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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09梅钰临汾

娘子关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粒奶奶

文 梅钰(临汾)

他在PAUSE 键上一点,打杀便停了,寂寞从电脑溢出来,一点点消散扩大,洇向四壁,黄渍更深。他一直觉得墙太白是种病,容易让人眼球发疯。在看守所、少管所和监所的墙上分别发现划痕后,他留下过更多:指甲往石灰抠,力与力对峙,轻微的肉疼让他舒爽。好似针尖刺向肌肤,血从针眼渗出来,一点点饱满。等一分钟,把凝固的小血粒揭开,新的很快涌出来。他在白纸上摆三颗、五颗、八颗,看它们从亮红变成黑红,蔫成一小点,然后一口气吹散。那年他十岁,父母在没完没了的争吵中离散,他被判给妈妈,但她没履行过一天义务就去了南方。奶奶靠缝制碎小的手工艺品维生,他帮她纫针。针尖一歪,在他指肚扎了一下,他猛地心悸,继而甜蜜。于是他藏了一根针,把这项隐秘的实践进行了三年,直到他用刀在手臂划开三厘米。

那天进校时寸头把他拦下。“给我五块钱,”他说,“你不能每次都说没钱。”站在他身后的二红,个子高高的,唇上长细黑的绒毛,像未剃净的胡子,围过来“吁吁”助威。

“我没钱。”他把背抵住墙,拳头紧握,身子绷直。

“没钱就放血!”

“随便!”

二红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说吧,往哪儿划?”刀柄银色,刃口闪着幽冷的光,他把袖子一挽,左臂递过去。“会疼的,”二红说,“很疼很疼,流很多血。你不知道吗,这里有根血管,一刀划下去就会割破它,血一直流,一直流,很快就流完了。想死的人才会这样,你想死吗?”他不说话,看着刃口,细细薄薄,如一页纸,却锋利任性,它轻轻贴住肌肤,冰脆凉爽,隔绝尘世,通达极乐。“你是真没钱?那算了吧,算了!”寸头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抢下刀,在手背靠上五公分的地方横切开三厘米的口子。刀尖划开肌肤时略带迟钝噌得从皮肉间传出,经由空气传送抵达耳膜,他战栗着到达快感的巅峰。“你疯了吗?我没想真割你,你一定是疯了!”寸头和二红站在他对面,看着血涌出来,咕嘟咕嘟,冒出来一大片,腕子搁不住,朝下流,淌到地上,一滴,两滴,洇开碗口那么大。

“你牛逼,我们服了。”

寸头和二红跟他一样,有人生没人养,属于问题少年。什么问题?各是各的问题,比如父母离异、父母双亡、父母都在外地,不是同样的问题,但反映到他们身上,又是同样的问题。

寸头说我妈可能是你妈,可能是他妈,可能是任何人的妈,谁知道呢。她把我生下来就扔到垃圾堆。老孙说我像只猫一样哭,你能想象猫在寒冷的夜里,在垃圾堆里发出的哭声吗,一定比鬼叫还凄惨。他不拾我就好了,这个狗孙子,他看到啥都想拾回来。

被老孙拾回来的垃圾分门别类挤在院子里,只留窄窄一条通道,他站在正中,昂扬地挥手。“小孩子能有多少钱呢?”他说,“咱得干大事,干有影响力的事,不能像一只狗,一头猪,只为活着而活着,不能总干这种小打小闹的事。”

二红的问题不是钱,父母在南方打工,按时寄回价值不等的钱和物,负责监护他的奶奶有求必应,但这不能熨帖他的心灵。“我们得干点轰轰烈烈的,能引起他们注意的事。”他坐在高高的废纸堆上,探下身子,不停抽,最终抽出一本杂志,边翻边说,“可是干什么,难道像老孙一样捡垃圾?”

“不,当你把垃圾捡回来的时候,你就比垃圾还要垃圾。”他把一根自行车辐条扬在手里。将它磨尖磨利,“卟嗵”捅进肉体,被阻挡的组织同时撕裂,紧密的不可分的世界以它为分界,迅速向反方向拥挤。重新平衡之前,肉体的动乱是他到达快感的唯一可能。他说:“你们要想干大事,咱就一起。要不想,就继续跟小孩子要钱,要不到就蹲在墙角呜呜哭,妈妈呀,我今天连一块钱都没要到。”

“不,不,我们听你的,去干大事情。”

将三颗心统到一起让他激昂,他用在电影里学到的,把老孙的酒分在三只碗里,滴三滴血,举杯盟誓: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凡世上还有“义气”二字,就拆不散咱兄弟。

没想到第一次试手就栽了,警官说你学什么不好,学偷车。当时他正捏着一把改锥撬车锁,一辆崭新的新日电动车,嫩黄如熟透的杧果,又香又甜。他装作系鞋带,细致观察,除了把锁,还有链锁。埋头动作时,他感觉身体被另一个身体轻轻触碰了一下,极快地分开,好似一只皮球在水里碰到另一只。起身,被一人紧捏住腕子,他看到对方诧异的眼神:“你才几岁呢?”寸头和二红像中学生刚放学,擦着他的身体远去,双肩包里的工具咣当咣当。

他一口咬定:就一人,头一次。因为心疼奶奶,想弄一辆车给她骑。警官说念你初犯,未遂,还是未成年,就不处罚你了,你通知家长来把你带走吧。他声嘶力竭,求你了,我奶奶六十八岁了,会被气死的。警察手一挥,让他滚了。

他觉得身上的铠甲更重了,经由刀尖送进去的铁离子一点点积聚,像胎儿在子宫成长,变成银光闪闪的斗士。“必须经过淬火锻造,我们才能坚强,”他教导寸头和二红,“以后还要遇到好多事,车主恨我们,警察逮我们,和谐社会不容我们,但猫永远认定老鼠是弱者。在他们疏忽的时候,老鼠不该松懈,要蓄势,要蜕变,变成虎豹豺狼,变成奥特曼,跺一脚就让他们头疼。”

寸头和二红点头如盖章,同意,同意,我们都同意。

第二次出手,他选在晚上,栽得更彻底。

将车锁撬开时他听到一声吼:“住手,你这个该死的小偷!”女人块头很大,蓬着卷曲的短发,远看像一头母狮。他听到她运动鞋牛筋底与沥青黏合分离产生的“啪嗒”声,凝滞如雨雪天气轮胎与烂泥的结合,她横跨马路时夸张地举手,让那团模糊的影子远在她到来之前就抓住了他。寸头和二红不住“嘘”“快”,只要一步,窜进暗黑,沿小巷走,他就能轻松逃离。但他没动,银色的尖刃穿透皮肤密密排列,它们在喧哗,鼓动他用这带刺的铠甲对抗她,不,对抗全世界。

女人来到他跟前:“你为什么当小偷,真可耻!”

“我为什么不能当小偷?”他感觉自己慢慢升高,越长越大,声音像从遥远异国传来,虚幻如梦。

“你还敢犟嘴!”她扑上来,想扭住他。他自如转体,银铠锋利,轻轻一触,“扑嗤”,皮肉被360 股力量撕开,涌出的血状若山丹丹花,在银铠上洇一朵,血红血红的,冒着热气。

“你杀了她,”二红说,“天哪,你杀了她。”

“不,我没有杀她。你们快走,不论谁问,你们都不要承认今天晚上跟我在一起。”

他冷静地走过去,刀子插在她腿上,银冷的刀柄泛光,他抚摸着刀柄,战栗地问:“你快乐吗?”

现在,他抚摸大腿上密密麻麻的划痕,想起每一次执刀划向它时的快意,跟身披银铠震惊世界相比,它更切实际,更容易操作,也更容易让他接近极乐。他用刀尖轻触肉皮,一边在PAUSE 键上轻点,一下,世界死亡了,一下,世界复活了。开始、暂停,暂停、开始,生、死,死、生,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快意还没生起就消失了,跟针尖捅进肌肤一样,这种浅显的想象早在十年前就刺激不到他了。

出来时,管教跟他说,全世界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你才二十三岁,还有大把的时间重新生活。管教跟他年纪相当,说话喜欢蹙眉,额头竖起的三条纹路十分清晰。当你穿上警服,象征正义、和平、安宁,脱下来,就跟我一样。肉身能抵挡什么,哪怕一根尖针。

他渴望发生点什么。

送他回来的程警官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没有了,妈跑了,爸也跑了。他叹口气,掏出两百块,又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说你拿着,有困难了,你来找我。屋里有陌生的痕迹,墙上的涂鸦,变了花样颜色的窗帘,地板上扔几只鞋子,有大有小,卫生间铁丝上挂一条毛巾,僵硬如风干的动物尸体。奶奶死了四年,它可能换过四任主人,由他们拉屎拉尿,把脓稠的鼻涕擤在墙上。记得爸说过,房子租出去了,那租金呢?

他用一百块办了一张电话卡,当着营业员的面安进诺基亚手机,女孩诧异地问,你喜欢用老年机?他说是的。手机里存几个号码,他一一拔,都停机了。十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但对于他来说,只剩一片空白。巨大的失衡,伴着无着无落的漂浮感,让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除了寻找、等待,还能干些什么。曾令他整夜整夜泡在网吧的电脑失去了诱惑力,他只是打开网页看了一眼,就发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没有奶奶的房间空得像坟墓,一股一股的寒气窜出来,令他窒息。他想跟谁说说话。同一个监所的祥哥不停自语,他被关了七年,未来还要关十一年,他说等出去,儿子该娶媳妇了,他不能让自己变成傻瓜。不说话,脑子会朽掉,嘴会朽掉。他不停练,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有时半夜醒来,他听到他在低语,老婆,我想你。儿子,我想你。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自己会说梦话吗?梦里会叫谁,奶奶?寸头?二红?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在梦里想念的人。

四年前最后一次见奶奶,隔着桌子拉手,“奶奶,你怎么更瘦了,皮更松了,你还做虎头鞋吗,还看得见纫针吗?”“不,奶奶不行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奶奶就等你,等你回来。”她眼里滚一滴泪,又滚一滴,并不清透,总带点黄。回去后奶奶给他寄一封信,告给他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爸,一个是妈。他总等奶奶不来,鼓足勇气拨过去,爸说奶奶死了,比他收到信的时间还早。

他想起那两个号码,背得烂熟,试着拨打,138 开头,属地广东的那个停机了,另一个157 开头的通着,嘟嘟响了几声,有人“喂”。

“我是小米。”

“你在哪儿?你回来了吗?你想要钱吗?”

“不,我只是……”

“嘭!”

空音茫然地响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此时他站立,以腰为顶点,上半身与下半身形成四十五度的角,将手机放下后,他绷直身体,听到腰椎“嘎嘣”一声脆响。九年十个月零八天,他习惯腰椎垂直于地面,双臂紧贴裤缝对齐,凭借这笔直的身姿,他收服着内心的小毛尖小刺头。如今它们觑见缝隙,从骨节钻出来,穿透皮肉,亮晃晃披挂了一身。他摇了摇,银铠露出一点头。

他又联系寸头和二红,十年前,他们的QQ 三人群恨不得翻天,如今却静得出毛。他留言,敲视频,三天后寸头才出现。

“QQ 已经out 了,现在大家都用微信。你出来了?”

“出来了。你现在在哪儿,在干吗?”“开了个饭店。”

“二红呢?”

“你那事出来以后,他就去了江苏。”

“这不是我的事,是咱们三个人的事。是我把它变成一个人的事。”

寸头的头像突然变灰了。

主机嗡嗡轻响,他身上的毛刺越长越茂盛。“你们走,我一个人担着。”这声音经过十年,每个字都重如秤砣,无不每天造访他,鼓励他生起希望。再见时,他二人难掩激情,用偷得的十年成长起来的壮实唏嘘过往,同时有一场欢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替我们坐牢,我们没齿难忘,这房这车这美女,这大好的时光,兄弟替你挣下了。今后你的苦,兄弟替你扛。

万没想到是这等的寡淡。

“嘀”,QQ提示,寸头的头像又亮了。

“小米,我刚跟二红商量过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出来了就好好做人,开始新生活。小时候的叛逆,现在想一想很不应该,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小米,你说那是咱们的事,可咱们只想撬锁,没想捅人,是吧?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你不要觉得你为我们担了很多,就是把我们供出来,也定不了我们的罪。老孙问过律师的,未成年人只有犯六种重罪才判刑。你不应该拿刀捅人家,那个女的到现在走路还拐着,我一见她就愧疚。”

“小米,人都会犯错,小时候不懂事犯的错,我和二红都不想再提起,我相信你进去十年,也不想再提了,咱们都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联系了。”

头像灰暗,接着消失。再看,寸头、二红、三个人的群,同时找不到了。

突然好冷,银色的冰冷的尖刃从皮肉突围,包裹着他。突然又好热,汗液如墨汁在背上淌流,腋窝的两溜,冰凉地滴在侧腰,他从镜子里看自己,遥远而陌生。

电脑音响开到最大,声音充气一样填满屋子。他控制着它,PAUSE键,食指。黏稠,清透。必须,不必。也许,绝对。藏在骨子里那个东西被开启了封印,它哗啦抖身,银铠一披,绿目一瞪:开始吧,就现在。

他穿牛仔裤、T 恤衫、运动鞋,吊着膀子在母校守候。十年前,奶奶坐在街角拐弯处,抻长脖颈等。他排队从校门走出来,目不斜视,同学们被涌在门口的热情的手脸迎走,只有他继续队形,一二一,给自己喊口号,昂首挺胸收腹,从人群突围,走向奶奶。奶奶正将鞋垫递给别人,有时是香包、布老虎,她腰腿不好,只能坐着介绍: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你看针脚多密实。她们总是乱翻,在你以为要挑中哪一件时松手,迎向她的女儿或儿子。要等人都走完了,奶奶才让他收摊。把它们装进塑料袋,把红色金丝绒布也卷起来,它在街角风吹雨打,不像刚铺开时鲜亮,变成粉,朝白里走。奶奶伛着背,脸黑瘦,衣服很脏,还有味,但她是奶奶,有奶奶就有家,有一日三餐,锅里咕嘟着米汤,笼屉冒着热气,奶奶用盐醋调味,拌世界上最简单的菜,可他一辈子不会忘,这是爱的味道。

十年会让一个人老,产生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但不会彻底改变容貌。他静静等待。那个叫“爸”的男人,十三年前离婚,十二年前另娶他人,他们生下的小孩,长什么样?

他只有寻找。只有等待。

过去他和寸头二红密聚的垃圾场变成一个大公园,有人跑步、唱歌、甩鞭子,藏在绿植里耳鬓厮磨,他们互相搂着,把对方当棒棒糖,吮一口,又一口,吱吱地回味。这些男女并不比他大多少,或小多少,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以广场为中心,一条街一条街找,一条巷一条巷找,终于在一个小饭店的门口看到了寸头。

“小米!小米!”寸头说,“你终于回来了?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还好吗?”

“不好!我睡不着,天天晚上都睡不着。我不知道我的十年去了哪里,除了悄悄长高的骨头和肉,我不知道谁还给我留下了点什么,我也不知道‘新生’的路在哪里。十年了,我天天都想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可我出来了却什么都干不成。还不如在牢里,起码我能听话。现在我不知道听谁的话,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没找工作吗?可以干的工作有很多,快递,超市,物流,都可以干。或者你来这里!”

“那有什么意义呢?像猪狗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变成制造大粪的机器,会喘气的死人?”

“不然呢?”

他没想过寻找和等待的意义、结果和目的,他看着寸头,胖了,老了,有白头发,有皱纹,张开嘴,有蛀牙,又黄又乱,他一定是老烟枪,身上有股子浓重的烟味,说不定还整宿不眠,黑眼圈才那样重。这时后厨有人高声叫,寸头说小米你等一会儿。他不想等,跟过去。有人报菜单:“清炒腐竹,木须肉,三碗刀削面。”寸头挂一只油腻的围裙,手起刀落,切菜,切肉,切葱姜,起锅,倒油,掂勺,没有把刀逼上他身体时的凛冽,没有跟他举杯盟誓时的豪情,被放进时间机器压榨,都变形了。他不说话,默默看着寸头被火光映红了的脸,时间是世上最虚无的东西,没人看得清首尾,人一出生就落在它的血液里,被裹挟着朝向各个方位。

他说:“寸头,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你说我为什么要找你?”

“你气不过,觉得替我坐了牢,想报复我?”

“不是。”

“你恨我不仗义,我不该掐断咱们的友情,十年里我没有去看过你一次。你想骂我,想打我。”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为什么找你?寸头,我为什么要找你?我也想知道。”

他喝了一口,冰镇过的啤酒顺食管滑入,迅速在胃里巡游了一圈,他想象它双脚站立,两手叉腰,它说,跟我相比,你们算什么?监所有时候会有新人进来,神情傲倨:不要说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就是一年,世界也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你们根本适应不了它。不光你们适应不了它,没有进来过的人也适应不了它,它像动车一样,飞船一样,呼一下一个新时代,呼一下一个新时代。他在《新闻联播》里不断听到新词汇:网购、支付宝、共享单车,还不知道怎么运用这些词汇。

他们的谈话被不断打断,既当老板娘又收银又端盘的女人不停吼叫,寸头。寸头。寸头。寸头就站起来,钻进后厨,给其他客人端出鱼香肉丝或是凉拌三丝,这个过程持续到凌晨一点以后,终是静了,他们说了很多,喝了更多,后来他喝多了,头晕,摇着身子站起,说:

“我除了找你,还找我爸,找我爸和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我不知道找你们要干什么。我不找你们,又能干什么呢?”

床松软,第一次倒下去时他提醒自己,已经出来了,不用在乎铃响了,安心睡。次日凌晨六点半,他被惯性叫醒时习惯“到”,发现陷在床上很难受,身子有些疼,不如牢里的硬板床舒服。但等他第二次醒来,就无比贪恋这张软床。他睡到晚上才起来,不知道还该不该再等下去。等“爸”,或“爸”的孩子,要干什么?不等的话,他又能干什么?

出狱至今,已经十三天,他还没有干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把这十三天拉长到十三年,二十三年,五十三年,他很容易就看到余生,这沉沦在时间之河里的虚无,比骨子里的尖刀更易杀死人。他听到有人在呼唤:来呀,快来啊。这里没有隔膜,冷漠和推诿。这里阳光和暖,众生平等。这里的父亲和儿子在一起,哥们儿义气永存。

以《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为背景,他进入聊天室。“一指禅”打字速度不快,他也不急。夜才开启,暗刚稳势,时间长着呢。他调整摄像头,最后把它挂到电脑主机体上。六十度俯拍。无力感。弱势。被动。他在前景放了一只茶杯,注入开水,热气袅袅,像放出烟雾,制造幻境。做好这一切,他坐下来,椅面硬实,他捞过来一只枕头,垫在屁股下。

我二十三岁了,坐了十年牢,刚出来。

活着有什么意义?猪狗一样吃了睡,睡了吃?

死长什么模样,怪兽,还是白面书生,或者就是一只细菌?

没有人围观,也许他们有别的消遣,红警都不时兴了,微信取代QQ,电脑销售量下降,人与人疏离到一只手机之外互不接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他不是明星,有没有人关注,并不重要。他继续写: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所谓的“新生”要怎么获得。我觉得自己活着不如死去。

是的,我要死了。

他把毛巾垫在左腕下,刀尖呈三十五度斜插,先划开皮肉,青紫的被黏膜包着的动脉会滑,得横切、重压。血喷出来,白底红花,红更加热烈。火焰,生命,阳光,青春,不,它是触底反弹的绝望。他看着它,轻轻地笑了,从骨子中央释放出来的快感迅速传遍全身,触电般的,神灵相通的快感……

醒来才知这是一场梦,电脑黑屏,窗外发白,是新一天到来了。回味梦中的情景,他幸庆只是一场梦,将右手搭在左腕上,三部有脉,一息四至,不浮不沉,节律从容,这是活着的信号。在监所,总有人想死,撞头、绝食,学电影情节把牙刷柄在墙上磨,要磨出尖利的锐锋捅向自己的喉咙,他们只在试过一次后就彻底放弃死的念头,“只有活着才知道活着的味道”。几乎所有人都憋足了劲等“活”。

出于惯性而非“必然要”的决心,他又一次站在校门口。

跟以往一样,上学前的校门口像菜市场,从轿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上下来的孩子们,长得几乎一样,穿校服,戴红领巾,重重的书包要么让他们驼背,要么把身体朝后勒去。他靠墙站立,不带希望地看看前方,又看看侧面,长久地看着拐角,好似奶奶还在那里,被众人围着议论:就是他家孙子,才十三岁就坐牢了呢。拿刀把人捅了呢。心底泛起一阵一阵的心酸,第一次生出浓重的悔意,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好好听话,考最高的分数,得最高的荣誉,让奶奶为我高兴。

一个小男孩贴着墙角远远走来,嘴巴紧闭,双拳微握,手臂一前一后甩动时总与腿脚方向一致,他大概觉察出不对,跳了几脚,调整过去,走不了两步,又回去了。他一定为此气恼,把手塞进裤兜里,很快又拿出来。他就这么由远及近,贴着他走过去。他看到他的书包呈现出可怕的脏与旧,有些像鼻涕一样的脏东西死死粘在把手。白校服被他穿成灰色,下摆吊儿郎当地塞进裤腰,露出红裤头的松紧带。他让他想起自己,于是下意识:“哎。”

男孩停下来,回头望他,脸上现出一丝欢喜:“你在叫我吗?”

“你叫什么名字?”

“谷小粒。”

“你怎么叫谷小粒?你为什么叫谷小粒?”

“我哥叫谷小米,我叫谷小粒,这有什么不对?”

“你说什么?”他大吼一声,发现他全身发抖,眼里涌满泪,像兔子一样扭头就跑,一下子跑进学校,融在许多校服里面。他们都只有后背,有高有低,有细有圆,全身骨头206 块,内脏23 件,八大系统,十二经脉,720穴位,像庖丁解牛,他闭眼就能看到人体结构。他试图据此想清谷小粒的模样,并没成功。

放学时,他等在原地,他想也许那个叫“谷小粒”的男孩会绕开,如果他愿意,有很多条路可以绕过他。但没有,像上午一样,他顺着墙根走过来,停在他面前。

“你在等我吗?”

“是的,我在等你。”

“你等我是想绑架我吗?”

“你家里很有钱?”

“没有,除了我和爸爸,什么也没有。那你是想拐卖我吗?”

“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但你不能拐卖我,你不能把我带到别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谷小粒就走开了,书包又沉又重,朝下坠,他往前走一步,屁股就被弹一下,弹力之大迫使他朝前奔跑,两腿交替抬起、落下,身子前窜。他不紧不慢跟着。谷小粒在菜市场买了两个馒头,把它们提在右手,一前一后晃悠,经过城市公园、广场,城中村复杂的地形,最后走上一条宽阔的土路。他恍惚记得,小时候跟奶奶来过这里,奶奶拽他,推他,劝说他,可他贴紧墙角不肯进去,奶奶一步步走进大太阳底下,阳光把她的身子割成两截,上半截明亮,下半截阴暗,她像迷失了心智,经过路边的乱石、小树、未曾铺油的路面,一步步走入怪物阔开的嘴巴。他发现十年并没有改变什么,这里依然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它真的太远,太旧,太脏,连村口的老槐树都灰头土脸。他在过去等奶奶的地方坐下来,看着谷小粒一步一步远去。不需要再跟了,村里人都搬进城,不远处唯一挂着花门帘的地方,是谷小粒的方向。

谷小粒进屋后又出来,院里很快烧起烟,隔着老远,他闻出是苹果树枝焚烧后的香味,这种味道在城市已灭绝,市民被要求烧煤气、电磁炉、陶瓷炉。一缕轻烟袅袅,在蓝天白云绿树之下,有点虚幻,他坐着、闻着、听着。布谷鸟。斑鸠。咕咕。咕咕咕。他觉出体内的躁动,那经由针尖、刀尖传送进去的铁离子、铁分子,经过十年酝酿,成长为庞然大物,它鼓动他站起来,活动开筋骨,径直朝向那院、那屋、那人,他想象里面的温热、欢喜、团圆,是他遭背弃的源头,溯源而上,他要站在源头之源,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没动。

谷小粒看到他,并不意外,他说:“你在等我吗?你一直在等我吗?你是不是也想买那个楼房?那里不能卖!也不能租!要不然我们就不会搬到这里了。那是奶奶留给哥哥的,哥哥就快回来了。我爸说哥哥要在里面娶嫂子,生侄子,这样我们家就不只我和爸爸两个人了,就会变成五个人。”

“你妈呢?”

“我不知道。自从我爸被车撞了,她就不见了。我以为她要出去一天,两天,三天,可现在都八年了,她还没回来。我想她一定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可能死了。”

“你爸瘫了?”

“不是瘫,是残。医生把他的两条腿锯了,从这里。”谷小粒在大腿根靠下的地方比画着,“他现在就是个长方形,插个脑袋,插两根胳膊。”

“没赔钱?”

“赔了。很多。有可能被妈带走了,也可能被爸藏起来了。反正我没见过。”

从土路走上柏油路,他们不约而同跺脚,把鞋面上沾的土跺掉。这时他发现谷小粒在蹙眉,小小年纪,却像管教一样有很深的眉间纹,他朝前跳了几步,又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买那个房?”

“不是。”

“那你为啥找我?”

“我也不知道。”

“你不用上班吗?不用挣钱吗?如果我像你一样大,就可以去挣钱了,我会挣很多很多钱,我要给我爸买一个轮椅,带他去看哥哥。我爸说我们没有别的亲人,就剩他了,他在远处打工,爸说他这辈子都等不到哥哥回来了,我也怕他等不到。有时我放学回家,他一动不动,我就用树枝捅他,有几次捅一下他就醒了,有几次捅好几下他还不醒。你害怕死人吗?”

远远落在身后,他看着谷小粒停下来,回头看他,“你不跟我一起走了吗?”

他摇头。逃开了……

纠结了几天,他还是没有勇气。“爸”对于他而言,模糊得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起初他能清楚记得刀子捅进大腿时“扑嗤”那一声响,好似不是它主动进入,而是被肉吸引、召唤,被生生吞进去。血流出来,越来越冷,后来变成冰,将记忆封冻了。他不愿意想起这件事,正如不愿意想起自己其实有“爸”,同监所的人问起来,他会轻描淡写说:死了。

跟“爸”的距离像天地那么远……

被巨大的空虚和无聊驱使,他又去到村里。坐在可以看见那院的老槐树下,他摸着密布的划痕,似乎淡了,浅了,也轻忽了,结节消融,血液如春的律动,催发着生命。谷小粒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衣裳,捣鼓出的泡泡太多,他捧起,朝天扬,直起身子跳,撵着泡泡吹。他看见他,走过来。

“你为什么跟踪我?你又不绑架我,又不拐卖我,又不买房子。”

“我无聊。”

“无聊是因为闲。要是有很多事干,你就不会无聊了,只会累。”

“你累吗?”

“嗯。很累。但很快就好了,哥哥就要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会替我干所有的事,我就可以像其他同学一样,只是上学。”

“你哥哥没那么好!他回来也不会替你干活,他不会来见你们,不会替你们挣钱,不会替你们收拾烂摊子,他会眼睁睁看你们死……”

“不许你胡说!”谷小粒推了他一把,大吼道,“不许你这么说我哥哥!”

“我没有胡说,你哥哥就是个混蛋,他除了看着你们死,啥也不会干!就是你们死了,他也不会替你们收尸,他只会眼睁睁看着,啥也不做!”

他没提防。谷小粒从院子里提了一根棍子过来,劈头朝他抡,打中脊背,又撵了他跑。“你这个坏人,你在说什么呀?我从四岁开始就做饭、洗衣服、拾柴、烧火,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等哥哥。”棍子太细,从中间折断了,他提着其中一截,呜呜大哭:“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哥哥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唯一的——希望。”

“你还有希望,可我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块黑云游过来,罩住大半个太阳,他一步步靠近,跟谷小粒站齐,像和十年前的自己站齐。那时他光头,眼里射毒火,看谁都像仇敌,跟谁都不和气。他跟人挑衅,或被人挑衅,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用刀在身上刻下记号,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管教告诉他,这事最不明智,最不值得。他看着,谷小粒后牙槽咬死,肌肉颤动,眼神里一样有火射出来,他被刺到了,有些心疼,说:“你别瞪我了,我逗你呢。哥哥会管你的。”

他郑重地拨通了程警官的电话,像按下电脑的重启键,觉察到那个东西的流逝,积攒了十三年的银白色的针尖刀刺,以离子为单位,顺着血液出来,摔到地上时它“吱”的一声,太轻微了,只有灵魂升空,肉体敏锐的人才能听到。一首欢乐的交响。他打败了它。失去宿主,它迅速蒸发,银白的粉末四处迸溅,最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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