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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绝之境

2021-03-02王晓燕

西部 2021年1期
关键词:商厦表弟车子

王晓燕

闹铃响起之前他就醒来了,想开灯翻两页书,担心吵醒妻子就没有动弹。她离他远远地躺在床的另一边,朦胧一线的晨光里,可以看见那张脸还在睡梦里,平和单纯,甚至有那么一缕柔情。平时,这张脸总是因为愤怒和不满而板着。或许,她此时的睡梦里有一个他所不知的人,令她从内心里溢出了柔情吧。

这种时候,人很软弱,意识恍惚散漫。他感觉自己像正在往四下里漫溢的蛋液,有意无意地围拢,就有一个温暖的令他爱悦的形象。他悄无声息地拥抱这个意念之中的人,抚摸她那微卷的发丝,长睫毛的眼睛和他亲吻过的右边耳垂,那里有一枚小小的淡红色的痣,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晓得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痣。这种臆想中的感情越来越浓烈,他无声地呼唤那个虚无又真实的影像,一阵柔情泛动,内在的某个自我苏醒,他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暗暗地,跟她无声地讲很多话的时候,这个倾谈的对象渐渐模糊,既是那个他所深爱的叫纪玲的女人,又很虚幻,連他自己都不晓得那个人是谁。最终,满心里只是对生命的感动。这混乱纠缠的激情,令他伤感,又仿佛使他获得了能量。淡淡的晨光照在窗帘上,泛出海水蓝的色泽。

随后,他悄悄起床,来到客厅,将卧室的门关上。已经到来的这一天,既是翻来覆去重复着的,又像是崭新的。

上高三的女儿也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取了垂挂在阳台上的一件衬衫,又进到房间里去了。他手机里还存着班主任前天发给他的信息:

现在不是委婉的时候,我就直接说了吧,姜昱好像在谈恋爱。

他一直没找到时机跟妻子说说这件事,她一定还不晓得,要不早就爆发了。

他跟女儿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他确实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姜昱恨死他们一把年纪还生了个小孩出来,从不跟他们好好说话,对姜在也不冷不热的。

她还太年轻,不懂得时间这东西,将来它会像海浪一样回卷,那时的她会望到此时年轻的自己。想到这个,他站在那儿差点潸然泪下。

伸手推对面房间的门,门从里面锁上了。

煎了牛肉和鸡蛋,热了两杯牛奶,将姜在的一份拿盘子扣起来。

做完这些,他去书房,坐在桌前。桌子上放了一沓当地日报,副刊上刊有他熬夜写下的文章,他把这些报纸都收集起来,堆放在显眼的位置。他挑出一张来在灯下重新阅读,为自己写下的那些句子深深地感动,甚至记起了当初写下它们时的场景。情思涌动,他极想找个人诉说此刻复杂的感触。

你是我的草木,令生命丰华。

他发了条微信。墙壁、书桌上的那盏灯,以及握在掌中的那只手机,都变得温柔,重新在黎明时分的那阵混乱纠缠的情绪里了。它像一张安全的网,他需要随时待在其中。这个房间是从客厅隔断过来的,专门做他的书房,也不算小,就算再为父亲支上一张床也够宽敞,可是妻子不同意。他站起来,在房间里快速地走来走去。母亲去世后,他把父亲从乡下接了过来,那时还没有姜在,他们住在建华新村那边,房子也没这么大,怎么说呢,他再也不想回忆起那边的生活。

有事,过会儿跟你联系。

手机上跳出来这样几个字,他心中一凛,只有心里感觉不到爱的人才会发那样应付的文字。她是不爱他的了。她从没爱过他也说不准。

女儿的声音透进来:晚饭去爷爷那里吃。他身体里那根脆弱的弦开始颤抖,装腔应着声走出去,女儿正把一盒坚果往书包里装。爷爷牙好,特爱吃坚果。

给姜在留着吧。

天啊,女儿终于朝他看了眼,冷笑道,那可是你亲爹。那盒坚果被扔了回去,门被重重地甩上了,似乎还挤进来两个字:变态。

他感觉自己脆弱得像玻璃。连女儿也瞧不上他这个老子。

他偏是非凡地爱她们。爱是孤绝之地稀薄的空气呵,他的生命凭此而宽广。

回到书房,将窗帘撩开一点,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又令他的心温软了。这个清早,慢慢地变得明亮。

他八十岁的父亲这会儿一定也起来了,在期待着他带姜在过去了。大多时候,老人家独自呆望着地板出神。偶尔,他下午过去时,看见父亲在跟一帮老头下棋,这会让他感到一阵放松。那些老人总会盯着他问,作家,最近写啥书了?

他的领导也这么问他,但是语气就大不同了。他跟妻子在同一家单位,这非常不好,越来越不好。

门被轻轻推开了,他赶紧走过去,伸手在那个小脑袋上按了下,去厨房给他拿早餐,那个小小的影子跟着他。事实上,他那些小块块还真是在上班时间写的。你看到了,在这房子里,他根本难有自己的时间。

姜在,他故意大声地喊,好让小家伙尽快熟悉自己的这个名字,而不是什么丑丑。不要把门锁上了,爸爸晚上要进去给你盖被子的哦。又问,你晓得自己经常踢掉被子睡觉的不?那样会感冒的哦。他尽量面露慈爱地找话说。

姜在没有说话,也不看他,低着脑袋用手抓着煎蛋吃。吃个煎蛋都掉渣渣。纠正了半年,他懒得再说了。

姜在,有件小小的事要提醒下,睡觉要穿上小裤头喽。

我爸说男人睡觉不用穿那个,女人才穿。

他对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快吃吧。

他妻子的声音先进来了,一看见他们父子俩就变得愤怒,声音里夹杂着夜里的浊气。姜在已经捉起了筷子,勺子却又掉到地上,小男孩飞快地缩到地下去捡,额头却碰在了桌框上。他听见了那响声。

让他慢慢来,好吗?不管他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只会加剧她的愤怒。

妻子数落了一气,像是活过的日子已经把她给拖垮了,表弟一家,最令她憎恨。背过他,她会把姜在抱在怀里又亲又哄,对不起,妈妈不是冲你发火的。

他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妻子还在爆发:厨具没摆整齐,杯子没洗干净,不想干就放着。一阵摔打,垃圾桶倒了,他看着那个丝毫不打算克制自己的女人,她的脸颊扭曲着,丑陋不已。现在,他对这个跟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女人满是怜悯。让她去爱上点什么吧,购物发呆说话什么都好,哪怕,是一个男人。

他给姜在换衣服,望见窗口的蓝天。姜在,看见了吗,太阳已经升起来喽,晓得吗,那些开花的植物很神奇是不是?姜在像个木偶,任凭他摆动。

朝阳缓缓地照进来,在各种噪声里,他努力让自己意识到,人间正值四月天,温暖的风吹拂脸颊,到处是蓬勃生机。他每天都要留意小区里的植物,为之惊叹,就像从没见过那些植物的盛开。南山和北山上的花,轰轰烈烈地开了很久了,他在意念里跟某个人牵手,慢慢地从那些花树下走过。

提前下楼,他将车门打开,姜在慢吞吞地爬上车子,小脸贴着窗玻璃。一早上,他就说过那么一句话。

不想去爷爷家吗?那我们去公园好不好?他转头瞥了眼,小家伙仍旧脸贴着窗玻璃。他发动车子的时候,姜在说,不去公园。

一路他都在打电话接电话。

跳下车之前,姜在看着自己的鞋子说,想我爸爸妈妈了。

他没说话,装作打电话将眼睛低下。

爷爷站在门口等。他想下车去房子里看看,却坐着没动。那是一栋老楼,厨房和卫生间换着漏水,冬天暖气时常停掉,但那个位置离他上班的地方近。事实上,很久他都来不了一趟。父亲硬要住一楼,一楼便宜。一个人住,宽敞倒是宽敞。他本来还雇了个小保姆为父亲做饭,但一个星期后父亲就把她打发走了。搬到新居已有半年了,父亲住到这条巷子里也有半年了。

姜在将手伸进爷爷手里。那棵梧桐树下,坐着几位老人,他们一齐朝车子里望着。倒好车,他给表弟打电话。表弟说,正有事求你呢。又借钱?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你晓得的,我才买了房子。什么?住院了啊?那我再想想办法。

驶上正街,两边的槐树才露鲜嫩的叶片。他的那些亲戚以为他是多大的官呢,大事小事都来求他。挂了电话,又打了过去,有空过来看看姜在啊。对了,请别在他跟前叫丑丑了。

不晓得表弟私下里给姜在的小脑袋瓜里灌输了些什么,姜在至今都认表弟是亲爸。

又来几通电话,他没有接听。他放任自己的心,在这个早晨没有任何负担。想起纪玲那个名字,他胸怀间便有一汪闪亮的温泉。他想到一行诗句。已经到了单位。躲開门卫的问候,他低头快速进了电梯。

他很少召集下属开会,也从不打扰他们的礼拜天。他很讨厌开会,总是三言两语就安顿好了事,这点他颇得人心,但领导对他不满。应酬喝酒,他总是借着酒劲非常严肃地说:我写的,那可是文学作品。

除了几年时间里没有再晋升,他对这份工作很满意。一放松下来,他那个暗处的自我就蠢蠢欲动。他那深情厚谊的自我老是处在一种孤绝之境,哗然的孤独,时常包围着他。手指按在键盘上,开始敲打,一部继续了很久的长篇小说,他苦于没有整块的时间完成。星期天,整栋大楼都很安静。

渐渐找着了某种调子,心怀软弱,要给父亲打个电话,督促他把上次取的药吃了,不要给姜在吃冰冷的东西,老人家记性差,有时候火都不关就出门去了。

幼儿园的阿姨却打来电话。星期一过来谈谈姜在哦。是,跟他妈妈已经交流过了。还是不怎么说话啊,这样下去不好哦。

正处在一种对文字的激情里,他跟自己说,谈什么呐,我知道自己的儿子,有深情的人都孤独哦,对养育了他的人怀有深情。可是,也不是好事,这种人感受力过深,总是伤自己。那是老天赐予你的特别,他会跟儿子这样说。妻子则要带姜在看心理医生。妻子跟他谈不拢,才搬出幼儿园阿姨来跟他谈的吧。如果是这样,他更不想去幼儿园了。

又有人敲门。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来客往里闯,他不得不迎进门,晃晃悠悠闲谝一个半小时放屁的话,烟雾腾腾。他不能打发,时间又白白地流逝,赔着笑脸送将出去,已到中午。

走进地下停车场。幽暗空旷。他很想一直待在这里。似乎听到妻子哗哗的笑声。曾经开过一次玩笑后,他妻子下班时就总是去乘坐张挺的车子,听那名字,他就不喜欢那个同事,张挺会载着他妻子先去幼儿园接他的园长妻子,如果是晚上,顺便会把姜在也接回来。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幼儿园阿姨才会对姜在过度关注。他从未因此而感激过。两个女人时而亲近时而疏远,但这不影响他妻子在地下停车场一再踏进张挺的车子。

近来女儿也不让他接送,想到跟女儿之间的疏远,他伤感且无能为力。

进门时,妻子已做好午饭了,看上去精神不错,他松了口气。张挺爱开飞车,危险。他脑子里进行着这些对话。就算是星期天,他们也没有心思坐下来聊聊天。他吃惊地发现,妻子近来变得洋气了,头发烫过了,小朵的玫瑰样的发卷,因为她从来不看他,他便可以仔细地观察她,她的肤色其实蛮好看的,个头虽小,如果再减减肥,倒也不失一种丰韵。他站在餐桌一头,突然幻想她能走过来,将脸贴在他胸口。而当她的脸转过来时,他却走开了。

他是在结婚以后发现自己有多厌恶一个女人做会计的工作。在单位,妻子是这方面的权威。

悄悄出了门。大自然正是最好的时候。坐进车子里,他一时竟不知要去哪里。小区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那么怕孤独,年轻时他在拼命工作,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感受,一年当中,四季有何不同,都不大会发现吧。他一点也不想去跟父亲待在一起。

他呆呆地坐在车子里,幻想纪玲会跟他联系,她好像已经把他忘记了。他有点难过,决定这一天都不跟纪玲联系。可是,她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尤其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整个心思都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吃惊自己,若不是遇到纪玲,他这一生都不会晓得,男人跟女人之间竟会有这样深邃宽广之爱,他愿意拿所有去换这份关系。有一回,纪玲问他,你真舍得吗?他没有回答。她其实不过是那么一问。女人总会因为一句没什么意义的瞎话而在乎很久。他极度地爱着她,这是真的。他无比真诚地追求过她,两人在一起时,他不得不在电话里安排工作,有时会站起来很严厉地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处理就行了,转身他会把脸埋进她怀里,说他厌烦这一切。这让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她仅仅满足于此,她似乎并没有说过她爱他,而他每次都因动情而哽咽。

这样就好。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纪玲没有向他索要更多,也从没有哭着对他说她再也受不了。七年前,纪玲有过一次婚姻,离婚后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苔蓝城,她没什么朋友。如今,他们交往两年多了,他希望一直这样下去。也有那么些时候,他希望她主动说出想跟他长相厮守的话来。她从没在不恰当的时候要求他做什么,这令他感到莫名的挫败。

他非常吃惊那些从来没有崩溃过的人,而他时常是这样,只不过他善于隐藏,暗地里治愈自己,有时那个时期很漫长,但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方能度过。偶尔,会有一个女人出现,但他所获得的,是某种他说不出来的不适,那或许是更深更广阔的孤独,这令他愈加地珍惜纪玲,她令他感觉到某种妥帖、契合,他是那样迷恋她。

近来她对他明显变冷了,或许她一直这样冷漠,只是他自己随时涨满了热情罢了。他一冷淡起来,她便也没了反应。他不愿意深究下去。

又记得,他的办公室门口立着一大束鲜花,他有点惊恐地望着那花,一个同事自己先笑出了声。他曾帮这个小伙子从近千人的竞争中进了单位。小伙子跟他说,我只是希望,我会给你的写作带来一点灵感。

他记得自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比我更了解这生活。

他从没有给纪玲送过花。这些事情上,倒不是他大意或是没能力,只不过是他真有种变态的习惯,比如那盒坚果,他并不是真的舍不得给自己的父亲,可是,他要怎样对女儿解释那一瞬间呢。想到这里,他发动了车子。小时候真是穷怕了。父母多病,一家人只能想尽办法省吃俭用。车子驶上去往帝都商厦的路。念完小学,姐姐就不上学了,好让他继续有学上。一家人节省下一把白面给他吃,他流着眼泪给纪玲讲。他担心手里握有的又会失去。纪玲说,我理解啊。又问,你会让自己失去我吗?他动情地说,你已经是我的生命。

怀着无限的柔情蜜意,停好了车子,他先去首饰柜台前一一地看过去,想象它们戴在纪玲身上的样子,又去了化妆品柜台。一家家服装店看过去,老天啦,他从不晓得,属于女人的这些物品竟然都这么贵。

想到那个女人对他生命的意义,热烈的情感又令他几欲哽咽。一辈子,他就爱过这么一次,是这个女人改变了他对生命的感受,她催生出了他另一个无从预料的自我。

他的领导打电话过来了。他很奇怪,这件事不一定非得在星期天说,偏偏打来了,他想要干什么。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接听。领导先说了关于上次他晋升的事,一番云里雾里。他嘴上说没什么,可心里挺不平衡的。那头说,怎么样啊,下午出来放松放松。

都没有过脑子,就已经拒绝了领导的邀约,这天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要在以往,再紧急的事他也只好放在一边。他厌恶打麻将,每次都会输很多。当然,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悠闲度过星期天的人们从他身旁经过,他站在那儿,有点失魂落魄。

每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亲人所受的苦,总会在他心里引起剧烈的震动。他想到父亲很孤独,曾经为了儿女差点去乞讨。姜在一定也很孤独,偷偷思念着自认为的父母。甚至,想到妻子对自己不满而经常处在一种不快的情绪当中,他都非常难过。看着那些享受星期天的人们,他想告诉他们,对这个叫”苔蓝“的小城,他怀有深切的感情呵。

重新意识到自己刚才拒绝了领导,忙给下属打电话,嘱咐了几项工作,一定要做到无半点疏漏。提到时间,他猛然记起今天要带父亲去医院看眼睛的,父亲一定以为他很忙而没有提醒他。今天是星期天,光是排队挂号就得一两个小时,医院里总是那么多人。

姜在被抱走的那个日子,在他脑子里一直是一团暗黄阴沉的影子。姜在会在将来懂事的一天,知晓自己一出生就被抱走的命运,会问“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抚养”或者“既然不能养为什么偏要生”这样的问题吧。

他一个人在商厦里乱晃,复杂的情绪纠缠着他。令他伤感要流溢冲涌而出的,不知究竟是什么,他的心渴望有人收留、有人理解。

许多人忽然从那头的过道里涌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已上到了最顶层。他转身寻找出口,又绕进了一个商厦里,沿着原路返回来,才发现这一层是放映厅,那个过道里仍有人在进出,就看见张挺双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身子往前走,他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她同样像缩着身子,低头看着脚下。不知怎么的,尽管张挺跟那女人没有并排走在一起,但他仍能感觉到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一股强大的气息,那种恋人之间才有的气息。

他僵在那里,仿佛是被那两个人之间暗中缠绕的气息所感染、吸引。远远地,他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向过道那头的亮光下,他越发肯定,有根隐秘的线连接着他们。女人的背影娇小丰满,看上去年纪不轻了,但背影很好看,她极轻地走着,似乎被幸福快乐的光芒笼罩着,她那头小发卷都满是温柔地卷曲着。而张挺的目光,跟他一样地投在那个女人身上。正是这另一个人深情又不由自主地注视,令那女人的走路姿势有种特别动人的美。

就算是初次约会的时候,他也没有这般地欣赏过那个女人。身心里又是一阵猛烈的涌动,他周身神经发紧,看着他们出了那头的通道,才浑浑噩噩地转身,旁边一道门开着,他便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在亮闪闪的玻璃柜台里游走了一圈,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攥紧拳头,只是很伤感,也许是羡慕,那种深切的爱恋的缠绕,那根隐秘的线,似乎从妻子跟她的情人那头传来,还连接在他身上。

他跟同事也不怎么联络,无论怎样用心,同事之间的友谊都有某种程度的狡猾和不诚实。跟张挺之间,不过是在会议当中打个照面。他对他一点也不熟,他们之间,顶多是派个属下过去交接一下工作而已。妻子會在意他身上什么呢?他不打算在对张挺的一知半解当中刺探妻子的秘密。

妻子一心要生个儿子,可那时国家还没有放开二孩政策,姜在是偷偷摸摸生下来的,一出生就被抱到他表弟家,长到三岁才抱回来,从早哭到晚,不吃也不喝,又送回表弟家去,反反复复,如今四岁半了,仍旧认表弟是他的亲爸。他不能理解,妻子为此也总是愤怒。

他难以将这个商厦里享受爱情的女人跟家里的那个妻子统一起来。显然,他没能力让她展露美好的一面。她有理由那样愤怒。

先生,请问您想看一款手机吗?一个小伙跟在他身后问。

他说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喽。小伙听不出他那悲伤的语调,一心只想给他推销柜台里的手机,便说,那更应该买一款手机哦。

今天只不过是四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缓慢地进了电梯,挤在里面的人都在热烈地谈论着一部他不熟悉的影片。他闭上眼睛,那些声音回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向着虚空里跃起,直到电梯降落,停稳,他最后一个走出去,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来到商厦外面,先是耳朵里清朗起来,他深吸了口清爽的空气。暮色已经覆盖下来。想跟纪玲见面的渴望成了委屈和难过。给她发信息,半天过去,没有回音。他又打她的电话。

真是不巧,纪玲压低了声音含混做作地说,跟同事一早坐車去了某地,正在返回的路上。

夜晚的灯,使这个城市变得华丽,他仰头望着那灰暗的夜空。纪玲也在别人的陪同下享受着美好的生活。他已然料到,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会非常不好过,也许,他该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他转身又进了商厦。

大概是想到他受到了冷落,当他推开那道玻璃门的时候,纪玲又发了条微信:

同事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陪她。这一天,也想到自己的人生。

他的心脏跃起,手机屏幕上紧接着又跳出来一句:谢谢你。

从玻璃门里退出来,他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上扬。车上匆促,照纪玲的性格,必会先为别人考虑,要让同事感觉到她一心一意地陪在她身旁,所以说得那么不连贯,但是,她知道他会懂。那句“谢谢你”饱含了深意,因为在某地的这一天,令纪玲考虑到他们彼此拥有的珍贵。她总是那样,能恰到好处地抚慰他,并且,勾起他无限的深情。

人活在这世上,难免会莫名其妙突然遭遇意外,而那位同事(瞬间他又不确定是男是女,他尽量压制着这种疑惑)一定很庆幸,此刻有纪玲这样一个人贴心地陪在身边。他不知道纪玲看到了什么,但她感受到了触动。

猝然地,他感觉自己老了,要是年轻点,他会想办法改变这可怕的生活,他会尽量将一切安排得不那么叫人无望。也许,他会先改变自己的性格。

他一个人居然晃荡了这么久。不知几点了,商厦里面灯火通明,沉闷的噪声和各种电子音乐在耳边激荡。透过玻璃,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他想到家里的电器都该更新换代了,包括他身上的衣服鞋子。偶尔,妻子会从商厦里给他买一件新衣,他从不挑剔,就穿上了。身处繁华,他身上的衣衫确实太旧了。他们从未一起走进商厦来,连迫不得已参加聚会的时候都没有。

想挽着纪玲的手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无论她是否是真心,抑或只是把他当作普通朋友,他都不在乎。

他应该去公园里嗅闻植物的气息,可他却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几个小时,他究竟是做什么来了?这些年的生命,都耗到哪里去了?

对那个他真实爱着的女人,他愿意期待和抱有希望,她会慢慢地了解他更多一些,也会更在乎他一点。在有生之年,她会像此刻的他一样,发现这场短暂的生命,如果不是有那些激起你无限深情的事物,若不是有真正在精神上改变过你的人和事,该是多么苍白,不值得过。这些话,正是纪玲曾经对他讲过的,也正因此,他才深爱着她。跟他在一起时,她是那么柔弱,而当她一个人时,她又是那么独立。在这一点上,他其实不如她。他是个总被自己的情绪控制的人,他经常暗自流下眼泪,倒像一个女人。

没有哪一天如此刻一样令他感觉到自己的苍老。每一天他都在忍受,上司,打点各个部门和同行之间的关系,重复干着复印机般的工作,能让他做到身心投入的事是那么少。

短暂的中断后,那股暖意融融的激情又回旋而来,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强烈,充溢在他心间。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不,他一点也不想去猜想结局。

人们都往回走,他跟着他们来到地下停车场,在脑子里过着明天一早将要安排的工作。他回到自己的车子里,在幽暗里,他待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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