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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散曲的“闲适”之趣

2020-12-13

关键词:元曲散曲饮酒

王 硕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元曲作为一代文学之盛,有自身的文体特点。元散曲中以“隐居”“恬退”“幽居”等为题的作品很多,前人研究多从社会政治角度出发,分析散曲中“避世”“愤世”之作,是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揭露,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我们选择新的视角切入,从文人本身出发,回归文学作品,对文本进行客观解读。很多元曲家本为官1,却一直高唱“归隐”曲调,很明显是文人在抒发情感,不是真正地想要退避,只是在作品中如此叙说而已。同样也不用非要上升到社会政治的高度,相反,随着入仕机会的减少,大部分文人不愿陷入官场劳心费力,而是选择清闲的生活,获得内心与精神的轻松舒适。元曲中的“闲适”趣味就是元人新的生活价值取向,“闲适”是文人精神层面的一种追求,不仅是身的清闲,更是心的安适。

一 隐居山园,自得其乐

在元散曲中,有大量描写山园农家之乐的作品。面对特殊的社会环境,隐居山园,与世隔绝,成为很多元代文人的共同选择。隐居是获得“闲适”趣味的一种重要方式,无论是闲居山村,尽享山园美景,还是深入田园,体悟自然之乐,都体现出元曲家的无拘无束与适性自由。

田园生活清闲安逸,充满无限欢乐。元曲家所写的田园,除了环境的清幽,还充满着生活乐趣,内容生动活泼,给人十足的画面感。如贯云石所歌:“绿阴茅屋两三间,院后溪流门外山,山桃野杏开无限。怕春光虚过眼,得浮生半日清闲。邀邻翁为伴,使家僮过盏,直吃的老瓦盆干。”(〔双调·水仙子〕《田家》)[1]茅屋溪水,山桃野杏,邻翁饮酒,简单朴素的农村生活景象映入眼帘,在这里可以不管外界是非,只需安心舒适,融入自然之中。曹德的〔双调·沉醉东风〕《村居》云:“新分下庭前竹栽,旋得缸面茅柴。弹鸡,和根菜,小杯盘曾惯留客。活泼剌鲜鱼米换来,则除了茶都是买。”[2]身在官场,农村生活只是一种想象,即便是真正去体验,也不会和现实中的农夫一样,亲自耕种自食。他们追求的是山村中的悠闲自在,一切日用“除了茶都是买”,是大部分文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隐居可远离尘世是非,自享田园适意之趣。著名曲家卢挚,至元五年进士,曾任廉访使、翰林学士,官职很高,但还时常赞赏“闲居”之乐,我们选择他的两首闲居作品来看:

学邵平、坡前种瓜,学渊明、篱下栽花。旋凿开菡萏池,高竖起荼蘼架,闷来时、石鼎烹茶。无是无非快活煞,锁住了、心猿意马[3]。(〔双调·沉醉东风〕《闲居》)

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太公庄上,杨柳阴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轴上淹着个琵琶。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是无非,快活煞庄家[4]。(〔双调·蟾宫曲〕)

虽为高官但也想过这种闲居生活,闲居可“无是无非快活煞”,可见官场中应是有“是非”存在,才让他想过这种“无是无非”的生活。在闲居中可以生活得很简单,无论是“石头鼎烹茶”还是“捞虾”“磕破西瓜”,都给人一种清闲之感,闲居中不用担心自己会落入险途,这种简单舒适的生活,让人心里体会到远离是非后的安心愉悦。

元代名臣张养浩,同样身居高位,但也屡次提到要隔断红尘,远离官场,不愿为官。“自隐居,谢尘俗,云共烟,也欢虞。万山青绕一茅庐,恰便似画图中间裹着老夫。对着这无限景,怎下的又做官去。”[5](〔双调·胡十八〕)青山茅屋,如入画境。“山隔红尘断,云随白鸟飞,只这的便是老夫心事。”[6]心事只有闲云白鸟,“云随白鸟飞”以动态手法书写闲逸之趣,表现出心无杂念,这样便可“远红尘自有闲中乐……散诞逍遥。”(张可久〔双调·水仙子〕《和逍遥韵》)[7]张可久最喜幽居之乐,以《幽居》《闲居》为题的就有多首,如他的〔双调·折桂令〕《幽居》云:“红尘不到山家,赢得清闲,当了繁华。”[8]〔双调·清江引〕《幽居》“红尘是非不到我,茅屋秋风破。山村小过活,老砚闲工课,疏篱外玉梅三四朵。”[9]幽居之乐,红尘不到,只留清闲,也不为生计操劳,有“陶令琴书”足矣。一些曲家更是直言喜爱闲居,“我爱闲居,心镜常皎洁。境灭情忘,自然无分别。云散长空,露出清霄月。”[10](无名氏〔商调·挂金索〕)月光皎洁,忘记世间烦恼,全身心融入大自然之中,都是闲居才能给人带来的快乐。

从隐居到闲居,是一种自我身心的转变。隐居是有意为之,避外事而归隐,内心难免存有外事干扰。闲居是抛却外事后,内心淡然,清闲自在地居住。元曲家能够亲身体悟到山居之乐,这种快乐是出自真心,无是无非。农村生活的这种清闲舒适,是曲家一直追求的,与前代文人相比,元曲家的隐居生活更加轻松自在,“闲适”趣味的表达也更为明显。

二 效仿陶渊明,远离功名富贵

闲居生活可以给人带来无限欢乐,但人生在世,总是离不开功名富贵。大多数文人怀揣立功、立德思想,建功立业,金榜题名,是所有读书人的共同目标。但历史发展到元代,八十年不行科举,时断时续,读书人的地位大大降低。一些文人选择远离功名富贵,隐居世外,享受安闲之乐。

学陶渊明乐居田园,与自然和谐相安。元曲家总是特别称赞陶渊明,赞扬他明辨是非,远离功名。如一些学者指出的那样,“对后人而言,陶诗的力量皆在它以闲适内含安心息欲的文化功用。”“自陶诗以后,闲适的文化内容明白地指向摆脱世俗忧虑和欲念、自身心平气和,与自然和谐相安的生存方式。”[11]曲家有关陶渊明的曲作很多,试看三首:

陶渊明自不合时,采菊东篱,为赋新诗。独对南山,泛秋香有酒盈卮。一个小颗颗彭泽县儿,五斗米懒折腰肢。乐以琴诗,畅会寻思,万古流传,赋归去来辞。(盍志学〔双调·蝉宫曲〕)[12]

门前五柳侵江路,庄儿紧靠白苹渡。除彭泽县令无心做,渊明老子达时务。频将浊酒沽,识破兴亡数。醉时节笑拈着黄花去。(郑光祖〔正宫·塞鸿秋〕)[13]

〔川拨棹〕每日家笑呵呵,陶渊明不似我。跳出天罗,占断烟波。竹坞松坡,到处婆娑。倒大来清闲快活,看时节醉了呵!(张养浩〔双调·新水令〕《辞官》)[14]

陶渊明归去田园,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识破世间“兴亡数”,辞官归隐,醉酒山间,从天罗地网中逃出,落得“清闲快活”。门前五柳,独对南山,琴诗相伴,一切都是那么清静安逸,心无旁骛,后世文人钦羡于这种隐居田园生活,多向陶渊明学习。张戒在《岁寒堂诗话》提到“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15]。陶之诗重在“闲适”之趣,而并非只是咏田园美景,田园生活只是“闲适之趣”的外在表现,这种“闲适”才是后人真正所追求的。

无意功名富贵,安享任意适情的生活乐趣。陶渊明式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受文人欢迎,必然也引起散曲家们学习,远离荣华富贵,向往山园之乐。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早年也向往仕途,追求功名,但始终不得志,未曾担任显赫官职。晚年归隐,看透世间荣辱,不爱名利,“林泉隐居谁到此?有客清风至。会作山中相,不管人间事。争甚么半张名利纸!”(马致远〔双调·清江引〕《野兴》)[16]争来争去也只是那“半纸功名”,不如隐居林泉,不管人间之事。看淡名利后,只求基本温饱即可,“有一片冻不死衣,有一口饿不死食”。懂得“贫无烦恼知闲贵”,虽身处贫困,但可享有闲心,“本不爱争名利。嫌贫污耳与鸟忘机。”[17]忘却计较,无巧诈之心,鸥鸟亦可亲近,这种不以世事为怀之心实属难得。

与马致远不同,贯云石荫袭父职,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但不久让爵于弟,仁宗时曾拜翰林侍读学士,后退隐杭州,适意而居。他的散曲作品,同样有不求功名之志,“布袍草履耐风寒,茅舍疏篱三两间,荣华富贵皆虚幻。觑功名如等闲,任逍遥绿水青山。寻几个知心伴,酿村醪饮数碗,直吃的老瓦盆干。”(贯云石〔双调·水仙子〕《田家》)[18]身居草屋茅舍,看破世间荣华,富贵功名总是虚幻,不如逍遥山水,与知心好友为乐,选择自己喜欢的简单无忧生活。远离富贵,追求心的淡泊与身的闲适,如邓玉宾的〔正宫·叨叨令〕《道情》云:“想这堆金积玉平生害,男婚女嫁风流债。鬓边霜头上雪是阎王怪,求功名贪富贵今何在?您省的也么哥,您省的也么哥?寻个主人翁早把茅庵盖。”[19]金玉富贵,也不如茅屋简居。汪云亨的〔中吕·朝天子〕《归隐》云“繁华景已休,功名事莫求,算富贵难消受。”[20]繁华富贵终莫强求。张养浩〔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云:“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21]。既然富贵带来祸患,不如忘却名利,居于茅屋,酣睡晌午而无拘束。当人没有功名富贵的强烈追求,任凭自己内心,而过自己喜欢的隐居生活,是一种更高的精神升华,是由“身闲”而到“心闲”的提升。

三 饮酒欢娱,“懒云窝”中沉醉

元散曲家不恋富贵,却甚爱饮酒。酒与大部分中国文人密切相关,无论是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还是唐代的“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都非常喜欢饮酒,酒给文人带来了快乐与灵感。或人生得意,狂饮而醉;或生活艰难,饮酒消愁。如李白在《将进酒》中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无酒不足以抒发豪情快意。元代散曲家更是离不开酒,曲中有很多记载宴饮场面,宴饮而醉可以不管世间事,忘记生命中的忧愁。面对元代战乱不断的社会,元曲家选择隐居,这种隐居就是追求一种闲居和闲居带给人的“闲适之趣”,而闲居时又以“醉酒”为重要的生活方式。

居住乡村,日夜饮酒,狂醉而归,笑看人生百态。酒可以帮助人们进入“闲适忘忧”境界,畅饮美酒,酩酊大醉,忘掉现实中日常伦理对人的束缚,人的自然本性能够尽情展现。既给人带来生理上的快适,又有精神上的欢愉。文人的饮酒之乐与普通人不同,文人借酒兴而尽显才气,酒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催化剂”,帮助他们舒展才华,创作出脍炙人口的名诗佳作。元代曲家多描绘乡村饮酒图景,体现出世俗生活与人间气息,是闲适与审美化的人生追求。白朴高唱“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醉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中吕·阳春曲〕《知几》)[22]这种诗酒生活是一种理想的幸福人生,也是元代文人追求的闲适之乐。饮酒作诗甚为高雅,可以说是所有文人共有的生命体验。但元人有着自身的独特性,他们饮酒狂欢的场面,无比真实而又肆无忌惮,超过了前代所有“儒雅文人”饮酒的快乐,我们来看三首: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它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关汉卿〔南吕·四块玉〕《闲适》)[23]

宾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会舞一会笑一会。管甚么三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无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红轮日西坠。打的那盘也碎碟也碎碗也碎。(无名氏〔正宫·塞鸿秋〕《村夫饮》)[24]

东村醉西村依旧,今日醒来日扶头,直吃得海枯石烂恁时休!将屠龙剑,钓鳌钩,遇知音都去当酒。(贯云石〔中吕·红绣鞋〕)[25]

元曲家用这种朴素活泼的语言,将饮酒场面写得生动形象:“老瓦盆边笑呵呵”“唱一会舞一会笑一会”“打的那盘也碎碟也碎碗也碎”。这种宴饮之乐是其他时代所没有的,不分年龄,不论辈分,只需尽情饮酒享乐,“东村醉西村依旧”,不管是“屠龙剑”还是“钓鳌钩”,“遇知音都去做酒”,不分日夜,一直沉醉酒中,直到“海枯石烂恁时休”。这是何等自在,什么都不闻不问,一心只顾自己消遣快乐,是这类曲家理想的生存状态。饮酒而乐,无拘无束,给元曲家们带来真正的舒心与安适。

元曲中有以“懒云窝”为题的曲目,书写士人醉饮,极端懒散放纵,形成了新的人生价值追求——“贵适意”。如有的学者所言“懒云窝”是对自己住所的命名,“‘懒’就是慵懒、闲适、没有心计;‘云’就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受拘束。它实际上是元散曲作家们为自己营造的一个精神庇护所。”[26]“懒云窝”式的书写,应该是受老庄思想影响,形成的一种遁世思想,成为有元一代元曲的普遍情调。一方面是躲避社会政治的黑暗,避世全身;另一方面也是这种新的“适意”价值的体现。这种“适意”是真正追求人性的自由自在,蔑视功名利禄后的散淡逍遥。“懒云窝”之名,源于北宋邵雍“安乐窝”的居号[27],阿里西瑛“懒云窝”之号即源于此,但已有特定的含义,我们看他以此为名的作品: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尽自磨陀。想人生待则么?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呵呵笑我,我笑呵呵。(阿里西瑛〔双调·殿前欢〕)[28]

作者尽情书写“懒云窝”中的舒适自在,酒醉后吟诗赋辞,不理琴书,可悠闲无梦酣睡,只管享受这清闲时的快活。

“懒云窝”式轻松自由甚是难得,引起当时著名曲家的共鸣与和作。如杨朝英〔双调·殿前欢〕《和阿里西瑛韵》、乔吉〔双调·殿前欢〕《里西英号懒云窝自叙有作奉和》、吴西逸〔双调·殿前欢〕等,都是书写“懒云窝”中的闲散生活。曲词中不断出现的“呵呵”“快活”等词语,虽有可能是作家假意高兴,掩盖对人世的不满,是一种消极避世的表现。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有些曲词,确实直接抒发的是文人悠闲快活的情感。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确如查先生所言:“因为元代文人普遍意识到个体生命的价值”[29]。与先前士人依附于政治的人生观不同,充分尊重个体生命价值,发挥本我的自然天性,对传统的价值观念产生怀疑与否定,是元人所特有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即曲家关汉卿所高歌的“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30],“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31]人生在世本来就有各种牵绊,思来想去,不如“适意行”,满足基本的衣食需求后,享受个体生命的自然快活。

四 渔樵闲乐,道出世间快活

渔樵形象容易使人联想起山林逸士,他们高隐尘世之外,给人神秘莫测之感。元曲家笔下的渔人,在继承前代渔樵“清闲归隐”特点之外,更多了一种野评和戏说历史的趣味。他们在历史中体悟出深刻的人世道理,功名虚幻、荣华富贵并不能让人羡慕。他们敢于质疑圣贤,歪说历史,评古论今,世人眼中的英雄人物不足为奇,终究难逃樊笼,都不如渔樵宽适逍遥。

渔樵居于水边林下,互为知音,共享山间明月。由于渔樵身份的特别,他们的生活内容除了上面提到的闲居、饮酒之外,还有打鱼、樵歌之乐。马致远的〔双调·清江引〕《野兴》描写渔樵两人的自在:“樵夫觉来山月底,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渔船弃。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32]两位闲人,任意而行,樵夫抛斧,渔人弃船,只是为寻找“稳便处闲坐地”。渔樵互为知心朋友,坦诚相见,毫无算计之心,“闲坐”必定畅聊天地,笑谈过往,这种悠闲自在确实少有,而且是反复咏叹,每一首曲的尾处皆为“寻个稳便处闲坐地”,这种手法强化了散曲所要表达的主旨,就是寻安稳处闲坐,无忧无虑,自由快活。张可久〔正宫·端正好〕《渔乐》也是抒写打鱼的清闲快乐:

〔倘秀才〕睡时节把扁舟来缆住,觉来也又流在芦花浅处,荡荡悠悠无所拘。市朝远,故人疏,有樵夫做伴侣。

〔醉太平〕相逢的伴侣,岂问个贤愚。人间开口笑樵渔,会谈今论古。放怀讲会诗中句,忘忧饮会杯中趣,清闲钓会水中鱼,俺两个心足来意足。

〔尾声〕樵夫别我山中去,我离樵夫水上居。来日相逢共一处,旋取香醪旋打鱼。散诞消遥看古书,问什么谁是谁非?俺两个慢慢的数[33]。

渔樵相伴,生活多了一份乐趣,觉来即睡,放怀忘忧,清闲时“钓会水中鱼”,相逢饮美酒,“散诞逍遥看古书”,不管人间是非,两人便可“心足来意足”。

渔樵笑论历史,道出世间真理,得人间宽闲快活。苏轼在《渔樵闲话录》中描写渔樵谈话,往往谈及朝政故事,心怀圣人之道,在闲话中道出人世真理。元曲家书写的渔樵与之不同,是在总结批判历史的基础上作出评判。无论是盖世英雄项羽,暗度陈仓的刘邦,还是足智多谋的张良,最后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渔樵多对英雄人物加以评说,本为世人推崇尊敬的英雄,在散曲家笔下变得无足轻重,不懂世间真正快乐。如王举之〔双调·折桂令〕《读史有感》所言:“北邙山多少英雄?青史南柯,白骨西风。八阵图成,六韬书在,百战尘空。辅汉室功成卧龙,钓磻溪兆入飞熊。世事秋蓬。唯有渔樵,跳出樊笼。”[34]古今多少英雄皆化为白骨,只有渔樵能够逃出世间牢笼。屈原本是中国古人高尚人格的代表,身为忠臣义士,元曲家却嘲笑他投入江中,“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贯云石〔双调·殿前欢〕)[35]这是曲家总结历史后得出的人生感悟,英雄大夫也终将逝去,人间万事都不如渔樵快活。那就不用欣羡繁华,自己简单生活自由快乐才是真理。“江山如画,茅檐低厦,妇蚕缫婢织红奴耕稼。务桑麻,捕鱼虾,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休羡他;亡,休羡他。”(陈草庵〔中吕·山坡羊〕)[36]兴亡不用羡慕,只需“渔樵近邻,田园随分,甘作武陵人。”[37]我们应当看到,这些作品在某些方面,反映出元曲家的“消极避世”心理,他们为凸显自身人生选择的正确性,而否认一切历史英雄。但另一方面确实可以反映出,元代文人所追求的渔樵宽闲之乐。

另外,元曲中经常出现的渔夫有“识字”与“不识字”的差别,“不识字”的渔夫更能享受人间的清闲快活,而且在曲中特意加以区分,并有针对性地进行描绘。如胡祗遹的散曲〔双调·沉醉东风〕云:“月底花间酒壶,水边林下茅庐。避虎狼,盟鸥鹭,是个识字的渔夫。蓑笠纶竿钓今古,一任他斜风细雨。”[38]胡祗遹在《元史》卷一百七十中有传,他历任户部1外郎、右司1外郎、河东山西道提刑按察副使等,“所至抑豪右,扶寡弱,以敦教华,期变其俗,久之治效以最称。”[39]在元代这样特殊的时代,胡祗遹是读书人中的幸运者,他有机会进入官场,施展自己的才华。但蒙古少数民族当政,两种文化之间的隔膜难以消除,加之历来存在的官场险恶,内心的痛苦挣扎是必然的。因此,厌恶官场中的奸诈,向往自由自在的隐逸生活,这种“识字的渔父”成为他的一种梦想,既可以躲避“虎狼”,又能享受清闲。世间万般艰难“一任他斜风细雨”,心胸宽适,旷然处之。一些读书人隐居山林,成为识字的渔夫、樵夫、农夫。现实中“不识字”的渔夫应是占大多数,但也有一些人是假称“不识字”,只不过是他们对现实不满的一种宣泄方式。他的另一首写渔樵相聚的欢快,“渔得鱼心满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40]正因为“不识字”才能静享山间清净,不为官府公务烦扰。偶然相遇后可以笑谈古今,社会时事与过往的千古是非,都任随讨论,眉开眼笑,心胸宽阔,足以表现渔樵自得之乐。白朴从未进过官场,尽可享受身心宽适的渔樵之乐,他的〔双调·沉醉东风〕《渔夫》云:“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41]身处人世难免有心机,与白鹭沙鸥为友,却可以忘记人间的心机是非,心胸坦然,诚心愉悦。与真正“不识字”渔夫的区别是,他们在享受自然宽适的渔樵之乐时,也没有失去文人应有的优雅情致。虽身在山野,但仍可“散诞逍遥看古书”,这种读书与有功利目的所读不同,在恬静幽雅的山林,任由自己的性情随意阅读,这一切都是在自由散淡中进行,读书也就成为清闲生活中的一份乐趣。假想的渔樵身份,是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以旁观者的超脱与轻松评说历史,没有历史参与者责任意识与使命的重压。

元代散曲的闲适趣味,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元代文人的独特性。隐居山园可以感受田园生活的欢乐。学陶渊明远离功名富贵,便得安闲自在。“懒云窝”中饮酒狂欢,可以闲适忘忧。质疑圣贤,感慨历史兴衰,一切都不如清闲快活。元代散曲的“闲适”趣味,是大部分元曲家所共有的,这种“闲适”影响到元人的文化创作与生活,成为许多文人共同的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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