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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珊德拉》:关于神话的生态女性重写

2021-09-10范黎坤

今古文创 2021年13期
关键词:生态女性主义沃尔夫

【摘要】 《卡珊德拉》是德国著名作家克里斯塔·沃尔夫取材古希腊文学作品《伊利亚特》,从女性写作的角度出发,对特洛伊战争史诗进行的生态女性主义式重写的一部作品。通过颠覆历史文本男性化书写的传统,小说消解了以男性中心主义为基础的统治逻辑,警示了男性霸权给人类世界带来的潜在威胁,并着重凸显了反对以恢复“他者”主体地位为由,将女性和自然凌驾于男性和理性之上的生态意识,为建构一个多元融合、和谐并存的理想社会提供了启发。

【关键词】 沃尔夫;《卡珊德拉》;女性叙述;神话重写;生态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3-0009-03

被誉为“希腊圣经”的《荷马史诗》,通过描绘特洛伊战争的恢宏场景及战后传奇故事,歌颂了众英雄在同神和大自然的抗争中表现出的顽强意志和乐观信念,宣扬了西方传统文化的英雄主义精神。然而在沃尔夫看来,《荷马史诗》中涉及的年代,正逢“地中海原住民的母权社会结构逐渐崩解之际,新型父权统治体系及价值观念蒸蒸日上、取而代之之时”[1]。

荷马的歌功颂德恰恰为数千年来由男性垄断的“英雄历史”铺平了赓续之路。他视战争为理所应当,挥洒笔墨间极力赞誉诗中的“英雄”,为其攻城略地、强取豪夺等种种壮举摇旗呐喊,奠定了男性话语在西方文学创作中的绝对优势。正是看到了《荷马史诗》中隐含的父权思维特征,沃尔夫在《法兰克福诗学讲稿》的第三部分提出一种“以和男性不同的方式经历现实并把它表达出来”的女性写作[2]。

取材于古典文本的小说《卡珊德拉》即从这个意义上颠覆了英雄史诗的原貌,书写了独立于男权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历史。本文突破“疯癫女人”的传统视域,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分析小说中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多重关系,揭示其中蕴含的生态思想和女性意识,解读沃尔夫构建两性与自然多元融合、和谐并存的理想社会的愿望。

一、男性文本的女性化重述

作品的叙事决定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同一则故事从相异的角度审视,用不同的语言叙述,亦会炼化出“变体”,得出迥然的观点。沃尔夫涉猎神话题材,并对古典文本加以新解。小说选取了卡珊德拉这一独特的女性视角,拆解了《伊利亚特》在叙事和文辞上的男性话语,重构了“另一次”别样的特洛伊战争。

与史诗中以希腊英雄阿基琉斯的愤怒为第一主线而展开情节的形式不同,出场寥寥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一跃成为小说的叙述主体,娓娓自述。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能“避免主流哲学呆板抽象的演绎方式”。[3]

女主人公通过第一人称的倒叙,大胆、率真、直白地讲述其生平及特洛伊战争的始末,使读者在体会“我”的情感转变和思想升华中,领悟到妇女所受的压迫和解放的意愿。这种回顾式的女性叙述视角推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打破了历史文本男性化书写的传统,把一个在英雄史诗中“背景化了”的边缘他者变为这场战争的中心见证人。沃尔夫赋予了卡珊德拉充分话语权,并将其推离了“生殖力旺盛但又不善于清晰表达思想感情的人体角色”[4],传达了女性自身的真实体验和认知。

小说的意识流创作手法契合女性叙事的特点。这种非线性叙述方式打破了时空限制,行文随意流畅,凸显了女主人公飘忽变幻的意识与细腻敏感的内心。文中的卡珊德拉讲述着故事迈向死亡。此时的她作为被俘的女奴来到希腊,在奔赴刑场前回顾了战争的始末,感受着死亡来临前内心的恐惧,追忆了战争留给自己和身边人的精神创伤。

故事情节的发展并没有遵循严格的时空顺序。回忆与思考、描写和议论随着卡珊德拉的思绪漂移,相互穿插,融为一体,看似彼此间隔独立,实则前后印证,互为补充,实现了客观情景、感觉印象以及回忆追念等的交织叠合。“这种小说不是某一个人的完整意识,尽管他会把他人意识作为对象吸收到自己身上。”[5]

沃尔夫的叙述模式把情节的逻辑发展置于次要地位,在叙述者和读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对话关系,模糊了读者、作者和文本间的主客体差异,与生态女性主义反对主客体二元论,强调个体和他者都具有主体精神存在的观念并无二致。

二、英雄:他者的藩篱

沃尔夫依托文学家的想象和虚构,借由充满女性感性基调的话语,重塑了古典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消解了父权制方式建构的历史文本。她笔下的阿基琉斯令史诗中英雄固有的形象轰然倒塌。

这位希腊第一勇士登场时,即被描述成贪慕青年小伙的同性恋者。追逐女性不过是他用来隐瞒事实真相的手段。为掩盖为古希腊社会所不齿的性取向,他把女性当作遮羞布,对其实施掠夺,屡屡施暴。布里塞伊斯是特洛伊先知之女,后追随其父来到希腊,沦为阿基琉斯首个所谓的“战利品”,受其百般折磨,任其随意使用。“一个人能见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情,我兴许都见到了。”[6]114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满足阿基琉斯对青年男性的欲求。当他被特洛伊小王子吸引,卻因彼此敌对立场被迫杀死他时,与其长相相似的姐姐波吕克塞娜成为下一个被他追逐的牺牲品。他无耻地要求公主在城墙上“袒胸露背”,以便他确认这桩以美人交换防卫图的买卖符合他的利益,并很快抛弃了布里塞伊斯。

小说中的女性俨然成为男性显示权利、炫耀资本、撑持威望的“物化”对象。此后,他突袭伊达山下的村庄,烧杀抢掠;他虐杀王子赫克托耳,把他砍成肉堆;他俘虏其弟吕卡翁,以一件青铜器的价格把他卖给他人;他在得知好友战死后,残忍屠杀了十二名特洛伊战俘来祭奠亡灵。而当被视为“他者”的女战士彭忒西勒亚公然挑战男性权威,独自向阿基琉斯宣战时,他显然诧异了,“一个女人竟然用刀剑来与他交战!”[6]164于是,他不仅杀了她,还玷污了她的尸体,以发泄怒火,报复反抗。“至此,阿基琉斯昔日在《伊利亚特》中爱憎分明、足智多谋的勇士形象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嗜血残暴、欲壑难填的施虐者角色。

沃尔夫拒斥的正是父权社会中,男性个体将自我和女性最大限度地分离视为理所应当,以主宰者身份,毫不顾忌其在情感和道德上的需求,对“第二性”擅加利用、肆意践踏,使其为“我”所用的统治逻辑。“个体将自己视为排他性的需求和欲望的中心,而他者的存在只是作为满足这些欲望与需求的手段。”[7]

小说并未极力渲染阿基琉斯残忍杀戮的场景,而是通过战争旁观者的所闻与反思,见证了男性欲望的无尽扩张和对生命的漠视,以此警示男性霸权对人类乃至世界造成的威胁。沃尔夫借女性之口,批驳了以阿基琉斯为代表的男性统治阶级的价值观:人被看作是孤立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若非你死就是我亡;男女被看作是对立的,不是统治就是屈服,无法主宰就只能顺从。多元共存的第三种可能已不复存在。

三、女性:觉醒的自我

生态女性主义赞同多人共享主体地位的观点,主张取消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逻辑,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去探讨主体身份的建构。

小说中,卡珊德拉被压抑的女性自我与社会男性价值原则屡屡冲突。为摆脱作为“柔弱、情感、被动、原始”代名词的“对象”身份,她想方设法,成为祭司。如果说,这个抉择让卡珊德拉重拾尊严,那么后来的经历不外乎向她证明了,这种所谓的“失而复得”不过是一种建立在同男性中心主义妥协的前提之上的,以女性丧失自我为交换条件的“奖赏”,既不可靠也不可信。女主人公的预言以其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对事物的观察和分析为依据。它的客观和真实恰恰与男性社会提倡的英雄观相悖。

为维护皇家体面,先知卡尔卡斯被迫留在希腊的无奈选择成为背叛国家的不义之举;为掌控赫勒斯旁海峡的货物运输通道,海伦的幻影成为双方交战的虚假借口;为掩盖王室统治至上的野心,帕里斯儿时被弃的真相成为说不得的禁忌。“你的父亲什么也想要”[6]53。卡珊德拉的内心被撕扯着,“是要我倾向于和统治者和谐一致,还是要我渴求知识。”[6]85而一旦她拒绝维护王室的利益原则,说出事实真相,便会遭到压制和监禁。与其他被动承受男性压迫的女性不同,统治阶级要求跻身权力中心的女性,主动放弃自我,把男性价值原则内化其身,成为“男性代言人”。正是这种两者不可兼得的矛盾把卡珊德拉推向人格分裂的危险境地,使其无法自制,癫狂难愈。

卡珊德拉能回归自我,在伊达山的经历可谓举足轻重。伊达山是斯卡曼德河畔一个以女性为主要成员的聚集地。为了弄清帕里斯被弃的真相,卡珊德拉来到这里,并亲眼目睹:“在城的周围则是别有天地,可说是一个相反的世界,比之用石块建造的宫殿和城池,完全是另一个样子,那里的庄稼生长茂盛,人民生活富裕,无忧无虑,仿佛那个世界并不需要王宫……”[6]65比起冰冷的石墙,伊达山仿若异世,一草一木皆生气蓬勃,能让她的心灵得到休憩。战况愈是激烈,她与伊达山的联系愈发紧密。

村落住民以一种与皇宫内的人截然不同的方式交往與沟通。“我们妇女夜晚常常在伊达山山坡上的茅屋前聚会……不少人坦率地对你说出了他们的看法……我们那时还商讨局势,研究措施,此外我们自己做饭,又吃又喝,相互嬉闹、歌唱、游玩和学习。”[6]69-70

在这里,卡珊德拉是一个能保留自己的想法、只需为自己负责的独立个体,不依附于任何人,不受制于任何事。这种彼此尊重的平等交流、求同存异的和谐共处调和了她一度失和的内心,使她得以正视身为女祭司的自欺欺人,破除内心的迷障,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女性身份,同时也从皇宫种种冠冕堂皇的“不光彩”中洞悉了男性价值原则的荒谬本质,决意放弃她作为祭司的特权,与皇宫彻底决裂。

四、自然:和谐的家园

为解构古希腊神话中隐含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沃尔夫在小说中复原了一个以相互依存和关爱伦理为基础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伊达山母系社会,力图以包容、关怀和爱来替代以排斥、异化、对立为特征的二元论,重塑人与自然交织互融的美好生活。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自然中的万物来自拥有强大生命力的母亲神盖娅,地球被当作女神的躯体备受尊崇。[8]小说塑造了大地母神的形象:“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都是些妇女形象。是的,一位女神在中央,其他的都是向她献祭的……鲜花供奉在石像前面,还有葡萄酒和大麦穗……这是库柏勒。”[6]168-169沃尔夫借助这种把自然尊为母亲和女神的观点,让走下圣坛的大地母神回归了意识形态的中心,颂扬了女性和自然一脉相承的天然联系。同时,以其为中心的古代仪式表达了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情,象征着一种追求人与自然相互融合、和谐共处的精神信仰。“妇女们站着围成圈子,不时用尖声插进来。接着开始摇晃扭摆,声音越来越响,扭动得也越来越急促……不断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极度的痛苦和最高的乐趣在这里均达到了顶……让荒芜重新落到我们的头上。”[6]166

小说描绘了伊达山人与人之间平等、和谐、彼此包容的生活方式。这群以阿里帕斯为首的妇女们一起劳作、学习、歌唱和欢笑,过着与王宫截然不同的生活,俨然一幅乌托邦的盛景。遇到问题时,她们彼此坦诚,交换看法,共商对策;经历困苦时,她们自我鼓励,互相扶持,分享友爱。然而“太阳照射的光芒比月亮明亮。难道月亮一定得比太阳更明亮不成?”[6]121沃尔夫并不妄图把优越的女性特质强行加诸于男性身上,来实现改造男性、寻求两性和谐的目的。在她看来,以恢复“他者”主体地位为由,将女性和自然凌驾于男性和理性之上,无疑是重蹈了统治逻辑的覆辙。理想之国不应是女性霸权的社会。

正如卡珊德拉在梦里所见:“我梦见多种色彩,有红的有黑的,还有活人和死人。他们彼此渗透,而不相互抗争,这是我所期待的,甚至在梦中也这样。”[6]170事物之间并非决然对立,而是相互融合,互为转化的。沃尔夫在这里要诠释的是“第三条路”[6]162:在非生即死的二元思维定式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生活。作者勾勒了一幅人与自然紧密相融,并通过合作和爱来经营美好生活的图景,表达了生态女性主义者构建和谐社会的美好愿望。

五、结语

作为沃尔夫的代表作,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被誉为后现代文化语境中重新读解和改写西方古典文本的一个范例。作者将英雄传说古为今用,把卡珊德拉从男性文学的神话樊篱中解救出来,为小说留下了丰盈广阔的阐释空间。皇宫内两性激烈的对抗与伊达山上的和谐生活形成鲜明对照,表达了作者对长久以来统治西方的父权制发展观的批判,隐射了西方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对人类,乃至世界造成的威胁。

同时,沃尔夫充满希望地描绘了一个令人憧憬的理想社会,以此来倡议人们回归自然,用爱、关怀、包容和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彼此,化纷争为合作,共创和谐家园。“以今日的眼光观照远古传说”[9],沃尔夫对古代神话的重写彰显了其“相互关联、彼此依赖、多元共存”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

参考文献:

[1]秦文汶.小说《美狄亚声音》中的神话改编理念[A]//魏育青,张意,胡蔚. 德语文学与文学批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37.

[2] Wolf, Christa. VoraussetzungeneinerErzählung: Kassandra. Frankfurter Poetik-Vorlesungen[M]. München: Luchterhand Verlag,1993:114.

[3]袁玲红.生态女性主义伦理形态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341.

[4]郑松.《荷马史诗》中的女性与文明[J].名作欣赏,2013,(12):36.

[5]吴琳.美国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与实践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81.

[6](德)克里斯塔·沃尔夫.卡珊德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7]薇尔·普鲁姆德.女性主义与对自然的主宰[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161-162.

[8] 方刚,罗蔚.社会性别与生态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85.

[9](德)克里斯塔·沃尔夫.从卡珊德拉到美狄亚——重塑两个神话人物的灵感与动因(节选)[A]//魏育青,张意,胡蔚.德语文学与文学批评(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29.

作者簡介:

范黎坤,女,浙江慈溪人,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德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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