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煜

5月下旬的阿勒颇，日均最高气温接近30摄氏度。烈日曝晒之下，这座叙利亚北部最大城市的市中心里，垃圾运输车和挖掘机努力清运着成堆的垃圾和建筑碎片。路边的楼房，有的墙体上的弹孔还依稀可见，大幅的巴沙尔·阿萨德画像已经挂在上面了。

画像上的阿萨德，7年前以超过88%的得票率连任总统，如今又即将开启他的第四个总统任期—5月26日，叙利亚2011年内战爆发后的第二场总统选举境内投票正式启动，外界普遍预计阿萨德胜选毫无悬念。要知道，在21年前和14年前的总统选举中，阿萨德都凭借着超过90%的得票率顺利当选。结果，5月27日晚他被宣布以95.1%的得票率胜选。

境内投票日开启当天，政府控制区一共设立了12102个投票站点。“有权在国内外投票的公民达到18107109人。这已经扣除了那些被剥夺投票权的人。”叙利亚内政部长穆罕默德·拉赫蒙说。

拉赫蒙口中被剥夺投票权的公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叙利亚反对派控制区和恐怖组织占领区的居民，涉及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的大部分地区，以及阿勒颇省、哈塞克省和拉卡省与土耳其接壤的一系列城镇和地区。

2019年，阿萨德曾说任何人都可以参加2021年的总统大选。在本次选举临近的4月底，人们意外地发现，在至少51名候选人中，有7名妇女在列。在最高行政职位的竞选中首次出现了女性候选人，反映出叙国民对于政治新气象和非暴力的渴求。

到了5月10日，经议会投票后，叙宪法法院最终公布：有资格参选总统的仅剩三人，除了阿薩德，还有前内阁部长阿卜杜拉·萨卢姆·阿卜杜拉，以及叙反对派组织“叙利亚民主阵线”的秘书长马哈茂德·艾哈迈德·马雷。

根据阿萨德政府在2012年修订的宪法，总统由选民直选产生，任期7年且只能连任一次。但宪法修订后又注明，这一任期限制在2014年大选后才开始生效—这意味着从2000年开始执政的阿萨德，仍可在2014年后的两次总统选举中继续参选，任期最长可延续至2028年。

除了任期规则有变以外，2012年修订的宪法还提高了总统选举的参选门槛，规定总统候选人必须在叙连续居住至少10年。这彻底堵上了“叙利亚反对派和革命力量全国联盟”领导人等在境外长期流亡、活动的反对派人物回国参选之路。这也是本次总统选举中，参选的反对派代表知名度较低的原因之一。

反过来看，对于这场尚处零星战火中的不完整选举，美、英、法、德等西方国家的抵制态度与对待上届叙总统选举时一样坚决—在选前就表示，此选既不自由也不公正，并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可以说，阿萨德面临的外部压力依然艰巨，在短期内还看不到化解甚至缓和的可能。

尽管如此，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刘中民看来，相比上届选举时所处的困境，如今叙国局势对阿萨德政府已有好转。“和上一任期相比，‘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境内已经不复存在，接下来阿萨德继续执政是没有太大风险的。就国内局面来看，政府军已经掌握了全境领土的2/3，控制整个南部和西南大部地区，将反对派武装力量和极端组织势力压缩到西北部。而占据东北部的库尔德人，主要提出实施联邦制的政治主张，从叙利亚独立出去的诉求并不强烈。可以说，从2014年至今，阿萨德政权对于国内局势的控制在不断加强，已经有了很大改观。”

一场仍不被西方大国承认的选举，会给这个在十年内战中早已千疮百孔的文明古国，带来新的曙光吗？

当前，叙利亚正陷入内战以来极为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公开数据显示，战争已造成叙利亚近50万人死亡，还有超过550万的民众沦为难民。从2020年初开始，叙利亚物价快速上涨，同时货币贬值明显，食品供应状况堪忧。目前，该国仍有200多万人生活在极端贫困线以下，全国60%的人口（约1240万人）的口粮没有保障。

一直以来，阿萨德政府对米、食用油、汽油等和民生紧密相连的商品都进行了价格补贴。但自今年初物价飞升之后，就连这些补贴商品都开始上调价格，且经常供应不足。

在西方经济制裁和连年战乱之外，疫情又来添堵。十年内战岁月里，叙利亚有超过半数人口逃离家园，其中就包括70%的卫生工作者。至今，叙利亚累计确诊病例不到2.5万人，日增数十例，虽不严重却也不容忽视。

“在疫情冲击下，叙政府的财政收入更加捉襟见肘。”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少彪博士表示，“相比以前，阿萨德政府面临更大的支出压力。不过，叙利亚东北部和西北部主要由库尔德人和反对派武装控制。在这些地方，阿萨德政府几乎不会履行公共产品投放的义务。与此同时，国际社会也一直在向叙利亚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阿萨德政府的压力。”

十年前，当外部势力介入，结合该国复杂的民族、宗教和历史因素后，大面积的动荡和战乱在所难免。

如今，在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俄罗斯—叙利亚政府军对抗土耳其—叙反对派武装的行动，不时发生。“伊德利卜省与土耳其接壤，是叙反对派武装和极端组织在叙境内的最后据点。土耳其必然竭尽全力，抵抗叙政府军和俄罗斯对伊德利卜省的进攻，为反对派武装代理人争取最后的庇护空间。”文少彪称。

阿萨德政权和俄罗斯也希望一鼓作气，铲除伊德利卜省这个叛乱运动的最后堡垒。文少彪向南风窗表示：“鉴于伊德利卜省对双方的战略重要性，没有任何一方会选择放下武器。围绕该省的争夺将陷入僵局，而一些极端组织将从中获得喘息机会。”

事实上，各恐怖组织尤其是“伊斯兰国”，将疫情视为重新崛起的机遇，在叙境内陆续发动袭击，并煽动战俘越狱。“美国淡出中东，将成为许多冲突失控的根源。极端组织滋生的土壤在叙利亚依然存在。‘伊斯兰国’有一定概率卷土重来，像这样的极端势力可能在叙利亚境内出现反复。”刘中民预测道。

卷入叙利亚问题的相关各方，目前仍没有意愿制定确切的战略框架，而是不停改变着联盟的方式甚至对象，来适应叙利亚复杂局势的变化。“无论是域外大国还是地区大国，都不愿意长期深陷叙利亚内战，但是又不甘心过早地退出这场战争。通过当地代理人武装继续战斗，成为各方的替代方案。”文少彪分析道，“叙利亚已陷入多方代理人战争。外部干预国美国、俄罗斯、土耳其、伊朗以及海湾阿拉伯国家，在叙利亚内战中各怀鬼胎，甚至追求相互冲突的目标。”

“表面上看，美国、土耳其、海湾国家似乎站在阿萨德政权的对立面，但它们围绕后阿萨德时代的政治秩序和主导权之争从未停止，因而在反阿萨德议程上难以达成集体行动。与此同时，俄罗斯与伊朗在叙利亚的利益诉求也不尽相同，它们相互争夺并防范对方对阿萨德政权产生更大的影响力。”文少彪小结道。

2月25日，上任一个多月的美国总统拜登，下令对叙利亚东部受伊朗支持的民兵组织目标发动空袭，从而完成了他的中东“首秀”。

在参与叙利亚分裂僵局的外部力量中，实力最突出的就是美国。在2019年彻底击溃“伊斯兰国”后，美军在叙境内还驻扎着一支为数900人的军队，迟迟没有正式宣布撤军。有分析认为，由于叙利亚问题牵涉各大国在中东的支点力量对决，拜登对叙政策很可能沿着前任的路线继续推行。

“2011年阿拉伯国家街头运动爆发以来，美国的叙利亚政策一直处在从中东收缩的背景下，对叙利亚是有限干预，并没有全面干预。从特朗普政府采取的导弹打击，到今年拜登政府的中东‘首秀’轰炸，说明美国已放弃了大规模的军事干涉。尽管不排除它对叙利亚还有经济制裁和军事上的有限行动，但某种程度上，它并不是叙利亚危机进程的主导者。”刘中民分析道。

文少彪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否认或推翻阿萨德政权，并不能立刻建立一个符合美国、西方和地区大国利益的政治秩序，反而会陷入更大的持久纷争。叙利亚的叛乱运动已经走向低谷，推动叙利亚政权更迭的难度更大。拜登政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优先推动经济复苏和疫情控制等国内议程，在中东地区不会投入更多的资源。随着美军进一步撤离中东，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杠杆更加不足，俄罗斯、土耳其、伊朗的角色将得以进一步凸显。”

陕西师范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希万·赛义德（Seevan Saeed）对南风窗表示，对于俄罗斯和伊朗，叙利亚是“后院”一般的存在，关系到国土安全的根本利益。“两国在叙利亚问题上表现出强有力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而拜登上台后，要回归自由主义领导权的倾向十分明显，愈发将普京和俄罗斯看成是全球治理体系面前的危险和障碍。”

拜登上台后，任命布雷特·麦格克为国家安全委员会中东政策协调特使。此前在奥巴马和特朗普时期，麦格克曾任总统中东特使，协调对“伊斯兰国”的打击作战。希万·赛义德认为，拜登政府会比前任更为重视叙利亚。“凭借布雷特·麦格克在中东地区长期任职的丰富经验，拜登会在解决叙利亚问题上做出改变。在叙利亚东北部实施自治的库尔德人及其‘叙利亚民主军’，也将是美国在叙利亚地区博弈中的重要依赖对象。”

但就目前来看，关于叙利亚问题的磋商协调，各方仍然各行其是。战后重建的主导力量，既有由联合国主导的、美俄联合组织的“日内瓦和谈机制”，也有俄罗斯、伊朗和土耳其主持的，由叙利亚政府、叙利亚部分反对派政治军事团体参与的“阿斯塔纳和平机制”，还有俄罗斯主持的“索契和平机制”。

对于国际社会斡旋下的政治重建机制，阿萨德政府一直持有保留意见。一个更靠近常识的观察是：国际协调机制越多，和平进程越容易受阻。刘中民指出：“无论是域外大国、地区力量，还是叙利亚内部各派力量，都要在这么多套重叠的协调机制里，共同参与并建立确保公平而非分裂的机制。叙利亚的和平，与这样的实效机制发挥作用是分不开的。”

叙利亚分裂僵局持续已久，纠缠难解。文少彪認为：“域外大国和地区强国在叙利亚的利益难以协调，将通过各自的代理人撕碎叙利亚的和平进程。未来很长时期，叙利亚仍将陷入割据状态。总之，叙利亚距离结束战争还十分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