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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陌生人”:我私人的《奥克诺斯》编年地图

2021-03-02汪天艾

西部 2021年1期
关键词:塞维利亚奥克诺斯

汪天艾

《奥克诺斯》是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回忆童年的一部散文诗集,其中大半文字都与他的故乡塞维利亚城相关。2015年初,这部散文诗集的中文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成为我翻译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塞尔努达第一次以书的形式与中国读者见面。而在那本书之前,我曾经于2013年有幸在《西部》上发表过一组他的诗歌,这次重返《西部》,交出在《奥克诺斯》出版之际写过的别记,权且是呼应与纪念上一次与《西部》的合作。

——题记

诺丁山的彩色房子总是被雨水衬得鲜亮,通往柏特贝洛的小坡上,旧书店主人比天气更阴郁寡言,灰尘和通天书架,仰得人脖子酸疼。三年前十月的傍晚,我遇见1943年费伯出版社印制的《托·斯·艾略特1909—1962诗集》。扉页上铅笔字迹浅浅的:

Dear stranger,

Merry Christmas and hope you enjoy this little poetry.

(亲爱的陌生人:

圣诞快乐,愿你享受这本小诗集)

*        *         *

2012年5月。北京。五道口南。

凌晨的咖啡馆里还有小声谈笑混着酣眠声与打奶泡的动静,我在兩张凑在一起的小圆桌上用书搭建洞穴。毕业论文改到第四稿了,从塞尔努达走回华兹华斯,第一次用到《奥克诺斯》里的散文诗:

于是你重又下马,这次不为等待暴风雨,而是为了与它作别,在万物间注视重生的平静,像是离人很远,不过毫无疑问,女巫刚才慷慨地与旅人分享了她们的松树林,让你在回到村庄和人群之前经历见识这一切,惊恐,透湿,却幸福。

一夜雷电,半宿瓢泼,风拨开窗户,雨水斜刮进来,轰隆的雷声远远近近,新鲜树叶的气息蒸腾着。万物都温柔下来,淡淡发光。眼前一首叫作《暴风雨》的诗,我与纸面背后的人相遇,有淋了一场大雨的欢喜,湿透而满足到不能自已。欢喜之余,心里一个悸动的声音:把它译出来,译出来。

2012年6月。北京。西郊燕园。

毕业论文装订的日子。天空阴沉如末日之境,暴雨不多时即滂沱而下。宿舍没有开灯,我缩在上铺狭小的空间里,无意识翻着枕边书,停在《奥克诺斯》第一篇:

有时候,客厅偶尔在傍晚亮灯,大理石楼梯空洞回荡,钢琴声充满房子,迎接走到楼梯脚下的我。灯光模糊的华彩滑过上方走廊,在我看来像一个触摸不到的身体,火热而且被镀得金黄,仿佛它的灵魂是音乐。

……

就这样,在年幼灵魂无意识的梦中,抚慰生命的魔力已经出现,从那时起我就这样看着它飘浮在眼前:一如我看见那道模糊的光彩从暗处浮现,拍着翅膀颤动旋律里剔透纯粹的音符。

塞尔努达给这道光彩起名《诗歌》。如今我已不确定当时译出第一篇草稿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暗处浮现的异象,却清楚地记得,在那个神谕炸响却无处告解的下午,我曾经被这段文字的魔力抚慰。

2012年12月。伦敦。泰晤士河南岸。

住在泰特艺术馆背后的公寓楼,楼下的意大利小咖啡馆成了定点光顾的场所,肆无忌惮地摊开稿纸,手译人的生活每天沾染腻滑的石墨,削尖铅笔和心的敏感度,涂满稿纸,越写越潦草。规律性下雨的天气让人没法延续南欧的游廊习性,只能隔着印有店名图章的双层玻璃(偶尔还晕上水汽,一片模糊)望着窄窄的巷道写字:

附近的城市,有一架钟,敲响时间。万物美如斯,那片静默与孤独里,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敬慕而温柔。我流溢的情绪,集中在三棵黑杨树清晰的轮廓周围,领我走向它们。原野上没人出现,于是我笃信地靠近树干,抱住它们,把鲜绿的青春拥紧在胸口。

回想起来,那段独自一人起承转合的岁月,泰晤士河每日两涨两落,行人匆匆竖着衣领走过;岸边等距离栽种的树木早早落了叶子,剩下愈加棱角分明的骨骼。我在同样的静默与孤独里,敬慕而笃信地拥紧塞尔努达绿色的《爱》。

2013年5月。伦敦。海德公园。

2014年12月。马德里。退隐公园。

春寒料峭的时节,去海德公园门59号寻找塞尔努达客居伦敦时住的房子,无奈这里变成酒店,找不到诗人的痕迹,只剩下书中的文字说窗外能看见海德公园,天气好与不好,心情佳或不佳,都可以在里面绕着大圈散步。我也是在那里读到《奥克诺斯》里昔日在皇家地界疾走的段落:

四月、五月的许多夜晚,凌晨一点,顺着退隐公园的栏杆,你沿那条寂静的街而上,两旁的人行道一路稀疏的金合欢树汇成大道。一年中那个时节雨水频频,沾湿的、飘落的、碾碎的金合欢花散发的香意,浸透全部空气。想象中,你把这香气与多少黑暗中鲜明的纯白相连:地上的花瓣,树枝的冒尖,太空的星辰。

你到家,走进客厅(绰约的台灯,熟悉的声音,一只手慵懒地按着钢琴键),渴望一个人的在场,又渴望他缺席,他是你那时深藏的借口……

从敞开的阳台,面朝公园里浓密的树林伸向远方,被雨水浸透的金合欢香气再次到来……

直到另一个冬日,我顶着马德里不甚寒冷的风在退隐公园丈量圆周,方才理解诗人《学着遗忘》的真意,却已忘言。

2013年6月。爱丁堡。“亚瑟王宝座”。

2013年9月。伦敦。“欧内尔”酒馆。

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北上迁居爱丁堡,始终没有褪下风衣、挽起长袖。朋友的房子背靠安歇百年的活火山,形如座椅,收归亚瑟王。每日无尽地攀爬,上升之路的终点是养了一只黑猫的图书馆。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在山顶看见烟火,誊写两次《诗人与神话》,为了告别与初见:

生命中很早的时候,在你读过任何诗句以前,一本神话书落入你手中……在你扎根深处的信仰里悄然暗示出(就算不是理性的异见)一种缺席的喜乐。既然在另一个时代人类快乐到足以崇拜美的全部悲剧性,为什么教育你在神圣的受难面前低头?

一份抄在古苏格兰神话的扉页上,离别火车的汽笛把它吹成四行手写叶芝;另一份的背面由沃特豪斯的女巫标注魔圈,在国王十字车站对面的爱尔兰酒馆交换一册异教时辰书。后来听说,那天晚上,时辰书的主人在她借居的近郊寓所里,与另一位旅居岛屿的诗人分享了神话里的秘密。

2014年8月。塞维利亚。

1928年9月。塞维利亚。

清晨,我独自在这座南方城市按图索骥,跟着洒水车吱吱呀呀穿过街巷,在象牙白色铭牌的指引下找寻《奥克诺斯》里提到的处处风景,在小书店店员忍俊不禁的了然笑容里抱走一堆他写的和写他的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反复涂抹的土墙是怎样温柔的赭红,摸上去有凹凸不平的小颗粒。

暖色绵延,我跟着地图寻至犹太人街。两年前挚友自西国归来,替我背回塞尔努达全集的后两卷,问我要哪个城市的明信片做书签,答曰:塞维利亚。于是有了那样一张卡片,安达露西亚常见的狭窄巷口,瞥见蓝到透彻人心的天空,雕花铁架支着蒙灰的灯罩,窗口是色泽鲜亮对比强烈的绿叶红花。卡片背面印着注脚:犹太人街:

走进那条街要穿过一道拱顶。街很窄,站在中间伸直双臂,就能触到两边的墙壁。铁栅栏后面,这条街斜插下去,迷失在组成这个老街区的其他几条小巷和广场中间。街的尽头只有一扇总是紧闭的小门,感觉仿佛走出这条街的唯一办法就是从房子上面踏过去,走向蓝色的天空。

午后,烈阳焦烤地面,我躲回贴着阿拉伯瓷砖的旅馆房间把翻译手稿输入电脑,逐字修改。小张羊皮信纸和水彩画纸张牙舞爪铺在床单上:

首先穿过昏暗的长廊。尽头,透过拱顶透出花园的光线,闪耀的金色染上叶子与池水的碧绿。这道光被关在铁栏杆后面,倾泻而出的时刻,像流动的翡翠一样闪光,稠密,平静,神秘……

沿着玫瑰色的砖路,经过一道栅门和几级台阶,到了几个独立的小庭院,爱神木与夹竹桃环绕着爬满苔藓的喷泉,喷泉旁边是柏树的树干,树盖淹没在明亮的空气里。

周遭的静默里,有一种隐秘的脉搏让所有美丽鲜活起来,仿佛是那些已经消失的人,他们某日曾经享受过这个花园,心脏还在稠密的枝叶后面悄悄跳动。而水流不安的喧嚣可以当作他们走远的脚步。

我的塞维利亚,依旧是他1928年秋天彻底作别时最后的塞维利亚,是他在流亡路途中写进《奥克诺斯》的塞维利亚。他的脉搏隐秘地跳动在这座城里,如同希梅内斯笔下的贝克尔。他仿佛塞维利亚的一团雾,从不消失,“好像恍惚的眼睛对面看见的星星”。小住的最后一晚,不知不觉又走到他出生的房子。无人小巷,一盏孤灯,照亮紀念牌上的名字:路易斯·塞尔努达。

*        *         *

马拉萨尼亚毗邻熙攘了一百多年的格兰大道,藏有旧书、酒和咖啡,与塞尔努达在1930年代短居马德里时住过的房子仅一街之遥。三年后这个一月末的午后,马德里温暖如春,前夜降下大雪的北京传来样书照片,酒红布面烫金字,曾经梦想过的一切铺陈眼前。

我在这里用惠特曼的诗结束我私人的《奥克诺斯》编年地图。

而此刻我的灵魂拥抱你,

我们互相影响却从没见面,

还可能永远也不会相见,

这也全然不可思议。

——惠特曼

那么,亲爱的陌生人,我也愿你享受这本小诗集。

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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