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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傅雷家书》的一些体会(中)

2021-07-12金圣华

英语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辞典外文傅雷

金圣华

有关音乐术语的翻译,坊间可见的参考书籍,有康讴主编的《大陆音乐辞典》、王沛伦主编的《音乐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外国音乐曲名词典》《外国通俗名曲欣赏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外国音乐表演用语词典》,以及香港万里书店出版的《音乐译名辞典》,等等,数量并不多,内容亦不够全面。凡此种种参考书籍,对于同一术语的翻译都各不相同,例如rubato一词,有人译为“音的长短顿挫”,有人译为“速度的伸缩处理”。而各大音乐家形形色色的作品曲目,就更难有统一的译名了,因此译注时,面对众多名目,很难取舍,唯有尽量参照多种资料,并且再三翻阅《家书》全文,以求一贯。但是许多时候,某些有关音乐的外文片语,就算在参考书中也翻查不到,这种情况之下,就不得不求助于精通音乐的朋友,如刘靖之等,才能得到较为满意的解决方法。例如《家书》第112 页中提到贝多芬幻想曲中间的singing part,就不能译为“歌咏片段”,而须译为“如歌片段”。

接着,我要提到《家书》中涉及外语的第三类情况,即普通词类及片语的运用。正如前面已经提过,傅雷当年执笔写家书时,常常是思潮澎湃、感情洋溢的,下笔如行云流水,自然奔放,不像翻译名著时字斟句酌,推敲再三,所以用起一个个、一句句外文来,也是依情顺势而出,这些字句多半用外文写来快捷方便,用中文表达则反而显得别扭冗赘了。在一般的情况之下,若要把这些字句译成中文,已经很不容易,因为很难找到同义对等的中文表达方式;勉强要译,也往往只好找另外一种间接曲折的说法,或把名字挪前调后,或把文意增补删节等。但是我现在要做的工作是“译注”,而译注的字眼全都紧扣在前言后语中,动弹不得。换言之,翻译上应享的自由度已经降至最低,而翻译中面临的困难也就相应地更形尖锐了。

以下是我在“译注”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难题里一些比较有代表性及有意思的例子。

第一种难题涉及文化差异。傅雷在《家书》里选用了一些外文词,如complex、 devotion、flattered、kind、sentiment、spontaneity等等。这些词,正如翻译时常叫人头痛的privacy一般,不太好用中文表达。我们首先以devotion为例。devotion 在宗教上的意义,是对上帝的虔诚与膜拜;在非宗教上的意义,是对一个人或一个信仰的无私的忠诚与热爱。《家书》中也收录了傅夫人朱梅馥的几封信。在第224 页上,傅夫人提到傅雷与傅聪父子情深,她对儿子写道:“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的devotion,对你的关怀,我看了也感动。”此处用了devotion一词。在西方传统中,子女长大后,可以跟父母成为朋友,有时甚至以名字称呼,因此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可以用devotion来叙述;但是中国人的社会中讲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伦常的关系一向是长幼有序的,父对子的感情至深至切,也不宜用“忠诚”或“热爱”来描绘,所以我就把devotion 译为“爱护”。接着,我要提一提flatter这个词。这个词的原义是“谄媚、阿谀、奉承”,但是英文里倘若某人接受他人赞美时,常用“I am flattered.”的说法,以表示自谦,翻译过来,即等于中文的“过奖”“不敢当”“不胜荣幸”等等。在《家书》第54页中,傅雷赞扬傅聪勤于练琴,毅力可嘉,说道:“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还说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此处,不论“过奖”“不敢当”或“不胜荣幸”等,都安不下去,所以就译为“得意”两字,全句听起来就比较顺口,比较像中文的说法。再以kind为例。这个词在英文里的含义十分丰富,根据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以及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中的解释,归纳起来就有 well-bred、gentle、sympathetic、 affectionate、loving、fond、intimate、grateful、thankful、fender等等。假如原文有一句“She is kind.”要译成中文,就很难掌握确切的意思,必须看上下文的意思,小心揣摩才行。《家书》中有一处(第289 页)傅雷提到弥拉年轻,未经世事,收到礼物后毫无表示,希望做儿子的能从旁提醒,但必须含蓄婉转,“——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地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不合乎做人之道”。此处kind既不能译为“客气”“仁慈”,又不能译为“贤慧”“温柔”,词典上列出的解释,好像一个都不管用。西方人似乎很少会对儿媳谆谆劝导,此处的kind,我考虑再三,结果译为“周到”两字,这样就比较语气连贯,后文提到这一切做法都是为了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也就顺理成章译为“待人处世”了。

第二类难题是确定词义褒贬。《家书》中选用的某一些字眼,表面上看来有肯定的意思,其实是否定的;另一些则表面看来是否定的,其实是肯定的,例如sweetness、romantic、flirting、automatic、wild等等,必须看前后文的语气,才能测定确切的含义。以sweetness来说,词典的解释全部是正面的,几乎找不出一个贬义,但是在《家书》第67 页,傅雷提到莫扎特的音乐,推崇为“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此处既有“靡靡”在前,已經规限了后面那sweetness的含义,词典上的“甜蜜”“甘甜”“芳香”“轻快”等字眼,一个都套用不上,最后,只好决定译为“甜腻”,以示贬义,但又不违原义。相反,flirting一词一般译为“调情卖俏”,多数含有贬义,但《家书》中另一处(第299 页)傅雷讨论莫扎特的音乐时,称之为“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由于此处毫无诋毁之义,充其量只可译为“风情”。又如wild一词,英文原义含蕴极丰,既可解释为uncivilized、savage、uncultured、rude、violent等,也可解释为uncontrolled、elated、enthusiastic、free、raving、unconventional等等。《家书》中提到英国人唱“哈利路亚”时为wild,而说起莎士比亚人物如麦克白、奥赛罗等,也是wild,那么,前者为“豪放”,后者就该译为“狂放”了(第275—276页)。至于automatic一词,照词典上的解释,大概就是“自动”而已。《家书》中第337 页谈到音乐的表演时,说道:“心、脑、手的神经联系,或许在音乐表演比别的艺术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为automatic的程度。”此处如果不慎把automatic译注为“自动”,后果就不堪设想。试问演奏音乐而达至“自动”的程度,岂非灵性尽失,令人有“机械呆板”的感觉?这么一来,就把傅雷原文中肯定的意思变为否定了。经一再斟酌,我把此处的automatic译为“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我认为这样才能符合傅雷笔下大演奏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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