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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事

2021-08-26徐徐

安徽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玄鸟武丁大王

徐徐

江鼓声响起的时候,西山顶上的月亮正好从云层里出来。月亮的颜色也如贞人所预料的那样,疹人的血红,这样的夜晚,正是祭祀的好时候。

微跪在祭台旁,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她看着身后的那头牛,被一根麻绳牢牢地拴在石柱上,它是这次祭祀要用的牺牲,等到月亮再次没入云层后,它就要被杀掉,送给上天的雨神。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看到主人微在身边,它安心地沉默着。

巫人们穿着黑红色的长袍,衣服上饰有饕餮的花纹,他们戴着鬼魅的面具,脚上穿着翘尖的皮靴,手里持着皮鼓,围着火塘边击鼓边舞。

祭祀场的中央,是一个宽大的供案。案上供奉着一只玉石雕刻的巨大玄鸟,那是商人的祖先。微也有一个,是父亲用石头给她刻的,只有拇指大小,用皮绳穿了,系在颈上,时时庇佑着微。

微是一个自由民。在商的王国里,自由民仅比奴隶强一些,他们住在半地下式的穴居里,地面上的屋子是贵族和百姓们住的,可是微已经很满足了。父亲劳告诉她,生命是属于自己的,这才是人活着最大的财富。

劳是用一条腿的代价为微争取到这一笔财富的。

微在兩岁时和父母一起来到殷,他们原本生活在与土方国相邻的一个叫“蔡”的小部落,凶为商王征伐土方国,顺带被俘虏来,分配给了贵族永做奴隶。做奴隶的下场只有两个:一是没日没夜地干活,被折磨致死;一是被当作“人牲”,用来祭祀。劳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时刻寻找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终于在一次和外族的战争中,劳拼死护主,在永的马车前作人肉盾牌,杀死了很多敌兵,保护永到了安全地带,在战斗的过程中,他被对方的士兵用戈砍断一条腿。为了奖励他的忠心,永赐予他和妻女自由民的身份,从此,劳一家便在殷安顿下来。

商国信奉鬼神,占卜是与上天交流的最好方式。贞人是占卜机构的核心人物,而永是商王的贞人,负责王国的占卜重任,他世袭贵族,有自己的封地,又有满腹的学问,凶此在贞人的群族里,他地位很高,负责征伐朝政的大事占卜。出于对他的信任,大王把与祭祀有关的许多重要机构交给他负责,其中就有蓄养祭祀动物的太牢所,这里蓄养的是用来祭祀的牛、羊、猪,三牲俱全称为“太牢”。献给上天的礼物要用心地喂养,这样的重任一定要委以忠心的人来做,劳一家再合适不过了。

祭祀是商国人的头等大事。微从小就知道,在殷的上空,云的深处,居住着许多鬼神,他们主宰着人们的一切,人们在对生活中的大事作决策的时候,一定要告知鬼神,征求他们的意见,否则灾难就会降临人问。

今天要祭的是雨神。洹河两岸已经六十多天没下雨了,地里的黍就快干死。每逢甲日,巫人就会跳隶舞求雨。他们在烈日下赤身裸体,只用一些麻布条遮住裆部,手持牛尾转圈跳舞,舞的过程中传递牛尾,表示对上天的虔诚。在烈日暴晒下,他们不停地舞,直至昏厥过去,方能表示诚意。

可是神好像不为隶舞所动,仍然不见雨的影子。于是商王下令,由永问卜,选一个夜,做一场祭祀。

劳接到通知,选好了祭祀用的三牲,喂了最后一顿洁净的食物后,就和奴隶们将它们带到了祭祀场。作为太牢的饲养者,微也跟着一起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识祭祀的场面。

微跪在祭场的角落,随时听巫师们使唤。她的头上顶着盘子,盘子里盛放着酒食水果,头一次面对这庄严的场面,她紧张地连鼻尖都沁出了汗珠。

巫师们涌唱舞蹈之后,卜人们开始半蹲着围着火堆绕圈。仪式结束后,卜人拿出一片龟甲,这是事先钻磨好的,取的是龟腹部的甲,打磨光滑,在背面钻洞凿槽,它将在今晚记载上天的旨意。

卜人从火堆里拿出烧红的树枝,放到龟甲的洞上,烟随之升腾,龟甲发出“噗噗”的声音,神来了!贞人一边祝祷,一边告知神此次占卜的意图,不停地问卜天旱的理由,龟甲的另一面开始产生裂纹。炙烤结束后,卜人将龟甲举过头顶,跪到贞人永面前,接下来要由他来解读裂纹的意义,龟甲上裂开了两道纹,一道垂直,一道横向,在场之人无不屏息。

永目无表情地观察着裂纹,良久,他低沉地说:“雨神降罪是由于我们的不恭,每个商的子民都要互相传告,不要再口出谗言,不要心怀不敬,要记住,雨神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心,今夜我们将以太牢和人牲敬奉雨神,雨神要看我们的诚意。至于是否下雨,下一个甲日雨神将会给我们答案。”

永的话说完,所有的人立刻跪地长伏,祈求雨神的宽恕。微头上盘子里的酒食水果这时已经被卜人供到了祭台上,她长伏在地上,等待着接下来的祭祀。

三牲被牵到祭台前,鼓声再一次响起,在巫师不停地祷告下,猪、羊、牛依次被杀死,血染红了黄土,牺牲们临死前发出惨烈的哀号,这哀号声让在场的人无不悚然。微不敢抬头,牛的长啸好像在向她求救,它是从一个小牛犊子起就跟着微的,微的脑海里不停闪回它在她手心里吃草的可爱模样。此时的动物们,被冠上“太牢”之名,承担起拯救商人的重任,微只有在心里不住祈祷,祈愿它们能很快见到雨神。

牺牲祭完,接下来要祭人牲了。微以前听劳说过很多次奴隶们被生祭的事情,但从未亲眼见过。她偷偷地抬头,祀官一声令下,三个羌人被押了上来。他们头发披散,赤裸着身体,双手被缚在身后,脸上画着奇怪的符,羌人们的年纪看上去都不大,其中有一个约莫不过十来岁,他不像其他两个人那样眼神呆滞,而是恐慌地看着四周,仿佛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他发现了正好奇看着他的微。虽然脸上被画满了符,但微还是能看得出,他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眼窝很深,颧骨高,这是羌人的特点。最让微觉得惊奇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灰蓝色的眼睛,像溪里被磨砺圆滑的卵石。他紧盯着微,眼睛的颜色逐渐开始变化,不一会儿变成了月亮那般的血色,微害怕地低下了头。

巨大的斧钺落了下来,羌人的头一个个滚落,年轻的那个滚到了微的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血月亮似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微。微看着他,倒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他半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话。微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想听听他说什么,这时祀官走了过来,把他的头拎起来,放入一只木盘,供到了祭台上。

当羌人的头骨和动物的尸体按照贞人永的要求在祭祀坑里摆放好后,祭祀结束了。史官开始在龟甲上记录下此次占卜的结果,他用牛角刀一笔一笔在龟甲上刻划着。微很好奇他刻的是什么,那是只有贵族们才能懂得的文字,微这种贱民是没机会懂的。

朝霞升起的时候,微和劳回到他们的蜗居。母亲正在石纺车上纺麻,看到他们回来,忙走到火塘边,拨开陶罐下的火。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菜粥就好了,劳吃过饭后要去干活,今天是乙日,是狩猎的日子,劳要在外面忙碌一整天。

微的任务仍旧是去太牢所里侍奉牲畜们,不过眼下她想的,是赶紧找到朋,告诉他昨晚所见的一切。她匆匆吃了几口菜粥,就拿起草筐和蚌镰,出门去寻草料了。

走到小山坡上,微从腰上摘下骨笛吹了两声,尖锐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山坡下另一处半露出地面的蜗居里,露出了一个脑袋,那是朋,微从小的伙伴,他是主人永五年前捡回来的弃儿,因为长得清秀,永开玩笑地说:“也许将来他可以卖十个贝呢!”海贝是商的货币,商的货币是按等级来分的,分别是海贝、铜叭和石贝,海贝的价值最高,一个海贝可以换一头牛,十个海贝就是一朋。对于劳这样的自由民来说,是没有权利拥有海贝的,能有石贝的人家都寥寥无几,更别说f‘个海贝了,他们对主人的玩笑话咂舌,但从此这个孩子有了名字:朋。大家叫他的时候,有些嘲讽的意思,然而更多的是怜爱,凶为朋实在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孩子。他有着贱民身上没有的高贵气质,对每个人都那么谦逊有礼,主人把他给了陶。陶孤身一人,是一个制陶的自由民,陶很沉闷,不与人来往,有了朋之后,视他如命,不管去出里劳作还是去工坊制陶,都带着朋,朋很聪明,学什么都非常快,村里的人都喜欢他。

听到微的召唤,朋很快跑了出来。他穿着葛布短衣,背着草筐,一看到微,朋笑了,露出如海贝般洁白的牙齿。

“朋,昨晚我去参加祭祀了!”微迫不及待地说。

“真的吗?快给我讲讲!”朋急切地瞪大了眼睛。

于是微从一开始选牺牲讲起,两个人坐在山坡上,远处的风吹过来,拂动整片山坡的青草,白色的野花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因为印象深刻,微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极为细致。亲眼看着羌人的头滚到面前,对她是个不小的触动。

“那个羌人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当他的头滚到我面前时,我敢说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说。”微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幅景象。

“他一定是要对你说他见到神了,神说,过几天就下雨,好让微有黍吃。”朋嘻嘻笑着,丝毫不觉得微说的场景有什么可怕。

微也笑了起来,和朋说话总是这样,再不开心的事,他三言两语就能化解。

“不过,朋,祭祀虽然很可怕,但是占卜很神奇,我们的主人可以通过龟甲上的纹看出上天的旨意,真得好厉害!”微对于占卜的环节是佩服至极的。

“主人可是得到神的指引了呢,所以咱们大王才任命他为贞人啊!”朋说着,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哦,对了,还有……”微突然想起了祭祀的最后一个环节,“祭祀完了之后,史官用刀在龟甲上刻下了很多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个是卜辞,也叫作字,它把昨晚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以后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

“你怎么知道?”微觉得奇怪。

“是陶告诉我的,他经常送货去工场,听青铜坊里制范的工奴们说起过这个。”

“字是什么?真想看看它是什么样的。”微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朋笑着看着微,他只比微年长两岁,可是在微的面前,他好像是一个成熟的兄长。

“我会几个,是跟陶学的,有一次主人让他给大王做白陶罐,要他在上面刻上几个,他记住了,就偷偷教给我。不过,陶告诉我,可不能和别人说,自由民是不可以学这个的。”

“好朋,教教我吧!”微央求道。

朋笑而不语,直到微着急了,他才慢悠悠地说:“去折两根枝条来吧。”

微忙不迭地从树上折了两根枝条,朋拿了一根,走到一处露出黄土的地面,蹲下身,开始教微写卜辞上的文字。

朋先用枝条在地上划了一条竖线,然后围绕着这条线画了一个半圆,转头问微:“看这像什么?”微眯着眼睛仔细看,“像月牙儿!”“没错,这就是月,只不过月有缺也有圆的时候,昨夜的月就是圆的。”

微欣喜地在地上不停划着“月”这个字,她~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叫作“字”的东西,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头脑中蹦了出来。

“朋,我要当卜官!我也要在龟甲上刻字!”

朋听了,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哈!微!这个想法真有趣!自由民怎么可以做卜官呢?更何况你还是个女人!”

朋的话如一盆冷水倒在了微的头上,没错,一个贱民,又是个女人,离卜官的路仿佛到雨神那儿的路一样,漫长得难以想象。

看着失望的微,朋有些于心不忍:“别难过,微,我会把我会的字都教给你,即使当不了卜官也没关系。”

“嗯!你真好,朋!”微的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时问过得飞快,离上次占卜的甲日过去了八天,再过两天就要到雨神答复的日子了,可是天空依旧是那么蓝,太阳依旧灿烂,出地开始出现了龟裂。对于永的占卜,官吏们纷纷有了些质疑的声音,偶尔飘到永的耳朵里,他却丝毫不在意,仍是平常那样镇定的样子。

第二个甲日来了,天空变得阴沉,卯时开始有零星的雨滴落下,到了辰时大雨如注,久违的甘霖让土地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民众们敲击着镬头,欣喜地在雨中舞蹈。永站在廊檐下,看着雨中的这一幕,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微和朋也在雨中舞蹈,她张开嘴巴,去饮这天降的甘露。有了雨,黍就要长出来了,青草也要更加丰茂了。她快乐地拉着朋转圈,旋转中,一个面孔浮现在她的眼前,是那个羌人的头,他的眼睛又变回了灰蓝的颜色,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笑。微伸出手去,想要安抚一下他,可是,他很快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感謝你,你的生命为我们换来了宝贵的雨。”微在心里默默说。

黍成熟了四次之后,微和朋都长大了。

微披散的头发结成了辫子,朋送给她一条缀有鸵鸟蛋壳、犬牙和鱼尾的首圈,可她不敢戴,那样太招摇,她只从首圈上取了一个小小的犬牙结在辫子里,又给朋打了一双草鞋作为回报。

朋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粗麻的衣服掩盖不住他的俊美,陶时常给他戴上白色的圆箍巾帽,去很远的村落里送陶器。他为人和善,人们都喜欢他,允许他自由出入各个工坊,他最常去的是铸铜坊,除了制陶范、浇筑铜模,他还学到了很多铭文,也就是龟甲上的文字。他把这些文字教给微,看着微写字越来越娴熟,朋得意地笑着说:“微啊,你可以去做一个卜官了呢!”微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心里却是快乐的。

朋想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一天傍晚,朋跑来和微说,他要去汜水学修筑房屋,汜水在百里之外,微有些担心,可看到朋激动的样子,她还是表示出了同样的欣喜。朋跟着泥水匠们离开殷的时候,微追了上去,把脖子上的石头玄鸟递给了朋。

朋一行人甲日离开殷,日夜兼程,过了七日,庚日这一天,他们到了汜水。此行的目的,是要为一位新受封的贵族建造房屋,这是一所很大的庭院,需要很多工匠。朋看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在这些能工巧匠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朋的注意。

他叫説,是汜水本地的泥水匠,年纪比朋大一些,相貌并不出众,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和别的工匠不同,这让朋很快注意到了他。

商国贵族们的房屋历来都是东西走向为主,杂以南北走向的屋宇、殿堂,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落,上好的茅草为顶,数年一换,伐粗大的圆木做梁、栋以及椽子,房屋根基处坤有石础,房屋很大,墙壁涌常用夯土筑成。对于工匠们来说,夯土是个技术活儿,土夯得如何决定着房屋的质量,出色的工匠都有自己的独门秘诀。夯土的工地,就是技术的角逐场。

这一天,朋正在和工匠们合力砸夯,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往吵闹的方向瞧去,只见一位头发半白的工匠正面红耳赤地朝个年轻的工匠吼着什么。那年轻的工匠拿着一把鹿角镐,窘迫地站在一旁,面对长者的训斥没有作声,可是眼神里却透露出不服气的倔强。朋走上前去,听见老工匠气愤地说:“黄口小儿!才学了几天,就敢对我指手划脚。从盘庚大王那时起我就是这么夯土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面对老工匠的指责,年轻人沉默良久,突然弓下身子,对他行了一个礼,然后理直气壮地说:“石伯,您是前辈,我怎么敢教洲您,这夯土的法子,您是没错的。只是汜水这地方今年雨水特别多,垒成墙后,一时半时没问题,可是雨水浸润久了,一定会逐渐塌陷的。”

石伯听了他的话,更加生气,说:“这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我石伯的土夯得结实,雨水什么时候没有,怎么会塌陷,简直是胡扯!你这么狂妄,好,你来说说,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年轻人一听这话,走到一旁,拿来了几块木板,工匠们这时都围拢了过来,看他要做什么。他又搬来了一块夯好的土砖,折了些芦苇秆,然后把几块木板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框架,将土砖和芦苇秆夹在中问,这才抬起头对石伯说:“石伯您看,土砖夯得再好也取决于人的力量,力量不足或力量不均都会影响土砖的坚固,在筑墙之前,先用木板做好这样的框架,再加入些湿的土和芦苇,然后夯实,湿的土很容易夯成形,芦苇也有助于墙体坚固。这样来夯土,力量由于框架的束缚,会均匀地聚集在墙体内部,每一处的力量都是一样的,等到木框架夯满后再拆除,一定会比直接垒土砖要结实得多。”

众人听了年轻人的解说,先是觉得新奇,这样的筑墙方法还是头一次看到,细细想来,大家又觉得年轻人的话有些道理,纷纷的议论声让石伯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恼羞成怒,操起手中的铲就要击打年轻人:“闻所未闻的胡言,一派胡言!你是要让主人的房屋坍塌吗!”

看见石伯动了手,众人连忙上前劝阻。监官看到这边的情形,走了过来,问清了事情原委之后,监官洲斥了年轻人,并惩罚了他一顿鞭子,惩罚的理由是作为一个贱民,怎么可以随便改变祖制的筑墙方法。石伯代表的是传统,年轻人提出这么新奇的方法,简直和造反没什么两样了。

年轻人受到了惩罚,众人也散去了,朋没有离开。年轻人刚挨完鞭子,沮丧地坐在地上,朋向他伸出了手,他抬起头。朋正微笑看着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没事,这不算什么。”年轻人拉住朋的手站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造反的意思。”

“我知道,你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应该尝试你的做法。”朋说。

“真的?你真这么觉得?”朋的认同引起了年轻人的关注,他定睛看着朋。

“我叫朋,从殷来,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去年的夏天,我们主人的房屋就出现过这样的事。雨连下了十天,房屋的墙壁开始坍塌,可是那种坍塌不均匀,有的地方没有半点问题,仍然很坚固,可有的地方却是一团团的土往下掉,我想,这就是你说的力量不均吧。”

年轻人听了朋的话,一下子有了兴趣,鞭子带来的疼痛也忘记了,他欣喜地说道:“就是这种情况啊,我观察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想出这样的一个方法,我要用这样的方法造一所房子,那将是坚固无比的房子,人们会知道我是对的。”说完,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紧接着想起了什么,说:“哦,我叫説,朋,谢谢你!”

朋也笑了,他喜欢税身上的那种纯真,他有种感觉,这是个和自己趣味相投的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夯土的方式仍然照石伯说的那样进行,説再也不多说什么了,他默默地做工,完成分内的事情。晚上歇工之后,他总是和朋在一起淡天,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説比朋大三岁,然而他的思想却远远比年龄要成熟。他心里装的,远远不止筑墙这点事。有一天他们躺在草垛上,看着满天的星斗,説说:“朋,你知道大雨来临前,我们要做什么吗?”

朋茫然地看著他,表示不解。

“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躲进栖身之所,这是我们与鸟兽不同之处。大雨侵袭,如果冲倒了房屋,对于人的伤害将是巨大的,所以不能等到大雨来临再来修缮房屋,而应该在筑房时就想到这点,提前准备才能没有后患。”

説接着又说道:“万事都是这个道理,你就拿大王治国来说吧,当前我们商国最大的敌人是鬼方。每年秋收的时候鬼方都来侵伐,那么他没来侵伐的时候我们要做什么呢?”

“那就要加强防备吧?”朋答道。

“不仅仅是防备,更应该加强兵力。春分的时候就应该增强兵力,到了夏至就要操练出勇猛的军队,军队不能仅用于防备,更应该用于进攻。只要时刻不懈的准备,这两者都可以兼顾。”

朋对説的见解很是佩服:“説,你的这番见解,可以去当伊尹那样的冢宰了呢!”冢宰是国家的相官,伊尹因为才华出众得到了商汤大王的赏识,从奴隶的身份一跃到冢宰,这个故事在商国可谓是家喻户晓。

对于朋的赞美,説不以为然,他淡淡地笑着,说:“虽然我时常羡慕伊尹,可是我能像他一样,遇到一个属于我的商汤大王吗?”说完,他仰天大笑:“我还是筑好我的墙吧!”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汜水的工程结束了,朋要跟随泥水匠们返回殷。临行时他和説告别,邀请他来殷小住,对于朋的热情,説只是淡淡地一笑,贱民的命运,岂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呢。这一别,谁知道此生还能不能相见,和朋相处的日子,是快乐的,对于説来说,这就足够了。

朋从汜水回到殷的那一天,微几乎是飞奔着跑到朋的面前。一年不见,朋清瘦了许多,皮肤变成了古铜色。微一眼看到了朋的脖颈上,还系着她的石头玄鸟,皮绳凶为汗水的侵蚀变得破旧。朋和微淡起了这一年的经历,他告诉她和説的相识,説的思想和説的智慧,微看着他的眼神,闪亮而激动。微替他高兴,这一年,朋不仅学到了本事,还交到了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国人的日常生活在祭祀和战争中轮转。不断地祭祀、求雨、打仗、生产、出事等等,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一场祭祀。太牢们一批批消失,羌人们的头也一个个被斧钺砍落。作为人牲的奴隶是不愁短缺的,凶为小祖乙大王总是在不停地打仗,不是俘获了一大批奴隶来充作祭品,就是战败后被别的方国俘获了商人去做奴隶。每一个甲日都有一场大祭祀,这样的大祭祀少不了主人永作贞人。现在的微,已经能看懂龟甲上的卜辞。一次她溜进主人的议事厅,看到木架上的龟甲,记住了卜辞的格式,回来后反复临摹。“没准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成为卜官呢。”有时候她会这样偷偷地想。

朋总是很忙。自从汜水回来之后,隔几天就会消失一段时间,陶说他是去远方的村子里做活了,可是微觉得不像,因为朋每一次回来,都会有些新的变化。变化在哪里,微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无论从谈吐,还是从举止,朋都有些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觉得朋越来越陌生,虽然朋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可是微总是有些担心,她甚至有种预感:朋离她越来越远,她要失去朋了。

这种预感在一个春日应验了。这天一早,云雀刚叫了第一声,微就酲来了,她是被梦惊醒的。梦里,那个羌人的头又一次出现了。这一次他开始张嘴说话了,那个灰蓝眼睛的羌人,不停地在叫着朋的名字,他的眼睛开始慢慢地变成血红色,微吓得大叫一声醒来了,酲来的微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朋。可是朋并不在家,陶也不见了,也许他们又去远方的村庄做活了吧,微安慰着自己。

可是这回,微等了十日,再等了十日,朋和陶都没有回来。微问劳,劳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微在担心和牵挂中又过了十日,陶回来了,朋却没有。微急急地问:“朋呢?”

陶说:“朋入了王的军队,哦,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陶把一个小饰物递给微,这正是微的石头玄鸟。

微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夜晚她思念着朋,无法入眠。月光温柔地照在她的床边,却无法抚慰她的哀伤,她抚摸着朋还给她的石头玄鸟,眼泪无声地流下。朋,你在哪儿,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把玄鸟捧在手心,对着月光高高举起,希望这神鸟能向上天传达她的心意。

就在石头玄鸟沐浴在月光里的那一时刻,微突然发现了什么,她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这个饰物,终于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这只玄鸟,不是她的那只,这是只玉做的玄鸟!虽然形状大小都和她的相似,可是它不是石头做的。对着月光,它透出柔和明净的白色,这是玉啊!微在主人永的家里见过玉器,她是认得玉的,没错,这就是玉!

可是朋怎么会有玉这么珍贵的东西呢,这可是贵族们才能拥有的宝物啊。他是卖了自己吗?万千个猜想涌上了微的心头,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她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找陶问个究竟。

可是陶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他甚至不承认那只玄鸟是玉的,微失望地回去了。开朗爱笑的微从此变得消沉,每一次战争的消息传来,她都要仔细打听,有没有关于朋的只言片语,可是朋太渺小了,能够在战争中制造话题的永远都是贵族和将领们。时问久了,大家都不再提起朋,朋好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只有微每天晚上都会抚摸着颈上的玉玄鸟,期盼着朋归来。

两年过去了,商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小祖乙大王殁了。举国上下,一时无不悲伤,除了用祭祀表示对大王的追思之外,民众们最关心的是将即位的新王。

新王即位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商国的新国君是小祖乙大王的长子武丁。武丁对于商朝的国人来说一直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很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听说举办了新王登基仪式后,他就不理朝政,将一切政事交给了冢宰来打理。新王这样奇怪的举动让商人捉摸不透,这究竟是个明君还是个像夏桀一样的昏君?国人们只能在心中暗暗猜想,日子久了,商人的生活没有凶新王登基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战争仍在继续,祭祀也照常进行,微也仍然在太牢所工作着。

初秋的一天早上,薄雾笼罩了四野。劳一家刚醒来,就接到了主人的通知,明晚永要宴请贵容,所有家奴都要参与到准备的工作中来。微的任务是采摘荇菜,她光着小腿,顺着小河的水流而上,弯腰采摘鲜美的荇菜,心里疑惑着这么大的排场,究竟是什么样的贵客呢?

第二天的晚上,贵客就要到来,所有家奴们匍匐跪在地上待命,永和家人也在宅外等待。当贵宾的车辇在宅前停下时,永和家人立刻跪下,匍匐在地。主人尚且如此,一定是了不起的贵客,家奴们大气不敢出,等到听到主人称呼来人“大王”时,大家明白了,今晚的贵客正是当今大王武丁。

众人不敢抬头,只听见大王赐主人起身。微的头低到了地面,她想看一眼大王的模样,可是又不敢。就在这个时候,一双皮靴出现在她的面前,紧接着,有一双手把她扶起,那是双温暖的手,似曾相识的温暖,微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是朋!

没错,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朋!

只是和朋不同的是,眼前的人戴着一顶丝制的尖顶帽,帽上缠挂着虎尾,这是王的标志。身上着一身白色的丝袍,衣的滚边上绣有红色的饕餮花纹,这样洁白的衣服也只有王可以穿。不!这个人,绝不是朋,朋不可能这样一副王的打扮,微想。

就在微愣神的时候,这个人说话了:“微,我送给你的玄鸟还在吗?”

这句话仿佛一记响雷在微的头顶炸开,微怔住了,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说不出话来。这时劳和其他的家奴们也发现,主人恭迎的大王原来是和他们相处了多年的朋。一时问大家都惊讶不已。

看着微傻傻的表情,朋笑了,笑容像以前那么灿烂,露出海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我。”

朋说完这一句,就和永及随从们走进了宅子里,只留下做梦一般的微。

子时,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微倚坐在树下,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宅,她想象着朋,不,是武丁大王在宝座上威严的样子,朋怎么会做了大王呢?微想过朋可能会在战争中死掉,或者被敌国俘虏,这样的场面是微怎么也想不到的。微撫摸着颈上的玉玄鸟,这么多年,玄鸟已经被她抚摸得异常光滑,这是她和朋的最后一点联系了。

夜风习习,远处走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微不由站起身来,那是武丁大王。他已经脱去了王的装扮,换上了一袭白色的布衣,头上一顶简单的圆箍巾帽。微看见他,不知该下跪还是该逃避,武丁看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还像以前那样吧,微。”武丁说道,“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他坐了下来。

微也不由自主地坐到了他的身旁,就像儿时那样,她静静地等身边的人把谜底揭开。

“没错,我是小祖乙大王的长子,从我出生起,我的身上就背负着振兴国家的重担。父王常和我说,要做个贤君,首先要了解自己的国家,要去吃子民们吃的苦,才能知道如何让他们富足。父王是含着眼泪送我出官的,他把我交到永的手上,告诉他要让我过和民众一样的生活,陶也知道这个秘密。商一直以来受各方国的威胁,战争连年不断,官吏们又多不用心政事,父王一直忧心忡忡,他说若不能使商国振兴,死后将无颜见盘庚大王。他未雨绸缪,让我在民问成长,学习官里学不到的知识,我很感激他的这个决定,让我真正地了解了民问疾苦。”

谜底终于揭开了,朋的神秘行踪也有了解释。武丁接着说:“从汜水回来之后,父王的身体便开始每况愈下,我回到官里之后,开始了解朝政,才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于是我登基之后,不问政事,这一点想来民问多有传闻吧。”微点了点头,商人们私下一直在议论这事,她也曾好奇,当今的大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如今,大王会到她的面前,亲口告诉她缘由。

“没有宽大的翅膀,怎么能带领我的国人飞得更远?没有锐利的目光,怎么能看到并除去国土上的污垢?这是我的老师甘盘告诉我的道理。我羽翼未丰,必须储备强大的力量,这一次我回来,是为了要去找一个人。”

“谁?”微好奇地问道,武丁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同时,她感到那个朋又回来了。

“説。你应该还记得他吧?我和你说过的,汜水的那个筑墙工匠。他有着聪颖的思想和丰富的智慧,我想他可以做我的翅膀。还有你,微,我真高兴我是王,这样我就可以完成你的梦想,来为我做卜官吧!”武丁说道。

“朋……”微刚说出口立刻觉得不对,“请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好吗?”看到武丁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朋,这个晚上对我来说好像在做梦,我以为你战死了,或者被方国俘虏了去,我无数次对着上天祈祷,却从未想过你会是王,感谢上天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相信你一定会是最爱子民的大王。为你,我愿付出所有,包括生命。”说完,微深深地跪下,亲吻了武丁的脚,颈上的玉玄鸟掉了出来。

武丁扶起微:“傻微啊,为我,你会付出所有,只是不需要献出生命,你将是我的卜官,你要主持我的每一次祭祀,你还将和我一起见证商国的辉煌。”

寻找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凶为他砌的墙坚固,方圆百里的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匠人。问起他的行踪,有人听说他去了傅岩一带修筑房屋,傅岩在北海附近的虞虢两国交界之处。那里高山险峻,河水湍急,路途艰难。临行前永为大王的出行占卜,问卜之后得到的卦象是吉。于是武丁带了永及几个贴身的侍官,换了便服,往傅岩去了。

武丁从小在民问长大,路途上的辛苦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一行人风餐露宿,很快到了傅岩境内。他们一路打听,终于从一个百工长那里打听到,説在官府的工地上修筑城墙。武丁很是欣喜,一别数年,説是否还似从前那样睿智?

见到説的时候,他正在城墙边和奴隶们一起修筑城墙,监官不知道武丁一行的身份,但看到永拿出的玉符,就知道他们来头不小,于是带他们来到工地上。武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叫了一声:“説!”説闻声转过头来,武丁看到他的样子,愣住了。眼前的説,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脚上套着奴隶们才戴的脚链,额角有一片黑印,那分明是受了黥面之刑留下的印记。税看见武丁,又是意外又是惊喜,他迎上前来,一把拉住武丁的手:“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侍官们看到这幅情景,正准备上前阻挡説,却被武丁的一个眼神拦住了。武丁同样热情地回应説,说自己外出做工,途经此地,正好遇到説,要和説好好叙叙旧。説听武丁这番话,苦笑着说:“朋,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是个奴隶了,就怕没这个自由啊。”武丁看到他这个样子,有些难过,可是此刻不便多问,他答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买通了监官,卯时驿站相会。”

天色微亮,説被监官押到了驿站,监官去掉了他的脚链。朋一定花费了不少来打点,説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房舍。房舍里只有朋一个人,几案上还有酒菜,两人相视而笑。

説说起了自己成为奴隶的经过,那日汜水别后,説仍念念不忘他的新筑墙法,一次工程中,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用这个法子建造房屋,也正如説所预料的,在经历了雨季之后,那栋房屋的坚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説开始四处推广这种筑墙术,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版筑法”。工匠们开始效仿这种方法,然而好景不长,説的聪慧让一个贵族很不喜欢,他捏造了个偷窃的罪名逮捕了税。他从一个自由民一下子变成了奴隶,还被施了黥刑。说到这里,説潸然泪下:“想当年我和你说过羡慕伊尹那样的人,没想到一语成谶,只不过我没有伊尹那样的成就,却成了伊尹那样的奴隶了。”话毕,説端起酒,一饮而尽。武丁望着旧时的挚友沦落至此,心亦戚然,他说道:“土天不会埋没有才能的人,説,你一定会有出头那一天的。”

“不,朋,那不是我最想要的。上天是公平的,它给了我们学习的能力,我出身卑微,不敢去想能做大事,唯有将眼前的事做到极致。其实万事何来巨细,每一件事用心对待,便是不负苍天了,这个道理,不论对于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啊。”

武丁听了此言,不由大喜,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治国之才啊!他再也按捺不住,向説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説听了大惊,连忙下跪,却被武丁扶起。武丁看着他,朗声道:“説,你若有心做伊尹,那么我,就是你的商汤大王!”

説热泪盈眶。少顷,他起身,向武丁行了一个大大的礼,面色肃穆,说道:“説得大王如此厚爱,理应碎骨以报,然而此时却不是时候。”

武丁问道:“为何?”

説答道:“大王您才即位没多久,朝中根基尚不牢固,很多老臣并不能完全信服您,这时您如果带个奴隶回去,再给这奴隶任命官职,贵族和臣子们会用很多条理由来驳斥您,他们甚至会质疑您的能力,到那个时候,我的存在将会成为大王的麻烦。”

説的话甸甸在理,也让武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是啊,自己根基未稳,在朝中除了老师甘盘之外,也没有几个心腹之人,如果臣子们一致反对,自己还真没有招架的能力。

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要保证説的到来让人信服。

长谈之后,武丁和説分别,他们互道珍重,旁人看来仅是两个知交的依依之别,没有人会想到这一次会晤,将为商国开启一个新的纪元。

武丁回到宫中的十日后,宫中举办了一场特殊的祭祀,这次问卜的内容是武丁大王的一个梦,大王前日梦见天降治国奇才,姓傅,名为説,他在梦中说:“我是一个囚徒,但我有治理國家的才能,如果有能够找到我的王,我将会辅佐他的国家昌盛。”这一次占卜用的是白牛的胛骨,占卜的结果为吉,贞人解读此人所在之地,一定与他的名字有关,很快就有人提供了傅岩这个地方,于是武丁命画师根据梦中的E1J象画了图,开始派人去北海附近的傅岩寻找。

对于上神的旨意,群臣们信服不已,他们从骨上的裂纹得知,这是一个吉祥的梦,从傅岩即将找回的这个囚徒,由于出现在武丁的这个梦中,已经第一步得到了官员们的认可。

很快,説被找到了,凶为是在傅岩这个地方被找到的,所以在启程去殷的路上,他就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傅説”。傅説被带到朝堂上的时候,没人对这个脸上被施以黥刑的囚徒有半分质疑,武丁的梦做了太好的铺垫,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人是奉上天的旨意而来的,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说明,傅説没有让他们失望。

失国是紧邻商的一个小国,时常侵犯商国。一日国君失仲的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两个孩子长得很像两只小猪,被称为“二豕”,失仲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想杀了他们,可是又拿不定主意,于是向上天占卜,卜得的结果是“勿杀是吉”。可是失仲违背了上天的旨意,杀了其中的一个,这样的事情传到民问,失国的子民们人心惶惶,唯恐上天降罪于他们。傅説听说了这个事情,就上奏武丁,何不趁此机会将失国除去?武丁大喜,任命傅説统帅大将雀兴兵伐失,傅説进兵神速,很快就把失国的城邑围起来了,天怒人怨的失仲知道大势已去,便与近亲族人顺着地道逃走了,从此失国成了商的属国。

这一仗傅説打得漂亮,得人心,顺天意。之后,傅説又奉武丁之命在北海中的一个岛上筑了一座城,当做“圜土”,就是监狱,关押的都是犯了罪的贵族们。筑城是傅説的专长,这一座监狱坚固气派,得到了众人的交口称赞,有了这许多业绩做铺垫,傅説很快就在朝中树立了威信,于是,武丁顺理成章地任命傅説为相。有了傅説的辅佐,武丁从幕后走到台前,正式开始治理朝政,商的辉煌时代,从这时开始了。

微被召进宫的时候,已是武丁执政的第三年。

在微进宫之前,举国上下刚结束一场盛典,那是武丁大王的结婚典礼。

商的大王可以有很多个妻子,但第一个妻子的身份最为高贵。武丁的新妇是邻国井方的公主,她博学多才,自小还练得一身好武艺,据说在母国时她还带兵打过仗,这样的人选对于商国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武丁大王求得这样的妻子做国母,国人们无不为之欢欣。

微也不例外。从她知道朋原来是大王时,她就知道朋不再是属于她的了,他是掌管天下人命运的大王,肩上承担着太多的重任,他的妻子一定要是这样的人才好,微从未奢望过什么,只要能伴随在他的身边,远远看着他就足够了。武丁大婚之后,她每天晚上都会抚摸着玉玄鸟,默默祈祷他们幸福平安。

武丁派人来召的时候,微正在出里劳作,这一季的黍生长得很好,雨水充沛,气候适宜,还没有病虫灾害,民众们都说这是武丁大王给大家带来的福气。微在黍田里弯腰除草,听到劳叫她的声音,是官里的人带来了武丁的旨意,要她进宫。

跪在武丁脚下的时候,微的心里有些惶恐,面前的人,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朋了,他召她进宫,也许只是念着旧时的情分,要完成当年的承诺。

“微,抬起头来。”武丁温和地说。

微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英武帅气的脸,他的身旁,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宽衣窄袖,服饰虽简单,却掩饰不住高雅华贵。她笑吟吟地看着微,和气地说:“你就是微吧,我听大王说起过你,你们是从小的玩伴,你进宫来真好,可以多给我讲讲大王儿时的故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后妇好?看着她如满月般温柔的脸庞,微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微,这是王后,她是个知识很渊博的人,也是我们商国的大祭司,她将主持整个国家的卜事,你不是一直都想当卜官吗,我和王后说了你的梦想,她就迫不及待地要我召你进宫了。”武丁说道。

还没等微叩拜谢恩,妇好就兴冲冲地接着说道:“我听说你会写卜辞,这很好,会卜辞的女人不多,你来给我做个助手吧!”王后说话的样子,像个得到了宝贝的小女孩。

微没想到她可以受到这样的礼遇,大王和王后的抬爱让她受宠若惊,对武丁的爱慕,此时也升华为一种膜拜。进宫之前,微想过,也许武丁会要她做他的女人,她的石头玄鸟还在他那儿呢,他的心中她还在吗?今天,在武丁的眼中她找到了答案,可是在王后那里,她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种想法,王后如此豁达,那种胸怀天下的气场让微深深地折服。

妇好武艺高超,力气过人,她惯常使用的兵器是一件饰以龙纹的青铜斧钺,这件兵器男人们也只是勉强拎起。一次她让微来试试,微使足了力气却纹丝不动,看着微的样子她开怀大笑,微跟随妇好数月,愈加崇拜她。

一次妇好即将带兵征伐羌国,出征之后的第二天,武丁就开始命人占卜,由微做卜人,武丁大王亲自问卜“妇好会不会有灾祸”,当微把炙烤过的龟壳献给贞人,得到的结果是“吉”时,武丁欣喜若狂。这一次战役,妇好只带了三千人,然而敌方的人数,却在商兵三倍以上。出战月余,武丁每一天都在担心,不停地进行占卜,微告诉他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是吉,不要过多的担心,然而他眉头仍是紧锁,三I‘天过去了,武丁又一次占卜,这一次用了四个羌人祭祀,问卜的内容是“妇好其来?妇好不其来?”妇好应该回来了吧?结果仍是“吉”,不到两日,便传来了妇好凯旋而归的消息。

武丁大喜,立刻吩咐备车,他要出城迎接妇好,车马一直狂奔了八卜里,终于看到商军的大旗,妇好看到前来迎接她的武丁,急忙迎上前来,久违的相逢让两人忘记了一切,不顾官兵和大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人都偷偷地笑了。微看着他们,也在笑着,笑盈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

这一次战役大获全胜,羌国的势力被大大削弱,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集结兵力来犯,妇好在国人的心中威信高涨,武丁对她的宠爱也与日俱增,他给妇好分封了最好的城池和出地。女人有自己的封地,这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除此之外,武丁关注着妇好的一切,微主持了多少场和妇好有关的占卜,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武丁梦见妇好了,卜问:“王梦妇好,不唯孽?”梦见妇好,她不会有什么灾难吧?妇好身体不适,则卜问:“婦好其延有疾?”妇好的病会拖延下去吗?妇好生第一个孩子时,武丁使用了十只羊,十头猪,十个人牲来祭祀,一遍遍问卜:“妇好娩嘉?”

刻着妇好卜辞的甲骨越来越多,与神相通的甲骨上,刻满了各种事宜。从出战征伐到生育、疾病,甚至牙疼、梦魇,叨叨念念的记录,足见武丁对妇好用心之深。面对武丁的深情,妇好更是战马倥偬,南征北战,征伐了二十多个方国,为商立下了赫赫战功。作为商的大祭司,祭天,祭神泉,祭国运这样的大祭祀都是由她主持,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妇好所做的一切,几乎为武丁分担了一半国政,这一点,无人能及。

有了説的思想,再加上妇好的相助,武丁时代四海靡争,小国归顺,商国的子民们丰衣足食,一时商国中兴。

微已经习惯了朝中的日子,劳和母亲前几年相继病逝,微也没有什么好牵挂了,她尽心地做好自己的事,真心诚意地为大王和王后祈福,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珍藏的玉石玄鸟,回忆片刻多年前的岁月。

对于微的存在,武丁如同家人那样,看着微的成长,他很欣慰,但那仅是一种亲情的关切。有一天妇好在武丁的寝宫中发现了一块石头玄鸟,那是多年前微的赠物,被遗忘在角落里,己经许久了。武丁看着这物件,儿时的岁月浮现在眼前,他记起了玄鸟的故事,一种模糊而熟悉的感情涌上心头,当妇好提议要武丁将微纳入后官时,武丁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所有人都认为这对于微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当微在武丁面前跪下时,大家都认为她一定是要谢恩了,可是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却拒绝了大王。对于她的决定,武丁并不意外,也没有恼怒。微告诉武丁,她的心里现在爱着两个人,那就是武丁和妇好,她要用卑微的力量,在他们的身边守护,她的生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的感觉是美好的,可是如果她做了武丁的女人,那么她就会失去那份爱,这对她而言,是痛苦的。

她的话让武丁感动,同时也有一些失落,那个儿时的玩伴微,仿佛从这一刻起远去了。微看着武丁,浅浅地笑着,武丁也回了一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海贝似洁白的牙,一如微初见到朋时那样。

商人的祖先是契,他是五帝之时帝喾的妃子简狄所生。相传简狄和姐姐在玄丘河沐浴时,突然有两只玄鸟飞来,落到河边戏水,等到玄鸟飞走时,两人发现岸边留下一枚玄鸟蛋。她们开始争抢鸟蛋,简狄一边跑,一边把鸟蛋含在嘴里,却不小心吞进肚里,很快就怀了胎,生下了契。契创造了商部落,与夏共存百年.直到他的第十四代孙汤。夏的最后一个王桀暴戾无常,商汤在伊尹、仲虺等贤臣的帮助下灭夏,成为商国的开国君主。

每年商汤大王的祭日都是最为隆重的庆典,除了宫中祭祀之外,举国上下都要拜祭。这一日太庙里,武丁和众臣们正在祭祀商汤大王,突然有一只野鸡飞到了鼎上啼叫,鼎是祭祀重器,野鸡这样的飞禽,通常都出没在王都郊外的树林里,这时候飞来落在鼎上,实在有些奇怪。商人崇尚玄鸟,更何况祭祀的是祖先汤,难道祖先在借此表达对自己的不满?武丁心里便有些不安,他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兆,害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的长子祖己此时正居“尸位”接受百官祭拜。夏商以来,祭祀祖先通常要由孙子穿上先祖的衣服,充作“尸”代替祖先受人祭拜,作“尸”者除了在祭台上接受祭拜外,只可以静坐食斋。祖己看到了父王心神不宁的样子,在祭祀结束后,他觐见父王,劝慰道:“请大王不要担心,上天监察万民,是以民众作为标准的,只要大王修好政事,让民众快乐,一切不祥之兆自会烟消云散。”武丁听了这话,心才安宁了下来,从此更加勤于政事,为了让国力更为强盛,战争也更多了。

数年的时问,商对周边经常来侵扰的各诸侯国以及方国,包括羌方、土方、人方、鬼方、虎方等展开了一系列的征讨。很多小国归顺了商,可唯有一个强大的邻国荆楚不服,仍时有来犯,武丁决定兴兵讨伐。本来这样的战役是由妇好来带兵的,可这个时候妇好身怀六甲,不能随驾亲征,丙日戊时,武丁带了八千人马出发了。

荆楚地处蛮夷,民多凶猛好战,武丁此去将是一场硬仗,妇好整日为此焦虑不安,过了五日,探马回來报大王战况有些不利,妇好更加着急,执意要出兵助阵,可是她离临产已不久,这时侯出兵打仗实在危险,众臣们纷纷劝阻,最后在妇好的坚持下,众人决定以占卜来定结果。

这场占卜由微主持,卦象显示的结果是“战局可挽,血光主难”,这是一个喜忧参半的卦象,妇好可能凶为前去营救而受到伤害。众人哀求王后不要前去犯险,武丁大王吉人天相,然而妇好心意已决。第二日一早,她便披甲戴胄,率领精骑,奔荆地救驾去了,看着远去的王后,微默默地祈祷她能平安归来。

正在荆楚陷入胶着苦战的武丁坐困愁城之时,忽然看见身怀六甲的妇好,威风八面地救驾而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两人并肩作战浴血沙场,商军士气大振,终于击败了劲敌。打退敌兵的时候,妇好已在战场上奋战了七个时辰,鸣鼓收兵的时候,妇好看着战车上威风凛凛的武丁,微笑着倒了下来。她在这场战役中动了胎气,鲜红的血染红了战车,武丁悲痛地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已回天无术,妇好在她挚爱的夫君怀里离开了人世。

消息传到商国,举国上下无不悲痛,微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听到妇好的死汛时,面如死灰,却没有半滴眼泪,武丁抱着死去的妻子回官时,一切对她而言,仿佛没什么变化。

武丁悲痛成疾,妇好的后事由傅説来打理,王后的葬礼是隆重的,她的墓没在宗庙内,上千件材质不同的随葬品,有青铜器、骨器,还有玉器以及不汁其数的海贝和红螺,她生前使用的物品也一一陪葬,在整理这些物品时,微偷偷把玉石玄鸟放了进去,她知道不会有人发现的。陪葬的物品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祭祀了,祭祀中除了向上天讣告王后的逝去,还要祭牺牲和人牲,他们将跟随妇好到另一个世界去。

祭司准备好了祭祀用的太牢,还有I‘五个用作人牲的奴隶,今晚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将被用于妇好的祭礼。

微来到武丁面前时,武丁正失神地望着几案上的青铜斧钺,那把刻着妇好名字的兵器,曾跟随它的主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可如今斯人已去,只剩下闪着寒光的斧钺。微向他汇报了祭礼的准备情况,武丁无力地点点头,表示了解。这时微上前一步,屈膝跪下,对武丁说道:“大王,我有一个请求。”

武丁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微,有些不解,他示意微说下去。

“我要为王后陪葬。”

“微!你……”武丁吃惊地说不出话。

“有了我的陪伴,王后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会孤单。”微很平静地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王后的殉人都是奴隶,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她会不安的。”

“可是微,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不,大王,我不是要离你而去,相反,只有这样做,我才觉得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说过,为你,我愿付出所有。”微说。

看着微坚决的眼神,武丁一时无语。微接着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她希望武丁把那个石头玄鸟还给她,她要戴着它去见上天的神,武丁含泪答应了。

暮色降临了,祭祀场里燃起了篝火,鼓声响起,巫人们开始围火而舞,祭司和贞人们也已就绪。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今晚没有云,月亮的颜色很诡谲,金黄中掺杂着凄厉的红色。微穿着白色的长袍,脖颈上挂着石头玄鸟。她披散着头发,头顶戴着一个五彩花冠,月光里的她像一个仙人,今晚她将参与最后一次占卜,占卜完这一次,她就要和王后一起去见上天的神了。

今天占卜用的甲是最为尊贵的白陀龟甲,贞人问卜之后,卜人用燃烧的木棒开始炙烤龟壳,发出“噗噗”的声音,那是神在说话。神告诉他们,妇好将在天上被封为女王,依旧用她的聪慧和勇猛庇护着商,这是一篇完美的卜辞,它足可以慰藉武丁悲伤的心。

离别的时刻到来了,微的手心里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的几颗药丸将会让微没有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她回头看向祭场的高台上,巨大的玄鸟石像旁的宝座上,坐着的是武丁大王。夜色幽暗,但她依旧能看清他眼中的泪光,看着他的方向,她笑了,她希望最后定格在他脑海中的是她依然如昨的笑容。

太牢和人牲们在斧钺落下之后去了另一个世界,微也吞下了药丸,她静静地跪坐着,等待着药性发作。天空那轮月亮异常明亮,微想起了她第一次看到祭祀的场景,那天夜里,也是这样一轮诡谲的血色月亮,那个羌人的头滚落到她面前,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好像要和她说什么话,微此刻突然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是她再也无法告诉朋了,此时的她,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依稀看到朋向她走来,她想要伸出手去拥抱他,可是她的四肢已经不听她的话了。

我已经死去了,朋,我和你最爱的人一起去了,以后每一次,你想起她的时候,也一定会想起我。这是微脑海中最后的意识。

史官在甲上刻录下祭祀的过程,皮鼓再次响起。月光中那一抹凄厉的血色逐渐消失,金黄色的月光普照着商的国土,夜色如此的辉煌。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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