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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太玄赋》与后世游仙诗

2021-01-06王定璋

文史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游仙诗扬雄

王定璋

四川历史文化名人扬雄,是汉代蜀郡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人。他在文学、史学、哲学、语言学等方面都有颇高的建树,成就独到。

《汉书·扬雄传》载:“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覽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顾尝好辞赋。”

这段记载非常重要,是我们认识扬雄,了解其人生志趣和价值取向的重要而宝贵的资料。“少而好学”,是其学识淹贯的基础。“不为章句”云云,则是其喜于学习,勤于思想,领悟要旨,形成自己见解的学习方法。班固为什么特别强调“不为章句”呢?这与汉代学术界的不良风气有关。汉代俗儒学习重门派,讲师承,轻创见,斥异己,以致章句之学盛行,琐碎支离,释章句而忘义理,正所谓“章句之学,破碎大道”也!而扬雄则“不为章句”,始能成就其学术业绩的辉煌。

应该说,扬雄《太玄赋》是他“默而好深湛之思”形象的最好写照与诠释。其开篇云:

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曒曒著乎日月兮,何俗圣之暗烛!岂愒宠以冒灾兮,将噬脐之不及。若飘风不终朝兮,骤雨不终日。雷隆隆而辍息兮,火犹炽而速灭。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

辞赋从《易经》中的《损》《益》二卦中着眼,认识到客观世界损与益的存在与相互转化之必然规律。《杂卦传》云:“损益,盛衰之始也。”韩康伯注云:“极损则益,极益则损。”世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倚伏”之谓,即《老子》五十八章所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与福并存并相互转换,和损与益道理相通,同样为人类社会发展演变的必然规律。

同样为人们日常生活常见的忧虑与喜悦、吉利与凶险,也与损益、祸福一样彼此以对方的存在而共生,并且在客观条件具备之后相互转化变换。令人遗憾的是如此明白的道理,愚昧之人却视而不见。扬雄这里所谓忧喜共门、吉凶同域之语,也就是《鹖冠子》所云“忧喜聚门,吉凶同域”之意。如此明白如日月之理,人们却视而不见,岂不悲哀么?

扬雄是赋所言贪婪云云,是说贪欲迷乱人的心智,人们冒身家性命于不顾,汲汲于功名利禄,结果是可悲而代价沉重。贪婪于富贵,不仅自身处于危险境地,也连累家人。这就是扬雄在《解嘲》中回答他为何“为官之招落”时所说:“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族也”之意。

《太玄赋》继之对丰盈、名誉、荣华富贵进行思考,指出“丰盈祸所栖兮,名誉怨所集”的残酷现实,认为丰富而圆满的状态是让人羡慕和追求的目标,然则却隐藏着危机;过多的财富聚敛其后果则是危殆。诚如老子所言:“多藏必厚亡”。同样的道理,名誉太大太多,必然招致怨怼与妒忌。对此,作者指出,香草因其自身香气被人烧燃,膏以其肥而被用作燃料使用,翠羽太美而被拔取供赏玩装饰,蚌因其腹中之珍珠被剖杀取之……这一切皆其自身的特殊价值而引来的麻烦。这正如《庄子·人世间》所言:“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御览》引《苏子》亦曰:“兰以芳自烧,膏以明自炳。”

《太玄赋》继之又云:“圣作典以济时兮,驱蒸民以入甲。张仁义以为纲兮,怀忠贞以矫俗。指尊选以诱世兮,疾身殁而名灭。”此谓统治阶级制订礼法典章及相关制度规范民众,标举仁义忠贞来改变世俗风气,辅之以选贤举能措施,给予相应的利禄荣名,劝诱世俗为爵禄而奔竞。对于这一切,作者虽然能清醒地窥探其用意与玄机,无奈世俗之徒仍争逐于名利场而乐此不疲,悲夫!

于是,扬雄遂寄幻想于超然物外的神仙世界:

岂若师由聃兮,执元静于中谷;纳傿禄于江淮兮,揖松乔于华岳。升昆仑以散发兮,踞弱水以濯足。朝发轫于流沙兮,夕翱翔于碣石。忽万里而一顿兮,过列仙以托宿……茹芝英以御饿兮,饮玉醴以解渴。排阊阖以窥天庭兮,骑骍騩以蜘蟵。载羡门与俪游兮,永览周乎八极。

作者在这里想象出一种超脱名利羁绊的生存方式:独往独来,与高士为伍,同圣哲结伴,慕追神仙之超逸,随松乔游灵虚……

扬雄著述甚丰,《太玄经》虽为摹拟《周易》,却“道同而法异”。司马光《说玄》指出:“《易》画有二,曰阳,曰阴。《玄》画有三,曰一,曰二,曰三”。也就是说,在《易》之“乾”“坤”即阳、阴的基础上,扬雄将其发展为“天、地、人”,认为人是客观世界中的批评主体。由此可见,扬雄《太玄》绝非简单地沿袭前说,而是有创新发展。《太玄》是哲学著作,深奥渊宏,以至“观之者难知,学之者难成……众人之不好也。”而《太玄赋》则为文学著作,易于为读者接受。

《太玄赋》中不求闻达名利,只求恬淡自安的表述,是作者孤寂耿介价值取向的剖白。此赋似应撰写于扬雄在朝为黄门侍郎二十年不升迁之际,时在西汉末年。《汉书·扬雄传赞》:“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雅,召为门下史,……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王)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实好古而乐道。”结合扬雄《太玄赋》中不慕荣名,视贪功躁进为险境的相关内容,此赋大抵撰于王莽篡位前后之初始、始建国元年之间,即公元8-9年间。

王莽篡位前后,政局动荡,人心惶惶,仕途隐藏着尖锐矛盾和许多未可预料的风险。如果站错了队,虽可获一时之得意与荣名厚禄,却暗藏有难料的隐忧。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扬雄虽然难下决心离开朝廷,但以为取理智而恬淡的方式以静观其变,不失为上策。

于是,我们看到了《太玄赋》结尾部分超越现实社会,漫游太空,夜宿仙境,聆听清音,欣赏仙女轻歌曼舞的喜悦,茹食仙芝精萃的滋味,饮玉液琼浆的陶醉,驭千里健足凌云飞奔的畅惬,与众神仙结伴逍遥于汗漫的欢愉……总之,他展现想象的双翼而飞升天际,远离尘世繁嚣和人世竞奔,去充分领略无拘无束的神仙世界之逸乐。

《太玄赋》在扬雄的宏丰著述中并不十分突出。扬雄在汉赋中的地位与影响,主要由描绘都市的《蜀都赋》及四大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扬赋》等铸成。而《太玄赋》是其哲理性抒懷咏志之作,因此往往为研究者不太注意。其实,此赋的价值及其在文学史上地位与影响是值得深入发掘的。

《太玄赋》对损益的重视,对祸福、喜忧的警惕,对吉凶的审慎,对丰盈、名誉的理智,几乎成为后世文学作品咏唱不衰的母题。该赋最具价值影响的是结尾处对神仙世界的构想。其天马行空,腾云驭风的飘忽,对魏晋之际游仙诗的兴盛,可谓其导夫前路。

我们看曹植的《仙人篇》诗:“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抚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回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

诗中的仙人如湘娥、秦女、韩终、王乔皆能驭风飞腾,万里之遥不足为虑;又有阊阖嵯峨、双阙天庭,玉树傍道而生,白虎蹲夹门枢,玉樽盛桂酒,河伯献神鱼,听仙乐,凌太虚……这与扬雄《太玄赋》所描绘的场景大同小异。嵇康《游仙诗》亦如此,如“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

晋代张华也有《游仙诗》四首,其中第四首:“游仙迫西极,弱水隔流沙。去傍鼓雾柂,飘忽凌飞波。”诗中弱水、流沙意象以及其前三首诗中“飘登青云”“湘妃”“云娥”,均可见扬雄的影响。以《游仙诗》驰名晋代的郭璞写有十九首游仙之作,诗中“山林隐遁”是其追慕的生存状态,诸如“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灵妃顾我笑,灿然启玉齿”“放情凌霄外,嚼药挹飞泉”云云,都在讲与神相遇的仙灵虚幻之境。这不仅是对扬雄游仙情景的展衍与发挥,还反映出魏晋之际的动荡时局,以及士大夫面对朝不虑夕的生存危机的忧虑。

钟嵘《诗品》云:“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他批评其时诗歌中过多地谈玄论道,文学性被冲淡,有一定的道理。《文心雕龙·明诗》亦云:“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应当注意到游仙诗的存在,是受魏晋玄学风气的浸润,也是动乱时局士人避祸的特定方式。当年扬雄向慕仙灵世界,是为寻求理想的生存乐土;而魏晋之际的玄风大炽,《游仙诗》流行,也是对战乱频仍、时势多艰的规避。这之中前代扬雄《太玄赋》的示范意义无须多言。

唐代诗人李白,也向慕神仙并正式入了道,“抑予是何者?身在方士格”(《草创大还》)。他的游仙诗写得既多又很好。在其《游泰山》六首中,神仙出没频繁:“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其一),“山际遇羽人,方瞳好容颜”(其二),“偶然值青童,绿发垂云鬟”(其三)等等,不胜枚举。他的《古风》五十九首中也有不少游仙题材,这里不再赘述。

古代文人仙游之作,秦博士《仙真人诗》可视为滥觞。清人沈德潜《古诗源》载《巴谣歌》即有:“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太清。时下玄洲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猎嘉平。”诗题下注:“茅盈内传,秦始皇三十一年,九月庚子,茅盈高祖濛于华山之中,乘云驾鹤,白日升天。先是时有巴谣歌辞云云。始皇闻谣歌而问其故。父老具对曰:此仙人之歌谣,劝帝求长生之术。于是始皇欣然,乃有寻仙之志,因改腊月嘉平。”

至于扬雄《太玄赋》里的神仙世界,还可在更早的《楚辞·远游》里寻到先声:“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而谁语!”战国时代群鹿逐雄,广大士庶生计艰辛,只好求仙慕道以获得精神上的慰藉:“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在古人看来,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解决的难题,可以到神仙世界里去寻求超然物外的答案。

扬雄《太玄赋》为我们展示了作者的哲理眼光和淡泊名利的价值取向。其时烈火烹油般的权贵王莽,篡夺汉室而至九五之尊,却结局悲惨,遭斩首、肢解。汉哀帝的宠臣董贤骤进暴贵,官至大司马,与孔光并为三公,操纵朝政,敛财无数,宅第豪奢,“不异王制,费以万万计,国家为空虚”,而后仍落得“自杀伏辜”(《汉书·董贤传》)的下场。彼时扬雄与王莽、刘歆并为黄门侍郎,又与董贤同官。“莽、贤在哀帝、平帝朝皆为三公,权倾人主”之际,扬雄则“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并不羡慕二人的暴贵。班固称扬雄“恬于势利乃如是”,保持了人格的独立与平静的心态。班固还讲扬雄“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自有大度,……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所以,扬雄虽没有大富大贵,却能以文章传世,以人品留芳。

扬雄的人生志趣,孤寂而不修廉隅。班固说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忽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伦。”扬雄寂寞于当时,见赏于有识者;垂名于后世,遗馨于中华文明史册。其一生无憾也!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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