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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魇》之思

2021-05-30龙晓昱

藏书报 2021年28期
关键词:梦魇西南联大沈从文

龙晓昱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

1938年初春的长沙,那个时代最聪明的头脑们,在日军飞机轰炸的炮火中,匆忙将实验器材、书籍纸墨,塞进厚重的皮箱。国内交通毁坏,大部队由广州经香港,再从越南折返回国,浩浩荡荡,踏上南迁入滇的道路。5月4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正式开课。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的教授学子们同聚一堂。跨越千里,在祖国的边陲,终于找到了一张能安心读书的书桌。

沈从文站在西南联大的讲台上,讲解散文习作,笑容和煦,任同学们谈天说地。窗外的斑驳浓荫间,隐约传来飞机轰炸的警报。在昆明期间,沈从文结合色彩含义与个人感官体验,写下了一系列“魇”为题的散文,《绿魇》是其中颇为散漫而富有哲思的一篇,后来被收录于《湘行散记》中。不同于《边城》中描绘的田园牧歌美好追求,这本散文集更多展现了沈从文从历史现实发散出的人生追问。

“魇”为何物?梦魇是最寻常而令人心惊的联想。梦魇没有颜色,却又色彩斑斓。有的梦魇灰白晦暗,如乌云盖顶,雷声滚滚,梦中人形单影只,被狂风席卷不得脱身。有的梦魇光怪陆离,拼贴日常琐碎,以完全不合逻辑道理的方式投射内心深处的恐惧。噩梦之中,人没有理智,只有恐惧,那种身不由己的紧迫感,压迫视觉神经,让人顾不上回忆噩梦的颜色。绿色是呼吸的力量,却在沈从文心中变成了压迫的梦魇。这种压迫感大概来自被美所震慑和捕获。面对自然造就的绿魇,他感到了文字的力不从心。“只觉得这一片绿色、一组声音、一点无可形容的气味综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视听诸官觉沉浸到这个境界中后,已转成单纯到不可思议。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憎,失去应有的意义。”文字是记录者,还是征服者?在天然的美的诱惑中,人屈服于融洽的景象,不再试图用文字驾驭美丽,而诚心诚意将自己托付与自然,绿色的压迫转变成呼吸的力量。

呼吸包含吸入和呼出气体,一次完整的体内循环后,才能维持生命。吸入而不呼出是危险的动作,就像输入而不输出,观察而不表达,多少违背了人的天性。所以沈从文还是提起笔,记录下他在绿色中的思考,他的文字轻巧纯真,就像完全释放的呼吸。21世纪的我们习惯更克制的呼吸,这种克制可以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找到:摇晃的手持镜头,人物说走就走的感情态度,浓重色彩下的城市空间中人与人心理上是隔绝的。城市里的人似乎在努力用一种谨慎自持的姿态,维护生活的稳固。地铁在黑暗中轰鸣,人群川流不息,牵引城市的心跳。表达是危险的吗?交流的宿命必然是误解吗?表达的孤独感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

孤独常常环绕着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他的作品被质疑,教授资格时有非议,但他依旧轻快而热烈地生活。飞机轰炸校园,他记录躲在防空洞中教授学生们慌乱的神情和遗失的物品,好像这一切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刺激游戏,周末在家和前来拜访的学生谈天说地,将藏书展出供大家欣赏。他的表达欲望从没有消减。“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那个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进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恨,抽象或具体的来交替着折磨我这颗心,于是我会从这个绿色次第与变化中,发现象征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时代的束缚像山坡上的绿魇笼罩他,但他找到了突破的力量,经由内心不止息的情感转化为文字。

自由呼吸的力量,就像在美丽的事物面前屈服,也和自己和解,在绿色的引导下发生狂妄的念头。想表达,无论用文字还是行动,向世界宣告个体的喜悦。文字可能是缺憾的,但是生活却总能在缺憾中发现圆满。生活的质地,只有亲手抚摸,才能切身感受到它粗糙而坚实的纹理。感受人们因认真生活带来的刺痛、喜悦和震颤。诚如《浮士德》的梅菲斯特所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的金树常青”。

表达的冲动需要情緒点燃。情绪以一种羞怯的、琐碎的方式隐匿,愤世妒俗的人讥笑情绪空洞,极端理智的人警惕情绪泛滥。有人在纸上指责情绪的通货膨胀,有人在某个清晨,烈日下,黄昏的余霭中,生活的勇气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唤起。或许像躺在草地上思考个人和国家前途的沈从文一样,被一片绿色的浓荫打动,抬头望见一方四角的蓝天,感受到一只小虫爬上了指尖。

将近80年过去,西南联大『日址纪念碑掩映在绿荫中,烈日下,绿色的生命还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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