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安魂之际

2021-05-18杜怀超

雪莲 2021年4期
关键词:椿树书橱栽树

我是在第二天一大早赶到老家独木村的,风雪跟在绿皮火车身后追赶了一夜。

母亲把半夜站在门檐下喃喃低语的父亲拽回被窝之后,惊魂未定,给我打了个电话,赶紧回来一趟,你爹又说胡话了,这个鬼天气,非要出去栽树。父亲赋闲以后,经常会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一星半点,或者草蛇灰线,影影绰绰的,有迹可循的是那次去醫院看病,也不知道当时因为什么缘故去了医院。只记得当时医生抚摸了下他的手,哎哟,老树皮一样。医生当时只是随嘴一说。可他上了心,春天一到,他脱去棉衣,甩开衣袖,风风火火地干起植树造林活计来。我有点想不通,老树皮与植树,风马牛不相及啊。

这是冬季,村庄静默,万物俱静,只有雪花从高处无声地坠落、纷飞,就像大提琴拨出的音符,润盈而又沉重。不久之后,大地上就白茫茫的一片。

是夜。父亲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好,一只脚趿拉着拖鞋,一只脚赤裸着,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前,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拨开门栓。父亲推开夜晚的木门,对着外面说,他要去栽树。

母亲惊醒,从被窝里一骨碌坐起来,拽亮日光灯,她顾不得狡猾的寒气往身上钻、扑、刺,棉袄都没穿上,火急火燎地下了床,嚷道,上哪去?干什么啊?三更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声音有点急切,也有点凌厉,就像两块木头摩擦发出坚硬的尖叫。

父亲像根木头站在门口,没有理睬母亲,或者说母亲的尖叫并没有惊动到他,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大雪飘飘,再次肯定地说,他要去种树。

你爹是不是要走了?!母亲在电话里有点担心。

我听出了母亲的慌张,还有害怕,否则她说的话就不会像大雪一样,在寒风中飞来坠去,找不到方向或者落不到地面。

没事的。我安慰母亲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而且还会给她带来错觉,那就是一定有事要发生。确实如此,按说要栽树,这也不是什么奇怪或破天荒的事情。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土地,自然跟庄稼、树木还有花花草草纠缠在一起,这我是熟悉的,可是,你说大半夜的,要在雪地雪夜里去栽树,那一定是脑子冻坏了?当然。这种话我不能跟母亲说,真要说了那她后半夜一定会大江大河、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起来,一夜都伴随着焦虑和惊恐。

挂了电话,我迅速地打开手机软件,抢在十一点前买下一张去独木村的火车票。过了这个时刻,那只能到第二天六点买票了。再说,坐夜火车有夜火车的好处,想不明白的事情,在卧铺上睡上一晚,天自然就亮了。

父亲说他也有过夜行的经历。他是靠一只小木船顺河夜行。当年,他是被祖母赶出来的,就像老鹰对待小鹰那样,从高高的悬崖上推下来,要不学会飞翔,要不就摔死在山谷中。渡尽劫波,好在父亲活了下来。活下来后的父亲,每每回忆往事,想起狠心的祖母,他从没表示过恨,当然也谈不上爱,就像两棵树之间,流动的是陌生的空气、风雨和一些空白。

父亲当时是很悲伤的,祖父死于非命,祖母带着一家五六口人生活,伯父天生身体羸弱,父亲排行老二,自然就把家里的重担扛在肩上。父亲想不到,祖母竟然在生活有了起色之后,鸟尽弓藏,就把父亲以结婚的名义分离出去。所有的家产中,父亲得到了一只小木船。

夜幕拉起。黑色渐渐浓郁起来。船在前进,树在后移。木浆与水面激起的水声,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沦,就像一张燃烧后的纸,悄无声息,随风消逝,不会残留一点灰烬。母亲很少跟我说这段往事,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她轻易不去回忆。那段比冬天还冷漠的日子,就像宇宙里的黑洞,随时会吞噬了她。

父亲带着刚嫁过来的母亲,天亮后在河岸边的一处树林里落了脚,生了根。

那是一片很密很密的树林。父亲欣喜地发现,这竟然是片无主之林。他巡视着这片树木的角角落落。父亲对母亲说,树林就是我们的家。母亲望着看不到边的树林,茫然地看着父亲,直到后来父亲伐木、堆灶、搭棚及捡柴生火做饭等完成一切后,她惊得目瞪口呆,回味刚才父亲说的那句话,是啊,他就是大树生的吧……

多年后,树林消失,父亲带着我们从河岸上迁徙到平原地带。

新家门前,父亲特地栽种了两棵椿树,对我说,一棵是你的,一棵是我的。这句话后来我在某篇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类似的句子,“在我家的后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除此以外,父亲还在家前屋后陆续栽种了好多树,柳树、榆树、桑树、枫杨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密密匝匝的幼苗,围绕在房屋的周围,就像列队的士兵,随时等待着他的检阅。

年少时,我常见父亲一个人站在树林里,不说话,眼神发愣,背影高大,和树没什么两样。

火车凌晨五点半抵达独木村。到家后,我看到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无事人似的,早早就起身了,跟过去一样,家里家外,忙得风风火火,一会儿喂猪,一会儿喂鸡。雪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拿着木锨,沿着村里新铺的水泥路铲雪。雪是白的,泥土是黑的,父亲每铲去一团雪,大地就像被揭开了一块坚硬的伤疤。

我放下包裹,就像从前一样,坐在灶膛前搭把手,和母亲一起做早饭。

是不是要走了?母亲背着父亲,小声地问,我听说过这叫什么回光返照?

瞎想。我一口否定了母亲的胡思乱想,怎么会呢?你看看他,精神还大呢。母亲说也是,前几天他还把猪圈里的那个猪槽,一个人搬了出来。

啊,我有点惊叫,两百多斤的石器啊?是呢,母亲怕我不相信,你问问?只是后来身体有点发喘。母亲还说,你爹自己都觉得不行了,经常给她唠叨,没力气了,饭量也下降了,两碗米饭已经吃不下了?

我,我已经接不下去了。天哪,两碗米饭?

在灶上忙碌的母亲如奏一首民间生活的晨曲,突然咣当一声,一只碗被母亲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碎了一地。母亲叹了口气,望了我一眼,有点犹豫,把她们都叫回来吧。

母亲说的是大姐和二姐,她们长大后都嫁到了远方。我也是,大学毕业后离开了老家独木村,去了大城市找了份工作,娶妻生子、然后按部就班地生活。我们就像山野里的蒲公英,生来就是为了分离,风一吹,四处飘散,倒是父亲要执意留在村里。

人挪活,树挪死。父亲说,他天生就是棵树,哪也不去。如果说父亲是一棵树的话,那樹一定是枝繁叶茂、参天耸立的。我曾在深山里看到过一棵古树,有四五层楼房那么高,枝叶铺天盖地,严严实实地撑遮住了顶上的天空,完全就是一柄硕大无朋的巨伞,在尘世里庇佑着芸芸众生。

没有树的村子,哪里还叫村子?父亲说过,有村庄在,就一定要有树在。至于什么说道,父亲他是讲不出来的。父亲有句口头禅,就是他说不上来的事,就一句话回你,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所以他年年在房屋周围种树。不管是春天或者夏天,还是其他时间,只要栽下去能够存活,他就会抽闲摸空地栽种,树是一茬茬地栽,当然,也会一茬茬地伐。伐了栽,栽了长大后再伐,周而复始,日子就这么轮回下去。

那些成材的木头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稍作留意,你就会发现家里到处是树的化身。墙上挂着牛轭、木犁、连枷,靠着车架、木床、木锨、木叉,地上躺着木墩、木凳、木桌、木槽,还有灶上的木盖、木勺、木铲、筷笼,等等,你很难想象,这都是出自父亲的手!

趁着父亲在屋外扫雪,我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姐夫他们正在给人家搞装修。木工姐夫凭着一副好手艺,进了城安了家落了户。大姐因为婚事与父亲闹点不愉快,有了点隔阂。大姐想要自由恋爱结婚,父亲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但是他给大姐开出个硬性条件,不论男方高矮俊丑,或者家境殷实穷困,他的要求只有一个,男方必须会木工。为了这个捉摸不透的死规定,母亲和大姐,跟父亲不知道争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哭了多少次,次次父亲都不肯松口,哪怕一丁点。

从来不发火的母亲对父亲吼道,你难道还要闺女走你的老路?

父亲立即哑火。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迎娶母亲的,他怎么舍得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呢?父亲开始装糊涂。不管母亲好说歹说,他始终盐油不进,死活不开口。什么条件他都不讲究,唯独这一条,没得商量。撂下这句话后,父亲双手背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如愿以偿。大姐木蓝最后还是依了父亲。出嫁那天,母亲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只看到她一个劲地流泪,什么话都没有说,有,也说不出来。只要迎亲鞭炮响过三次,大姐就会离开这个多年养育她的家,从此母女只能相互守望了。想到这,母亲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她靠在墙根底,木然地看着一切,毫无表情。倒是父亲显得无动于衷,脸上还一个劲地乐呵着。他从前屋窜到后屋,挤出挤进,大声招呼着宾客们吃饭喝酒,有时还跟大家喝上几杯。按照母亲的话说,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要出嫁了,他倒挺高兴似的。饭后,婚车启动,大姐木蓝就要远嫁她乡。只见母亲从墙边骨碌了下爬起来,就冲着车子离去的方向,一直追,一直追,追到村口,追到镇上,追出很远很远,她还在追,口中断断续续地呼喊着大姐木蓝的名字。

我那时负责为大姐抱鸡打伞。女方家送出的是母鸡,公鸡是男方家迎亲带来的。这是苏北出嫁时的一种仪式和祝福。我不像父亲那么笑容满面,也不像母亲那么流泪心碎;那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鸡上,担心鸡飞了,或拉屎,也怕它饿着。我现在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不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个“姐夫”,重要的是,我有了一架属于自己的书橱。

这是我多少次梦里出现的画面,在一间屋子里,有一张两米多高的书橱,三四个格子,下面是一个宽大密闭的柜子。实际上我那时没有几本书,即使有也是从亲戚、邻居家借来的,四五十本,多是辅导书。再说我们家的屋子里,完全是农具的王国,木器家族占据着半壁江山。杈把扫帚扬场锨,还有木桌木凳木耙木犁洗衣棒等等,应有尽有。那时候的乡间,哪家都是一座小型的木器博物馆,这还没有算上石器、渔具和铁器。

我想象不出,那个土疙瘩里长大的我,怎么会有着十分强烈的书房情结。这本是两个极端的事情,一个是下里巴人,一个是阳春白雪,怎么就能联系到一起呢?我一直以为,书房,茶盘以及砚台之类,是属于江南地域的风物,就像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带着湿漉漉的文化氧离子,一起聚拢在那把属于雨巷的油纸伞下。北方呢,属于农具、拉魂腔还有猪、羊以及荒凉的褐色原野。

我竟然有了书橱。知道这个消息后,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父亲在背后也偷着乐。不用说,这自然是大姐夫的功劳。他自从和我姐处成对象后,几个昼夜下来,就给我送来了个新打的书橱。真结实呢!不要说整捆的书摆在架子上,就是整个人站在上面,都牢靠得很。那张书橱一直伴随着我初中、高中,即使我后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父亲不识字,可是对我读书的事情,上心得要命。为了这个书橱,父亲不惜牺牲几棵树,甚至差点要动到那两棵香椿。我忽尔有点明白,父亲当初对大姐结婚的要求,是不是有我的书橱原因在内?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因为父亲没有说,大姐也没有说。

书橱后来也不幸流失。在我买新房子时,就把旧房子连同书橱一起,送给了人家。当房子兑换成一叠人民币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书橱的事情,或者说我连提都没有提到书橱,哪怕一个字。就像一片落叶,或一粒尘埃,在我和买主之间,凭空消失或者蒸发。那么多的日子滋养成的树木,在姐夫一斧头一斧头的劈砍下,在墨斗和凿子的配合下,完成了他的杰作书橱。这其中还不包括阳光、雨水、月色以及父亲的守望,就被我用纸币无情地碾为齑粉。

我多少次回到旧地,回到旧房子里做客,看着那个书橱落寞地蜷缩在别人家的地下室里,上面布满了灰尘和一些难以入目的杂物,内心酸涩一片。如果大姐和大姐夫知道,尤其是父亲看到,他会不会像河岸上的树,随风折断或连根拔起呢!当然,这一切都埋葬在我心底,谁都不能告诉。

大姐一直说父亲偏心,从小时候说起,说到我上大学,说到我工作后,说到大姐再次回到老家,站在年老体衰的父亲面前。

大姐说,在他心中,她终身大事都比不上那张书橱吧。这时父亲总是尴尬地咳嗽几声,算作回答;有时候说急眼了,就会反驳大姐几句,他不是给她打了几件嫁妆?

大姐噗嗤一声笑了,除了缝纫机手表是买的,其余什么锅盖、板凳、盆架、水桶、米桶一干器具,都是父亲亲手打的,那些上好的家具,没有为她买上一件。父亲有一双树皮似的手,多少以木头为主角的盛大或微小的演出,在斧头、锯子的配合下,出色地完成众多木材的涅槃这部大戏。

父亲没有上过学堂。可他什么农具器具都会打,咱家的所有农具,大到牛车、磙框、连枷等,小到擀面杖、洗衣棒、扁担等,无不出自无师自通的父亲之手,可就是不肯打书橱。父亲说,那可是文化人做的事,他不配。与文化关联的器物,父亲像个圣洁的教徒,视若神明。他看着那些物体上的花纹,就像他从没谋面的文字。

大姐出嫁之后,父亲继续在房屋周围栽树,栽树。为了栽更多的树,他还把门前的菜园子、猪圈等全给拆了,留下大片大片的空地,全部栽上树。母亲很生气,看着一园子的青菜、萝卜还有葱蒜暴尸地上,她拿着锅铲子向着父亲扑来,还没等到走近父亲,就一屁股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解,对母亲说,哭有啥用?怎么不找父亲干一架?

想想父亲确实令人生气,那片园子,菜蔬正长势喜人,就被父亲的心血来潮,说毁就给毁了。为了那树,父亲武断地打了一场漂亮的蔬菜歼灭战。

母亲差点气晕过去,醒来后想死的心都有。

这件事后来问父亲,你怎么能把园子毁了呢?

父亲脸色很平静,啊,我觉得没什么啊,它应该被毁。他就想着栽树呢。这个地方,应该有那么一些树。

栽,栽,栽,就知道栽树栽树的,树能吃啊?咱家门前都快要被你栽成森林了!大姐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倒是二姐有点愤怒,站在母亲一边,双手叉着腰,柳眉倒竖,冲着父亲嚷。二姐生性胆大,只要她认为是错的事情,谁也不给面子,包括父亲。

事情偃旗息鼓得有点突然。母亲坐在地上抹干眼泪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直起身来,拉着二姐的手,我们走,就让他栽去吧。

二姐一度以为那次事件,父亲记在心里,并且扎个根。

我在电话里把父亲半夜要去栽树的事给她说了,视频里二姐毫无表情,他栽树与我有毛关系啊?

二姐指的自然是婚事,她说的也自然有她的道理。

二姐后来找对象时,父亲对她的态度与大姐完全变了,没有给任何框框,问都没问一下,好像这个事与他无关,爱咋地咋地。

母亲有点看不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么能不管呢?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晚饭也没烧,冲着父亲发一阵火,然后一个人回房间里蒙在被窝里哭。母亲没有大声哭,怕二姐知道会更伤心。

母亲多天的反抗和斗争,并没有换来父亲的心软。他继续围绕着他栽的那片树林,精心侍候着。哪棵树渴了,哪棵树枯了,哪棵树需要打药,哪棵树需要施肥,都在父亲的脑袋里。那些树在父亲的看护下,有的合抱粗了,有的都参天了,新栽得也有拳头粗了。

父亲像押宝似的,天天围着它们转。

我总算没有辜负书橱的期望,其实也是父亲的期望。在书橱的陪伴下,几年后我上大学了,这背后还有二姐的功劳。

母亲在回忆往事时说,你爹命里注定是个榆木疙瘩。母亲说的是大姐出嫁后,他要母亲传话给二姐,必须得等到老三上大学她才能嫁人。这是他的死命令,和那个小木匠要求一样。这事情和后来父亲对二姐婚事的冷漠一样,成为二姐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她甚至认为,自己就不是父亲亲生的,是走大路捡来的。二姐后来和父亲顶撞、反抗过一段时间,最终是不了了之。最伤心的还是母亲,她只能无助地看着他们明争、暗斗,两边都伤痕斑斑。

我也暗自伤心过。是我拖了二姐的后腿。要不是我读大学,二姐早就可以找对象嫁人了,为了我,即使到了出嫁年龄她继续留在家里、田里劳作着。那时候,村里掀起了一股南方打工的热潮。二姐知道后,没跟父亲说一句话,背着行李就去了远方。直到第二年,陆续有汇款单寄来,知道二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班,一切安好,母亲才停止悲伤,她早就流干了眼泪。

门前两棵椿树,现在只剩下一棵了。长了近四十年的椿树,已經成为村里的椿树王。对于我们独木村来说,提到村子就必须提到椿树王。随着椿树王名气的扩散、传播,渐渐地,有人不再喊叫独木村,取而代之的都是椿树王村。

那棵椿树王都要成精了。这是村里老太太们的尖叫。从生下来到如今,就没有见过哪棵树,可以长得五六个人合抱不过来。夏天雨水多,可是只要走进椿树王下,不会有半星雨水的。密不透风的枝叶,早就编成了一把超级的空中巨伞,庇佑着村里人。

另一棵呢?我上大学的前夕,父亲把它给卖了,换成一叠厚厚的钞票。

二姐找到母亲,指着门前的那棵椿树王,说我也要嫁妆。母亲没说话,她当不了家的。二姐继续说,大姐出嫁有嫁妆,我也得有。你们得一碗水端平。母亲点点头,二姐说得在理,母亲找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她当然得点头。

二姐说,不能光顾点头,得和父亲说通,她一定要嫁妆的。母亲说急了,就发了誓言,赌了咒语,二姐这才止住泪水。

我把二姐的电话打通后,说了父亲的事,她断然拒绝,死了才好呢!二姐说,当年结婚的一幕幕,还刻在她心里。

二姐嘴上说着不回来,可是她还是开车从上海回来了。那年二姐出嫁时,父亲没有给二姐一件嫁妆。不要说什么自行车、缝纫机之类,就是一件木质的家具都没有。二姐盯上的那棵椿树王,父亲竟然无情地,连一个枝叶都没有给。父亲说,怎能给你?那是他和母亲将来百年之后的家。二姐带着婆家的彩礼,嚎啕着钻入了婚车。母亲在房间里也哭成了泪人。父亲呢,在房间里竟然看起了电视,屏幕里正放着东北二人转的节目。父亲磕着瓜子,不时从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或高或低的笑声,那干巴巴的笑声,让人说不出的厌烦。

二姐回到家,父亲看到了,有点发愣。他没想到二姐竟然会为了他雪天回来。

父亲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神态。他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从二姐的身边擦肩而过,一句欢迎的话都没有说。母亲在旁边高声地说,老二回来了!我和大姐也虚张声势,在一边大呼小叫着,同样没能引起父亲的注意。他装着什么也没听见,缩着头,曲着腰,顶着雪花出门去了。

二姐在身后喊了声父亲,他没有理睬。他谁都没有理睬,自顾自地走了。

我们都目瞪口呆,只能看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小。

雪花继续在弹奏着冬季的寒冷。父亲的前方,是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林。我,大姐,二姐还有母亲,眼睛盯着父亲走进那片黑黝黝的林子。母亲说,他现在心思都在那片树林里,一年四季,都在围着那些树打圈圈,人都快入土了,还在栽树。

是的,这片树林已经是半成熟的树林,那十多亩地的面积,已经密密麻麻地栽种着上千棵树。此刻,那些黑色的树木,繁华落尽,褪去所有残枝败叶的伪装,就像一个人的水瘦山寒,一个人赤裸的骨骼。那些飞舞的雪花,是树的精灵,缠绕在父亲的身边。

大姐说,树林怎么这么熟悉的呢?大姐说着指着河岸、阡陌,还有远处的沟渠。

母亲说,你记起来了吧,那儿本来就有一片树林呢。

大姐经过母亲的点拨,一下子惊叫起来。哦,我记起来了,当年我们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在那片树林里玩耍,扫落叶,捡树枝,冬天里柴火不够烧的,还会扛着锹锨,跟父亲去刨树根呢。

那片树林呢,怎么后来就不见了?大姐说。

母亲说,那还经得起他的毁坏?打家具的打家具,劈柴的劈柴,一棵棵树都成了锅底的烟火,有的木材加工后,就成了柜子、农具。你没看到咱家的农具,哪一样不是出自那片林子里的树?还有你那出嫁的嫁妆。

看着父亲隐身在树林里,半天也没有出来,我们就有点担心。

母亲眉毛一扬,不碍事的,林子里有他的老窝呢!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在树林深处搭建了一间屋子,一处简易的木质结构的板房,四面是木头,屋顶是树枝和河岸边刈割来的芦苇。整个屋子看上去,就是一棵庞大的树,身子臃肿而肥胖,一点树皮都没有,这种原始天然的木色,混合在大雪下的树林中,林子里有了种神秘的暖色。父亲常常一个人呆在这间屋子里,夕阳西下,或者晨曦时分,他点上一支烟,面对着树林,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我和大姐、二姐都倍感诧异,父亲到底这是怎么啦?我们再次联想到这半夜要栽树的疯癫举动,看来不是母亲说的那样说胡话,也不是说梦话。我知道有一种人,常在夜晚里独自一个人外出,半夜又再次回来。这种现象有人称之为夜游症。父亲肯定不是夜游。我们都明确地肯定道。

母亲带领着我们,穿过纷飞的雪花,赶到林中尽头的小木屋,门粗陋,几扇木板拼接而成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我们看到了坐在木屋中央的父亲,准确地说,父亲坐在无数农具、木器等包围的中央,一动不动。我们一路子上叽叽喳喳的,父亲肯定知道我们来,可是他依然静坐着,他不看我们,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木器。水车、禾虫梳、秧马、打谷板、竹筛、桔槔、稻桶、耖、筲箕、烘笼、洗脸架、跺柜、木箱、肥船、戳瓢等各式木器应有尽有。木屋的最里面,在其他木器的遮盖下,我还看到了一副棺材,那棵消失的椿树王一下子就闪现出来。父亲像原始部落首领般,正在检阅陪伴他一生的木氏家族。这里面,每一件木器或农具,无不带着父亲的体温,在岁月的原野上,为生存或生活立下汗马功劳。这些族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与树木有关。

我们都走了进来,围在父亲的身边。我们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就静静等待他说话。

父亲伸出手,拉着二姐,对母亲说,你还熟悉这房子?

母亲瞬间明白,当年他们在河岸边落脚建造的房子,就是这样的房子。也正是从这里出发,我们先后住上土房子、瓦房子,到现在商品房,二姐还有了自己的独栋别墅。

母親说,这房子就像我们当初在河岸上盖的那个房子。

父亲异常激动,浑身抖颤着,眼睛里也有了潮湿。他把目光转向了二姐,当时那么大的一个树林,就被他给砍伐得干干净净,一棵树都没留下。

父亲说,这些年,他睡不着,睡不着呢。每天晚上,只要一闭眼,面前就会看到大片大片的树木朝他呼啸而来。

父亲问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没插话,知道父亲会继续说下去。父亲说,它们是不是向我索命的?

木卉。父亲叫道。这是我二姐的名字。你们三个人的名字都有一个木字,都是与树木有关的,没有它们,就不会有你们的。当年,我们就是靠着那些树木活下来的。我、大姐和二姐终于明白各自名字的来由。

二姐突然释然了。原来父亲在她出嫁时,就已经患上这个魔症了,这也是他不再砍伐树木,开始栽树的缘故。后半生,唯一砍伐的一棵树,就是那棵椿树王。

二姐拉着父亲的手,知道了,不生你气了。

那个雪天,那个木屋里,父亲就像当年在河岸边一样,给我们讲讲栽树的疯癫之梦。我们姊妹三人,再次偎依在他身边,就像多年前,和那些农具、木器、柴火等偎依在一起。

最后,父亲把目光转向我,木头。父亲喊着我的名字,指着那副棺材,把它卖了吧。死后他不要棺材什么的,就像栽树那样,朝黄土里一埋,这样到了地下,再见到那些树,也算心安了。

【作者简介】杜怀超,生于70年代末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以散文创作为主,亦涉足小说。著有图书多部。

猜你喜欢

椿树书橱栽树
村口的老椿树
我的神奇书橱
爸爸的书橱
书橱女巫的等候
书橱女巫的等候
陆俨少山水画谱(六)
大椿树
小猴栽树
栽树人——致杨善洲
两棵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