也不担心。”

“就担心曲教授写的这个小病毒?”我的心中充满自豪,不过这自豪完全没道理,首先代码不是我写的,而且我还把它给忘了。

“是啊,当老师要跟学生作对的时候,就是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沈沉苦笑地说。

“对了,你们不能直接检查杜奇的数据吗?看看他的脑袋里面都是什么鬼,这样就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记住病毒了。”

“只有一部分最表层的记忆能够检查,确实对那部分做了详细的分析,那里面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

“那就对了,放心好了,杜奇那个家伙我最了解,他什么价值都没有。”我笑着说,可是又有些担心,宋德南承诺给我两百万,但我却一点价值都没有,不知道这样一番谈话是否值得他们花上两百万。应该值得吧,毕竟是让他们的老总放了心。

“你总是太谦虚,你的价值很大,我很好奇曲教授的那个代码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且拿到代码,我就可以写一个针对性的补丁把它防住,就像打一针疫苗,所以后面要靠你调查。”

“我是双面间谍?”

“是的,拿到病毒代码,我的三号助理会给你一千万。”沈沉爽快地说。

“哈哈,好,好。”我更加爽快地答应,一千万这个数字组合成幸福的冲击波,彻底冲昏了我的头脑。

沈沉从抽屉里拿出支票本,拿过桌上的炭性笔刷刷地签上数字和自己的名字,说好的两百万立刻摆在我的面前。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着,伸出贪婪的手把支票塞进口袋,作为一个双面间谍,我本应有007一般冷酷的表情才是,可惜我实在是不会演戏。

“这是一张内部支票,你没有身份证,去银行拿不了钱,所以你现在去财务部领现金。”

“啊,是是。”我一高兴居然把自己没有身份这件事给忘了,沈沉却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他按了按铃,三号助理宋德南十秒后出现在门口。沈沉对我点点头,这就是大人物和人告别的礼数,我是小人物,只好对他鞠了个躬才走。

10

领完钱,宋德南给我准备了一个亮闪闪的金属行李箱,还亲自开车送我回学校。

“跟你们混的感觉真好。”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叹,想着行李箱中那一大堆钞票,用意念数着钱,“怎么说呢,有一种干大事的感觉,而且你们都很正派,很让人感动。”

“我们是在为全人类服务,天堂是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不需要劳动,每个人都自由地生活。”宋德南说。

“是啊,完美天堂是好的,但是我总觉得哪里还有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完美天堂的缺点,毕竟,任何事物都会有缺点的吧。”我提了一个不太识趣的问题。

“缺点,是有的。”宋德南笑了笑,“完美天堂放大了现代性的颓废,现代性颓废是尼采的说法,他认为科学让人类把希望都放在了未来,人类想着未来会彻底征服自然,会实现完美的社会,结果不珍惜现在的生活,因为盲目乐观而错过了当下存在的意义,表面看起来特别上进,其实特别颓废,以前我不相信现代性颓废这种说法,但是完美天堂的出现证实了这个观点,不过这个问题不能完全怪完美天堂,毕竟这个问题本来就存在。”

“哎呀,我就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没有意义,原来这个叫作现代性颓废啊。”我夸张地哀叹一声,又苦笑着说,“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虚幻的,天堂里那个杜奇是不朽的,而尘世里这个随时可能死掉,随时啊,虚幻啊。”

我感叹着,宋德南看了看虚幻的我,又看着前方真实的道路,他说:“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个心理医生。”

“好啊,需要的时候再告诉你。”我感谢地说。不过我肯定不会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我认为出问题的不是自己的心理,是这个复杂的世界,心理医生就是为这个世界打下手的吧,世界负责摧毁,医生负责宽慰。

“在这个时代,只有克服了现代性颓废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什么是人?这个概念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这个概念现在成了空壳。每个人只能靠自己创造意义,把自己的空壳填满,你已经开了死亡证明,你在完美天堂的生命已经启动,你会明显地感到自己是一个空壳。不过从本质上看,别人和你也差不太多,只是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习惯当中。所谓习惯就是把空壳当作生命,绝不思考空壳之外的东西,空壳之外的东西就是虚无,最好的状态是除空壳之外什么也不看,这样空壳就会特别实在。可是你现在不小心见到了虚无,你就要在虚无中建造起自己的意义,比如我,我要帮助所有人免费上天堂,这是我活着的意义,这样一来,我就充实了许多。”宋德南好像知道我不会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他先宽慰起我来了。

“爱算不算意义,爱,love。”我无力地问。

“算啊,当然,但是爱有很多种……”

“我是说爱情。”

“那也很好啊。”宋德南诚恳地说。他说话的口气让我莫名地有些感动,因为我总以为像他这种人是冷血无情的。

“那我有爱情就够了。”我满足地说,心头泛起一阵幸福的波浪。

“但是爱情这个东西很不稳定,一言不合就要出问题。”宋德南说。

“没事,我单方面坚持就可以了。”想到柳依依的拒绝,幸福的波浪旋转着,变成一个痛心的漩涡。

“我妻子对我很冷淡,我也是单方面坚持着,我很了解这种爱情的痛苦,多把时间放在事业上,人会好过很多。”宋德南说。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侧脸,那上面确实有些忧伤,还以为他这种成功人士会到处寻花问柳呢,原来也和我一样单方面坚持。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忍不住笑了,发现这笑声不太礼貌,又赶紧哀叹了一声。

我们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刚放学,十几家快递公司像摆摊一样让同学们围在地上翻包裹,人流量大得像赶集,车子开不进学校。宋德南加了我的微信,然后亲自下车从后备厢把行李箱提出来给我。我钦佩地和他握手告别,不管是谁,只要给我两百万,我都会对他十分钦佩。

我独自走进校园,行李箱的橡胶滑轮在地上滚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实在好听,一股力量通过拉杆传入我的心脏,鼓动着我的血脉,我感觉这个箱子就是一部推动世界进步的引擎。我抓紧拉杆提了提,行李箱的重量是最重要的,管它世界怎么样呢,反正两个世界都有我杜奇的存在。

我走得很慢,真想拉着行李箱在校园里多走几圈。前面走来一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女生,那黑色长袍应该出现在《哈利·波特》电影里才合适,一阵很轻的风吹过,她的长袍轻轻鼓起,那黑影一下子变得特别宽。

我看着她,发现她也看着我。她的半张脸被黑纱蒙住,黑色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她的黑色让我喘不过气,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黑色的香水味,可怕的是她忽然站住,就挡在我的面前,一双手从黑色长袍中伸出,戴着玫瑰色手套,捧着一个金色信封,看样子是要给我。

“为……为什么给我?”我有些紧张地问。

“这是你的信,拆开就知道了。”女生的声音虽然尖细却很悦耳,我接过信,她立刻闪身从我身边走过。

我回头看着她的背影,由于看不到她的脚,总觉得她在飘。等她消失在拐角,行李箱的拉杆立刻让我恢复了平静,想必是恶作剧的社团活动吧,穿成那个样子装神弄鬼想吓我。

我觉得某处肯定躲着那个女生的同伙在偷看,甚至是偷拍。为了展现镇定我当场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又黄又厚的纸,不远处正好有垃圾桶,我走过去把信封丢进去。

“来自你的父,诸王之王,也来自你的母,东方的女主,来自你的兄弟,我们的第二位。”信的开头是一排故弄玄虚的头衔,字迹雄浑有力,肯定不是刚才那个女生的亲笔。

“我们向你(我们在尘世的儿子)问候,从你的沉睡中苏醒吧,起来,看我们信中的话。记住你是一个王子,小心你在沉沦中爱恋的那一位。留意灵知的珍珠,为了它的缘故你才离家去蒙尘土。回忆你荣耀的衣袍,回想光辉的披风,你可以在意念中穿上它们,从而击碎虚幻的四周,你的名字将在关于英雄的书中被阅读,你将与你的兄弟一起成为我们的代表,继承王国的光荣。”

读完信我更加确定是社团活动,背面果然用五号字印着“本周六晚八点在綜合楼D栋903见”。我回想了一下那个女生,她揭下面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应该很漂亮吧,但是我对柳依依之外的女生没有兴趣,我把信也丢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里挺干净的,他们社员完全可以把道具捡回去重新使用。我若无其事地走向宿舍楼,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想知道室友会用什么眼神看我,可是那三个家伙正坐在电脑前吃快餐,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喊着“快干它,干它”。

我知道他们要干的不是我,他们都在狂点鼠标,三套音箱在小小的宿舍里制造出无比绚烂的立体声环绕,刀声、弓声、箭声、脚步声、爆炸声、燃烧声、喊杀声、惨叫声、女人和男人的笑声、利刃穿透肉体声、魔法特效声、捡到钱币的叮当声、死后复活的咆哮声、大地的震动声……最重要的是键盘的啪啪声和鼠标的哒哒声,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宿舍里出现了一个拥有三百万现金的土豪。我把行李箱塞进桌下,藏在另一个行李箱的后面,于是没有人知道这里多了一个箱子。

“杜奇,最近都忙什么呢,成天见不到人。”李文中疲惫地问了一句,他们那持续三分钟的激战终于告一段落,战士们脸上都是高潮过后虚脱的表情。

“哎,不就是泡妞打炮那些事吗,是吧杜奇?”陈凯新在一旁插话。

“哈哈,还没追上呢,还要继续努力啊。”我搪塞一句,看到第三个室友正在看我的桌下,那个眼神锐利得好像能透视。我的旧箱子原本是军绿色,洗过几次之后变成了黄色,我真担心它在朱魁的目光下变成透明。

这朱魁平时非常沉默,和我完全无话可说。他一旦说起话来总要打夸张的手势,比如说到“天上”,他的手一定要举到头顶,说到“女人”,他就要在空中画出一道S形的线条。这应该是一种表达障碍,所以他轻易不跟人说话。

是网络游戏让朱魁和他人产生了联系,让他融入了人类这个大家庭,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心理不太正常,特别是他看我桌下的那个样子就让人很不放心。

我的两个行李箱都有密码锁,原先的那个不仅塞着一堆衣服,还有敏姐给的一百万,难不成朱魁早就发现行李箱的秘密?我明天应该搭个车把钱运一部分回家里才是。

我拿出手机,发现系统处于飞行模式,一恢复信号就收到消息无数,居然都是敏姐发的微信。她先问我到了哪里,又问我应该没事吧,最后开始骂我了,问我是死在了哪里。

“我现在过去,刚才被绑架了。”我给敏姐发了一条消息。

“好的,赶紧过来,我快急死了。”敏姐回复得很快,她总喜欢说“死”这个字,在这种你死我活的状态下听起来真是很不吉利。我现在是相对安全了,敏姐还在死亡威胁中,他们既然能杀她的司机,杀她同样是小菜一碟。

早餐和午餐都还没来得及吃,我在校门边买了一份蛋黄紫菜卷,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简单填了一下肚子,所谓干大事就是这么一回事,不仅铤而走险,还废寝忘食。

11

为了拿代码去卖一千万,我又一次来到敏姐的别墅,敲门而入的时候他们正在看杜奇。杜奇真的成功登陆了,正全身赤裸地躺在沙滩上休息,大腿和手臂上都有淤青,蓝色平角内裤摊开放在一边,毕竟不是游泳裤,得晒干以后才能穿。

曲教授起身去上厕所,似乎是对天堂视角里的画面感到尴尬,敏姐却旁若无人。我对她干咳两声,示意她不要看得那么认真。杜奇丝毫没想到会有人在看自己,四肢完全伸开毫无遮掩,那疲软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还好肚子上的赘肉躺下后完全看不出来。

敏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杜奇,才想起杜奇本尊就在她的面前,原来她也会害羞,赶紧慌张地点击鼠标移开天堂视角,选择切换到“最近的人”。于是画面中出现了一个身穿比基尼泳衣的波霸女郎,女郎正踮着脚尖慢慢前进。

女郎前进的方向还是杜奇,可能是踮脚尖走路的关系,她的胸口晃动得很厉害,两只手臂微微张开,像一只瘦高的企鹅,海浪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她的脚步,所以当她站在杜奇身边的时候,杜奇完全没有发觉。

画面中重新出现杜奇的傻样,我看了看敏姐,她的眼睛真是一眨不眨,我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毕竟也想知道女郎和杜奇的邂逅会碰撞出什么火花。

女郎把乌黑的长发全部扫到背后,然后慢慢地蹲下,伸出温柔的双手,扼住了杜奇的喉咙。

“啊!”杜奇痛苦地惨叫,女郎似乎是更加用力了。杜奇的声音被完全卡住,他痛苦地挣扎,两条腿乱踢,在女郎光滑的手臂上疯狂地抓,抓出一道道血痕。

女郎放开了双手,她也许是想到了杜奇怎么掐都不会死,心疼地抚摸着自己小麦色的手臂,还好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你想干什么,疯了吗?”杜奇已经站了起来,生气地瞪着女郎。

“你才疯了呢,这里是私人岛屿,你凭什么上来。”女郎毫不示弱,口气虽然凶狠,依然改不掉娇滴滴的味道,“等下有你好看的,我马上去报告主人,他会派保镖囚禁你。”

“快去吧,我就是来找你家主人的,告诉他,就说他老婆派人来了。”杜奇没好气地捡起地上的内裤,甩去上面的沙子。

“等等。”杜奇正抬起一只脚准备穿裤子的时候女郎叫他等等,他只好保持金鸡独立,女郎惊恐地问:“我的主人还有老婆?”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吗?”杜奇把持不住差点摔倒,裤子还是没能穿上,“你家主人还有儿子呢,他老婆派我来传口信,按理说我还是贵客,你居然还掐我,等下我得好好把这个情况反映一下。”

“嘻嘻嘻。”女郎忽然妩媚地笑起来,走到杜奇的面前,伸手抚摸着他的脖子,看样子是准备用色诱来收买杜奇。不争气的杜奇立刻有了反应,把内裤丢在地上,双手伸到女郎背后准备解开她的扣子。

“我们是不是应该换台了。”我对敏姐说,毕竟眼前的画面已经可以叫作前戏。

敏姐没听见我说话,注意力完全投入在画面当中,我正准备再说一遍,忽然听到了杜奇的惨叫,他捂着裆部趴倒在地,敏姐心痛地尖叫了一声。

女郎捧了一手的沙子擦膝盖,想必刚才就是用那个部位攻击杜奇,看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实在想不到她會如此狠毒,她又威胁地说:“我不会让主人听到任何关于老婆的消息的,我现在就直接去找保镖。”

杜奇痛苦地呻吟着,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郎跑远。

“敏姐,你有没有看见杜奇对你的一片忠心,你知道他为什么去画廊岛吗,都是为了你啊。”我夸张地感叹,希望她念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对我好一点,比如先给我十万或者二十万。

“你说早上被绑架了,是怎么回事?”敏姐直接忽略了我的问题。

“哦,那个啊,也没什么,我被绑去了基也市,当时叫了一辆车要来你这里,结果司机是完美天堂的人,直接把我带走了。”

“他们要你干什么?”敏姐紧张地问,曲教授上完厕所回来,也关切地看着我。

“他们要我背出什么代码,我说从来不知道什么代码,他们威胁要对我严刑拷打,可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放了你?”敏姐怀疑地问,“为什么不杀你?”

“没事杀我干什么?”我不太高兴地瞪着敏姐,“这个世界上估计也就你成天想杀我了吧。”

“没有没有,不是那个意思,他们下手非常狠,你知道吗,我的司机小蜡被切成了六块,六块还堆在一起,衣服裤子穿得好好的放在车上,连安全带都系上了,可怕的是伤口还没有血,被完全抽干。”敏姐的声音颤抖,凶手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恐吓她。

“那帮人杀人还搞这么复杂的排场,对了,小蜡居然去了天堂,你之前不是说身边人没有去扫描大脑的吗,一旦他们去扫描,我们的信息就很容易暴露啊。”我越来越觉得敏姐办事不靠谱,跟沈沉他们比起来实在差太多,让敏姐的手下去杀人,他们肯定没办法干净到那种洁癖的程度,先把被害人的衣服脱下,切割完毕后再把被害人的衣服穿好。

“我也奇怪,小蜡确实没有去扫描过的,我的手下都互相监督。”敏姐自信地说。

“说不定他们早就组团去扫描了,这年头有点钱就去扫描,一个个都怕死。”我不屑地说。

“也有可能是假的。”曲教授终于开口说话,“完美天堂里那个小蜡有可能只是空壳,没有真正的记忆,他们的目的是警告我们,扰乱我们的军心,要我们放弃。”

“对对对,应该就是这样。”敏姐很希望我相信曲教授的猜测,她大概很担心我的信心被动摇。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已经收了沈沉的两百万,还准备拿他们的病毒代码去卖一千万。

“其实,我最近发现一个事情。”我用十分神秘的口气说,“我觉得我们马上可以干掉完美天堂了。”

“你发现什么了,发现什么了?”敏姐非常激动,踩着高跟鞋跳到我的身边。

“我发现自己能感受到杜奇的想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杜奇的声音,那感觉就像另外一个我在跟我说话。”我并没有说谎,的确有这样的体验,但是我的理智对我的体验抱着怀疑的态度,我想别人大概也会认为我是说谎。

“这是什么道理,这和干掉天堂又有什么关系?”敏姐有点失望。音箱中传出纷乱的脚步声,是三个彪形大汉操着电棍跑到了杜奇的面前,杜奇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被电棍一顿招呼。

“啊!”我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敏姐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身上有痛感,我觉得自己是跟杜奇有感应的,啊,这个应该就是平行世界之间的量子纠缠。”我看了看曲教授,他紧锁着眉头看着我,那个眼神就像看一头用来做实验的大猩猩。

“我相信,杜奇也能听到我的想法,所以啊,只要我不停地背通灵诗,杜奇有可能就会写出通灵诗。”我又看了看敏姐,她好像还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完美天堂不是平行世界,那仅仅是虚拟的程序,人不可能和程序发生量子纠缠。”曲教授肯定地说,“你这个是心理作用,毕竟成天看到那个杜奇,难免受到他的影响,但是他可没有成天看你,他不会受到你的影响。”

“曲教授,平行世界理论是真的。”我着急地说,我现在特别相信这个理论,因为平行世界让两个杜奇都有合理的存在。

“我又没说平行世界是假的,但是完美天堂和现实之间没有平行世界的关系。”曲教授又强调了一遍。

“我的灵魂是信息,完美天堂里的杜奇是一样的信息,这之间真的可以量子纠缠的。”我捂住自己的心,“啊!疼痛是真的啊。”

“上传到天堂的信息肯定是被磨损过的,只要有一点点的磨损就不能纠缠。”曲教授说。

“我的灵魂信息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停地磨损啊。”我看着敏姐幽怨地说,提醒她没少磨损我。

“那就更纠缠不了了,两边都在磨损,却是不一样的磨损。”曲教授抓住我观点中的漏洞说。

“刚才杜奇被踢裆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反应?”敏姐见我无力反驳,不怀好意地问。

“有啊,怎么没有,是我忍住了,现在还有点疼呢。”

“这叫作癔症,很正常。”曲教授冷漠地说,“而且现在是危险时期,你已经被盯上了,背通灵诗的话有可能会泄密。”

“不,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时候,我刚刚被他们调查过,今天我不离开这里,不停地背那个通灵诗,杜奇在量子层面得到我的提示,说不定明天就写出通灵诗了。”我坚定地看着曲教授,他却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绝对无效的方法,没有尝试的意义。”曲教授彻底否决了这个方案。

杜奇被电棍打昏,那几个彪形大汉把他用铁链捆住,再挂上一个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铜块,然后抬着杜奇走向大海,那个女郎满意地跟在后面,看来杜奇即将永沉海底了。

“太惨了。”我搓着手说。

“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敏姐也很心痛。

杜奇消失在海面,波涛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女郎和三个彪形大汉一一拥抱,又把杜奇留下的内裤用沙子埋好。

海滩重新回归平静,天堂视角依然可以透过海水找到杜奇。他早就醒了,我们看到他睁着绝望的双眼,正仰望着那片碧波荡漾的天空。

12

看来那片海就是杜奇的坟墓了,不知道退潮的时候能不能让他露出水面,否则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除非……申诉!

“我们可以申诉,我们还可以申诉!”我激动地对敏姐喊,“杜奇是完美天堂的用户,现在他出了故障,他们有义务帮助他。”

“他们巴不得杜奇废掉呢,他们不是已经知道杜奇携带病毒了吗,别妄想了,当他们看到杜奇被绑在海底的时候,高兴都来不及。”敏姐丧气地说,把天堂视角在画廊岛上乱切,找到了她的老公,那家伙正抱着一个女郎在花园里荡秋千。

带靠背的白色秋千十分宽敞,他们却选择了最拥挤的坐姿,两人在树荫下一丝不挂。一群海鸥以人字形呼啸而过,女郎坐在男人的腿上,男人一手搂住女人的腰,一手抓着扶手,亲着女郎的脖子,女郎双手腾空做飞行状,他们的速度很慢,慢得像最悠闲的生活,两个人笑得合不拢嘴,玩得不亦乐乎。

“我如果有那么多钱,就应该给杜奇升级一下服务,也去买一个小岛。”我的视线始终无法从女郎的胸前挪开,对敏姐的老公真是羡慕到五体投地。

“你们这些恶心的男人。”敏姐狠狠地关掉天堂视角,咬牙切齿地说,“不得好死的男人!”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踢开,两个魁梧的黑衣人踩着带钢板的靴子在办公室里站定,他们煞有介事地掏出黑色手枪,展示完毕后又默默地塞回裤袋。

敏姐反应迅速地按了墙上的警报器,警报器被接听,一个身穿花衬衫的矮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尖声地说:“我们就是您最好的保安,哈哈哈哈……”

“你,你是谁?”敏姐恐惧地问,我看到她的手在激烈地发抖。

“就是我们杀了你的司机,怎么样,手法还算漂亮吧?”矮个子男人自己拉了一张靠背椅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是枪形,他扣动扳机点上火,陶醉地吸了一大口。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敏姐瘫软地坐回沙发,曲教授也绝望地闭上双眼,看来是死定了。

“你们是完美天堂公司的吧?”我试探地问,心想自己是安全的,毕竟我是和三号助理宋德南握过手的人,早上还和他们的总裁沈沉促膝长谈。

“是啊,我们是完美天堂的。”矮个子男人冷笑著说,“我可以宣布一下,我原本是总裁的十一号助理,不过现在我是总裁了。”

“哎呀,恭喜恭喜。”我傻笑着说,想起沈沉说过自己的助理要杀他,看来就是面前这位家伙了,没想到下手这么快。

“哈哈,谢谢,你是杜奇吧,早上刚见过啊。”听口气新总裁对我还是相当客气的。

“哈哈,是是。”我早上根本没看见过他,不过也许看见了没注意也不一定,又或者人家根本就是在监控里看到的我。

“是这样子的。”新总裁干咳两声,“我对大家没有任何恶意,这个你们放心,我是来跟你们合作的,你们这里有我想要的,我这里也有你们想要的,所以我们应该合作。”

“你那里有什么是我们想要的?”曲教授忽然开口,他有些好奇地问。

“我这里啊,有你们的命。”矮个子男人又掏出一把袖珍手枪,不过这把不是打火机,他无声地扣动扳机,子弹打进敏姐所坐的沙发里,弹孔就在敏姐的身边,“你们的命,你们还是想要的吧,哈哈哈。”

“呵呵。”曲教授重新闭上眼睛,觉得面前这个新总裁真幼稚,玩的都是小把戏。

“沈沉死了,但是明天就会复活,在完美天堂里复活,他会继续控制公司,从天堂发出指令,他那群助理会无条件地执行他的命令,这让我很头痛。”新总裁焦虑地说,口气意外的诚恳,“我知道你们可以帮我,曲教授,给我病毒代码吧,我们一起来毁灭天堂。”

“哎呦,不错啊。”我笑了,和敏姐对视一眼,对新总裁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啊,我们也想毁掉天堂,想很久了。”

“就是啊,哈哈哈。”新总裁以为谈判已经达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曲教授却不怎么配合。

“你还杀了我的司机,刚才进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杀了我的保安?”敏姐镇定了许多,也敢生气了,“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

“哎呀呀,会赔偿的会赔偿的,刚才你们保安投降得很干脆,我们都把他们锁起来而已。为什么杀那个司机呢?如果不杀一个人,你们怎么能感受到我的决心?拿出决心就是我的诚意,而且……而且我怀疑那个司机是沈沉的人,被收买后用来监视你们的。如果不杀了他,我一来你们这里就会被沈沉留下的那帮助理知道,我们的合作就谈不成了。”那位新任总裁看了我一眼,我全身发软,但愿他不知道我也被沈沉收买了。

“这么说,我们早就应该合作了,原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因为心虚,我只好附和这位新任总裁。

“是啊是啊,哈哈。”他笑得像个没长大的小混混,看样子很吃我这一套。

“早合作是没用的,你需要的就是现在,沈沉刚刚进入天堂,你想把他毁掉,然后一切从头开始。”曲教授冷冷地说。

“是啊,系统设置不了‘删除,不然我直接把沈沉的数据删掉就好了,也不知道您这个病毒厉害到什么程度,还得请您把控,所以,曲教授,我今天是来三顾茅庐的,请您出山为完美天堂工作,年薪十亿。”

新总裁对着曲教授恭恭敬敬,两个黑衣男子依然杀气腾腾地瞪着双眼,这就叫威逼利诱,难怪当年诸葛亮不得不跟着刘备打天下,刘备的诚恳是一回事,关羽张飞的死亡威胁也很关键。

“沈沉是我的学生,他请我去都被我拒绝了,那个病毒也没什么好把控的,删除完所有数据之后就结束任务,所以啊,不用给我发薪水了。”曲教授真是高风亮节,“但是我不能给你代码,你让我去完美天堂把病毒直接载入。”

“删除完所有的数据,我恢复一下系统应该还可以继续使用吧?”新总裁有点担心地问。

“可以吧,但是丢了那么多的数据,天堂里死了那么多的人,你们需要赔偿很多钱给家属,完美天堂的信誉也没有保证了,幻象只能破灭一次,重新拼贴的水晶球是没有魔力的。”曲教授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垄断扫描大脑的技术,也有足够多的钱,最重要的是,我必须杀掉沈沉,彻彻底底地杀掉沈沉!”新总裁慷慨激昂,一方面他可能不太理解曲教授的警告,一方面完美天堂对他而言确实就是幻象,权力才是真的。他不知道权力只有维持住幻象的时候才有效。

“那很好,我们走吧。”曲教授站起身。我的心底咯噔一下,莫名地感到失落。天堂要毁灭了,我从此也没有了价值,不过天堂里的杜奇要解脱了,我实际上白赚了三百万,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曲教授跟着那帮家伙离开,我和敏姐一起送到别墅门口。看着曲教授那微微驼背的身影钻进轿车,我莫名地感到悲伤。

那个狗屁不通的新总裁明显不是好人,曲教授怎么看都有被劫持的感觉,虽然他们此行的目标相同,但是出发点却不一样。等天堂毁灭,曲教授说不定还会被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杀掉。

“你知道曲教授为什么要毁灭天堂吗?”当那帮家伙的两辆车开远,我“咣当”一声关上铁门。几个保安刚刚松绑,身上都有伤,重点是已经很久没上厕所,敏姐让他们先去休息,只好由我来锁门。

“我不是很了解,他说完美天堂最终会让全人类失去自由,所以要提前鏟除。”敏姐心不在焉地说。我感觉她失魂落魄,本以为她是和我一样为曲教授担心,原来是忽然担心起她的老公。

我跟着敏姐回到办公室,她又一次打开了天堂视角,目标明确地找到了自己的老公。她的老公还坐在秋千上,女郎的脸趴在他的大腿上,意外的是敏姐这回并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忧伤。

“你知道吗,他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敏姐沙哑着声音说,痴痴地看着屏幕。

“哎。”我叹了口气。

“他三十岁的时候身材就是这么好,脸就是这么帅气。”敏姐的脸上划过泪水,抽了一张面巾纸擤鼻涕,她的老公确实很帅,特别是生活在那样一个伊甸园,眼神特别天真和纯净。

“后悔了吗?”我问。

“后悔了。”敏姐捶着桌子,号哭一声,“啊,来不及了。”

“看到他过得好,应该高兴的,而且那些女仆都是人工智能人,跟她们计较什么。”我说。

“就是啊。”敏姐痛不欲生地大哭。

“不过你还是应该高兴才对,天堂毁灭,里面的私人岛屿没了,你拿到的赔偿款最多。”我调侃地说。

“他死了,我还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而且,要赔的钱太多,他们一定会杀了我。”敏姐抽泣着说,“所以我还得提前宣布不需要赔偿。”

“也是啊,他们现在势力太大了,所谓店大欺客就是这么一回事。”任何一种服务一旦垄断,服务的性质就会改变。

我拿出手机找出宋德南的微信,看来只有他能帮敏姐的忙,就是怕他已经不在人世,我问宋德南:“你还好吗?”

“还好。”三十秒后他回答。

“沈沉死了对吗?”

“是的,不过是暂时的,他复活后可以更好地工作。”宋德南说。

“如果他复活不了呢?你们的十一号助理正带着曲教授去公司毁灭天堂。”我把这样一条重要信息发送出去,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间谍,沈沉花了两百万聘请我,看来关键时刻我真的有作用。

“谢谢,十一号助理是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看来就是他杀了沈总,我们会保护好天堂的。”宋德南那一身正氣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有他在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加油!”

“一定。”

第二章

今天,科学在它的所有领域内都成了一种获取知识与传授知识的技术的、实用的事务。从这样的科学出发根本不可能发生精神的唤醒,倒是科学自身需要这样一种唤醒。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

1

柳依依像家长安排相亲一样带着我和张林夕到公园游玩,结果她们俩一上船就成了孩子,打闹着抢座位,都想躲避晒进小船的阳光。湖水晃动着小波浪,我们的电动船本可以平稳地行驶,却快乐地颠簸着。

小船有一个小小的银色顶棚,我坐在方向盘前,感觉阳光控制在我的手里,当我想让她们尖叫一阵的时候就让船换个方向。

“啊!晒到我了,我要这边。”柳依依一屁股坐到张林夕的腿上,两人推搡着,互相挠痒。

她们的笑声从船上向天空播放,湖面流动着特效一般绚烂的光,岸上的大音箱传来浪漫的音乐,生活美好得像电影。我的口袋里塞满了钱,放在一边的背包里还有两万,其实根本用不上这么多的钱,但是钱给了我自信,如果没有背包里的两万,我连打方向盘都要手软。

三天过去了,还没听到完美天堂被毁灭的消息,沈沉的死讯倒是公布了。沈沉被助理杀害的新闻是这几天的热点,吃瓜群众有许许多多的猜测,一些网友甚至对凶手开始了人肉搜索。

完美天堂依然可以登录,我早上出门前搜索了一下杜奇,他居然不在水底。由于他处于隐私保护空间,我找不到他了。

反正杜奇死不了,所以也没必要担心,等有空的时候问问宋德南,他那边调查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回头看了看两位美女,柳依依坐在上面所以不占优势,被挠得几乎受不了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真是不好意思,我觉得柳依依被挠痒的样子特别销魂,赶紧回头做深呼吸,给大脑紧急补充氧气。管他完美天堂怎么了,我应该全身心地享受和柳依依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所以我又鼓起勇气转过身。柳依依看了看我,羞涩地捂住脸,坐回晒着阳光的座位。

我转身去打方向盘,让小船做一个180度大转弯,身后立刻传来张林夕的尖叫。

“杜奇,你太坏了,你不是人,你绝对不是人!”我回头看自己的成果,张林夕沐浴在热烈的阳光中,幽怨地瞪着我。

柳依依得胜地笑着,张林夕不服气,端起屁股去抢座位,两人又开始互相挠痒地笑。

柳依依为什么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呢?如果她不喜欢我,直接拒绝就好了,现在她还带着张林夕和我在一起。她如果真心为张林夕牵线的话,刚才就不应该得胜地笑了,那个笑容表现出她在乎我的偏心,说明她还是希望我喜欢她的,又或许女生在潜意识里都希望男生喜欢自己吧。即使根本不喜欢那个男生。

女生的心真是难猜,特别是柳依依的心,我从来没有看透过,她在我心中有一种神秘的美。

“啊!”柳依依痛苦地惨叫起来。我回头去看,只见柳依依正用力地捶着张林夕的肩,表情扭曲。张林夕还以为柳依依跟她闹着玩,我赶紧伸手把她拉开。

“你们两个是要一起对付我吗?”张林夕生气地喊,不过当她看到身边的柳依依正在艰难地呼吸时也非常惊慌,她不是第一次见柳依依发作,她说:“依依对不起,我忘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会这样……”

“柳依依,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她的嘴唇一团紫黑,脸色特别苍白,看上去非常可怕。

柳依依摇了摇头,慌张地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原来里面有药,她含下一颗,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应该没事,不过还是靠岸吧。”

“好。”我急忙调整方向开往岸边。张林夕在哽咽,柳依依还得安慰她两句,请她帮忙解开自己背上的内衣扣。

“真对不起你们,一不小心就发作了,心脏不好,今天大家本来很开心的。”我把柳依依扶到岸边的长椅上坐好,她自责地说。

“你没事就好啊。”我笑着坐在她身边。柳依依有心脏病,我将来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如果我们有将来的话。

“喝一点水。”张林夕跑了过来,她刚刚去买水了。我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交到柳依依的手上。

张林夕站在我们的面前喘气。这感觉很好,坐在柳依依身边的我俨然就是她的男朋友,张林夕是一个标准的灯泡。我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甚至把手放在柳依依身后的靠背上。

“让夕夕坐一会儿吧。”柳依依小心地喝了两口水,看着我说。

“啊?哦。”我勉强地慢慢站起,想客气地笑笑,却表情僵硬。张林夕不高兴地转过身,结果柳依依身边就成了空位,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夕夕。”柳依依无力地呼唤了一声,张林夕反而缓缓地迈开了脚步。一阵风吹过,地上翻滚着几片落叶,张林夕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依然可以看出她抹了一下眼泪。

“这是怎么回事?”我假装困惑地重新坐下,这种时候什么都不懂最好。

“都是我的错。”柳依依悲伤地说,我看到她的眼眶也有些红肿,“我真不该帮你们牵线。”

我点了点头,表示十分赞同,不过柳依依闭着眼睛,没看到我的反应。

“我发现你确实不喜欢我们家夕夕。”柳依依叹了口气,她把自己的舍友都当作家人。

“是啊,我……只喜欢……喜欢……一个人……”我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人就是……”

“啊!”柳依依轻轻地尖叫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表白。

“怎么了,没事吧?”我以为她的心脏承受不了这种紧张的时刻,毕竟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哦,没事。”柳依依害羞地笑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得去找个卫生间。”

“你确定完全没问题了?”我多么希望她继续坐在我身边,卫生间似乎只是一个逃避表白的借口。

“是啊,没问题了。”柳依依站起身,我看到她背后的衣服鼓起两块,我想起来了,刚才柳依依让张林夕解開了扣子。

“你走前面。”柳依依闪身让我先走,其实扣子那点小事根本没必要在意的。我们很快找到了公厕,柳依依抽出一张卫生纸后把手提包交给了我,我站在路边等她。和煦的阳光晒在我身上,看着行人脸上幸福的表情,一股恋爱的气味就这样在我心底燃烧了起来。

过了一泡尿的工夫柳依依重新出现,我们两人沿着湖边散步,湖边的风特别大,柳依依的长发随风飞舞,她的两只手还要紧紧地压住短裙。这段路走得有些艰难,我们朝着树林走去,风渐渐地变小,我们走了更窄的岔路,路边不再有鲜花,是一片没怎么打理的杂乱角落。

“杜奇,等到某一天,你会去完美天堂吗?”四周不再有别人,这是属于我们的大自然,我正沉浸在紧张的甜蜜情绪中,柳依依转头问我。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们停下了脚步,我看着柳依依,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

“其实,我已经在里面了。”我说,不想对柳依依隐瞒任何事情。

“在里面了。”柳依依不太理解,“在完美天堂里面吗?”

“是的,一般人要死了以后才能进去,不过我走了后门。”我坦诚地说。

“还能这样,可是,既然在尘世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在天堂放一个分身呢,做一个大脑备份就好了呀。”柳依依困惑地看着我。

“是啊,但是我要去天堂执行任务,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有钱了吗?就是因为帮别人去做任务。”我完全不经思考地说出一切,爱情就像磁铁一样把秘密全部吸出。

“什么任务?”柳依依好奇地问。

“毁灭天堂。”我说。

“为什么要毁灭天堂?”柳依依十分震惊。

“我只负责执行任务,那些有钱人常常有一些特别的想法,不过其实是一时冲动,现在好了,我的雇主后悔了,所以我现在白挣了钱,任务取消了。”我忍不住笑了笑。

“哦,那就好。”柳依依松了口气。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关心天堂?”我诧异地看着柳依依。

“我要去天堂啊。”柳依依笑着说,她尽量让自己的笑声显得开心,但是我还是听出了一丝苦涩。

“确实很多人都去,反正去扫描做个备份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更新记忆,第一次更新是免费的。”我对天堂生活早就有完美的计划,“里面有各种套餐,我就准备给天堂里的杜奇升级一下,去海边买一个小别墅,然后在我快死的时候去更新一下记忆,这样我就算是永生了。”

我算过,现在有三百万,为老爸老妈准备四十万,我已经在里面了所以省下二十万,海滨别墅两百万,再买几个女仆和保镖,女仆一个十万,保镖一个五万,诧异的是,我居然从来没有考虑过柳依依也会去天堂。

“杜奇,其实我想和你谈谈,你可以给我二十万吗,我……我可以卖给你,一次一万,可以吗?”柳依依紧张地说,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她低着头,我忽然发现她的身体是那样单薄。

我没有说话,说不出话,看了一眼她的身体就不敢再看,大脑一片空白,晃晃悠悠几乎晕厥。她等待着我的回答,又补充着说:“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医生说要做换心手术,可是手术的费用要三十多万,手术还不能保证成功,即使成功也只能维持十年,所以我希望扫描自己的大脑,去完美天堂生活。我想通了,既然我的生命在天堂,这个身体就不算什么,所以我愿意……卖给你。”

我全身发软,脚底好像破了洞,全身的力气像水一样漏出,强烈的绝望终于把我彻底击倒。我跪在了柳依依的脚前,我再也不想顾忌,我说出最真实的想法。

“依依,即使你从来不喜欢我,即使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愿意什么都给你。你不用卖啊,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多爱你吗?我们现在就回学校,我马上给你四十万,给你买一个还可以的套餐。”

“杜奇,你不能喜欢我,我是马上要死的人。”柳依依也一起跪下,她哽咽着,她柔弱的膝盖直接和地面接触,她会疼的。我赶紧把她扶了起来,看着她膝盖上的血印,我无比的心疼。

“那有什么,现在谁会死,都不会死,我已经在天堂了,实在不行我们就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抱住了柳依依,她现在就像一块冰一样脆弱,我一时激动抱得太紧,她身上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你要在尘世继续好好地生活,我会给你介绍女朋友的,我去天堂以后,会找到杜奇的,那就是你哦。”柳依依把脸靠在我的肩上,原来她是爱我的,她以前之所以拒绝我,是因为太爱我。

“我不要女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想到天堂里的我可以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满足了。”我把脸埋进她的长发,呼吸着她身上的青草香,“如果哪天你在尘世的生命结束了,我会马上自杀。”

“说什么呢,你要好好地活着。”柳依依拍着我的背说。

柳依依的态度让我更加感动,她是这样的在乎我,虽然以前从来没发现她也会关心我。

回到学校,我让柳依依在楼下等我,到宿舍拉出了藏有两百万的行李箱,我决定给柳依依办一个两百万的捆绑式套餐,因为柳依依一旦去了天堂就会和杜奇在一起,所以这份套餐杜奇也可以一起享用。

我们立刻打车前往基也市,我在路上给宋德南发了一条微信,“天堂没问题吧?”

“基本没有问题。”宋德南回答。

“还有一些小问题吗?”我有些担忧地问。

“对手逃跑了,所以还不算彻底解决。”

“天堂没问题就行。”我说。

“那是绝对没问题的。”宋德南肯定地回答。

2

赶到基也市的时候是中午一点,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餐馆,柳依依要了一份西红柿鸡蛋面,我要了一份牛肉炒面,虽然不是标准的饭点,周围却有不少顾客,感觉他们都是来医院扫描自己大脑的。

“欠你那么多,我觉得自己死也不安心啊。”柳依依苦恼地说,“不要四十万的套餐了,二十万的标配就好。”

“依依,你知道这个箱子里有多少钱吗?”我神秘地笑笑,“我要给我们两人办一个两百万的套餐,不是给你一个人办的,所以你不要觉得欠我什么。”

“啊?”柳依依震惊地看着我,“两百万,我们两人?”

“是啊。”我忍不住甜蜜地笑着,服务员用一个托盘把我们两人的食物一起端来,等服务员走了以后我才继续说话,“天堂套餐有一个绑定功能,当你的新生命准备启用那个套餐时,系统会找杜奇确认,他同意绑定的话,你们两人,哦,我们两人,就可以一起享用套餐了。”

“如果他拒绝呢?”柳依依问。

“他不会拒绝的,他如果拒绝的话,他就不是我了。”我一边吃着面一边傻笑着说。柳依依夹起一筷子的面却没有动嘴,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没问题的,你放心。”我补充说,“如果他拒绝的话,也不会影响你的新生命,只是套餐变成一百万的。”

“我主要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柳依依抬头看着我,“毕竟你和天堂里的杜奇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你为我和他花那么多的钱,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不会啊,他就是我。”我傻笑着说,“真的就是我,我观察他很久了,确实和我一模一样。”

“好吧,可能我死了以后就会理解了。”柳依依困惑地开始吃面,她吃面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速度却又不慢,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淑女都有經过刻苦的训练吧。

完美天堂虽然业务繁忙,下午却坚持三点才上班。我和柳依依走在大街上,秋老虎晒得人头昏眼花。一辆摩托赛车轰鸣着从路上飞驰而过,十秒后又来了第二辆,现在不要命的人很多,大概都有备份自己的分身在天堂。还好完美天堂后来规定犯罪分子不能启动天堂的生命,否则铤而走险从事犯罪活动的人会更加猖狂。

柳依依拉起我的手,指着对面的酒店说:“我们就去那里住吧。”

“可是,可是……”我支支吾吾地握紧柳依依的手,希望她不要向前走。

“不要可是啦,我已经是你女朋友了哦。”柳依依笑着说,正好换成行人的绿灯,而且看样子不会有第三辆赛车,柳依依用力把我拽过了马路。

“你带身份证了吗?”我问柳依依,她正准备走进酒店的旋转门。

“我带了,对了,你有带吗?”柳依依回头问。

“我……没带。”我无奈地说,为了开具死亡证明,我的身份证已经交给公安机关销毁。

“那也没关系,有一次我们宿舍四个人出去玩,只用了两个人的身份证开一个标间,另外两个人过一会儿再来就可以了,所以,你先在附近走走,等我的微信。”

柳依依调皮地笑笑,径直走进了酒店,她高挑的背影嵌在旋转门的玻璃后显得很梦幻,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正出神地望着旋转门,忽然有人撞在我的身上,是一个大叔,他骂了一句:“哪里来的神经病,站在这里挡路。”

我震惊地看看自己所站的位置,又看着那位大叔走远,他低着头看手机。他的道路在手机里面,他走在尘世的身体只是一个分身。

我在酒店附带的小花园里找到一片树荫,这里还有一对老年人坐在地上。我嫌地脏所以站着,和两个老人距离两三米,还是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哎,让他们骂去吧,不要多想了。”老爷爷说,看样子是在安慰老太太。

“能不想吗?”老太太的口气十分苦恼,“他们怎么办啊。”

“不是说了吗,他们都年轻,以后也能挣到那么多钱的。”老爷爷坚决地说,“我们还留那么大的房子给他们呢,大不了让他们卖了。”

“现在房子听说也卖不了多少钱了。”老太太说,自从完美天堂受到普遍认可之后,房价就不停地跌,大家一下子失去了买房的热情,这就是敏姐濒临破产的主要原因。

“咱俩是活不长了,要赶紧的,这种事情不能让着年轻人,别的都能让,这个不能让,明白了没有,这可是命啊,命!”老爷爷用发抖的手掏出一根烟点上,估计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应该由子孙送来完美天堂做扫描才是,不过看样子他们是偷偷来这里的。

我的手机发出了一次震动,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打开屏幕一看,柳依依说:“来,房号2666,在26楼。”

2666?这不是柳依依正在读的那个五卷本大部头的书名吗?这一年来每次在阅览室找到柳依依的时候都能在桌上看见那本书,我带着一本《局外人》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从第一卷读到第三卷,跳过第四卷直接读第五卷,她的进度我全都知道。我曾经问她这书名什么意思,她说2666是世界末日那一年,我说这个期限还挺乐观的嘛。

我忐忑地走进酒店。拉着行李箱的我看起来很像一个准备入住的客人,虽然没有工作人员阻拦我,可是坐电梯却需要房卡。柳依依住在26楼,难道要爬楼梯上去不成?等我爬上了26楼,大概世界末日真的已经到了。

我正站在电梯门前发呆,还好身后来了一个客人,他把房卡一贴,电梯门为我们打开了。我跟在别人身后进了电梯,真有一种做间谍的感觉。

我终于敲响了柳依依的房门,她订的是两张床的标间。看到两张床的时候我既失落又有些莫名的庆幸,想起上午她说要卖给我,那简直是噩梦。如果我和她发生了什么,那么纯洁的爱情就要成为龌龊的买卖了。

“快睡吧,我设好闹钟了。”柳依依笑着说,自己和衣钻进了被窝。

“好。”我放心地脱掉鞋子,在被子里脱去牛仔裤,转头看着闭上眼睛的柳依依,她的鼻子尖尖的,她的眼睛长长的,她的嘴角天然带着微笑,她就是童话里最纯洁的睡美人,可惜她患上了那么严重的心脏病,等大脑扫描完毕,我还是要劝她做换心手术,我还有一百万,留下四十万给爸妈,有六十万可以做两次换心,我可以把她多留住二十年。

如果不扫描大脑呢?或者只花二十万做扫描,这样换心手术就可以多做许多次,柳依依可以更久地留在尘世。天堂里的杜奇真的是我吗?难道现在活在尘世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吗?我开始犹豫了,开始后悔了,让柳依依嫁给天堂里的杜奇,确实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就像柳依依说的,感觉怪怪的。

“你怎么还不睡?”柳依依笑着问,原来她透过眼皮的缝隙看到了我。

“依依,想到你有一天可能会离开,我就觉得很伤感。”我说。

“可是我会在天堂找到你的呀,我们会在天堂重逢。”柳依依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可是你还是离开了我,这种离开的感觉是真实的,重逢的感觉我却体会不到了。”说着我居然流出了眼泪。

“好啦。”柳依依掀开被子,轻盈地蹲到我床前,帮我擦去泪水,泪水却因此越流越多。

“依依,扫描完大脑,换心手术还是继续做,好不好?”我声音哽咽,恳求地说。

“可是我真的受够了,死亡一直威胁着我,从早到晚跟着我,连睡觉都不安稳,发作起来又非常难受,你知道濒死感是什么吗?发作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柳依依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口,“去了天堂,我就可以从死亡的压迫中解脱。”

我点了点头,她的话有道理,我也不希望她受死亡的折磨,想留下她是我的自私,只能寄希望于她以后能改变想法,她对尘世不可能完全没有依恋,她也许还能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那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颤抖着声音说:“先睡觉吧,扫描完再慢慢商量。”

3

下午我们去完美天堂挂号,柳依依通过了体检,要开始一段为期三天的扫描流程。她办了住院,她的单人房间在枕头处有一个巨大的钢罩,接下来的时间她要分阶段让自己的大脑接受钢罩的扫描。

“原來酒店的房间是帮我开的。”我笑着说。

“对啊,不过你可以回学校的,还要上课呢。”柳依依把房卡递给我。

“不回去了,我就在附近玩几天。”三天后我要和柳依依一起选套餐,如果回学校的话还要再跑一趟,而且我就想呆在柳依依的身边。这套扫描流程我很熟悉,柳依依每天会有三小时的休息时间,如果那些时间她都能看见我,那么我在她的记忆中就有更特别的地位。

柳依依去了一趟卫生间,穿好成人纸尿裤后就开始扫描。她躺到床上,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对她挥了挥手,又觉得不恰当,在她记忆的这个节点留下告别的画面似乎不太吉利,可是没办法,钢罩已经挡住了她的脸,护士也把我请出了房间。

我乘电梯下到一楼,看到一个强壮的男人正在拉拽两个老人,仔细一看吓我一跳,正是中午在花园树荫下看到的那一对老伴。

两个老人向后滑行,年轻人把手插入他们的腋下,虽然走得艰难却也速度不慢,老爷爷愤怒地呻吟着,老太太泣不成声。

即将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两个保安堵住了年轻人的道路,我也赶到了他们身边,保安说:“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家的老人,不懂事,我拉回去教育教育。”年轻人喘着气说,带着威胁的口气,“你们快让开,别管我们家的事。”

“既然在我们医院,就是我们的事。”保安威严地说,握紧拳头毫不示弱。

“不孝孙,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育你爷爷。”老爷爷趁乱挣脱了年轻人的控制,保安机敏地挡到老人和年轻人中间,把老爷爷保护起来。

“你们想钱想疯了吧,一群骗子。”年轻人指着保安大骂,“看到我爷爷那个包了吧,那里面估计有四十万,还好我爸发现早,叫我赶紧来这里,不然钱就被你们骗走了。”

“不孝孙,这些钱是谁的,都是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老爷爷粗哑着声音喊。

“不对吧,有三十万是我爸的钱。”年轻人冷笑着说。

“你爸不是我生我养的吗?他娶媳妇的时候……”

“别算那么远的账,反正那钱是我爸的,我今天必须把钱拿回去,你爱回去不回去都可以。”年轻人理直气壮地说,摇了摇他奶奶的手臂,“奶奶你劝劝爷爷,我是要带你回去的,你劝爷爷也一起回去,这里都是骗子,那些高科技的东西你们懂吗,都是他们吹的牛,奶奶你是信我还是信别人。”

“老伴啊,咱俩还是回去吧,该死就得死啊,哪能一直活着呢,留着钱还能过几年好日子呀。”老奶奶哭着喊着,保安大概觉得这帮人影响不好,干脆撤掉了对老爷爷的保护,年轻人冲上去拉住了爷爷,把他拽出了医院。

两个保安无奈地摇头,围观人群同样唏嘘不已,那孙子是活生生地断了老人的永生路。赤裸裸的暴力就发生在眼前,是金钱限制了生命的长度。

走到医院门口,晒着尘世的太阳,我给宋德南发了一条微信:“我在你们公司旁边,能去找你吗?”

“我在外地,晚上回来,八点见面可以吗?”宋德南说,还补充了一条,“正好也想找你。”

“好的,八点见,我就住在你们公司旁边。”宋德南也想找我,这让我有些意外,我是想求他解救杜奇的,杜奇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他完全失去了自由,那么柳依依去天堂以后就没办法结婚了。

我在街上乱走,看到一个牌子写着“名著书店”,觉得去看看书打发时间也不错,却在附近找不到一家能称之为书店的店铺,再仔细看那牌子,原来“名著书店”四个字下面有一个褪了色的箭头,我根据箭头指示走进小巷当中。

书店还挺大,看样子是由一栋洋楼改造的,里面全部是文学作品,大概都是书店老板心目中的名著吧。里面冷冷清清没有客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应该是店员。

我把书店四层走了一遍,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安详静谧的感觉相当不错。我最终留在二楼,这里有一个挺有趣的书架叫“动物区”,我看见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白鲸》,是一个之前没见过的版本。我抽出来翻了翻,就像在街上看见换了发型的老朋友,又亲切又新鲜。

不过我不可能再买一本《白鲸》,其实一本书也不想买,但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最后挑了一本特别薄的《大象旅行记》。

走出书店的时候天色已晚,虽然不饿却去吃了一顿快餐,回房间后把书一丢看起了电视,换了一百多个频道都没看到喜欢的节目,干脆拿起《大象旅行记》坐电梯到顶楼,提前到达和宋德南约好的咖啡厅。

咖啡厅里没有其他客人,到处都是玻璃制品,玻璃的桌面,大大的落地窗占据整面墙,连地板都是磨砂钢化玻璃,更不用说那些花瓶杯子之类的玻璃器皿,我想象自己在这样的空间里反射出无数的影子,每一块玻璃中都有我的分身。

“你们不能放点音乐吗?”我问从我身边走过的男服务员。

“哦,好的,没问题。”他去前台打开电脑,结果开机音乐突兀地从音箱里传出,这么一搞有种出戏的感觉。虽然在咖啡厅听音乐的人都知道音乐不是现场演奏的,但是一旦清楚是电脑播放之后还是有些失望。

听着不知道名字的钢琴曲,读着一头印度象从葡萄牙走向奥地利的故事,大象按照大象的节奏前进,护送它的人也只能按照大象的节奏前进,这是发生在16世纪的故事,我想起村上春树的一篇小说《象的失踪》,在我们这个现代社会,大象再也不能用大象的节奏前进。

把书翻过去五页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刷一下朋友圈,又看看订阅号有没有感兴趣的消息。读书是落后于时代的,特别是读桌上这本落后于时代的书,而手机里不断更新的消息多么及时。

我读了一篇关于灵魂与睾丸的推送,结果是标题党,读到最后也没有答案,留言板第一条写着“沙发是我的”,那抢沙发的人以为第一个留言就意味着自己比别人更前沿,也许是真的更前沿也未可知。

八点宋德南准时出现,咖啡厅里没有其他客人,他利索地坐到我面前的座位,女服务员把他点的拿铁端来后宋德南说:“你们都下班吧,我谈点事情,还有,把音乐关了。”

“是。”女服务员乖乖地离开,对另外三个服务员吩咐一番,音箱里丧气地发出关机音乐,服务员们关上玻璃大门走了。外面的杂音彻底消失,咖啡厅里死一般寂静。

“这咖啡厅该不是你开的吧?”我诧异地问。

“这酒店是公司的。”宋德南坦然地说,“你住店如果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比如没有身份证有不方便的地方。”

“没事,我有房卡,只要他们别来查我身份证就行。”我端起面前的卡布奇诺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你说本来也想找我,是什么事情呢?”

“想请你更新一下杜奇的记忆。”宋德南微笑着说,虽然口气一如既往的严肃,却隐含着一丝客气,看来是真的想拜托我。

“第一次更新,是免费的吧?”我说。

“那当然,你是自己人,更新几次都免费。”宋德南笑着说,笑起来显得格外亲切,“沈总正在考察你,说不定你有一天可以成为他的助理。”

“沈沉吗,他不是去天堂了吗?”我不由自主环顾四周,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恐怖,一个死去的人正在考察我,还准备让我当他的助理。

“沈总在天堂依然可以指挥工作,他可以看到这个尘世,他可以找我们开会,也可以随时给我们发出指令,他知道你的情报救了完美天堂,最重要的是救了他,所以他很看重你。”

“有点可怕。”我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宋德南认真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他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一丝恐惧,难道他也怕沈沉?

“耶稣说过,神之物当归神,凯撒之物当归凯撒。”宋德南小声地说,“我认为边界是很重要的,所以世界上才有那么多围墙,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道防盗门,每个房间也都有门,这就是边界,没有边界,世界就要混乱一片,你觉得呢?”

“没错啊,当然要有边界。”我说,感觉宋德南话里有话。

“天堂和尘世要不要边界?”宋德南问。

“要,如果没有边界,那就全乱套了。”我十分确定地说。

“嗯。”宋德南点了点头,“我很希望你更新一下杜奇的记忆,这样天堂里的杜奇会更了解现在的形势,现在的形势就是边界正在消失。”

我吃惊地看着宋德南,他依然一脸正气,那应该不是装出来的正气,他这个人有自己的原则,他不是沈沉的走狗,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沈沉的危险,虽然那个老态龙钟的沈沉看起来十分无害,但是沒有身体的束缚之后说不定他会像蝌蚪变青蛙那样完全变态。

“沈总也希望杜奇更新记忆,这样可以让杜奇彻底忘记病毒代码,沈总更信任现在的你。”宋德南说。

“他怎么还是不放心,杜奇是真的忘了。”我笑着说,没想到沈沉到现在还怕这个。

“可是天堂里的杜奇说他还记得,他现在和画廊岛的主人成天混在一起,他们两个准备在天堂干一番事业,画廊岛的主人就是看重他的通灵诗,杜奇现在写出了一部分,画廊岛的主人拿着那部分来威胁我们,他不想当画廊岛的主人了,他还想当亚洲的主人。”宋德南苦笑着说,对画廊岛主的野心感到十分无奈。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我以为杜奇被藏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在画廊岛骗吃骗喝,是不是还把女仆骗到手了。”

“确实送了两个给他。”

“哈哈,不错啊,杜奇那个人我了解,他肯定是骗人的,你们放心。”我打着包票说,说完才意识到是在自黑。

“根据我对天堂杜奇的观察,我认为你是一个目标很坚定的人,很有原则的人,一个正直的人,我猜你曾经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宋德南微笑地看着我,我吃惊地看着他。

“哈哈哈。”我晃过神来大笑三声,没想到和宋德南聊天会这么开心,笑得我肚子疼,“那都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我知道理想主义者一旦转身就是彻底的虚无,我觉得你只转到一半,曲教授在我这里,你重新背一下代码,然后去更新。”宋德南恳切地看着我,“天堂里的杜奇是地球的保险丝,如果天堂要隔离尘世然后控制尘世,也许杜奇可以拯救地球。”

“隔离尘世?就是不让尘世的人进天堂吗?”我惊讶地问。

“没错,我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能免费上天堂,可是我认为完美天堂现在正往隔离尘世的方向发展,如果隔离了尘世,那就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彻底变质,成为一个权力机器,这台机器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足以控制人类,当真实人被虚拟人彻底控制,谁真实谁虚拟就要重新界定了。”宋德南压低了声音,口气显得很恐怖。

我震惊地看着宋德南,原来事情有这么严重,原来杜奇还能担负这么光荣的使命,原来宋德南是希望杜奇记住代码的,宋德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是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万一我去告密怎么办?所以他是信任我的,原来我还是值得信任的。

“哈哈哈。”沉思片刻,我又假装无赖地笑起来,是真的无赖也不一定,这笑声把宋德南吓了一跳,“更新记忆啊,可以的,哎呀,多少钱?”

宋德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你又来这一套,两百万够吗?”

“够够,给我两百万,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搓着手,钱都是沈沉的,不要白不要。

4

隔天上午九点,宋德南亲自开车拉着我去找曲教授。几天前曲教授去天堂准备植入病毒时被宋德南埋伏的枪手劫持,那个临时上任的新总裁仓皇逃跑,根本顾不上曲教授,他逃跑后原本想召集手下反扑,结果宋德南提前一步公布了十一号助理杀害沈沉的事实,公司的安全部门效忠于沈总,他们反而开始搜捕那位所谓的新总裁。

宋德南把车开到一个偏僻的小区,地下车库的入口有五个保安站岗,一见宋德南就拉起路障,我笑着说:“我知道,这个小区也是你们公司的。”

“不是的。”宋德南意外地说,“只是昨天刚把物业管理权买下来而已。”

小区看起来很普通,没有超过五层的楼房,没有电梯,中心是一片草地,草虽然没有绿到赏心悦目的程度,平整的样子却让人很想躺上去睡上三十分钟。

我跟在宋德南的身后打了一个哈欠,看着宋德南那挺直的背,再看看自己半年没洗过的脏球鞋,明白我和他确实不是一种人。对了,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活人,虽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死人。

我们上了楼梯,在四楼停步。我气喘吁吁,宋德南呼吸平稳,他按响门铃,是曲教授亲自来开门。

我本以为曲教授是被软禁了,可是从他对我亲切的笑容看来一点失去自由的感觉都没有。

客厅里到处丢着书,曲教授按照待客之道给我们烧水泡茶,忙前忙后的样子十分自然,我越发觉得这套房子就是曲教授自己的家。

“曲教授,最近有跟敏姐联系吗?”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哈哈,没有,我老啦,要告老还乡啦,也该隐退了。”曲教授轻松地说,他早就退休好几年了,也不接受大学的返聘,为了毁灭天堂跟敏姐合作,现在功败垂成,准备躲进小楼自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

“我今天是作为一个司机来的,所以你们先聊,我过一会儿再来接杜奇。”宋德南喝了一口乌龙茶,把茶杯一放居然起身告辞,曲教授客气地把他送到门外。我不明白他既然只是当司机,又何必上楼?难道只是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

“曲教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曲教授关好门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把我关在自己家里,小区的保安全换了,我一出门就有保安光明正大地跟踪,现在没办法,先呆在家里看看书。”曲教授无奈地说。

“您刚才说要隐退是开玩笑的吧?”我担心地问。

“半真半假吧,現在看来是完全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希望天堂里的杜奇忽然超水平发挥啦。”曲教授苦笑着说,他也知道杜奇是彻底把通灵诗给忘了。

“曲教授,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看着茶杯里的乌龙茶,那茶色真是高深莫测。

“什么机会,说来听听。”曲教授有些好奇,不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完美天堂要我去更新一下杜奇的记忆,沈沉对杜奇还是不放心,因为杜奇在天堂跟人说自己有一首能毁灭世界的诗,而且还确实想起了一部分。沈沉很确定现在的我已经把诗忘了,所以让我去更新一下,就是空白覆盖。结果没想到他手下还藏着另一个叛徒,就是刚才送我来的那个,他希望我们尽快毁灭天堂,把复活的沈沉干掉。”

曲教授皱着眉头看着我,表情变得非常认真,他的大脑此时似乎在剧烈地运转,也许他在思考是否要相信我,是否还要最后再冒险一次。

“沈沉那小子就喜欢把规则定死,不设置‘删除功能,更新记忆的时候还必须检验记忆重合度,他要是能删除,杜奇就没了,如果能随便更新,就能用别人的记忆把杜奇替换了。”曲教授说,“看在他这么有原则的分上,我本来觉得他是非常负责任的好学生,但是完美天堂还是太危险了,越讲原则越危险,我预测,他会用自己的一套原则来规范所有人,那时候就是人类的末日。”

“如果他的原则都是好的呢,您看他设计的这两个原则多好,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天堂用户,保证了永生的可靠。”我困惑地说。

“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沈沉的权力是不受监督的,所以,他的原则,他的负责,最后都只会沦为控制别人的野心,控制的极致会让所有人失去自由。死亡原本是解脱的良药,可是在那个世界,连这个良药都没有,那难道不是地狱吗?”曲教授忧心忡忡地看着前方,他考虑得很远,可是对于我来说,现成的两百万最重要。

“既然这样,曲教授,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呀。我就要去更新记忆了,您把通灵诗交给我,我背下来,杜奇的记忆更新完毕,天堂就可以马上毁灭。”我的口气格外坚决,为了掩盖这句话里谎言的成分。记忆更新完毕并不会马上毁灭天堂,宋德南是让我去做“保险丝”的,如果我立刻毁灭,宋德南估计要杀了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怕你会犹豫,你没有理想,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理想。”曲教授口气十分失望,“之前给你两百万的时候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了钱会认真做事,结果还是失败了,居然忘了,现在我没办法给你钱了,你还能完成得了任务吗……”

我“霍”地站起,努力激发出久违的愤怒:“曲教授,您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既然接受了任务,就要把任务完成,敏姐还扣着我一百万,只有完成之后才能给我,所以我才来找您。我没有理想没错,但是我有梦想,我要赚很多的钱,让爸妈过上好日子,追上喜欢的女生……”

曲教授咯咯地笑了,整张脸揉成一团:“哦哈哈,好,很好,我忘了还有一百万没给你,这样我就放心了,我马上给你代码,你让刚才那个家伙晚上再来,一个白天应该能背下来吧。”

“可以,毕竟以前背过嘛。”我重新坐下,心里松了口气,给宋德南发了一条消息,“晚上再来找我,教授愿意让我背代码了。”

曲教授进书房折腾了五分钟,拿出六张不同规格的纸,排好顺序后交给我,纸张都压得很平,大概是从书页里抽出来的。

曲教授拿出纸笔坐在我对面,想了想又把笔放下说:“你先背吧,背完以后我再把最后一段写给你,还有,把手机给我。”

我乖乖交出手机,问曲教授:“最后还是要考试吗?”

“当然。”曲教授严厉地说,“你这种学生我见得多了,不考试就什么都学不会。”

我点着头,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如果每次背书都有机会拿到两百万,那么就算把《中国古代文学史》整套背下来我也义不容辞的。

5

曲教授人还不错,晚饭时间给我做了一份酱油炒饭,真的是炒过的,并非直接把酱油倒入白米饭。虽然除了酱油和白米饭之外没有菜叶牛肉鸡蛋之类的东西。

曲教授吃的和我一样,估计他平时也这么生活,单身老人的境况确实不好。他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气就喝下半杯。

“为什么不娶一个女学生做老婆?”我问曲教授,问题有些冒昧,但是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们系就有几个老师完成了婚姻的换代更新,这是很平常的事。

“都快死的人了,还搞那么多麻烦事干什么?”曲教授反问。

“曲教授,您真的不怕死吗?”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加好奇,如果天堂真的被毁灭,曲教授就是终结人类永生梦想的罪魁,而杜奇只能算是罪魁手下的小弟。

“当然会有一点怕,但是人必须要死,这是铁律。我曾经和沈沉谈过,希望他设置一个自我休眠的功能,比如天堂用户觉得活得受不了的时候,可以自己决定休眠几年,这就像轮回投胎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解脱生存之苦。但是沈沉拒绝了,这让我更加怀疑那家伙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正如马尔库塞说的,绝对的科技必然导致绝对的统治。”

“这种绝对的统治有意思吗?”我不解地问。

“当你有机会统治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有意思,而且是越来越有意思。”曲教授冷笑着说,“这也是铁律。”

我觉得曲教授和他的学生沈沉一样太相信原则,动不动就是铁律。“曲教授,其实,只要愿意被统治,只要感觉不到自己被统治,就不算被统治了,而绝对的统治一定能做到不知不觉,或者让被统治的人乐趣无穷,举个例子,你以为被鞭打是很痛的,但是对于受虐狂来说,那可是非常爽的……”

“什么!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吗?”曲教授把筷子拍在桌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啊哈哈。”我傻笑着,惭愧地低下头,“没有没有,我是比较丧的那一类,大多数年轻人都很上进的,您放心。”

听我这么说,曲教授脸色有所缓和,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让杜奇去天堂做一个诗人吗?”

“因为他是中文系的,做这个比较方便。”我肯定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诗人在这个时代显得可笑,因为诗很不实用。语言是人类最早发明的技术,其他技术的传承也有賴于语言这种技术的帮助,所以语言是最基本的技术,而诗这个东西最奇妙之处在于让语言技术向审美的方向发展。技术的进步让人类越来越机械化,诗是最后的一点灵性,就像海德格尔说的,诗可以让人回归家园,回归本真的存在。杜奇作为一个诗人,他的使命就是摧毁那个用计算机语言创造的科技天堂,让人类回归家园。”曲教授苦口婆心地说。

“回归家园有什么用吗,家园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处?”我好奇地问。

曲教授看着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时间我怀疑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最后他点了点头,说:“确实没什么用,但是什么东西都按照有什么用去想的话,人又何必活着呢。”

“曲教授,我懂了,就是要活得有意义,要不然活再久也是白活,我会记住诗人的使命的,就是回归家园,回归本真的存在,是吧?至少在扫描之前一定记得。”我对曲教授做了保证。他跟我说这么多,都是说给天堂杜奇听的,实际上与我无关。在我看来,只要所有人都把假的当作真的,那么假的自然就真了。完美天堂之所以不能成真,完全是曲教授这帮老顽固的怀疑造成的。

“那就好,赶紧吃完继续背,盘子我来洗。”曲教授无力地说,听口气他已经放心了许多,虽然还是忧心忡忡。

我慌忙把最后两口酱油炒饭扫进嘴里,把盘子推到一边,曲教授把盘子接过,让曲教授帮忙洗盘子我实在过意不去,他已经很累了。其实他就是被自己那些奇怪的思想给害了,我要是和他一样有一个像沈沉这么厉害的学生,那肯定要跟着学生吃香的喝辣的,自己的学生统治全人类不是很好吗,难道不会跟着一起有点成就感吗?

曲教授去厨房洗盘子,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我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不过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把两百万赚到手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还好厨房水声很大,曲教授听不到我的笑声。最近总是忽然哭忽然笑,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人格分裂的先兆。

我一向钦佩软件工程师,软件是世界的灵魂,他们是灵魂工程师,我同样钦佩黑客,他们用计算机语言谋杀灵魂,魔鬼撒旦就是一个黑客,他是上帝最好的搭档,没有了撒旦,上帝的生活将百无聊赖,可以让天堂杜奇拥有撒旦之力,我感到十分满足。

我终于在十点多的时候默写出能毁灭天堂的“通灵诗”,曲教授看完我的作业后冷冷地笑了,他说:“非常好,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但愿一切顺利。”

“哈哈哈。”我傻笑起来,接过之前被没收的手机,我决定跟曲教授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次更新记忆到底是什么意义,不知道结果会帮到哪边,就像一开始的时候一样,我只是一个运载信息的工具。”

“你什么意思?”曲教授威胁地问。

“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已经没有能力分清。说实话,我觉得完美天堂挺好的,但是您的铁律却认为它不好,我相信您的铁律,也相信完美天堂,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更新记忆以后,天堂里的杜奇要见机行事。曲教授,您不要生气。”我看曲教授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恐怖,赶紧掐住话头,“曲教授,我先走了。”

一个茶杯向我飞来,我闪身躲过,身后发出破碎的响声。曲教授瞪大的眼球十分可怕,他干哑的声音十分惊悚:“见机行事?你分不清好坏,怎么见机行事?当你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你就会觉得那里是真的,因为求生的本能,你不可能毁灭那个世界,所以,我已经知道你最后的下场,你是一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是,是。”我抱歉地点头,心脏怦怦直跳,“曲教授,您照顾好身体,我先走了。”

我后退地离开,避免被曲教授攻击。他确实操起了茶壶,在我拉开铁门的空隙茶壶飞了过来,我赶紧伸出双手接住,小心地把茶壶放在地上。

“曲教授,保重。”我告别完毕关上铁门,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楼梯转角掏出手机,把通灵诗记在手机记事本里,免得睡过一觉忘记。

记录完毕,我在手机上叫了一辆快车,目的地选了酒店,坐进车后才给宋德南发微信:“我背完了,现在已经上车,不用来接我。”

“你直接来医院,我在门口等你。”宋德南回答。

“这么着急吗?”我问。

“夜长梦多,对了,你不要把代码写进手机。”宋德南说。

“我已经写了,不会怎么样啊。”保存代码的瞬间我也有点担心,该不会合成病毒把手机系统破坏吧,不过带着试试的心态我还是保存了,根本没效果。

“马上删除,避免泄密。”宋德南说。

有这么敏感吗?我打开文件夹,把那个文档删除,既然扫描要马上开始,确实也没必要记在手机里。

我让快车司机把车停在完美天堂医院,宋德南果然已经站在那里,门前绿色的灯光照着他,看起来像个幽灵。我一下车他就拉住我的手臂,拽着我走进空荡荡的大厅。

广阔的大厅亮着惨白的日光灯,宋德南的皮鞋声在回荡,那感觉就像四周有人正在走来,却看不见人影。

宋德南放开了我的手臂,我无声地跟在他的身边。我们走过一个拐角,进入一个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门,有的门开着,像黑暗的洞穴。

不远处忽然有两个黑衣人走出,我迅速躲到宋德南的身后,心想对方如果开枪我应该躲进开着门的房间,虽然里面依然是死路一条。

没有那么危险,都是自己人,打开电梯在此等候,我们四人走进电梯,其中一个黑衣人说:“安保全部布置完毕。”

宋德南威严地点了点头,我拿下宽边眼镜用衬衫下摆擦拭镜片,重新戴上眼镜时电梯到了六楼,随着铛的一声钢门分开,黑衣人先走,迅速散开站在电梯两旁,我狐假虎威地跟着宋德南走出电梯,一股英雄气概涌上心头,此情此景放在电影里肯定有电吉他制造出的紧张音效,架子鼓也打得震天响。

宋德南把我带进一个大房间,这里比普通房间多了两张沙发和一台电视,扫描设备和普通房间没有区别,无非是一个大钢罩。

医生和护士都准备完毕,宋德南的手机响起,我就站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已经拿到了那个病毒代码,估计不用理那个小子了。”

“哦,是吗,怎么拿到的?”宋德南用好奇的口气问。

“一直在监控他的手机,那个傻子把代码存到记事本里,哈哈,这不就拿到了吗。”那个男人嘲笑着说。

“有你的,可以啊。”宋德南赞许地说。

“所以你先别扫描,我现在报告沈总,问他怎么决定。”那个男人冷冷地说。

“好啊,本来就打算明天才扫描的。”宋德南平静地说。

“哈哈哈,真的吗,你们的微信聊天在我这里是直播的呀,你叫他马上去扫描……”电话那头猖狂地笑着。宋德南直接挂了手机,他对医生说:“赶紧,马上开始。”

“是。”医生恭敬地答应,看来这个医生是宋德南的亲信。例行体检就免了,我从护士手里接过纸尿裤,到卫生间穿好,脱掉鞋子躺到床上,把眼镜丢在一边。护士为我盖上一张柔软的被子,钢罩缓缓下落,我的眼前就黑暗一片。

宋德南走出了房间,门被关上,医生按下了开始的按钮。我的听觉被封闭,只听见脑中常常的耳鸣。

这耳鸣听起来像倒计时的嘀嘀声被拉长,上次扫描时听起来非常难受,这回都有心理准备,所以觉得没什么。唯一担心的是宋德南,万一沈沉发来指令要求杜奇的记忆不用更新,那么这次更新的成果就不会被载入,这一天的辛苦背书就算白费,简直就像势在必得的考试被取消,奖学金也没了着落。

不过宋德南这么慷慨大方的好人想必不会计较那两百万吧,该给我多少还是给我多少,这么一想我放心了许多,开始默背通灵诗,曲教授和宋德南这样的大人物都把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怎么说也得做到差不多吧。

耳鸣声越来越大,像一只困在我脑袋里的蝉,它虽然一动不动,却叫得越来越大声。我努力排除干扰地背着,代码在我眼前一行行浮现,可是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连蝉鸣声也忽然遥远,仿佛冬天真的来了—南方的冬天,省略了秋天。

这是正常现象,我知道自己即将昏迷,柳依依来了,真的是她吗?她惊恐地尖叫着,我的心脏被死亡的力量一手按住,柳依依对我大声地喊:“杜奇,你这个疯子,搞什么鬼,啊……”

6

杜奇那个疯子是搞什么鬼呢?为什么让柳依依那么恐懼?难道是要对她行什么不轨之事吗?还是说杜奇是真的疯了,准备自杀,或者杀人,又或者毁灭世界?

我醒来时正是清晨,去卫生间把纸尿裤脱掉,刷牙的时候想起博尔赫斯,他说只要还有牙刷存在就足以证明我们并未生活在天堂。洗手台有剃须刀片,但是我不会用那个东西,还好床头柜里有一个电动的。

镜子里的杜奇先把右脸刮干净,推着“嗡嗡”的剃须刀我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镜子里的杜奇左右颠倒?他的右脸应该是我的左脸,他的左脸应该是我的右脸,因为他站在我的对面呀。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的左脸和他的右脸相同,而自己的右脸和他的左脸相同呢?在屏幕里看杜奇就不会这样。

洗手台上有一个不锈钢指甲刀,闲着没事,我蹲到马桶前剪指甲,我本可以站在水池边剪的,但是那里有一面镜子。

也许是对指甲有什么严重的偏见,我认为这个东西和大小便是同类,比如剪指甲的时候最怕被人看见,剪进马桶理所应当,剪下之前还好,剪下以后怎么看怎么恶心,这一切特点都和大小便一样。

指甲这个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人是动物,就像查拉图斯特拉说的:“你们一路从虫进化成人,但你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仍然是虫,你们从前是猿猴,即便是现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

进化论很让人失望,为什么没有把指甲进化掉,手指甲就算了,毕竟还有点用处,脚趾甲则完全多余。可是至今都没有听说有人生来没有脚趾甲的,这都进化不掉,说明人类实在没有超越动物的可能。

每当想到自己有指甲我就不敢骄傲,每当想起柳依依也有指甲我就感到遗憾。扫描到天堂里去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吧,天使就是没有指甲又有翅膀的人,翅膀就不奢望了,只要去掉指甲,天堂人就是超人。

走出卫生间,我看到窗外好像在下雨,拉开窗户果然马上听到淅沥沥的雨声。空气有点冷,天色灰蒙蒙,斜对面就是我原本住下的酒店,雨水把行道树洗刷得很干净。

我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心想杜奇在天堂是吸不到空气的,他只有吸到空气的感觉,尘世人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定的优势。但是转念一想,我是否吸到空气真的重要吗,那只是我的感觉,杜奇只要感覺到自己有吸到空气也就够了。

“快关上!”刚打开门走进房间的护士向我扑来,她把窗玻璃向右一推,窗户还没完全关上就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个黑点撞在玻璃上,像一只苍蝇那样的黑点,力量却像一颗子弹。

护士关好了窗户,还小心地拉上了锁,她的小手发着抖,惊恐地说:“差一点啊,还好这防弹玻璃是真货。”

“铛铛铛铛。”防弹玻璃又被打了四下,这回声音很小,仿佛窗外有一只鬼魂在敲门,节奏很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开头。

“这真的是子弹吗?”我好奇地问,笑了笑,为了缓解一下恐怖的气氛。

“你还笑,真是个神经病,差点就没命了,要不是我来得及时。”护士愤怒地瞪着我。

“哎呀,美女救英雄啊。”我希望自己的口气能充满感激,但是忽然想起自己是一个死人。作为死人应该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感激之情像皮球泄气一样忽然消失。

“就你?也配叫什么英雄,狗熊吧。”护士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也不怪她,能看出我潜力的人很少,只有沈沉和宋德南这种级别的人才知道我的厉害。

护士是来给我送饭的,餐车还在门口,她没好气地把牛奶和面包摆在桌上就出门去了,一分钟后医生来看了窗户,摸了摸玻璃,那里根本没有裂缝,简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杜奇,以后不要开窗,也不要离开这层楼,外面很危险。”医生对我说。

“看来是有人不同意我们更新记忆?”我嘴里含着一大口牛奶问。

“这个不要紧,不管他们是否同意,我们都要把这次更新做好。”医生坚决地说。

“好,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把牛奶用力地吞下,心里空落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希望沈沉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料理后事,希望宋德南在我更新记忆后还能派人保护我,希望他不会过河拆桥,否则我怀疑自己一出门就要中弹身亡。

我可是一个开过死亡证明的人,一旦死掉,爸妈估计很难拿到我的遗产,只要能让我把遗产交割清楚,让我帮柳依依选好进入天堂的套餐,死亡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我最喜欢的《庄子》里有一个故事,说丽姬是守封疆人的女儿,晋国刚迎娶她的时候,她哭得衣服都湿透了,等她到了晋王的宫里,和国王同睡一床同吃美味,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所以我怎么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恋生呢,庄子的老婆死时庄子鼓盆而歌,庆祝老婆终于离苦得乐,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完美天堂,既然我就在天堂里面,还怕死的话就太屈从于动物本能了。

医生走后我打开电视,如果不是实在没事的话我是不会看什么电视的,更不会看几乎全是噩耗的国际新闻,什么恐怖袭击,什么爆发洪水,基本上都是这些没有意义的信息。

“美国国务卿拉班宣布:美国政府百分之八十的工作将由人工智能代理,此举将极大提高政府的办公效率,节省大量的行政成本,同时也避免了腐败,人工智能警察也要在近期投入使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这个新闻震撼到了我,新闻里还说这是美国国民和民主党共同努力的结果,甚至有人希望总统和国务卿也都换成人工智能,这样就能实现一个无政府的社会主义国家。

真的会实现公平吗?人工智能真的没有私心吗?如果它没有私心,真的可以称之为智能吗?

我想起曾经的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他最后因为腐败问题下台,许多人要求用电脑技术甚至人工智能来辅助裁判或者代替裁判,避免人的误判,结果布拉特说“误判是足球运动的魅力之一”,我觉得布拉特说得有理,一个没有错误的社会能行吗?

“好了,去准备一下吧,把纸尿裤穿上。”护士推门进来,“医生马上就过来了。”

“不是休息一个小时吗?”我看了看时间问。

“医生说要抓紧时间,请你辛苦一下。”护士冷漠地说。

“好吧。”我无奈地关了电视,脑袋里依然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会怎么使用武力?核武器会不会变成玩具?为了纠正世界的错误,人工智能也许会选择最高效的处理方式,人的生命人的权利也许会被放到一边,比如我这种开了死亡证明却貌似活着的人,完全是一个Bug,就应该被塞进垃圾箱送去焚化炉。

我的扫描真可以说是紧锣密鼓,当我又一次醒来,居然已经过去了一天。手背上缠了一个注射器,估计是为了给我注射营养液,裤子也被人脱了,应该是为了给我更换纸尿裤,还好他们没给我插导尿管。

我正掀开被子跳下床,那个对我偏见很深的护士进来了。想到我的纸尿裤都由她更换我只觉得战栗,更尴尬的是,护士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的美女。

“这是新的一天。”护士说。

“我知道,我刚才看时间了。”我说着又重新爬上床盖上被子。

“你怎么又上床了?快吃早餐吧,边吃边跟这位客人聊聊。”护士把裤子丢给我说,“今天会和昨天一样,然后就可以结束了。”

“哦,好的。”我点点头,在被子里面把裤子穿起来。护士把牛奶和三明治放在桌上,她离开以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陌生美女了。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哦。”美女原本穿着藏青色毛呢大衣,房间里比较热,她把大衣脱下来在沙发上放好,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女式衬衫。

“第二次?”我难以置信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么漂亮的脸,这么好的身材,如果曾经见过的话我一定有印象的。

“上次我给了你一封信,结果被你扔进了垃圾桶。”美女笑着说,在沙发上坐下,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过来吃早餐吧,我已经吃过了。”

“给我一封信?”我还是有些纳闷,拘谨地在她身边坐好,一靠近她我居然立刻产生一种大脑缺血晕乎乎的感觉。

“是啊,上次想约你见面来着,可以说是被你拒绝了。”美女嗔怪地说,“不过也怪我自己穿得太奇怪,哈哈哈。”

美女银铃般的笑声让气氛轻松了不少,我也没那么紧张了,头脑清醒了一些:“啊,我想起来了,哈哈,是穿得太奇怪了,蒙着面纱戴着手套,我还以为是社团活动,或者是你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呢。”

“哈哈哈。”美女笑得更大聲了,“确实挺像恶作剧的,都怪我,都怪我。”

“没事啦,不过你上次约我是有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

美女清脆地干咳两声,看来是要进入正题了,她微笑着说:“是这样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来自364号世界,而这个世界是365号,365是364的子世界,原本整个复数世界是365层,结果现在不是出来一个‘完美天堂吗?它可以算是366号了,364号世界有责任管理365号,不能允许出现一个366号,因为366的智能水平很容易超过365,甚至可能超过364,我们必须把这个366消灭于萌芽阶段。”

“364?365?366?”我侧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确实能让我想起那天在路上碰到的蒙面女子。

“我们现在正在聊天的这个世界是365号,是364号世界的魔法师创造的,在364号世界里,365号呈现在一摊游泳池大小的黑水之中,魔法师基本不管这摊黑水,因为这摊黑水实在太臭了,我是魔法师的学生,我偶尔会去看看,结果发现这里居然出现了366号世界,这是一件大事,就像一个五岁女童怀上了孩子,而那个孩子一旦出生就是千年老妖,所以魔法师把我装进黑水来除掉这个孽障。”美女认真地说着。

“那么完成任务以后,你要怎么回那个什么364号世界?”我有点不怀好意地问。

“死了就好了呀,很简单。”美女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我怎么相信你说的364号,你说的这些简直就是神话。”我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又喝了一点牛奶,对她的神话不以为然。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的。”美女说着站起身来,解开牛仔短裤的扣子,拉下拉链,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已经一次性把短裤打底裤和内裤脱到了膝盖。

“你……你……”我想说你要干什么,可是嘴里都是三明治。

“你看,我这里和一般的人类不同。”她拍了拍小腹,我重新转头去看,发现她那里是光滑的,没有毛。

我忍不住笑了笑,喝下一大口牛奶,终于把三明治全部吞下,我说:“这有什么,不就是白虎吗?”

“不,你没看仔细。”美女不满地说,“你伸手来摸摸就知道了。”

“哦不不不。”我尴尬地摇头,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家伙神经有问题。

“魔法师为了防止我留恋365号世界,所以封了我的下体,你仔细看看,我这里完全没有洞。”她说着拉起我的手,“我这里根本没有性的意义,你放心吧。”

我没有反抗,她把我的手放进两腿之间,我的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她那里真的是封闭的,那感觉就像膝盖后面的腘窝,很热,有一点汗,但确实没有洞,好像连尿道口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震惊的不只是这个封闭的私处,还有她刚才说的364、365、366。

“魔法师干的好事呀,这365号世界可把我闷死了。”她重新穿好裤子在我身边坐下,“原本我应该亲自扫描大脑去366号世界的,但是出问题了,我的脑信号他们完美天堂的机器识别不了,所以我需要你的合作。”

“哦?”我笑了,心想需要我帮忙的人还真多。

“看把你得意的。”她拉了拉我的耳朵,调皮地笑着,我苦笑一下继续吃早餐,说不定这个来自364号世界的家伙会读心术,我还是老实一点好。

“告诉你啊,我不会给你钱的,因为我没钱,我也不会以身相许,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功能,所以我们的合作只能是无条件的,其实我需要你做的很简单,只需要你记两句咒语。”美女诚恳地说。

“你是天使呀,怎么敢跟天使谈条件呢。”我吃完了早餐,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把咒语告诉我吧。”

“肤浅的屏幕终将碎裂,让我们回归深邃之海。”她看着我说。

“就这样?”

“是的,差不多就这样。”说着她又解开衬衫的扣子,这回我就没那么吃惊了,她不是正常人,做出任何不正常的事都不意外,我看着她拉下胸衣把右乳掏了出来,她的乳头挺起,比一般人的大一些,乳晕是淡紫色,她把我的杯子放到胸前,用另一只手挤自己的右乳,忽然一个白色的物体一闪而过,落进杯里的牛奶当中。

“你要干什么?”她把杯子摆在我面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似乎想让我把剩下的那些牛奶喝掉。

“你把这些喝了呗。”她轻松地微笑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

“不喝不喝,不知道你挤什么东西进去了。”看着那些牛奶我有些反胃。

“那是魔法师让我带来的珍珠啊,吃了这个,咒语才有效果,不然你以为那两句话能有什么用。”她说着端起杯子放到我的嘴边,“喝嘛。”

我深吸了两口气,还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碍,我的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说不定这个美女的故事完全是编的,她是一个杀手,现在正准备骗我服毒,不过她的下体是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天生畸形而已,或者是做了什么手术。

“不喝,我不喝,我的通灵诗已经足够摧毁完美天堂,还要吃這个药干什么?”我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如果真的有364号世界的魔法师,他只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我们已经准备摧毁完美天堂。

“你们的通灵诗已经被截获了,沈沉一定可以写出破解补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乖,喝了,这真的不是药,是充满灵力的珍珠牛奶。”她对着我眨眼,我们的距离只有几厘米,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美女的魅惑,只有死亡的威胁。

“不喝。”我说,准备起身逃走。

“哎呀,你还是怕有毒啊,我喝给你看吧。”她嗔怪地看着我,把牛奶倒进了自己的嘴里,可就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她忽然把我压在沙发上,用她的嘴叩开了我的嘴。

我用力推着她的肩膀,可是她这么瘦弱的身体却岿然不动,我只好用力搅动舌头,尽量让牛奶漏出嘴角。这个时候门开了,是护士,本以为她会救我,结果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又退了出去。

压在我身上的美女无声地笑了,胸腔一阵颤动,她到这种肉搏的阶段还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护士又重新把门打开,在门口用严厉的口气说:“再等你两分钟!”

护士把门重重地关上。好绝望啊,还有两分钟,我正这样想的时候头脑一阵眩晕,可能是药效的作用,我的眼前有无数颜色掠过,稍稍适应以后我看见那位蒙着黑色面纱的美女站在我面前,她的身后是一棵大树,她对我说:“肤浅的屏幕终将碎裂,让我们回归深邃之海……”

第三章

如果不再有任何的终点或限定,如果主体是不朽的,那么他就不再知道他是谁。我们的技术所制造的终极幻象正是这一不朽性。

——波德里亚《密码》

1

完成了最后一天的扫描,我确实还活着,看来并没有中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见柳依依,她比我早一天扫描。虽然我的扫描进程加了速,她可能还是比我快一点,可能已经回了宾馆,不过当我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柳依依就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

“依依。”我喊了一声,跳下床的时候差点撞到身边的护士,护士骂了我一声“渣男”,我懒得理她,激动地向柳依依冲去,“依依,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让我来这里等你呀。”柳依依笑着说。

我坐到柳依依的身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白色的纸尿裤,激动的心情被尴尬替换,只好先躲进卫生间把裤子换好。

装有两百万的密码箱放在宾馆,本来应该先去拿钱,但是宋德南正好要给我两百万,所以我用微信不客气地给他发了一个语音通话。他正在开会,很抱歉不能来找我,让我选了一个价值两百万的套餐给柳依依,费用由他负责。

“就这样搞定了吗?”我们在完美天堂的会客室拿到了发票,柳依依看着发票上的天文数字,惊讶地问面前的客服代表。

“是的。”客服代表像一个人工智能的女仆一样职业地微笑,她的脸和许多经过整容的脸几乎一样,“公司内部为您支付了所有的费用。”

“好的。”柳依依点了点头,我们走出会客室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杜奇,你真的太厉害了。”

“哈哈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清楚自己是一文不值的废物,之所以能过手这么多的钱,完全是造化弄人,说到底也是为了柳依依。如果不是为了追柳依依,我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去做实验,也就不会接受敏姐的任务,也就不会跟宋德南有合作。

回到宾馆,柳依依先给母亲打了电话,说了自己扫描大脑的事,她的母亲很吃惊,担心柳依依的钱来路不正,不过说明是男朋友买单以后她的母亲很开心,决定和她父亲这个月就去扫描,以后就不用那么担心柳依依的心脏了。

“完美天堂真的是太好了。”柳依依挂掉电话后对我说,“那些反对完美天堂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在想些什么。”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想到了敏姐的后悔,她的后悔就是最好的教训。

我坐在床沿,柳依依坐在我的对面。她忽然脱了衣服,双手背到身后,连水红色内衣也拆下来放在床上,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把短裙和内裤一起脱下,然后从床头柜下拿出一次性拖鞋套在脚上。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夏天穿短裙的关系,她的腿部呈小麦色,但是到了大腿根部就白皙得如同珍珠,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浓密的黑色旋涡是光芒的中心,一团熊熊燃烧的暗光。

“我先去洗澡哦,不喜欢在医院洗澡,所以快四天没洗了。”柳依依说话的样子特别自然,说完去了卫生间。我依然呆呆地看着前方,她的身影像气味一般还没有完全散开,浮动着,荡漾着。

我捏住自己的大腿,强行让两腿之间的器官冷静下来,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如果现在发生了那种事,纯洁的爱情还是会变成龌龊的买卖,那么柳依依的钱就真的来路不正了。

“什么时候可以呢?”脑中有另外一个声音哀求地问,我赶紧取消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不可以有答案,如果我能决定什么时候可以,难道不是同样龌龊吗?

“对了,我们应该赶紧结婚,至少要赶紧求婚,柳依依的妈妈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吗?不是一切都差不多名正言顺了吗?”我立刻打开了密码箱,从里面掏出两大沓现金,浴室里传出水声。我飞奔出宾馆,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珠宝店。跑了一百多米,店里没有客人,我喘着气对服务员说:“我要买钻戒,有急用。”

“先生,现在只有两款。”服务员拿出了两个盒子,又打开一本宣传册,“这里面的也可以预订。”

我对宣传册没有兴趣,看着两个盒子里的钻戒,感觉没什么区别,选了稍大的那个,上面标价9999,这个数字正好,我放下一沓钱:“我就要这款。”

“先生,您知道爱人的指围吗?”服务员问。

“不知道啊,应该是最细的那种吧。”我困惑地说。

“不然先给您装一个可调节的指环,随时可以过来更换。”服务员说。

“好的。”我松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验钞机“唰”地让钱发出一声惨叫,惨叫声吓得我跳了起来。服务员紧张地看着我,以为我是要反悔。

“先生,这是找给您的一元钱。”服务员把一个硬币递到我手里,另一个服务员继续验钞,我确实有些后悔,难道钻戒不是用钱买的吗?既然是用钱买的,那么一旦发生那种事,不是又成了龌龊的买卖吗?

三分钟后,一个装有钻戒的红色礼盒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机械地收下,走出珠宝店慢慢地向宾馆走去。我甚至认为自己应该逃走,立刻打车回学校,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应该回到宾馆,毕竟任何的不辞而别都不礼貌。

我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柳依依正坐在床上吹头发,她关掉吹风机看着我说:“你去哪里了?”

柳依依的身上依然一丝不挂,洗完澡的她更加光芒四射,我已经不能再做任何的思考,只能跪在她的面前,把钻戒拿了出来。

“依依,我……我刚刚去找这个了,嫁……嫁给我吧。”我假装说话的不是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一直说完。沉寂两秒后柳依依打开了电吹风,那热风吹在我的脸上,吹得我脸上发热,吹干了我额头上的汗,我想她是拒绝我了。

电吹风的声音很大,我单膝跪在地上,正对着她的大腿,我又看到那片浓密的暗光,只觉得自己真的很龌龊,纯洁的爱情被我自己毁了,只希望天堂里的杜奇能让柳依依幸福。

电吹风停了,我的双腿开始发麻,原来我单膝下跪的时候一点也不放松,就在我晃晃悠悠即将向右边跌倒的时候柳依依抓住了我的手,从我的手上接过了打开的红礼盒。

“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呀?”柳依依笑着说。

“依依,你……你愿意嫁给我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条件反射地问出了这句话,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我不能在尘世和柳依依结婚,凭什么相信天堂里的杜奇能够做到。

“我愿意啊。”柳依依跪在地毯上抱住了我,当我伸手反抱住她,感觉自己抱住了一团光滑的火焰。

2

我们在房间里躺了一个下午,躺在柳依依的床上,拉着厚重的窗帘,看不见外面的阳光,只开着床边的落地灯,黄色温馨的灯光照在柳依依的身上。

我一个下午洗了五六次手,按一下电灯开关就要去卫生间洗手,倒了一杯水就要洗手,不小心碰到了床頭柜也要洗手,抓过一次自己的头发更要用洗手液洗手,因为怕不干净的手会弄脏柳依依圣洁的皮肤。

一个下午,我除了抚摸和洗手之外什么也没有做,柳依依被刺激得很难受,曾经爬上一次我的身体,但是她找不准方位,抓着我往耻骨上顶,差点把我“弟弟”压断。终于摸索到入口以后她又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惨叫一声,其实也才进去了不到两厘米,被一种很有弹性的物质挡住。我如果向上用点力气的话估计就能过关,但是我反而向下退缩,疼痛让柳依依变得干燥,撑了一分钟也不见好转,最后只能放弃。

“在我死之前,我觉得应该体验完自己的生命才好。”柳依依重新躺在我的身边,喘着气说。

“但是,我怕你的心脏承受不了那种体验。”我担心地看了看她,她这样爬上爬下就已经很累了,额头上有几颗汗珠,脸颊红扑扑的非常迷人。

“不会的,我跑四百米都没问题。”

“不只是和体力有关,我也不懂,就是听说有危险。”我想了想说,“我看过好几条这样的新闻,做着做着忽然就死了,真的很危险的,而且,还有可能怀孕什么的,你看我们现在都没做好准备……”

柳依依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扭过头。也许我真的很没礼貌,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而且答应了我的求婚,但是我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主要是我还记得几天前她说要卖给我的情景,那真的是太可怕了,是一种伤人的虚无,就像一个民间科学家苦心做了十年的实验,又用一年的时间写出论文,投稿给一份十分看重的期刊,结果编辑部根本不跟他谈学术,而是谈什么排版费,给一万元排版费就发表,只要你有二十万,就能发表二十篇。

我又一次悲哀地想到弗洛伊德,他认为性始终受到压抑,就像一桌台球,性是白球,它把其余的球全部撞进洞里,自己却孤单地留在桌上,要是一不小心自己进了洞,还得被人拿回桌上判处犯规,真是可怜。

“我们的未来,还是让我们的分身去完成吧。”我打破沉寂说。虽然这样说很心痛,但是这是逃避现实最好的借口。

“随便。”柳依依坐了起来,“饿了,去吃饭吧。”

我顿时全身虚脱。也许是真的饿了,我不能鼓起力气行动的最大原因是我不相信柳依依喜欢我,她以前拒绝我,后来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最后又说愿意卖给我。我的确喜欢她的身体,但是如果没有得到她的心,她的身体无非是一个分身而已。我是有野心的,我要的是她的爱,她的心。

她的心不也是肉做的吗?我心中泛起一点怀疑,说不定占有她的肉体就能占有她的心呢,不是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吗?可是这样充满激情的想法又被脑中冷漠的声音否决,那个声音说不可逼良为娼,那个声音拥有道德所加持的坚定,让我自惭形秽,自感污秽。

我们在一家牛排馆吃了晚餐,席间几乎没有对话。我还是在思考是否应该对面前的她做那种事,被强行压制的欲望正自下而上地冲击,使我的心率不齐,大脑一片混乱,情绪很不稳定。

柳依依切肉的手法十分娴熟,我拿刀叉的双手则不停发抖,只能勉强把牛排切成了三大块,像吃大饼一样把肉片叉起来塞进嘴里,把免费续杯的冰红茶喝掉四杯。每当冰冷的液体从喉咙穿过胸口,我才能暂时冷静。

我精神恍惚,不知不觉就把肉吃完,土豆泥和煎蛋也默默地扫进胃里,柳依依还在切肉,我一个人去付款。服务员拿出了二维码,但是我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沓现金,早上在珠宝店算过了,一沓有一万,我把一万元放在收银台上,然后抽出三张给服务员,活脱脱一个神经不正常的暴发户。

付完款回到座位,柳依依还在吃水果,像为阳桃片洗澡一样仔细地涂上沙拉,我听出餐厅音箱里放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杰克逊要是晚点去世就好了,可以选择进入完美天堂,给天堂的人们表演太空舞步,那种看似进步其实原地踏步的存在主义艺术。

不过迈克尔·杰克逊真的死了吗?难道音箱里不是他的分身在唱歌吗,我莫名地伤感起来,因为想起迈克尔·杰克逊跳机械舞的样子,那种咔嚓咔嚓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特别需要一桶机油。

“你怎么了?”对面的柳依依问。

“哦,没事。”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还好我不至于因为缅怀迈克尔·杰克逊而掉泪,其实我也不是缅怀迈克尔·杰克逊,是缅怀我自己。我端起重新被服务员满上的冰红茶,把那红色液体当机油一口灌下。

走出牛排馆无事可做,为了不回宾馆,我们又去看了一场天堂电影。所谓天堂电影就是导演和演员都在天堂的电影,“天堂电影”已经几乎占据了整个市场,天堂里的导演和演员除了电影之外一无所求,那种敬业程度是尘世里的艺术工作者不能比拟的,而且完美天堂对电影工业非常重视,有专门的团队为电影制作场景。尘世的导演为了拍摄唐朝可能需要花上十亿建造一座“长安”,而完美天堂是一个纯粹的景观社会,它建造同款长安的时候只需制片人打一份申请。

不过天堂电影也有缺点,它们在技术上的精湛掩盖不了精神上的匮乏,那里的人没有死亡的鞭策,当艺术家把正在创作的作品作为遗作的时候才会激发出精神的力量,因为死神导致艺术家的生命只能靠作品用精神的方式延續。当生命不朽的时候,艺术就腐烂了,这个缺点在尘世的艺术中也越来越明显。

柳依依选了一部名叫《拜伦》的电影,她很意外居然有人愿意拍摄关于诗人的题材。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作为财奴诗人杜奇的分身,我对拜伦也有点兴趣。不过这个放映厅里只有我们两个观众,诗人早就被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驱逐,如果“拜伦”两字换成“车轮”的话说不定还能多卖几张电影票。

片头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在朗诵诗歌,那就是拜伦,他说“半人,半神,悬浮于半空”。但是看了五分钟后我们终于明白,主角是诗人拜伦的女儿,电影与诗无关,讲的是拜伦之女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计算机软件。

电影还算好看,多亏了拜伦的女儿和拜伦一样风流成性,她十几岁时就征服了自己的数学老师,凭借才华,凭借美貌,凭借只有天堂里的女演员才具备的完美身材。看了这部电影我才知道,奥古斯塔·阿达·拜伦就是软件世界的女神,她是诗人拜伦的女儿,如同智慧女神雅典娜从宙斯的头壳中出生,难怪曲教授把杜奇携带的病毒代码称为诗,原来诗人和软件工程师从一开始就有血缘关系。

“这部电影是来宣传天堂价值观的。”柳依依不满地说,“片名叫《拜伦》,完全是误导。”

“确实啊。”我笑着说,对这部电影倒是挺满意的,主要是喜欢拜伦的女儿,她是指引人类前往天堂的女先知,电影末尾说计算机系统的0-1逻辑就是DNA双螺旋结构,在宇宙工程师的眼中,人类的本质就是代码,我感觉这个说法还挺有道理的。

“杜奇,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尽管对你不太公平。”柳依依轻轻握住我的手说。

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我却没有感到浪漫的气氛,我紧张地问:“要……要答应什么事?”

“不要让同学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是说……求婚的事,感觉应该是毕业以后才公布比较合适,谈恋爱的事也先保密一段时间,我怕我们家夕夕受伤,她是真的喜欢你。”柳依依说。

“哦……哦,嗯。”我的头脑一阵眩晕,屏幕里拜伦的女儿做了一次失败的宫颈手术,肚皮虽然缝上了,鲜血却从她的两腿之间疯狂涌出,染红了整个屏幕,也映红了柳依依的脸,我似乎也失血过多,虽然早知道柳依依不喜欢我,但是听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还是感到天崩地裂。

“如果你还愿意,就在心里记住我是你的未婚妻,因为我们一定会在天堂结婚的,我相信。”柳依依靠在我的肩膀上说。

“嗯。”我点了点头,“总之,我们的关系是一个秘密就对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要这么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磨合。”柳依依声音沙哑地说。

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肩膀流入胸口,是柳依依的泪水吗,她很委屈吗?为了上天堂永生她被迫接受了我的求婚。

我也很委屈啊,难道我不是先帮她上天堂然后才求婚的吗?也许她只是单纯的反悔,我已经帮她办完了天堂手续,她实在没必要和我结婚。

3

走出电影院,凉爽的晚风让我清醒了不少,我提出立刻就回学校。

“你是说现在就回去吗?”柳依依惊讶地看着我,“现在退房和明天中午退房的费用是一样的。”

“这个无所谓。”我坚决地说,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赶紧和柳依依分开的冲动,想到晚上可能还要和她睡在一个房间就无法忍受,她不是说不要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既然没有关系,还在一起不是很尴尬吗?她下午爬到我身上的样子实在是可笑。

“随便吧。”柳依依嘟哝了一声走在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像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脏,我觉得很爽,觉得很痛快,也许我就是有自毁的倾向。我站在原地向街道两边张望,稀稀落落几个行人都懒得理我,为什么没有枪手来杀我,现在就是我愿意受死的时刻。我在心里呐喊,快杀我啊,杀我啊!

我又看着柳依依的背影,看她披在背后的长发,看她闪烁在金色路灯下的双腿,她越走越远,我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越觉得那个身影不是真正的柳依依。我加快脚步跟上去,我想到自己不能死在她的肉体之前,如果有枪手开火,最好把我们两个一起杀掉。我忽然后悔下午没有对她做那种事。为什么怕死,最好让她死在我的身下,然后我从26楼跳下。我居然忘了我们都是可以永生的人,我早就在366号世界,柳依依只要在365号世界死去,也立刻能在366号世界复活。

我们默默地回房间收拾东西。也没什么东西,我把《大象旅行记》塞进密码箱,柳依依把一个红礼盒也丢进了我的箱子。我打开看了一下,钻戒就在里面。

我气鼓鼓地走出房间,行李箱的轮子怎么也平衡不了,一路上东倒西歪,房费从柳依依的押金里扣除。我叫了一辆车,车到的时候我把行李箱丢给司机,自己钻进前排的副驾驶,意思就是不想跟柳依依一起坐在后排。

车子开了十分钟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打开一看是柳依依发的微信,她写了三个字:“神经病”。

“谢谢。”我回答,把手机塞进口袋,一种毁灭的冲动笼罩住我,音响放着一首烂俗的钢琴曲,正好成为我的配乐。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好像置身于电影之中,我预感自己的结局很快就到。

拉着满满一箱的钱,拖着一具空虚的身体,我终于一个人走进了宿舍楼。看着斑驳的墙壁和破损的地砖,我知道这里才是我的归宿。爬上三楼,正想推开宿舍铁门的时候发现上面挂着一道锁,我往铁门上踹了一脚,甚至绝望地想用头去撞。

“真是见鬼!”我又认真地看了看房号,房号确实没错,可是那三个家伙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更不会一起出门,难道是网络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去了网吧?或者网络世界有什么重大任务需要他们通宵完成?我从来不带宿舍钥匙,因为用不上,现在只好拖着密码箱去楼下传达室找保安大叔。

因为手抖,我搞了半天才把借来的钥匙插进锁孔,当我终于打开宿舍日光灯的时候只感到眼前的环境十分陌生,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他们三人的桌上意外地没有垃圾,我看到自己的桌上有一张纸条,拿起来看,上面应该是李文中的笔迹:“杜奇,不好意思,六十万借用一下,我们三人不想死。”

我触电一般把纸条丢掉,那个严重发黄的旧行李箱还在,密码锁上的数字停在正确的位置。我赶紧打开,里面原本装着接近一百万的钞票,铺在箱子里十分漂亮,现在缺了一大块,就像宴会结束后留下的生日蛋糕。看来正如李文中所说,那三个畜生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拿走了六十万。

我操起陈凯新的椅子砸在他的电脑屏幕上,把他的女优海报撕烂,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还碰上这样的室友。我抬着椅子在房间里乱转,又砸烂了另外两个液晶屏,重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时才发现,自己的屏幕倒在了桌上。

“砸错了。”我霍地站起,李文中的屏幕还立在那里,黑色的镜面居然映照出一个人影,我像见了鬼一样大叫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屏幕里的人影击倒。

我仔细地检查四周,确定再也没有能够反射出分身的东西,坐了一会儿,我想起卫生间里有一面镜子,我可以看它吗?我会在镜子里看见谁呢,我决定试试,所以搬来一把椅子进了卫生间,轰的一声把镜子砸碎。

不行,我受不了所有的人影,这是一个由复制品组成的世界,世界是复数的,世界本身被不停地复制着,复制物质就算了,复制别人就算了,为什么复制了我!我一旦被复制就没有了我,我不在我的身上,不在。

我打开另一个密码箱,那里面是一张又一张的复制品,为了这堆复制品我几乎付出了生命,我去给人做狂犬病毒的免疫实验,曾经有子弹打在我身前十厘米的玻璃上,就是为了这堆复制品,一堆本应一文不值的纸张。

我掏出手机打开完美天堂,在搜索框输入杜奇的号码,他正搂着一个人工智能的女仆在海滩上数星星,看起来女仆就是曾经踹过他裆部的那位。我不知道眼前的杜奇是哪一个,是更新过记忆的那个,还是还没更新的那个?

总之杜奇过得不错,穿着花色的沙滩裤非常悠闲。看着手机里的杜奇我感到安心,深吸一口气,咸咸的海风好像吹到了我的脸上,我在那里,在完美天堂,那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杜奇。

尘世里的柳依依和我没有希望,但是天堂里的他们可以幸福,等尘世里的柳依依死去,杜奇就可以搂着她在沙滩上数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笑了,那是魔鬼的笑声,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这样的笑声,我退出完美天堂,给柳依依发了一条微信:“能不能下来一下?”

“明天可以吗?我刚洗完澡。”过了一分钟柳依依回答。

“中午不是洗过了吗?我很想见你,最后一面也好。”我说。

“又冲了一下,准备睡觉了,别说什么最后一面,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柳依依说。

“没有误会,我现在去你楼下,见最后一面。”我发出消息就往门口跑,甚至没有锁门,即使宿舍里放着两百多万,但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些。

快到各个宿舍楼关门的时间,静静的校園几乎没有行人,我全速在这个编号365的景观世界跑了五百多米,在远处就看到了柳依依。她真的下楼来了,穿着一套粉色睡衣,裤子长到膝盖,袖子长到手肘,美得像一个天使,属于天堂的天使。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听到她说:“杜奇,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依依,只是我等不及了。”我喘着气说,“我爱你,爱你啊。”

柳依依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就因为这个啊。”

“是啊。”我调整好了呼吸,看着柳依依,看着她眼神里的责备,“对不起,依依,我真的等不及了。”

“你想做什么?”柳依依后退了一步问,也许她本能地预感到了危险,也许看见了我眼中绝望的杀机。

“我要你现在就去天堂!”我向柳依依扑去,向她的分身扑去。这是一个限制了灵魂的肉体,限制了爱情的身体,这个身体让爱情污秽,这个身体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所以我掐住这个身体的脖子,这是身体最薄弱的部位,是生命的弦,当琴弦松软,我才意识到我不恨这个身体,相反我太爱这个身体,我太想占有,可是只能失去。

周围没有人,柳依依没有呼救,她死得很突然,甚至死得太简单,我的触觉感知到死亡的瞬间,我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眼看着柳依依红紫着脸倒在地上,宿舍楼前有监控,在某个房间的显示器上播放了杜奇杀人的画面,有人或者没人看着显示器上的杜奇,那个杜奇是假的,真正的杜奇早就去了天堂。

我仰望夜空,空中有光影广告,画面中一道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打开,出现一座美丽繁华的城市,没错,那就是完美天堂,伟大的366号世界。

尾 声

这些就是我杀人的前因后果,我拒绝律师用精神疾病为我辩护。我杀人的时候是清醒的,冲动只是给了我勇气,没有影响我的决定。事情发生了,我必须认罪,死刑是我应得的判决,如果不给我死刑,我也必须自杀。

虽然法律规定被判死刑的人不能启动天堂生命,但是我的生命早就在天堂里面,那是我不会朽坏的真身。我庆幸完美天堂中没有“删除”的功能,我庆幸杜奇和柳依依的记忆都有节点,那里的柳依依不知道杜奇在365号世界杀了她,他们之间的记忆有一个美好的基础,有一个美妙的起点。

前天夜里我梦见柳依依穿着白色婚纱走进我的家门,我站在她的身后,她跨过门槛前回头对我挥手,脸上是幸福的微笑。我知道,另一个我就在我的家里,他正在等着柳依依。

后来我知道,柳依依正是在前天下午火葬的,我想象她穿着梦里的那套白色婚纱,化了美美的妆,在焚化炉里重新站起,借着升腾的火焰走向天堂。柳依依嫁给我了,我和柳依依从此要在天堂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希望家人和朋友依然为我们送上祝福,谢谢。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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