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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蓝袍先生》的叙事策略与悲剧形象

2021-05-04李蕾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陈忠实叙事

摘 要: 小说《蓝袍先生》借助内外视角的互相转换为我们展示了中心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和思想冲突,并以徐慎行的空间位移展现了人物精神的出走与皈依,为我们塑造了徐慎行以及淑娥等悲剧形象。

关键词:陈忠实 《蓝袍先生》 叙事 悲剧形象

《蓝袍先生》讲述“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在经受封建、保守、刻板的传统礼教的束缚后挣扎着拥抱新生文化,却被随之而来的野蛮、粗鲁的政治文化彻底摧毁,最终不得不蜷缩于蜗牛般的精神内壳而无法走向新的生活的一生。在这部小说中,陈忠实的创作呈现出现许多新变。本篇文章主要从叙述视角、空间叙述和人物形象这三个方面来展开讨论。

一、内外视角的相互转换

《蓝袍先生》简要叙述“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因自己婚事前后四次来“我”家的故事。其中,小说以徐老师第四次到“我”家,以追忆三十多年前教书生涯的往事,来解释他放弃婚姻的缘由,作为小说叙述的中心故事。

小说开篇,以“我”的视角出发,叙述了年过花甲的启蒙老师许慎行守完了已去世老伴的节,来找“我”聊聊。然而,与老师家二十多里远的距离以及严寒的天气,让“我”对老师闲聊的举动困惑不已。随之,当老师告知“我”此行的目的以及随后他以略带羞怯的神情谈到介绍对象的喜色,让“我”以为一切将顺理成章时,他却选择放弃,让“我”再次感到惊诧。在这里,小说的视角由“我”出发,并由“我”来审视与观察人物的外貌、神态以及所在的客观环境,但由于使用了限制性外聚焦型视角,“我”始终无法透视人物的内心,因此,对老师富于戏剧性的变化,充满了诧异与不解。

随之,“我”以旁观者的姿态倾听年过花甲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对自己前半生的叙述。这一部分,较此前小说来讲,改变了以往单一的叙述视角,以非聚焦型视角为辅,不定内聚焦的叙述视角为主,来呈现徐慎行激荡、苦涩、压抑的一生。

在徐慎行追忆往事的过程中,自“耕读传家”始,以无所不知的非聚焦型视角展开,交代了徐慎行的生长环境、文化氛围、家世等。然而,此时的叙述声音已是年过花甲的徐慎行,追忆性的時间距离使得叙述者徐慎行对往日的经历做出了更为深刻的观察。恶劣的生存环境,使生于斯长于斯的徐慎行身心遭受封建传统文化与礼教的浸染与侵蚀,被牢牢禁锢,即便是身体出走,封建礼教的幽灵也将深入灵魂深处。而小说在呈现这种禁锢与束缚对人的训化时,采用了不定内聚焦的叙述视角,以第一人称“我”出发,深入人物的内心,写“我”的所见所感。如政治恢复常态以后,对“我”的精神状态的描写。

“一经赵永华允诺,我当下就把卷行李搬回了我的那间小库房卧室。一趟下来,我闭上眼睛,浑身都舒适了。我忽然想到了蜗牛,蜗牛钻在它的壳里一定很舒适。要是打碎螺壳,把它牵出来,它可就活不了啦。我刚搬进这小库房时,感到压抑,感到杂乱,感到孤寂,常想到和高年级那两位教师同居一室的愉快时光。久而久之,我像蜗牛一样适应了螺壳,蜷缩在螺壳式的小库房里才舒服,到别的房子里反而觉得活不了啦!”a在上述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小说以徐慎行的视角为中心审视自己的内心,写“我”以蜗牛自喻,“感到压抑,感到杂乱,感到孤寂”,并以蜗牛寄生于螺壳来比喻经受动荡后的自己蜷缩于小屋的状态,这种压抑的痛苦以内心独白的方式一步一步呈现了出来。

此外,在写早些年“我”与父亲相处的压抑与古板,写“我”继承衣钵,替父坐馆执教,从说话到走路姿势都秉承为人师表的告诫的不自在,写“我”萌动的邪念被父亲发现后的羞愧,以及进修时的尴尬和自我解放的欢快与自由……通过类似于自我剖析式的方式将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和思想冲突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

二、流动的空间叙事

“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b在《蓝袍先生》中,小说为我们提供了杨徐村、山门镇、牛王砭这三个空间背景,而正是在这三个空间中,徐慎行完成了自我精神的出走与皈依。

杨徐村,这个有着重“耕读传家”传统的村子尊崇封建传统文化与礼教。“我”的父辈们不仅是杨徐村精神引领的执教者,更是以礼仪之风在全村享有最高乡誉,而“我”更是自小经受着父亲的严格规训,并被选定为将来要在私塾坐馆执教的先生。可以说,在杨徐村这片沃土上,生长着最为顽固、腐败的思想之花,徐慎行在此处经受着最为严酷的培育。

当徐慎行第一次离开杨徐村前往山门镇,他身着蓝袍,头顶黑呢礼帽,挺腰仰头。这时,迈着八字步的他与那些身穿制服或便衫,言行随性自由的同学开始了第一次碰撞。在新的环境——师范进修学校,他遭受同学嘲弄,同样,那些速成进修的同学的表现也让他感到了困惑与不解。这种矛盾,正是以杨徐村为代表的封建文化与以师范进修学校为代表的山门镇那充斥着自由、解放等新思潮的第一次撞击。而徐慎行在师范院校不会走也不会说话的尴尬与不自在,到脱掉蓝袍并高呼“自由多美好”,正式宣告了旧文化的惨败。在这里,主人公的空间位移,为我们展示了两种文化的不同与矛盾,空间有力地推动了叙事的发展。与此同时,还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环境中生长出的不同文化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斗争与厮杀,使小说的叙事充满了张力。

然而,作者并未就此止步。徐慎行通过空间移动获得了短暂的精神解放,新的空间为他追求自由与解放提供了生长的沃土。然而,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当他第二次位移到牛王砭时,徐慎行却走向了自我束缚的精神坟墓。这里,空间除了有推动叙事进程的作用之外,还有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作用。

小说中写到牛王砭的徐慎行被打成“右派”,从职工宿舍搬到了小库房。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徐慎行对当时住的小房子那近乎病态的眷恋,即便是已经平反,但他仍然愿意回到那里去。那么,对他具有如此吸引力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出门干活,闭门思过,谁的房子我也不想去,怕因此而玷污别人,于是也惹是生非。我关住门,躺在窄窄的床铺上,看吊着蛛网的顶棚,看房子里堆得满满的杂物,废弃的粗壮的麻拧的井绳、破了口的蔫瘪的篮球、散了架的克郎球盘、缺杆少珠儿的毛算盘,都从墙壁上、地角里、桌子下朝我瞪着可笑的眼睛。我初来时的寂寞,而今觉得这堆积有用和无用物品的小库房,是我借以安身立命的最恬静的角落了。c

这个小库房粗糙、简陋、破败,“凌乱得像个狗窝”,与教师宿舍无法相比,却成了“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当身份恢复,搬入新宿舍的“我”却陷入了自身的烦恼,“我在这个宿舍里不仅黑天睡不着,白天也不自在。我总是处于一种高度的紧张状态,惶惶不可终日”d。徐慎行再也无法走出,只能在这蜘网盘布、老鼠奔腾的破烂之地找到内心的安宁。

在政治运动中,徐慎行彻底被打败,曾经撕毁的“慎独”二字,如咒符般将其禁锢。我们知道“蜷缩属于居住这个动词的现象学。只有已经学会蜷缩的人才能住在紧凑的空间”e。而此时的徐慎行,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的内心世界一览无余,他以蜗牛自称,蜷缩于破败的角落。可见,无论是内在精神还是外在环境,他都已经以蜷缩式的自觉进入了自我保护之中。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三个不同空间——杨徐村、山门镇、牛王砭,徐慎行通过两次位移完成了精神的出走与皈依。从杨徐村出走到达门山镇,徐慎行经受新旧文化的碰撞,最终以新文化战胜了封建旧文化。然而,在到达牛王砭后,徐慎行以重拾父亲赠予的“慎独”以及自觉进入的方式彻底向旧文化投降。三个空间,两次碰撞,由出走到回归,正如徐慎行自己所说:“我的心,似乎还在那个小库房里蜷曲着,无法舒展开了。田芳能够把我的蓝袍揭掉,现在却无法把我蜷曲的脊背捋抚舒展……”f

三、悲剧形象塑造

人物在小说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小说《蓝袍先生》为我们塑造了不少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在不同程度上都具有一定的悲剧特质。下面我们主要以失败的挣扎者徐慎行和在沉默中爆发的淑蛾为主要对象进行分析。

在小说中,叙事者为我们讲述了徐慎行一生大致的活动轨迹——杨徐村、山门镇、牛王砭。在这三个地方,徐慎行开始了自我反抗之路,并最终以失败告终。作为反抗者,他是失败的,也是渺小的。在崇尚封建传统文化的杨徐村,徐慎行被选定为坐馆执教的先生。其身份就像他的父辈们一样,除了教授基本的算术、知识外,更重要的是杨徐村精神的楷模,是规范者与引领者。如果没有山门镇的经历,他大概自穿上蓝袍的那一刻起,就自觉画地为牢。即便是十八岁时有“萌动的邪念”的心理动态,在父亲的呵斥下,他也即刻压制。即便是父亲为他娶了个极丑的女人,他依旧可以默声不语。这种软弱与委曲求全的性格,是旧文化浸染与父亲强权压制的结果。这也注定了当他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以及想要获得自由时,面对父亲的以死相逼,他会再次选择妥协并以拖延的方式做无声的反抗。徐慎行所要对抗的不仅仅是父亲以及父亲所代表的旧道德、旧文化,更多是对抗旧文化对其身心的规约所导致的怯懦。

在爱情与自由还未看到反抗的成果之時,一场运动又将其打回谷底。在几经折磨下,他丧失了生的希望,也放弃了对新的文化的信仰。将“慎独”二字重新贴在床头,对曾经背叛的文化,他选择重新进入,再也无法逃离。

“从徐慎行的悲剧,可以看出两种(旧有文化与新生文化)的异形同构同质性。‘异形指其在表现形式上的不同。……然而,旧有文化和新生文化的这种形式上的不同,并不影响它们具有同构与同质性:这两种文化都同样蔑视个人尊严,尤其对人的情感生活、思想自由,都采取一种防御和打击的态度。”g因此,他的失败无论就其自身性格,还是文化和时代背景来说,都是注定的结果。这种无法回避的结果,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

小说中另一个具有悲剧意味的莫过于徐慎行的妻子淑娥。淑娥在丈夫的眼中,面色丑陋,她是徐慎行奉父母之命娶回来的媳妇,为的是在学堂坐馆能先过美人关,不要耽于女色而使徐家门楼上的“读耕”精神毁断。在小说中,淑娥在徐慎行被打为“右派”之前几乎处于沉默状态,她被观看,被描述。小说中有几处对她的描述:“我从学堂放学回家,她就怯怯地招呼我:‘先生,用饭。她从来也不敢正眉正眼地看我的眼睛。当我发觉她在注视我的时候,我一回头,她立刻把眼光避开了。她不会撒娇,只会烧火、洗锅、刷碗、缝衣、做鞋。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大约是怕说得不合适。我见了她就没有话说了,所以,小厢房里总是静悄悄的。”h“她轻轻走出屋子,我心里清楚,她的言语和行为举措,全是结婚后到我家里养成的。请人洗脸叫‘擦脸,洗手叫‘净手,吃饭也说成‘用饭,全是我父亲的家规。这些我过去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听起来倒有一种好笑的味道了。”i“她对我的过分尊敬,甚至带着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难受。她自愧貌丑,又没有文化,那种卑怯的眼光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j从这些语言中,我们不难想到,这个嫁入徐家的媳妇,本分、老实,尊崇着婆家的一切规定,小心翼翼,卑微而谨慎,丈夫却没有一个美好之词来赞美她。她未得到丈夫的关爱,甚至被正眼瞧上一眼都没有。

小说中从未描述过她的心理状态。我们无法知道,当她按照封建礼教所要求的一切礼仪规范小心行事而听到丈夫要离婚的消息时,她会做何反应。她没有声音,也没有情绪。如果小说对她的塑造就此结束,也许我们会认为,她只是如杨徐村那些已将封建礼教与思想根植于脑中,习惯了逆来顺受的人一样,已经麻木而失去知觉。然而,小说却为我们展示了她最为戏剧却极具悲剧意味的一面。

当被打为“右派”的丈夫徐慎行返回家中,“怎么也想不到腼腼腆腆的淑娥,一眨眼变成羞耻不顾的母老虎了”k。“这个张淑娥,过去像个绵软的蛾子,总是怯怯地看我,从来也没有高声说过一句气话,开口总是叫我‘先生,像旧戏里的侍女一样低声下气地服侍我。现在,她变成一只凶恶的黑蛾了!扑拉着翅膀,大喊大叫着要和我离婚……”l长久以来的压抑让她彻底爆发,自视卑微的她,在丈夫人生失意时变成了“凶恶的黑蛾”“母老虎”。也许丈夫的失意让她不再觉得低人一等,她以闹假离婚的方式挽回被同村嘲笑的尊严。

小说通过写淑娥先后行为极富戏剧性的转变,有力地鞭挞了封建礼教对人的压抑,同时,又以闹剧的方式展示了人物的悲哀。当然,在小说中,无论是挣扎无望而自动蜷缩的徐慎行,还是以闹剧挽回面子的淑娥,抑或是像杨徐村上信奉封建礼教与思想的众多沉默者,他们的悲哀,不仅是个人的,更是整个时代的。

四、结语

历史上的1985年,社会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文学艺术领域里,各种流派新潮涌动,十分活跃。这一年,陈忠实走出国门随团访问泰国,见到了很多奇观异景,他描述由中山装换为西装的自己恰如不久前创作出的蓝袍先生。陈忠实说,他由此打开了自己。他不仅仅在文本中采用关注对人本身描写的“人物文化心理结构”学说,更重要的是实现了叙事结构的变化与转向。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作者通过多重叙事视角以及流动的叙事空间,为我们塑造出了充满悲剧意味的人物形象。叙事方式的变化进一步促成与加深了作者对人物描写的深度与力量。同时,自这部小说始,作家陈忠实开始了创作的新征程,他开始将眼光转移到新的领域,并对人物进行新的思考。这部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无论是创作内容还是艺术手法都不同于此前的任何创作,它勾起了作者创作《白鹿原》的欲念,也使作者打开了自己,并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

acdfhijkl陈忠实:《陈忠实文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38页,第2332页,第2336页,第2355页,第2176页,第2255页,第2266页,第2324页,第2323页。

b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上海师范大学优秀博士论文,2008年,第22页。

e 〔法〕巴什拉:《空间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

g 李建军:《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77—78页。

作 者: 李蕾,硕士,2018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外文论与批评。现重庆市江津实验中学校教师。

编 辑: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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