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

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所拍摄的连续分格照片，产生了惊人的历史效果。从视觉史的角度看，这一拍摄实践有力地预示了电影的出现，迈步里奇也因此成为活动图像的重要先驱之一。克拉里（Jonathan Crary）在《知觉的悬置》中，通过与视速仪功能的对照，对他的作用给出了恰当的评价：“迈步里奇装置上的双动快门，与19世纪80年代后期标准重量的视速仪有着种种操作和结构上的类似之处。”“更为重要的是，这两种仪器都在人类知觉领域中引入了新的机械速度。迈布里奇的机器主要服务于通过连续图像的产生来重建现象。相反，视速仪则被用于呈现无法通过时间来加以处理的不连续的视觉刺激。”克拉里在这里强调的技术因素是“机械速度”，背后则是对视觉“时间”的理论暗示，认为迈步里奇正是通过“连续图像”这样一种“机械速度”来“重建现象”，而这一现象显然指向了人的运动知觉本身。当克拉里把连续分格照片和视速仪放在一起时，恰如著名的“芝诺悖论”那样：前者喻示着“飞矢不动”，我们在每一点上看到的是箭，而不是运动；后者则在描述运动，箭并不存在。但迈步里奇的目标不是“定格”本身，而是再现运动。所以，当他成功地拍攝了连续图像之后，当他的照片以一系列分格的方式被印制出来之后，他就陷入呈现的独特困境之中。或者说，他意识到了分格照片所定格的正是运动本身，是对运动的一种瞬间定义。现在的问题是，运动能否通过一种新的物理装置得到呈现，从而让分格照片消失？在这里，比利时物理学家普拉托（Joseph Plateau）1829年发明的“费纳奇镜”（Phantasma-scope）对他是一个启发，促使他设计了“活动视镜”（Zoopraxography，1893）用以呈现运动本身。爱迪生（Thomas Edison）正是在迈步里奇的活动视镜的刺激下，对他手下的工程师迪克森（Kennedy-Laurie Dickson）提出了活动电影放映机（Kinetoscope）的最初概念，其中的要义是：能否发明一种像留声机留住声音那样呈现运动的视觉装置（“for the Eye what the phonograph does for the Ear”）？

一旦了解上述基本事实，克拉里的所谓“重建”，对这一动词的理解就只能停留在哲学层面。因为迈步里奇并没有重建什么，在他的分格照片出现以前，时间从来就没有以如此精确而均衡的方式被再现和定义过，运动知觉只停留在人的视觉记忆中，无法获得可靠的物理对应形式。一方面，运动知觉是肉眼内在经验的感觉方式；另一方面，运动知觉在呈现上始终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以及一系列的视觉假设。对克拉里来说，发生在19世纪晚期的各种视觉技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摧毁着“古典”意义的人的知觉体系，其中一个结果是：时间因此而成为观看的对象，先是呈现在分格照片中，然后因各种技术发明而成为事实。这一事实就是活动图像，就是电影，以及今天的视频。套用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概念，电影和视频是肉眼这一感官的有效延伸。如果再依据法国传播学者德布雷（Régis Debray）的说法，电影和视频本身不是传播，而是一种具有物理性质的载体，一种跨越多种介质的媒介。

但是，我得承认，在各种视频冲击的今天，人们已经无法复原迈步里奇拍摄时所拥有的那一份独特的激情，不会再对他的分格照片产生最初让人诧异的那种感觉。电影最终消除了所有分格照片的固有意义，也让我们习惯于把分格照片看成是一种“静止图像”，或者看成是一种“前活动图像”，甚至是一种视觉修辞术。在电影没有出现以前，人类正是通过分格照片而获得对于运动知觉的理解。但是，站在时间切片的立场上，我们发现，只有迈布里奇第一次深刻地揭示了瞬间的秘密，第一次明确地告诉我们，在连续的空间运动中，瞬间处于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分格恰恰把著名的“芝诺悖论”变成眼前的事实，变成连续运动中每一瞬间的图像定格，用以证明“飞矢不动”不是一个简单甚至虚妄的假设，更不是一个仅仅属于逻辑的悖论。

人眼对于运动的知觉是一个整体，具有先验的性质。这是20世纪初格式塔心理学所揭示的现象。在著名的线段实验中，韦特海默（Max Wertheimer）对“似动现象”（Apparent movement）做出了经典的解释：知觉本身并不能被拆分，知觉是知觉到了的一个整体。按照这一解析，人类在没有获得瞬间还原的视觉装置（摄影与电影）的条件下，瞬间就是一个假定。这似乎证明，1839年摄影术出现以前，瞬间假定本身构成了人类整个艺术史的视觉基础。站在这一点看，我们有理由获得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一个类似德布雷所一再强调的、具有不同学科交叉性质、充分考虑到技术因素的作用的综合视角，去重新看待人类曾经的艺术发展。

也就是说，直到1839年摄影术的发明，直到1877年迈步里奇第一次拍出他那著名的分格照片以前，真实的瞬间并不存在，人眼观看的运动知觉因缺失一个对应的物理装置而无法还原。先是摄影术，接着是分格拍摄，最后是电影，彻底颠覆了传统世界的视觉世界，把观看从瞬间的假定拉向了运动知觉；视觉世界由此而被全面更新，并形成一种无法回避的观看陷阱，让人类沉浸其中，乐不可言。

责任编辑：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