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张爱玲《金锁记》的色彩运用

2021-04-12韦士心

文学教育 2021年2期
关键词:金锁记张爱玲色彩

韦士心

内容摘要:张爱玲对色彩的运用是其作品中的一大特色。《金锁记》作为张爱玲最优秀的小说作品之一,在人物塑造、环境描写和意象隐喻中都融入了色彩的渲染,挖掘了人性的深度,构建了缤纷的的苍凉世界,表现了强烈的悲剧之感。

关键词:张爱玲 金锁记 色彩

色彩是能引起人类共同的审美愉悦的、最为敏感同时也最具表现力的形式要素之一,它的性質直接影响人们的感情。张爱玲的《金锁记》被誉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1],作家以其独特的视角,极其敏锐地观察和捕捉不同的色彩元素,将其融入人与人各种情感和社会生活背景的书写之中,塑造了曹七巧这个经典的文学形象。在人物形象塑造、环境氛围的渲染和语言艺术表达上,张爱玲都将色彩的完美呈现突出到了极致。

一.《金锁记》中的色彩与人物

人物是小说的中心。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和其特定的生活方式相连接,构造了一幅幅动人的生活场景画。《金锁记》中曹七巧、长安等众多形象的塑造,历来为读者所称道。而色彩,将人物的传奇气质和人性变异展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色彩作为人物的代言,诠释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作家的张爱玲,使用繁复的语言体现难以言说的色彩,并调和自己的感受,体现了人物形象真实的内心世界,让读者产生了无限的思索空间。

红色,代表着人物的生命力和爱情欲望。作为曹七巧爱情希望的寄托,季泽出场时是“鲜红的腮颊……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2]205季泽旺盛的生命力和曹七巧的丈夫、姜家二爷的“死人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形成了对曹七巧的致命诱惑,也正是因了这性欲、爱欲与金钱欲的交织,展开了曹七巧痛苦与毁灭的一生。

绿色、粉色等颜色代表着人物的新喜和希望。如芝寿成婚时,“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绣裙袄……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2]226蓝色,是纯净的代名;粉红,是少女梦的别称;湖色,色泽干净清澈如夏日的湖泊——色彩的搭配柔和明亮,让人感受到新嫁娘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待。

金色,代表着人物对金钱的欲望。七巧怨恨哥嫂贪图富贵将她嫁入姜家,哥嫂每每前来,往往将他们絮叨得“站不住脚”。但是“她也没有少给他们东西”——“金镯子”“金挖耳”“金锞子”,“珐琅金蝉打簧表”等等,金,不仅仅代表质地和材质,也是用强烈而刺眼的色彩强化着金钱对人的异化——对七巧而言,她并非为了金钱嫁入姜家,但是在嫁入姜家后,她开始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对金钱产生了处心积虑的控制欲,并且带着这种控制欲,压抑并折磨自己的下半生。

其次,色彩作为时间的载体,洞察了人物的人性脉动。七巧“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2]243从作者给人物设计的“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可以看出,此时的七巧衣着色调简洁、衣料质朴,却散发着青春的气息,“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也透露着一种少女的性感。此时的七巧,渴望获得他人尤其是男性对其丰韵的认同,是青春和健康的。

“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2]202这是七巧出嫁三年,在文章中最初亮相时的色彩。雪青,即为浅紫色;银红,是银朱和粉红配成的颜色,泛指有光泽的粉红色;葱白,取如同葱的近根处色白质嫩之意;闪蓝,有蓝色的闪烁光泽。种种的颜色搭配,有鲜明的“参差对照”之美。此时的七巧,对金钱的占有欲、对夫妻生活的渴望仍可划定在正常人的心态范畴,但是她在兰仙刚刚新婚众目睽睽之下聊些恬不知耻的废话,也让读者从色彩之美与人性之丑的对照中对人物心理的变化有了苦涩的咀嚼与回味。

“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2]213“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2]216这是七巧在丈夫去世后分家和自立门户后季泽拜访时分别穿着的服饰。在色彩上,白、黑、佛青均为冷色调色彩,七巧生命的热情已经被无爱无性的婚姻和泥潭般的命运耗尽,让人感受不到生命的温度。

当七巧用“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破坏了女儿的婚姻、葬送了女儿的幸福时,张爱玲用一个极其恐怖的镜头叙述着:“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2]241青灰、昏黄、湖绿,都是人性冰冷的所在,而在一片冰冷之中突兀出现的大红,断然成为了七巧疯魔和病态的象征。

《金锁记》人物形象中呈现的色彩,是人物心理意识和命运轨迹的体悟,是人物最直接也最有力的代言,成为了“有生命的、多义的、具有隐喻性、象征性的审美符号”。[3]色彩与人物的自然融合,也构成了《金锁记》的独特艺术魅力。

二.《金锁记》中的色彩与环境

小说中的环境是为人物活动提供了场景,反映社会生活。《金锁记》中通过对自然光影、人物服饰、家具摆设等描写填补环境,细心的读者会在张爱玲工笔细描的环境中嗅到时代的腐朽,感受到时代对人和人性的戕害。

首先,色彩作为对比的工具,传递了强烈的美学冲击。色彩本无生命可言,但经过作家的审美观照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学气质。正如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到,“色彩更胜过表情一筹,那落日的余晖以及地中海的碧蓝色彩所传达的表情,恐怕是任何确定的形状也望尘莫及的。”[4]《金锁记》在环境的描写上,用缤纷的色彩描写,或形成今昔对比,或映衬其他感觉、向读者传递了强烈的美学冲击。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等家庭环境的描写,作者用金、紫、红等中国传统富丽堂皇的色彩进行堆叠,颇有些夸张和重复的意味,表面上繁华气派的色彩掩盖不了实质的穷途末路,历史的沧桑之感在对比之下瞬间形成。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2]225这是长白十四岁时,在经历了半年快乐的学生生活后,因了母亲七巧的逼迫决定“牺牲”的那个夜晚。求学,原本是长安作为女性走出母亲悲剧阴影的唯一出路,但是母亲给予长安的,只有尴尬和绝望,让长安渐渐“强化了她先前从母亲那儿接受过来的、对女性被动的弱者的身份地位的认同”[5]终于,长安“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这个夜晚的天是“墨灰”的,星星和月亮都不清晰,连街灯都只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到未来长路的希望。绝望的色彩配合着长安呜咽的口琴声,少女的悲伤静静地流淌。

其次,色彩作为场景的渲染,暗示了环境的氛围特征。张爱玲以其极敏锐的观察力,洞察到色彩在小说中渲染气氛、暗示故事情节的作用。在《金锁记》中,作者笔下的环境描写惯用黑色、青色、绿色等冷色调。例如在写天空时,“蟹壳青”、“墨灰”、“无底洞的深青色”、“漆黑”这些词语构造出了一个寒冷、压抑、阴森的氛围世界,使作品始终被这种悲凉冷寂的气氛所笼罩,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这种冷色调,也与曹七巧守寡后的衣着颜色“佛青”、“玄色”、“青灰”相一致,暗示了人物在社会大背景浸染之下,逐渐变异的人性。

一般而言,人们总将色彩赋予特定的含义,甚至将色彩与文化相联系。例如提起绿色,人们往往想到“生命”,以现代女作家冰心为例,她的诗作往往钟情叶儿、芽儿破土而出时的新绿。张爱玲对色彩有着属于自己的阐释——她在绿色之中调和进了可怖氛围中余留的“黑”,仿佛植物溃烂时呈现的色彩。对绿色之所以没有好感,大约是作者童年时期母亲出国离开前痛哭时的“绿衣绿裙”的心理创伤作祟。于是乎,张爱玲用“阴暗的绿粉墙”“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构建了一个阴森怪异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使得芝寿在月光下没有血色的脚中也有“绿”这种仿佛死尸一般的颜色,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向前发展,预示着人物的悲惨命运。

总之,张爱玲不是画家,但她将手中的笔升级为画笔,将油彩泼墨于人物活动的世界,用色彩挤压着人物生存的空间,起到了渲染气氛,暗示情节发展的作用,于此同时,通过与“丑”的反差对比,也向传递了时代的沧桑之美。

三.《金锁记》中的色彩与隐喻

小说是虚构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隐喻。张爱玲用色彩隐喻了故事和人性的真相,拨开色彩的迷雾,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可怖的虚构世界。

首先,团扇之白与穗子之黄的隐喻。中国古典诗歌中,擅长以物喻人,托物言志或抒情,诗人在平凡的物象上注入主观感情使之成为典型的文学意象,“团扇”就是其中之一。从班婕妤《团扇诗》中的“秋扇见捐”到李商隐的“却扇诗”,再到宋词中的“轻罗团扇掩微羞”,中国女性的风韵,在团扇的似掩非掩、似露非露之间得到了最大的展现。《金锁记》中,姜家分家后,季泽来找七巧,团扇就是七巧的道具——七巧将面对季泽的不露声色藏在了一把团扇里。此时这把团扇是白色的,白色代表的明亮干净、朴素单纯和曹七巧灰暗的人生形成了反讽,这也是曹七巧一生命运的悖论——曹七巧真的爱季泽吗?季泽只是填补了病态丈夫给七巧造成的情感空白,他来找七巧,或许只是带着对七巧金钱的觊觎而非真正的爱意,又或者“说也是白说”。“白”,在此时除了色彩的意义,更有了枉此一生的意味。至此,团扇意象和白色的色彩赋予共同构成了七巧茫然的人生隐喻。

而七巧白色团扇上坠着的是“杏黄”的穗子。如果说白色隐喻着七巧空白的情感,那么黄色,这个在西方文化里带有情色意味的词语,恰到好处地隐喻着七巧的情欲。而黄色作为中国传统的帝王之色,也有着权威和暴戾的意味,与后来七巧毁灭长安时穿的那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中的龙纹图案相呼应,预示着七巧从“媳妇儿”熬成了“婆”,从被戕害的对象变异成了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的施暴者。于此同时,当季泽走后,七巧回忆曾经“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杏黄”中的“杏”让人从视觉联想到味觉,竟也是如同杏子般酸涩的味道。

其次,太阳之灰与月亮之白的隐喻。同团扇一样,日月意象同样受到中国古典诗人的偏爱。“太阳意象能使古代诗歌的景物描写更艳丽夺目、生意盎然,反映了古人的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古代有以日喻君的传统。”[6]而月亮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着团圆美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使得“月亮”俨然成了“家”代名词。然而日月的积极含义在张爱玲的筆下被成功消解,太阳不再光明,月亮不再温情,而造就这一切的,就是色彩的画笔。

年轻时的七巧在姜家的生活是从“敝旧的太阳”开始的,让人没有“每一天都是新的”的期待,反而是周而复始重复的厌倦。太阳毛茸茸的金色光线在七巧看来也是“呛人的金灰”,在七巧看来,此时的太阳色彩极为反常,已然不是太阳了,而是一种灰色的压制力量,让人“昏昏的”。

曾经的被害者“七巧”死了,取而代之的新的“七巧”——芝寿。当她在七巧和长白的折磨下,感受到的是“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疯狂恶意。芝寿在一个个丈夫给婆婆烧烟的夜里,看到了反常的月亮——“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2]230“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2]230在芝寿的意识中,俨然已经把太阳和月亮混同,白色的月亮反而像太阳,就是隐喻着在如同疯人院的家里,婆婆不再是和蔼的长辈,而成了具有太阳权威和暴戾的白色月亮(白太阳);丈夫不再是温情的丈夫,长白名字中的“白”恰恰与“白太阳”之白相同,隐喻着长白作为男性的阴性特征。

张爱玲的笔下没有光明,但是她却将丑恶和卑劣陡然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使得读者带着严肃和审慎,体味悲剧的崇高和苍凉。

对于不同时代的“张迷”来说,张爱玲文集中的方块汉字已然浸染着各种冷暖明暗的缤纷色彩,魅惑地传达出作者关于时代与人生的体验感悟。无论是复杂多变的人心、还是差异变幻的环境,抑或是打动人心的隐喻,作者都用色彩游刃有余地进行着独特的表达。作家用色彩准确描绘了时代的图画,塑造了曹七巧等不朽的艺术形象,完成了审美主客体间的共同创造。而当小说读罢,读者眼前的缤纷色彩如戏法般轰然幻灭,余留的只有彻骨的苍凉。那是红尘繁华过后的生命本质,触目惊心却又真实动人。

注 释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61.

[2]张爱玲.张爱玲小说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261.

[3]梅雪瑞,朱明.浅析张爱玲独特的色彩意识[J].中共贵州省委党校学报,2006(04):58.

[4]郭廉夫,张继华.色彩美学[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21.

[5]陈婵娟.悲情的长安——《金锁记》人物形象剖析[J].读与写(教育教学刊),2013,10(07):22.

[6]梁德林.古代诗歌中的太阳意象[J].广西师院学报,1993(03):37.

(作者单位:平顶山学院)

猜你喜欢

金锁记张爱玲色彩
神奇的色彩(上)
论张爱玲《金锁记》的思想艺术
张爱玲的《金锁记》与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比较研究
春天的色彩
色彩当道 俘获夏日
CAUTIONARY TALES
2015春夏鞋履色彩大集结
细说张爱玲年代的流行歌
聆听流行歌中的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