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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就是妈

2021-03-08本刊专稿孙铁华

文化产业 2021年32期
关键词:克朗妈妈

本刊专稿 孙铁华

照片中后面的那个人就是我妈妈。不过,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妈妈。原照被我不慎丢失了,这一张就是翻拍版。但我依然记得原照的背面有着浸淫岁月却已经模糊了的记录性的文字,让我能够充分了解照片的拍摄地与拍照时间:一九四八年十月三十一日摄于燕京。

我妈妈的童年岁月,是在北平城里度过的,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惬意且幸福。在王府井大街北口儿的八面槽的不远处,有一家馄饨铺,也是京城的老字号,外祖父常领着我妈妈去那儿吃早点,一碗馄饨,两挂褡裢烧饼。吃饱了以后,东安市场正好也开张了。那个时候,东安市场不光卖百货,还兼营娱乐,有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卖杂耍的、捏泥人儿的,应有尽有,玩意儿很多,无一不彰显着京城的繁华旧影和市井气象。除了玩意儿,还有许多娱乐项目,钓鱼、钩圈、摸鼻子什么的,主要消费者是小孩子,有奖品刺激着,仨瓜俩枣儿的,虽不丰厚,但吃在嘴里,喜在心上,简直比发了大财还高兴。还有拉洋片儿的,这才是妈妈的最爱呢,一旦听到有人招揽,吆喝道:“哎——,快来看,快来瞧——……”妈妈就循声而去,欢呼雀跃。还有设克朗棋的摊儿的,“克朗棋”的雅称大概是“康乐棋”,因为打起来发出的声音“克朗克朗”,就从俗从众,叫“克朗棋”了。

外祖父的嗜好甚多,尤其痴迷京剧。受他的熏染,我妈妈也迷。京剧是极具个性化的艺术,张开嘴,一个人一种味道,源远流长,因袭学习,逐渐形成了流派。“流派”是艺术个性化的固态,也是个性化艺术的极致;是大师们的“场”,也是后进和粉丝仰望与追逐的“泰山”。外祖父喜欢张君秋,迷张派,妈妈也就跟着喜欢,跟着迷。妈妈曾经给我讲过,她说张大师除了从梅兰芳那里悟到的雍荣华贵的唱腔之外,他的声音特色还堪称一绝,非常独特,就是他的“上腭音”,那个位置非常难找,也非常难把握,打不准声音就发嘎,张大师却能找到,而且运用自如,所以,张派的唱腔才极富弹性和回旋力,余音绕梁三日仍不绝于耳。

妈妈一生没留过长发,最长的时候也不过及颈悬肩,跟长发差得很远。现在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头发的长或者短跟情感有关。然而我妈妈的短发与此毫无关系,只是她的一个个人爱好、性格表现,飒爽英姿、作风泼辣,才是我的妈妈。

那个时候,她在四野十五兵团直属南下工作队,十五兵团直属队有一支女子篮球队,妈妈是队里的主力队员,因个子矮,出任组织后卫,虽然不像中锋那样中流砥柱,也不像前锋那样插旗拔寨,但长传短导、输送弹药、指前挥后、场面调度,也是胜利必有之保障。

我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军营里,多须眉,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大男子主义。比方说,有一部电影,剧情忘得一干二净,片名儿却记得一清二楚——《战争让女人走开》,我始终觉得女孩子就不该当兵,当了兵也是军队的累赘,即使不是累赘,也顶多是个点缀。我的这个思想一暴露,没等妈妈张口,我的爸爸先把我一顿臭训:“你懂个屁!仗一打起来,哪有前方后方?哪还分什么男兵女兵?!一样危险!搞不好,哼!一样掉脑袋的!”

直到后来,我学习了历史,掌握了一些资料,才逐渐改变了观念,并开始仰望我的妈妈。当开始仰望妈妈的时候,我忽然恐惧地想到:如果在某一次战斗中,要是哪颗不长眼睛的子弹打中了妈妈,我就没有妈妈了,世间也将不会有我。母子之间是一种宿命的缘分,饮啄已由前生定好。

我有一个儿时的玩伴少小从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基层连队当指导员。结婚的时候他按家里的意思,打算就只在院里给叔叔伯伯们发发糖,自己家里吃顿饭,然后出去旅旅游,替他们到各地去看一看老战友,这婚就算完事了。但没想到连里的战士们不干,我的哥们儿只好把婚礼办到连上。当兵的都很刁钻,想出的闹婚的鬼点子也别出心裁,比方说,其中一个节目叫“公鸡踩蛋”,就是让新娘子站在摞起来的岌岌可危的两把椅子上面,新郎馆就扮成一只公鸡,一手佯作翅膀拍着大腿,嘴里“咕咕咕”地怪叫,围着“母鸡”转圈。哈!一场婚礼下来,再看咱们的指导员吧,两条大腿外侧淤血,一个礼拜都头昏脑涨的。

军人的婚礼,相当于军营里的一次节日,战友们搞出来的小节目,令人回味。

我父母的婚礼恐怕更简易——首长讲讲话,同志庆贺庆贺,关系亲近的送个笔记本,祝愿两个人“共同进步”……两个人就把背包往一个屋里(在朝鲜也许是坑道里)一放,就大功告成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年,除了星期天之外,我们几乎是见不到妈妈的:清晨,我们都没起床,她就已经上班走了;晚上,我们已沉入梦乡,她却仍未下班……

我有一道算术题,相信只要会加减法的人统统都解得了,即1985减去1949等于多少?是的,等于36。在36的后面加上一个单位“年”,便成为“36年”!36年,是我妈妈为了自己的信仰和政治生命努力追求与奋斗的岁月!自一九四九年参加革命以来,至一九八五年离休前夕,妈妈一直要求进步,申请入党,追索了36个春秋,夙愿终得以偿……试问:人生几多三六?如果以“青春”而论,恒等于一个人的三辈子,三个人的一辈子的青春呵!值得吗?妈妈说:值!信仰是人类发展的希望所在,理想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极致和最高境界。一个有觉悟的人,为了他们而生而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我妈妈病了。她患上了腔隙性脑栓塞,而且因为小脑钙化和栓塞压迫神经,又并发为老年痴呆。妈妈临终前,姐姐从北京赶来探望,看见妈妈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己经脱了相,泪如泉涌,一再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生病以后,我就开始迷信了。因为,有些事情横竖都无法解释。妈妈发病的前一天下午,我的午觉睡得头昏脑涨,迷里麻胡的。打开电视欲解忧,赶上的是一个地方台正播着一部台湾的片子,是张艾嘉主演的,她饰演一个台湾的下层妇女,终日为生计劳碌奔波,还要奉养年迈的老父亲,赶巧不巧,雪上加霜,老父亲又患上了老年痴呆,张艾嘉不得不为父亲寻找价格相宜、条件相当的敬老院……电影看得我很伤感,看看我自己,想想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娘,我不但不能赡养她,还要她养活我和我的女儿,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很苦涩。但我没往其他方面想。现在看来,就算机缘巧合,事发偶然,也会在潜意识中理解为这是一个暗示,一种预兆。

妈妈得病以后医生告诉我们,这种病是不可逆的,发作一次就严重一成,而且是阶梯式的,身体状况会越来越差,治疗的最大效果就是维持现状,不让病情恶化。但病这个玩意儿生出来就是要跟人过不去,闹别扭。每逢冬春之交、秋冬之交,妈妈的病总会发作;每发作一次,老年痴呆的症状就严重一次,最明显的就是人物的辨识和偏盲。后来几年,我扶她上马路,她总是逆道而行,专走左侧,那是因为她右侧的视神经被压迫了。我的小表弟去医院护理她,她告诉室友说他是她的同事。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对不上号。

而我却是特殊的。她总记得我,总惦记着我,每天都让我哥哥从医院给我打电话,那时候,她的耳朵也背得厉害,我说什么她也听不清,但她也不在意听不听得清,她只是“喂,喂”,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我平安,她就放心了。我到医院去探视她,一个病室的几位阿姨都抢着告诉我,你妈妈最惦记你呀!一睁眼就是“小铁华,小铁华……”那一年我已经整整五十岁了!俗话说:七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歌里唱道: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我身有残疾,又下了岗,还有一个正上大学的女儿,妈妈惦记我的正是这一点。她知道,一旦失去了她这个靠山,我真的没法儿生活。其实,早在几年前,她的病情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器官、脏器都已经退化甚至衰竭,但为了我,她不敢死,她坚持着,一直坚持到我女儿大学毕业,找到了安定的工作,可以赡养我了,她——我的妈妈,才闭上了眼睛……

妈妈临终前一个月,我曾去医院护理了她一段时间,那个时候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要求对她施行二级护理,营养补充除了输液就靠鼻饲,她肠胃功能也早己衰竭,鼻饲又从嘴里呕出,我看了难过,就哭了,她难得清醒了一会儿,便下了女军人一生的最后一道命令:回家哭去!

藏起来舔自己的伤口,然后拭干血迹,直面人生,正视现实,不畏艰难,继续前行,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

这个人就是妈!我手中有她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照片,它们是片段的,但我的思绪和怀念能够把它们串连起来,让它们活起来,动起来,让它们像电影一样在我的心里一遍遍地播放,循环,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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