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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字匠

2021-05-18任乐

雪莲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五儿子

孟老五家羊丢掉的消息,不到中午就在村里传遍了。人们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儿,跑到村部来打听。

这是位于东天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偏僻宁静,民风淳朴,人们去镇上赶集或是走亲戚家,一两天不回来,房门和院子的大门都不锁,从来没有谁家丢过东西。秋天庄稼一收掉,家家户户的羊呀,牛呀,驴呀,全都放出去打了野,到处乱跑,傍晚就各回各家了。多少年都这样,也从来没丢过。孟老五家的羊咋会丢掉呢?这不是怪事情吗!一时间,村办公室前面聚了很多人,坐的,站的,蹲的,都有。

丢了羊的孟老五,圪蹴在墙根苦着脸抽烟。

“狐子湾找了没有?”有人问。

“找了。”

“榆树林呢?”

“哪都找了,没有。”

“要不,让测字匠给测个字吧。”

“顶用吗?”孟老五说。

“试一下么,也许行呢。”

“嗯,那就试一下。”孟老五焉楚楚的神情中便有了几分精神。

测字匠名叫张彦武,五十多岁,中等个儿,方脸,额上刻着皱纹,两鬓夹杂着白发,面相憨实、和善。他把手伸到衣兜里摸,摸出一段两寸长的铅笔和一小片纸,递给孟老五说:“写个字。”

“写个啥字呢?”孟老五问。

“啥字都行。”测字匠说,“不要想,随便写。”

这可把孟老五难住了,越让他随便写,他越不知道写什么字。手上捏着铅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前面电线杆上落了两只燕子,叽叽地叫。孟老五抬头望了一下,就在纸上写了个燕子的“燕”。围在边上的人自然不能从这个字中获得任何有关羊的信息,就都看测字匠的脸。

这是测字匠第一次给本村的人测字。测字匠测字已经很多年了,都是周边县和周边乡镇的人来找他。他在外边名气很大,人们都称他张神仙。在本村他倒显得十分平常,村里人并不把他当神仙,知道他经常给人测字,就戏谑地喊他测字匠,更多的时候是叫他的名字。

测字匠看了孟老五写的那个“燕”,说:“羊在北面呢。”

孟老五说:“北面找了,没有。”

测字匠说:“在北面的一个坑里,那个坑,上面有草,底下有水。”

孟老五听了,一脸的茫然。

旁边有人说,那就再去北边找一下,顺着渠沟把所有的坝坑里头都看一下。

孟老五就喊了兩个本家兄弟又去找,果然在庄子北面二百米处的一个坑里找到了。那是个跌水坑,坑边上长满绿茵茵的草。羊肯定是在坑边上吃草时被别的羊挤下去的。幸好坑里水不多,水要是多羊就被淹死了。

测字匠只有小学文化,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学会测字的。

人们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测字匠从小就有些怪异,就跟别人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也没人能说得清。

测字匠的娘怀着测字匠时,肚子比别的孕妇大许多,身子很显笨重。村人碰见都说要生一个大胎,要不就是双胞胎。那时候,测字匠的娘脸上总带着笑,低垂着头,一副不胜娇羞之态。测字匠的爹也是一脸的自豪,见人就递烟,说到时候一定请全村人喝酒。

测字匠一出生,娘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这娃咋这样啊?体格弱小如猫,骨细如柴,脸只有一张扑克牌大,男人的鞋子就可以把他装进去。测字匠的爹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坐在炕上唉声叹气。这样的娃娃咋见人呢?也就没心情大摆筵席了,只邀了几个亲戚一块儿吃了顿饭。

测字匠虽是干瘦细弱,生命力却极强,竟在八个月上开始挪步走路,九个月上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一双亮亮的眼睛闪着机灵。

六岁时候,测字匠饭量大增,有时比他爹还吃得多,就是不见长肉长个子。聪明却是出奇的聪明,那时已能背诵好多篇古诗词了。村人都说,这娃可能是天上的神童投错了胎,要不哪有这么好的记性。怪不得长得弱小。村人还说,这样的娃娃不好抓养,说不定哪天就被神仙收回去了。测字匠的爹娘听了,不免提心吊胆,整日呵护,倍加疼爱。

测字匠九岁那年被送到小学读一年级。他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作业本上全是勾,全是满分,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十三岁读到五年级时,学习成绩仍是全班第一,个头却只有一米多点儿。

测字匠是从五年级第二学期开始猛长的。娘给他做的衣服,刚上身时候宽宽大大的,穿两三个月就显得又瘦又短,只好重做新的。新的穿一段时间又小得不能穿了。这时候,他已经长得跟爹差不多了,爹的衣服他穿上一点都不显得肥大。

测字匠个子长高了,也长壮实了,人却变憨变笨了,没有了以往的机灵和聪慧。今天学的东西,明天就忘得干干净净,考试成绩每次都是班上的最后一名。个子又比别的同学高许多。弄得他自己也灰了心,最后就决定不上学了,待在家里帮爹干活。

这一年测字匠十四岁。这时候他当然还没开始测字。

测字匠长到二十岁,爹和娘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了。开始说了几个都没成,后来邻村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娇美的姑娘主动找上门来,测字匠自然很满意,埋下头一个劲地偷着笑。

爹娘是在元旦那天给他操办的婚事,来祝贺的人很多,酒席摆了十几桌。

晚上闹洞房的人尽兴走了,只剩下测字匠和女人。女人脸儿红扑扑地低垂着眉眼,一身红装使她显得更加俊秀耐看。测字匠不禁看得目直口呆,女人看到他那副傻样忍不住偷着笑出了声。

测字匠吹了灯,摸黑爬到炕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女人也脱了衣服钻进去,身子紧紧贴在男人那宽阔的胸膛上。

测字匠伸手揽了女人,猛地压在身下。

女人很响地“呀”了一声,测字匠赶忙翻身下来,问咋了,女人说疼。

测字匠擦了根火柴,果见女人的身下一片血渍,当下心里慌乱起来,披了衣服就往村医老周家跑。

老周一家人已睡了,听测字匠在外面叫,就问:“啥事急成这样?”

“周医生,”测字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快去,看看。”

“到底咋了?”

“出血了!”

“什么出血了?哪出血了?”

“女人的那儿……下边。”

老周和老婆都咯咯地笑出声来。老周说:“回去吧,就那样。”

“就那样?会不会出啥事啊?”

“不会,回去吧。”

测字匠一边往回走一边寻思老周的话,就那样?那样是啥样?心里骂:“啥狗屁医生,一点不负责任,万一出了人命咋办?”

回去后,再不敢和女人睡了,女人就笑他呆,故意引逗他,最终还是架不住诱惑和女人睡在了一起。

不久女人的肚子就一点点地隆起来了。八个月上,肚子大如面斗。村人就说:“弄不好又是个疯长的家伙。”

孩子生下来是个儿子,结结实实的,不像测字匠出生时那么瘦小。

就在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测字匠的父母先后离开了人世。

这时候测字匠已经在测字了。他具体是从哪一年的那一天开始测字的,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测字的,就更是个迷了。

测字匠家的院子在村子的西南面,院子前面有棵大榆树。有人说,有一年夏天,测字匠爬到树上去折榆钱,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啥都不知道了,昏睡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才醒过来,醒过来以后就会测字了。

还有人说,有一年,也是夏天,测字匠的爹娘和媳妇去镇上赶集了,家里就测字匠一个人。他坐在门前的大榆树底下乘凉,从南面走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问他讨水喝。他把老头让进屋里,给老头倒上茶,还拿出馒头让老头吃。老头临走时从怀里抽出一本名叫《测字秘碟》的书给了他……

这两种说法都只是传说,不好判定其真伪,也没人去追问或考证。经常有外边的人来拜访测字匠却是事实,找东西的,求财的,问前程的,都有。

自打孟老五家的羊找到以后,本村的人遇到个什么事情,也来找测字匠测字了,他每每是一测一个准。

测字匠给外边的人测字是要收点费的,但是给本村的人测字不收费,硬给他也不要。他跟村里其他村民一样,靠种庄稼为生,只把测字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并不指望它养家糊口。

这年冬天,一对中年夫妻来找测字匠,说他们原是城里某个企业的职工,现在企业倒闭了,他们下岗了,不知以后做什么好,想让测字匠给指点一下。

测字匠让那男的写个字,那男的拿着笔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写。他把笔给女的,让女的写。男的名字中有个“奋”字,女的接过笔手一挥就在纸上写了个“奋”。测字匠看了一下,说:“你们两口子到哪去包些地种,肯定会有好报。‘奋是大田,少了不行,要包得多。”

这对无路可走的夫妻就听了测字匠的话,一回去就开始打听着包地。第二年开春,以很低的承包费包了一千亩荒地。全都种了麦子。秋天将粮食卖掉,再加上国家小麦直补的那一块儿,他们将所有的开支除掉还净落了三十多万。夫妻两个拿了三万块钱来谢测字匠,测字匠不要。

男的说:“收下吧,我们是真心实意给你的。”

女的说:“就是,如果不是你给我们指路,我们还不知道在哪瞎摸呢,哪能挣上这么多钱?所以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测字匠说:“该收的钱我给你们测字的时候就已经收了,这钱是你们辛辛苦苦挣下的,我不能要,拿回去吧,你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村里有個名叫王丹的姑娘,一心想考传媒大学,差了四五分没考上,两三天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父母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就把她带到测字匠跟前来了,说让测字匠测个字,看看她运气。

测字匠让王丹写字,王丹心里想着补习一年,下年再考,所以就写了个“补”字。测字匠看完字,马上就说:“姑娘,你不能再补习考大学了,你看,你一“卜”命运,“衣”就占先,说明你与衣服有缘,学裁缝或者做服装生意,都会大有前途。”

王丹不甘心,还是想上大学。

回到家后,父母劝她说,张彦武都给你测出来了,说你做服装生意好,你就听他的,去卖服装吧,大学不上也没啥,现在好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整天胡溜达呢,你生意做好了,有钱了,可以雇几个大学生给你打工,或者干脆自己建一座大学……

最后王丹终于被说动心了,不久父母就给她在街上买了个摊位,生意开张了。姑娘脑子活,嘴巴甜,又能吃苦,加上父母也常常过去帮忙,生意做得很红火,一年下来,净赚了十几万。

测字匠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随后又按揭了楼房,娶了媳妇,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村上就剩下测字匠和女人了,他们除了种地,还养了几头牛、四五十只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隔段时间,就有外地的或本地的人来找测字匠测字。这样不知不觉地好多年就过去了,测字匠和女人都老了。

那年秋天,庄稼收掉,儿子让他们把土地转包给了别人,把牛和羊都卖了,然后用小车把他们接到了城里。

住进城里后,测字匠再也没给外面的人测过字,一方面是因为外面想让他测字的人找不到他了,另外呢,这时候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网上测字取名、测字合婚、测字算命等应有尽有,而且都挂着什么什么大师的牌子,需要测字的人在手机上捣鼓捣鼓就搞定了,不用跑那么远去找测字匠。尽管在网上测过字的有好多都说不灵,都说上当受骗了,但人们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还是愿意抱着手机在网上找“大师”求教,曾被誉为神仙的测字匠似乎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村上依然有人时不时地来找测字匠测字,有问婚姻的,有问财运的,也有问官司的。每次测完字,测字匠都要留人家吃饭,跟人家聊村上的事,聊当下的日子。

平日里,测字匠大部分时候都是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再没别的事情可做。儿子和儿媳都上班,只有老伴陪着他。

一天,老伴手握电视遥控器在不停地换台,测字匠在旁边枯坐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当,当当,敲得小心翼翼。测字匠上前打开门,见门外站的是村上的孟老五,就赶忙往屋里让。

孟老五进来坐下,先跟测字匠两口子拉了会家常,然后说:“彦武,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测字的。”

测字匠就笑,说:“是不是羊又找不见了?”

孟老五说:“不是,是想让你测一下我。”

“测你?”测字匠望着孟老五问,“你咋了?”

孟老五说:“我这段时间经常觉得肋窝有些疼,也不知道咋了。”

测字匠说:“那就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

孟老五说:“儿子带我去检查了,先是在县上的医院查的,后来又去省城的大医院查了,查完儿子买回来很多药让我天天吃。”

测字匠说:“吃了药以后感觉好些没有?”

孟老五说:“吃了药感觉好一点,过一阵子还是疼。”

测字匠说:“不要急,慢慢会好的。”

孟老五说:“彦武,我得的可能是个厉害病,医院检查下的结果是啥,儿子吞吞吐吐的一直没给我说。光是说让我按时吃药,说慢慢就好了。我觉得他哄我呢。”

测字匠说:“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孟老五说:“这个病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现在心里没底儿,所以来找你测个字。”

测字匠瞅了下孟老五,说:“算了,不测了,你就照儿子说的,每天按时吃药就行了。”

“不行,一定要测,我这么远来了,你不能叫我白跑一趟。”孟老五说着,就东张西望地在屋里找纸笔。

测字匠见拗不过他,就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签纸和一支中性笔,轻轻放在了孟老五面前。孟老五抓起笔,想了一下,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个“吉”字。测字匠看了,心暗暗一沉,半天没吭声。孟老五逼问得不行,测字匠就说:“大吉,大吉!你的病没事,不用担心,回去就照你儿子说的,天天按时吃药,另外,营养要跟上,多吃肉,看你瘦的这个样子!回去宰只羊,好好补一补,想吃别的啥,就让儿子给你买去,不要舍不得钱。”

孟老五走了以后,測字匠叹口气,给老伴说:“老五要走了。”

老伴疑惑地望着他。

测字匠说:“这个‘吉字,上面是‘士,底下是‘口,‘士有土型,‘口就是人口,就是人,人在土下,那不就是……”

“你没给他说实话?”老伴说。

测字匠说:“我要是说了实话,老五的精神就垮了,恐怕会走得更快。”

老伴说:“那,到时候结果跟你说的不一样,不是坏了你的名声吗?”

测字匠说:“我的名声有啥要紧,我是想让老五能多活几天。”

孟老五回去后,依然跟往常一样,放羊、喂牛,伺弄菜园子里的蔬菜,似乎活得无忧无虑。有时肋窝疼了,他就用手摁一会儿。

几个月后,在刚刚入冬的时候,孟老五说不行就不行了,家人还没来得及往医院送,人就咽了气。

测字匠在参加孟老五葬礼的时候,有村人问他:“老五说你给他测字了,说他没事,咋这么快就死了?”

测字匠淡淡地说:“不要把测字太当回事,测字基本上就是三分测,七分猜。既然是猜,肯定就有猜错的时候。”

打这以后,村上再也没人去找测字匠测字了。

【作者简介】任乐,新疆作家协会会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写小说,迄今已在《雨花》《西部》《时代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北方文学》等国内多家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近百篇,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多篇小说入选各类小说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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