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沉默中反思 用想象来构建
——从《阿多涅斯》看雪莱的共同体思想

2021-01-17李俊豪王晓春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雪莱同情共同体

李俊豪,王晓春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2.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长诗《阿多涅斯》(“Adonais”,1821)是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经典作品。为了纪念英年早逝的济慈,雪莱将济慈比作希腊神话中惨遭野猪咬死的春季植物之神阿多涅斯,并作此长诗,以缅怀惺惺相惜的朋友,痛斥无情肆虐的流言,抒发悲天悯人的情怀。

全诗从“我为阿多涅斯哭泣——他已经死了!”[1]879的惨烈事实出发,首先表达了对已经死去的阿多涅斯的哀悼,并控诉了没有保护好阿多涅斯的母亲乌刺尼亚;在随后的第十四到十七诗节中,雪莱把自己的悲伤与哀痛寄情于自然景物之中,并在第十七诗节中指责了那个邪恶的批评家——那位因其对济慈的诗歌“恩底弥翁”尖酸无情的批判而被雪莱认定是导致济慈死亡的罪魁,还断言他会因这“语言暴力”而被惩罚;在此之后的诗节中,雪莱开始进一步表达自己对朋友已逝这一事实的痛心,并让乌刺尼亚接受了爱子已去的事实,将全诗的悲伤之情推至高潮;最后,雪莱把目光转向了来哀悼阿多涅斯的人群,展开对永恒及其意义的思考。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自然是青春和活力永驻的保证”,逝去的阿多涅斯和济慈都归于尘土,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成为永恒;这“从悲伤的哀悼,到快乐的庆祝反映了雪莱最终看透了死亡,并把死亡视之为能与已逝的挚友重新融为一体的保证”[2]。

在悲痛的哀悼之余,雪莱用阿多涅斯的死亡表达了诗人思想群体将“再不能聚起力量,亦无法寻回家园”[1]881的绝望:残酷的社会现实摧毁了人类曾经拥有的天堂——那是一个人与人可以和谐共生的共同体,它无所不包,给人以绝对的自由。在济慈之死的冲击下,雪莱透过生命看到了重建共同体的途径以及希望。然而,围绕雪莱及《阿多涅斯》的研究却大都集中在雪莱的浪漫主义精神以及阿多涅斯这一形象的神话色彩上,鲜有针对雪莱“共同体”思想的研究。所以,本文将从此诗出发,结合雪莱在《诗之辩护》中所表达的诗学和美学思想以及齐格蒙特·鲍曼、费迪南·滕尼斯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等人共同体思想,分析雪莱心中的共同体蓝图以及构建共同体的方法和基础。

一、在沉默(死亡)中孕育共同体萌芽

“另一种光辉降于他的嘴上,

那口之缘,曾惯于呼吸

以撷取气力穿透被守卫的智慧

同闪电与歌声一起,

再渐入悸动之心的深处……”[1]881

雪莱将阿多涅斯的嘴比作智慧的守卫。在生命之源的推动下,它用呼吸供给身体氧力,让藏于身体最深处的智慧能够突破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屏障来到世间。然而,由于死亡,这扇“智慧之门”却永远地关上了,阿多涅斯的美丽灵魂也随之陷入了永久性的沉默。

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以路德维希·斯特维根坦、马塞尔·杜尚等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和艺术家纷纷“放弃”了自己的艺术创作,从文艺转到了医院护理、国际象棋等领域,并从此以后有意不谈甚至“贬低”自己的文艺作品及成就。苏珊·桑塔格认为,这是当时的艺术家们为“重新启动一个‘精神性’的计划”而主动“选择永恒的沉默”。她在《沉默的美学中》中写道:“沉默是艺术家超脱世俗的最后姿态,凭借沉默,他解除了自己与世界的奴役关系,这个世界对他的工作而言,是作为赞助商、客户、消费者、反对者、仲裁者和毁灭者出现的。”[3]阿多涅斯和济慈就可以被视为是这场“沉默运动”的“先行者”。虽然阿多涅斯是惨死在了野猪的口下,而济慈的死因归咎于肺结核(或言之死于那个评论者的恶言)——这并非他们为了“冥想”而主动选择进行“沉默”,而是一种“被动的沉默”;但若将二人的生死置于人类历史的长流之中,他们的死亡便可被视为是引导全人类进行沉默、修正与反思的契机。在这永恒的沉默之后,他们遗留于世的作品和思想便真正冲破了社会规则和肉身的束缚,以一种更加无畏而又强大的姿态带领人类重建理想中的共同体。

死亡的代价是惨痛的。但若不是因为这代价对人的冲击过大,它也无法产生如此效果——

“然,为何要泪流?在燃烧的眼眶中灼干

你滚烫的泪,让你哀鸣狂嚣的心脏

像他的那般平息,进入沉默无怨之眠;

因他已经逝去,往所有智慧精美之物的所在之处

坠去……”[1]879

借由阿多涅斯的母亲乌刺尼亚,雪莱表达了自己对阿多涅斯和济慈之死的强烈哀痛——悲伤的眼泪让眼眶的灼热与酸胀迟迟不能退去。当“滚烫的泪”干涸,雪莱看到了隐藏在他们的死亡和沉默背后的希望——在这场“沉默无怨之眠”中,阿多涅斯和济慈的灵魂“往所有智慧精美之物的所在之处坠去”。然而,他们的死亡并不是消极的沉默,而是以死亡敲响引人深思的警钟;这种沉默并不是对艺术和希望的否定,而是构建共同体、重建那个已逝天堂的准备阶段。因为“沉默是苦思冥想的地带,是思想成熟的萌芽阶段,是最终为言说争取到权利而经受的磨练”[3]。纵然代价巨大,这思想斗争中的牺牲却是人类进步途中的一条“必经之路”;为了不让他们的死亡变成无谓的牺牲,我们更应在他们永久沉默的绵长余音中深刻反思、吸取教训,找寻解决问题的办法和建设理想社会的途径,并从黑暗中为己、为人抓住希望。

二、在诗人的带领下用语言和诗歌构建共同体

作为具有先锋意识、敏锐感官、长远眼光和渊博学识的诗人,雪莱不会一味沉浸在绝望之中。他的知识和责任意识让他在黑暗之中不断探索,使其找到了一条通往美好社会的道路。通过对自然及阿多涅斯的母亲乌刺尼亚所处天堂的描写,雪莱用自己的想象与对自然的感受构建起了一幅和谐的共同体的蓝图——生命无论高低贵贱,都能“在爱的愉悦中,享受他们的重获之力所带来的美丽与快乐”;那是一个可以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乐园,人们可以“与思想之王们争论他们世代的衰微,和一切永不消逝的过去”;在那里,“阿多涅斯的灵魂,如明星一颗,在永恒所在的家园之处如灯塔闪烁”[1]883,890,891。那是一个理想的世界,人与人相互理解,能够创造并传递喜悦和美丽,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没有生存竞争式的杀戮,所有人都能幸福地生活。在《诗之辩护》中,雪莱把营造这种共同体氛围的因素命名为“社会同情”:

“社会同情,或者如同社会因素一样形成社会的那些法则,自有两个人同时存在之日起便开始发展了;未来之蕴藏于现在,有如植物之托根于种子;平等,差异,同一,对照,彼此依赖,以依次而定。并表现为行为;于是在感觉中有乐,在情操中有德,在艺术中有美,在推理中有真,在同类的交往中有爱。”[4]134

而促使这种“社会同情”产生的因素便是语言,是诗歌,是艺术。

前文中已然提到,雪莱将阿多涅斯的嘴比作“智慧的守卫”。嘴巴是进入人内心世界的入口,因为它是语言流通和思想交流的载体和通道。在社会中生活的人类群体只有通过思想上的交流才能相互理解、达成共识,从而激发“社会同情”的产生与分享。如此看来,语言作为使人与人得以相互理解的工具,可谓是构建人与人和谐关系的出发点,更是构建人类共同体的基础和通往共同体的起点。于是,作为最会运用语言的诗人所创造出来的诗歌便可谓之为构建共识的“灵丹”,诗歌的创作、阅读与分享也能被视之为通往共同体的“捷径”。

雪莱认为:“狭义的诗却表示语言的,尤其是韵律语言的特殊排列,这些排列是无上的威力所创造,这威力的宝座却深藏在不可见的人性中。而这种力量是从语言的特性本身产生的,因为语言能更直接表现我们内心生活的活动和激情……”诗人“文章中的调子,波澜壮阔,冲出你心理的局限,带着你的心一齐倾泻,涌向它永远与之共鸣的宇宙万象”[4]140。他坚信,通过被诗人的美丽诗句激发和启发的同感与共鸣,“社会同情”会最终在人与人之间实现。他在《诗之辩护》中提到:

“同情心能扩大想象力,所同情的痛苦和寄情是这样强烈,以至它们一进入想象中,便扩大想象者的能力,所以怜悯、愤怒、恐怖、忧愁等都足以增强善良的感情;感情既经过千锤百炼,就会产生一种高尚的静穆,即时在日常生活中的纷扰中也能维持这种静穆的心情,甚至罪恶因为在剧中被表现为不可测的自然力所带来的致命的结果,也就失去了它一半的恐怖以及它一切的坏影响……”[4]145-146

共同体的建构需要“社会同情”,而“社会同情”的产生就要依靠诗人的力量。通过把阿多涅斯,更确切地说是将济慈定位为“统耀众生的金星”,雪莱阐释了诗人在构建共同体的统帅和引领地位及作用。

“正是因为你,那无王的星球长久以来

在无法升华的神性中,兀自旋转,

在圣歌中独自沉默。

夺回你的受伤的王位,你是统耀众生的金星!”[1]889

雪莱认为,诗人是如金星一般统耀众生的王,纵然孤独,可能失意,但终究会回到自己作为统帅的地位上,这是一种必然。他在《诗之辩护》中写道:“一个诗人的责任和性格,在远见和创造方面,都应赋有神圣的性质。”[4]147这与柏拉图的“灵感神授”的观点并无二致,但雪莱的解释显得更加科学和理性。他认为“审美力最充沛的人,便是最广义的诗人,诗人在表现社会或自然对自己心灵的影响时,其表现方法所产生的快感,能感染别人,并且从别人心中引起一种复现的快感”[4]137。这种感染力、影响力会在社会中发挥一种凝聚性的力量,并从而产生一种引导力及领导力,带领人类团结起来,冲出黑暗的束缚回归天堂——这原本就是属于“神”的力量。由此也可以看出,雪莱心中的诗人是引领时代与建设共同体的决定性力量。他们通过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敏锐感悟,创作出动人的诗句,以此来影响人类群体与整个社会。

所以,无数的诗人们便带着神圣的使命,用自己对世界、社会及人类的感悟及共情进行创作,从而激发人类相互之间的同情,以此来把社会联系一起,最终达到实现构建人与人相互理解、和谐共生的共同体的目的。

三、想象:诗歌的产生和构建共同体的基础

如上节所述,诗歌作为“想象的表现”[4]135,从诗人的想象中来,又无限引发出人类的想象,从而激发出“社会同情”,并为构建共同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齐格蒙特·鲍曼在《共同体》中谈到:“与无情的现实不同,想象力是自由所拥有的无拘无束的一片广阔天地。既然我们不会有太多机会来让我们所想象的东西接受生活的考验,我们就能够给想象力‘松绑’,而且我们在幻想,却不会因此遭受任何惩罚。”[5]费迪南·滕尼斯也在其《共同体和社会》中写道:“天真的直觉和艺术家的幻想,民间的信仰和热情的诗歌,使现象变为生机勃勃的。”[6]鲍曼和滕尼斯都在强调想象对于人类思想、心灵意志和社会生机的保护作用。阿多涅斯和济慈的死亡是无情的社会现实的牺牲品,而这篇基于雪莱的想象而创作完成的长诗《阿多涅斯》便是以想象突破社会框架的最好实践与范例。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这里提到的想象不单纯是指“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配合而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7],而是指包含了以人类进行的以思考为基础的一切精神活动。

“……当崇高之思

将年轻的心托起越过俗世之穴,

当爱与生在其中,为了

世间的命中注定斗争,逝者之魂却居于此

如黑暗与风暴之中的光流移动,照亮尘世。”[1]889

透过这寥寥几句可以看出,通过想象,雪莱看到了阿多涅斯和济慈的灵魂飞升。他们化作光芒,照亮了整个人类群体前行的道路;他们的灵魂栖居将永远在他们所创造的神话与诗作中,这让他们的追求、思考与精神能永远留在人类世界中,通过代代相传成为引导人类度过劫数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想象是基础性的力量。这不仅是因为神话和诗歌都是基于想象产生的,更是因为它们要发挥作用都得依靠引发接受者的想象,让接受者们通过想象与思考与彼此相连,与先人相连,并在未来与后人相连。如此一来,以想象为基础的创作出来的神话和诗歌便可发挥其“增强人类的德性的技能”[4]143,可见,想象是共同体建构的基础。不仅如此,为使人类能够“持久和真正的共同生活”[8]iii,雪莱也用想象画出了心中的共同体蓝图,构建起了想象中的共同体——那也是诗人们的灵魂所栖息的地方——那里会有“阿多涅斯的灵魂,如明星一颗,在永恒所在的家园之处如灯塔闪烁”[1]891,照亮世界,为人类指引方向。雪莱告诉我们,在诗人精神世界的保护下,在无数诗心与闪耀灵魂的引导中,我们终会建成共同体,一同分享诗与生活的美好。

四、结语

《阿多涅斯》让人们看到雪莱对理想社会的构想。雪莱心中的共同体是一个人人相互理解,贯通古今,充满爱、同情、美与关怀,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界限的和谐社会。诗人,或者说是“具有诗才的哲学家”[4]157,在阿多涅斯和雪莱的死亡所带来的沉默的静谧中展开了思考,这种沉默是对人类过去经历的深刻反思,也是对人类命运的积极思考与展望。在沉默中,人类已逝的共同体萌芽重新孕育——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走向,因为只有共同体才能成为让全人类和谐共生的家园。沉默之后,诗人和艺术家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及感悟创作诗歌及艺术作品,以此感化人类大众,并激发人类的想象促使“社会同情”的产生,从而在想象中构建起已逝的共同体,并使其奠定在现实社会中重建共同体的基础。

总之,想象是重建我们已逝的和谐共同体的基础。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说:“它(民族)[也]是想象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8]6民族是共同体的初级形态。通过传统和区域性共识,想象已经将部分人类联系起来;而通过诗歌和未来更为广泛的交流,想象会让全人类成为一体,达到最理想的目标。雪莱不仅通过想象,或言之通过最广义上的人类精神活动,用长诗《阿多涅斯》从内容上解释了自己心中的共同体内涵,阐明了构建共同体的方法和途径;不仅如此,他更是通过自己的创作,用诗歌和思考在实际生活中带领人类群体走向了他心中的共同体社会。

猜你喜欢

雪莱同情共同体
《觉醒》与《大地》中的共同体观照
爱的共同体
她的委屈,没有同情分
构建和谐共同体 齐抓共管成合力
论《飞越大西洋》中的共同体书写
不该有的同情
一诺三十年
那些理财被骗的人,有多少真正值得同情?
雪莱一诺三十年
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