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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互涉视野中的《碧血剑》与南京

2021-05-05石雨薇

今古文创 2021年8期

石雨薇

【摘要】 南京作为历史名城,在文学文本中多被提及。随着文学的书写,金陵这一意象的政治意义逐渐衰减,文化意义不断加强,文学文本中的南京大多成为借古抒怀的对象。金庸《碧血剑》中的南京元素与金陵怀古词构成互涉,在文本与叙述手法间形成一种互涉结构。

【关键词】 碧血剑;金陵怀古词;文本互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08-0009-02

文本互涉是指不同文本之间的一种联系,巴赫金指出,任何文本的结构都不能单独出现,必定在其余文本结构下产生。本文试以文本互涉为理论基础,探析《碧血剑》在内容情感及叙述手法中与金陵怀古词的互涉结构。

一、南京(金陵)的怀古传统

借古抒怀一直是中国文学经久不衰的题材,在众多怀古作品中,金陵怀古诗词凭借其丰赡的历史底蕴与悠久的吟咏传统而长盛不衰。作为六朝古城,金陵历经过由盛而衰的社会消亡规律,由六朝繁华渐渐走向隋的衰落,据《建业实录》载,从立名至夷为平地,金陵足有数百年历史。

金陵城最初以政治意义为鼎盛,往往与“王气”相通。唐代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一诗便提及作为政治属性附加的“王气”,《汉书》《史记》《太平寰宇记》中对王气也多有记录。据《建业实录》记载:“始皇三十六年,始皇东巡,自江而渡,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唐诗解》在评唐诗人许浑《金陵怀古》时,认为“金陵本六朝建都之地,至陈主荒淫,王气由此而灭。”但在提及王气的隋后诗词文学中,金陵已丧失了作为政治中心的地位,政治上的意义已然衰减,文学上的意义占据上风。明《板桥杂记》录:“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虽战乱频仍,但金陵一直都由汉族统治,在南北朝的混乱间保存了正统的文化底蕴。且金陵墓穴亦众多,极易产生繁盛归尽后的历史空茫感。金陵没落以后,唐以后作家多次登临怀古,借历史兴亡,或抒发魏阙之恋,或进行怀古之叹,或感慨人生命途。石头城、乌衣巷、凤凰台等都成为历代文人吟咏的对象,这些意象寄托着往昔金陵的繁盛,而昔时的繁盛与吟咏时的荒凉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中,国破家亡的范式使知识分子的心灵产生巨大恐慌,政权的频繁更替使文人们在金陵面前产生一种共情,此时金陵已经完全摆脱其政治意义,它作为维系这一群体的情感纽带,勾连起士阶层感伤怀古的情感世界。而面对“六朝旧事随水流,但寒烟衰草凝绿”的虚无时,文人们很容易挣脱个人的追怀,将情感上升到宇宙与人生的永恒及无常间。

金庸《碧血剑》写作在明末的南京背景中,明代作为汉民族统治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一直被尖锐的民族矛盾所笼罩。一方面,明代金陵诗词沉浸在一片脂粉青楼间,吴伟业的《圆圆曲》、龚鼎孽的词集《白门柳》、钱谦益的《六朝诗集小传》、陈维崧的《妇人集》,以及余怀在其杂记《板桥杂记》中所录“征江左之风流,存六朝之金粉”,都充满了秦淮纸醉金迷的脂粉香气。而另一方面,与唐宋时期注重人生哲理抒发的金陵怀古作不同,明清时期的金陵怀古诗词呈现出一片凄冷的废国气象与悲叹,归庄《锦堂春·燕子矶》中写:“隔岸荒云远断,绕矶小树微明。旧时燕子还飞否?今古不胜情。”全无唐宋意境的清幽,反而引入一种压抑着民族失落感的复杂幽怨。在距离金陵政治衰微已一千余年的明清,金陵这一意象的情感厚度也在不断累积,尤其是在政权更迭频繁的年代,金陵作为一种文化象征,隐喻着历史苍茫与人事不复的感慨。金庸《碧血剑》虽以明末南京展开大篇幅描写,但作为现当代文人,金庸却是以现代化的目光俯瞰金陵的历史变化,他的文本成为金陵怀古文学的一部分,又超出了原有金陵怀古文学的内涵,加深了金陵意象的深意。

二、《碧血剑》与金陵怀古词的文本互涉

在蒙人、朝廷、李自成三方势力的外忧内患下,《碧血剑》的朝代更迭为故事添加了历史的沉重与沧桑,使南京再一次成为见证历史更替的发生点。与明末的金陵怀古词相似,金庸《碧血剑》也呈现出一片乱世景象。跨越朝代的文人常常创作能引发内心伤痛的文章,或寄托对故国的缅怀,或追思往日的繁盛,《碧血劍》刻意将开篇及重要情节安置在南京,借金陵这一历来被吟咏的题材及乱世中人的心态,暗寄亡国之悲。明清金陵诗词多废国气象,朱彝尊《卖花声 · 雨花台》中写尽一片冷清萧瑟之景:“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碧血剑》虽未明写废国,但亦借两个民族之间的对抗,勾勒出民族矛盾尖锐的乱世景象。

但是另一方面,金陵怀古文学的历史兴亡或仅停留在感伤的层次,或仅从历史的进退领悟到人事东流的无常幻灭。而《碧血剑》中对清兵势如破竹进攻态势的描写,有废国末路不可挽回的无常感,也有超越了普通的民族对立的历史观,《碧血剑》已认识到安顺历史的必然,这在金陵怀古词中是绝无仅有的。严家炎指出:“在武侠小说中承认并写出中国少数民族及其领袖的地位和作用,用平等开放的态度处理各民族间的关系,金庸是第一人。”在1975年改写《碧血剑》的版本中,金庸甚至借皇太极之口说出“让天下老百姓人人有饭吃”的承诺,袁承志也曾对刺杀皇太极的行径产生质疑,这在一直站在华夏角度,抒发正统文化没落之悲的金陵怀古文学中无疑是一种颠覆。

小说结尾处,袁承志等一众武林人物无意于时局政治,远赴海外渤泥国开疆辟土,这与开篇南京故事的上演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主人公的家国情怀最终没有得到实现。中国自古“天朝”观念的推崇,体现了汉民族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优越感。然而历史不断地向前,人物在朝代更迭与动荡中的纠结恰恰体现出历史的必然。金陵也体现着金庸对“何为正统”的摇摆以及“记忆”与“失忆”的问题。在《碧血剑》的文本设置中,地域的意义对于文本的完整性影响不大,可金庸仍数次提及南京,甚至不吝笔墨展开对南京的大段描写,这一提及自有金陵本身的用意所在。《碧血剑》在对金陵怀古词的文本互涉中,暗含几千年文人直面兴亡的黍离之悲,而在阐发国破的主题时,金庸又超越了个人的悲痛,将视角上升至整个民族乃至历史的高度,堆砌满浓重的人文情怀。

三、《碧血剑》与金陵怀古词叙述技巧的互涉

在《碧血剑》的叙事结构中,文本发展的顺序并非按照传统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的叙述模式进行推进,小说开篇以浡泥国国王前来朝贺的“天朝模式”步入叙述,借南京场地为故事发展的蓝本,打乱固有的时空顺序,隐去事件原本的起因,颠倒次序,编排叙事。在这种巧妙地安排下,主人公“并诛明帝清酋,以洗千古奇冤”的目的是徐徐浮现的,这就使文章在叙述时渲染了世事莫测的苍茫之感。而金庸将故事的背景设定在南京,南京(金陵)本身的文化意义也加深了这种空幻感。

旧有金陵怀古文学中,时空的颠倒破坏成为固有范式。南明弘光政权的仓促陨灭常引人追忆“风雅之薮”的金陵,而对故国往事进行追忆时,叙述者又皆处于后人视角。这样,不同时空间产生形如对话的效果,俯仰今昔成为文人抒情的重要写作方式。吴伟业《秣陵口号》中云:“车马垂杨十字街,河桥灯火旧秦淮。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易饼市傍王殿瓦,换鱼江上孝陵柴。无端射取原头鹿,收得长生苑内牌。”在吴诗叙述下,当下与过去借南京之地相勾连,眼前之景色似今非今,似昨非昨,于颠倒的时空中呈现出虚茫之感,这种时空的错乱加深了金陵怀古文学的虚茫。沈德潜评蒋超《金陵旧院》中时,曾对“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这句赞许有加,认为“极浓丽地,偏写得荒凉如许,感慨系之”,而浓丽与荒凉正是今与昔的两种时空叠合,时空的界限在怀古文学中变得模糊不清,它们更多的是作为文人笔下的一种表意符号出现,不具备本身的实际标记时间的价值。这种时空的虚无感,不仅体现在《碧血剑》颠倒的时间顺序中,也贯彻在真真假假的人物与地名里,这些名字看似与历史相关联,却又保持着固有的距离,他们与金陵一样,皆在历史的湮灭中变成亦真亦假的虚幻。

《碧血剑》与金陵怀古文学在叙述技巧的文本互涉,也可謂文学中一种“金陵怀古”原型现象,文学作品的共通之处就在于原型的反复重现,文学也因此成为一个实际上的整体,金庸《碧血剑》中的南京亦是金陵怀古的一部分,在书写中也难逃金陵怀古文学的影响,于这一情境下,金陵怀古词古今交错的叙述模式必然会影响到金庸的文学创作。

四、结语

金庸生活在香港,他所接受的西方教育与传统文化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冲突。在特殊的环境中,金庸通过对“侠”的书写,逐步意识到中华民族文化的精髓在于各民族平等、开放的交流,于是在武侠的书写中,金庸转向一种特殊的平静,其后有了《书剑恩仇录》及《碧血剑》般民族情感复杂的文本,而武侠江湖中光怪陆离的种种传奇,亦不过是社会另一种形态的反映。于独特的文化背景下,《碧血剑》的南京继承了怀古文学中的金陵书写,一并寄托了中国传统文人黍离之悲,但金庸独特的视角与经历又使他超越了传统的金陵怀古词,赋予了金陵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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