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一

爸从出了门就开始念叨，我们这么大的年纪，耳朵聋，眼睛花，记性又不好，你让我们学那些干什么，你要是嫌我们丢人，我们明天就回去……

十几分钟的路程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已是很遥远的距离。这是他们第一次来银行，气哼哼的爸爸进入银行业务大厅后，声音低了几度，并且表情局促，不停回头看是不是留下了脏脚印，银行的地面擦得太亮了。

我告诉他们，以后来银行办业务，首先要取号。

我让妈用手指碰了下触摸屏上的个人业务模块，一张便签纸吐出来，吓了她一跳。

我又带着他们去银行自助服务区，反复练习插卡、摁密码、取款、打印回单、退卡。仅仅这几项内容，妈练习了将近半个小时。

从银行出来时，二老的情绪都很低沉。爸突然说，丫头，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俩了？

我没有回头，努力忍着，才没有哭出来。我说，我哪舍得不要你们，只是想让你们能尽快适应这个城市的节奏而已。

因为，我患了乳腺癌。

医生说让我尽快做手术，因为癌细胞随时都有转移的可能。我不知道还能活到什么时候，我还没有成家，刚买了一套两居室，把父母从农村老家接来不过才三个月而已。

事实就摆在面前，再崩潰，我也无力改变，只能冷静下来考虑将来的事，让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母。这三个月，我带着他们旅行逛街，吃吃喝喝，他们就像两个小孩一样全程跟着我，甚至怕在车来车往中走丢，他们不会打手机，不会用ATM取钱，不会交水电费，不会用电脑智能高压锅。他们操着一口方言，不喜欢与人交流，害怕和外界接触，甚至不敢坐公交车和地铁。

如果我走了，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可怎么活？老家的房子已经处理，就算他们可以回去，他们也不懂如何去中介挂上我的房，他们不了解房地产的行情，不会签合同，就算不被人骗，一下面对几十万的房款，他们也会束手无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仅是两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农村老人。

我开始后悔，不如当初就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在农村老家生活，这样他们不用活到这把岁数，还得努力以新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像个小孩一样诚惶诚恐。

二

还好，父母对农贸市场很熟悉，知道去哪里买菜，知道家乐福的免费班车几点路过。

我准备给父母一人买一部手机。

但是爸坚决不同意，他说他不会用也不想学，他是个普通的老农民，一辈子和土地粮食打交道，不觉得没手机有啥不方便。我只好耐心和他们解释，因为工作忙难免照顾不到，有个电话就能方便些，否则天天惦记你们，工作会分心，看我上个月的业绩都下滑了。

爸听我这么说，沉默了。

尽管我挑了最适合老年人用的款式，但长年累月的农活让他们的手指粗壮而笨拙，爸一个指头摁下去，能同时覆盖三个钮。忙乎了好一阵子，他们也没能分出摁哪里接电话，摁哪里挂电话。我在他们的手机里输入了我的号码，当我再一次让爸试着拨一个电话给我的时候，他把手机摔到沙发上，扬言要带着妈回老家。

他说，他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罪的，不想在我的管教下过日子。

我崩溃了，哭着对爸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该怎么办，在这个城市里，谁来照顾你们啊？

我的话引起了妈的警觉，她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连忙止住哭声，说，啥事没有，就是随口说说。

三

仿佛一夜间，爸和妈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换。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看见爸坐在沙发上练习按手机键盘，妈正在卫生间里研究滚筒洗衣机，她戴着我前几天给她配的老花镜，态度认真又虔诚。

那一刻我心酸得想哭。

手术日期定好后，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们，我要出趟远差，过些日子就回来。

晚饭后，妈神秘兮兮地拿出取款凭条说，看，今天我和你爸去银行取钱了。

我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妈说，你放心吧，我和你爸都识字，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可以请教别人啊。

晚饭后，爸妈帮我准备行李。妈说，你真是出差吗？有什么事情一定不能瞒着我们。

好多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他们，我是要去做手术，我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癌症，还没嫁人就要失去乳房，我很有可能在你们之前死去……我多么想和他们说说，可是，他们能承受得住有可能失去女儿的痛苦吗？

爸妈坚持把我送到楼下。我上了出租车，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在司机师傅的询问下，我一边哭着一边告诉了他原因。最后，我对司机师傅说，我甚至后悔了。如果我在手术台上真有什么不测，却没有再见爸妈最后一面，那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啊。

到了医院，我一个人办理住院手续，一个人拖着行李在几层楼之间奔波，最后给家政公司打电话预约护工，一切准备妥当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病床上沉沉睡着。

我梦见了爸妈。他们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小心地行走，互相搀扶着，走一段，歇一段，艰难地来到了医院。他们在医院的大厅里不知所措地徘徊，语气谦卑地咨询面若冰霜的前台小姐，他们的方言被路人讥笑，他们的衣着打扮引人频频侧目……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是那么的渺小。我当初为什么要打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呢，自以为是的孝顺，其实不过是安慰了自己，却给他们徒增了负担而已。

四

我哭醒了。

一转头，竟然看到了爸妈。不是做梦，是真的。

我再也憋不住了，哭着问，你们怎么来了。

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丫头你生了病，要开刀，还瞒着我们。

爸擦了擦眼睛，说，那个司机后来回来拉我们来的，这城里好人还是很多的。

我再也没有办法坚强，仿佛又变回过去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哭着说，我得了乳腺癌，我必须把它们切除才能活命，我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男人肯要我了，我连自己的小孩都喂养不了……

妈听我这么说，她把我搂在怀里，眼泪也哗哗地落下来。

妈带着爸找遍了医院的主任医师，央求他们保住我的乳房。可是得到的答案都是，为了保命，必须切。

妈坐在医院走廊上绝望地哭，爸咆哮着，你就是妇人之心！丫头的命比啥都重要！能活着就行！她没人要我们养她！

我在病床上哭成了泪人。

还好，手术很顺利。麻醉过后醒来，第一眼看见爸和妈笑意盈盈的脸，他们一起说，没事了没事了。妈坚持由她来照顾我，见我迟疑，她说，这几天都是我和你爸照顾你，你可别小瞧了我们。

我说，嗯，我爸和我妈，那不是一般的人物。

他们笑开了花。

那天医生通知续费。妈和爸去银行取钱，去一楼缴费，去二楼取药，他们在病房和老家的亲戚通电话，告诉他们来看我的时候给医生们带点土特产品来。亲戚们来的时候，爸去车站接他们，又安排他们吃饭住宿，姑父说，你看你爸现在，真成了大城市里的人了。

在妈的精心照顾下，我恢复得很快。出院后，我找爸妈谈了一次，觉得自己当初把他们带来是一个错误，如果他们想回去，就回去。

妈说，不走了，我还得好好照顾你呢。爸说，你妈其实是舍不得这城市里的花花绿绿了，城市还是好，又干净又暖和，我们都不想走了。

后来，爸妈主动学会了上网。我帮他们申请QQ号码，注册老年人论坛，眼见着他们变成了网虫。我十分好奇他们每天霸着电脑做什么，那天趁着他们出去买菜，我打开了电脑显示器，就在他们尚未来得及关闭的页面上，我看到百度搜索栏里的一组关键字：

乳房切除，乳房再造，修复。

我真的，我真的没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