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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沐英斩首六万级”事件考辨

2020-12-08

山西青年 2020年5期
关键词:明史史书史料

方 越

中南民族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一、明太祖治滇背景

公元1368 年正月,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建立了大明王朝,年号洪武。而元顺帝被朱元璋赶到大漠以北,但仍保有残余势力,史称“北元”。而云南被控于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忽必烈第五子——云南王忽哥赤的后裔)之下,臣属于“北元”。最开始,明王朝对云南采取中和的态度,并两次派遣使者入滇劝梁王归附朝廷,在《明史·云南土司列传》第二百一卷中记载,“洪武六年,遣翰林待制王祎等赍诏谕梁王,久留不遣,卒遇害。八年复遣湖广行省参政吴云往,中途为梁使所害。”①为了巩固刚建立的大明王朝政权的稳定,因多年战争消耗,所以明王朝无力对云南边陲用兵进行武力征讨。

经过十数年的苦心经营,明王朝囤力逐渐强盛,统治逐渐稳固,具备了征服云南的实力。《明太祖实录》中记载,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 年)九月,朱元漳对文武大臣们说:“云南自昔为西南夷,至汉置吏,臣属中国,今元之遗孽把匝瓦尔密等自恃险远,桀骜梗化,遣使招谕,辄为所害,负罪隐匿,在所必讨”②。同年,朱元璋亲自指挥部署,命颖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永昌侯蓝玉、西平侯休英为左右副将军,攻打云南梁王,爆发了白石江战役,之后占领了素有“咽喉要塞”之称的曲靖,接下来又对云南各地方进行征讨。而在这之后发生了土官集众攻云南城,并被斩首数万的事件,但是《明史》中对其的描述,轻描淡写,细节不明确,逻辑上也不够有说服力。于是,笔者提出几点疑惑,并希望一一解答。

二、《明史·云南土司列传》记土官杨苴的“叛乱”之疑点

在《明史·云南土司列传》第二百一卷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历史事件,即“十五年,友德等分兵攻诸蛮寨之未服者,土官杨苴乘隙作乱,集蛮众二十余万攻云南城。时城中食少,士卒多病,寇至,都督谢熊、冯诚等撄城固守,贼不能攻,遂远营为久困计。时沐英方驻师乌撒,闻之,将骁骑还救。至曲靖,遣卒潜入报城中,为贼所得,绐之曰:‘总兵官领三十万众至矣。’贼众惊愕,拔营宵遁,走安宁、罗次、邵甸、富民、普宁、大理、江川等处,复据险树栅,谋再寇。英分调将士剿降之,斩首六万余级,生擒四千余人,诸部悉定。”③

笔者认为这段历史事件并不是十分详细,史料中只记载了“杨苴做乱,集众攻城”、“沐英剿降之,斩首六万人”,而至于杨苴作乱的前因、沐英与杨苴交兵的具体细节以及斩首六万人的经过并未具体说明,而对于该事件的后续也不见于任何史料记载。因此笔者搜集、类比《明史·列传》(第十四卷)、《明史·沐英传》、《明史纪事本末》(卷十二)、《滇考》、《钦定续通典》(《兵》卷)、《炎徼纪闻》(卷四)、《七修类稿》(卷九国事类)、《南诏野史》、《三家世典》(一卷)等史料,旨在对该事件还原,并且对明廷采取的治理云南的方式给予评价。

(一)各个史书对该事件的记录

1.《明史·列传》(卷十四)、《明史·沐英传》在内容上几乎与无《明史·云南土司列传》无任何出入。

2.《三家世典》(明)郭勋所撰写。郭勋为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孙,但该书有意抬高郭氏家族地位,对沐氏的描述或多或少有偏误,不能全为所信矣。其内容为“王师已东,云南诸蛮部乘之以叛,围城二十万众。都督冯诚以孤军固守,伏强弓弩于埤,贼近,辄射之。贼少怠,则出击之。贼不敢即攻城。英将锐兵一万赴援,至曲靖,遣一健步怀檄入城,约为内应。为贼所得,诘之,贼皆错愕,转相告报,解围宵遁。英既入城,贼散走,安定罗次、邵甸、富民。晋宁、大祺、江川诸山犹据险立栅,分兵歼灭,斩首六万级,生擒四千人,诸部复定。”④比《明史》对杨苴集众攻城的细节描写的更多一些,但是其根据何如,还尚未可知。不知道是否为郭勋对该事件的主观想象。

3.《钦定续通典》(《兵》卷),为清乾隆三十二年因奉敕而撰。现代文献中对该书的记载不多,而该书对此事件的时间记载极为简略,“土官杨苴复叛,纠集二十万众围城,英时在乌撒,闻之即遣兵赴援。至曲靖,先遣一健卒入报城中,为贼所得,给之曰:‘总兵官已领三十万大军至’。矣贼众骇愕宵遁,英追讨于诸,寨悉歼之”⑤。而从这则史料可以看出,清朝人对土官杨苴的态度是“复叛”,是叛乱的罪名。但该书并未记载斩首之事,为什么把这一事件抹去?

4.《明史纪事本末》(卷十二)、《滇考》中,更详细的描述了这个事件,“九月(洪武十五年),傅友德、沐英等分兵攻未服诸蛮,以指挥冯诚守云南。诸蛮见大军出,谓城守虚弱,遂相煽叛。土官杨苴尤杰黠,绐其下曰:‘总兵领大军归矣,云南城可图也。’遂纠众至二十万,会于城下,合三十六营兵攻城。时城中乏食,士卒多病,仓猝闻寇至,颇以为忧。诚与指挥谢熊以孤军婴城拒守,备楼橹战具,多置强弓弩于城上。贼至,辄射之,多应弦而毙。伺贼少怠,出奇兵击之。贼不能攻,遂围城为久困计。时沐英驻师乌撒,闻之,选精骑万余来援。至曲靖,先遣人潜入城报知,为贼所得,绐之曰:‘总兵官领大军三十万至矣。’贼相顾骇愕,拔营夜遁去,至安宁、罗次、邵甸、普宁、大祺、江川等处,据险树栅,欲图再举。英至,与冯诚等合兵剿捕之,斩首六万余级,生擒四千余人,诸部复定。”⑥该史料中更具体的描述了杨苴将二十万兵分成三十六个军营,进攻云南城,并说明了冯诚及手下如何做防守。但因该书是清朝编撰,所以在内容上可能做了删减增编,可增加的细节来源为何却无法知晓,因为即使明代的史书对该事件的记载也很少。《明史纪事本末》这本书是清代学者谷应泰所编撰的纪事本末体史书,该书详于政治,略于经济和典章制度,且选录的历史事件也不够全面,但因成书较早并且书中有的内容依据野史传闻,间有失实之处。

《滇考》一书中描述的该事件与《明史纪事本末》几乎相同,是冯甦于清康熙十九年编写的,该史书应该和《明史纪事本末》的史料来源应该趋同。

5.《七修类稿》(卷九国事类),是明代郎瑛撰写的文言笔记体小说,该书为作者致力于学问考辨的一部专著。且有许多内容,为史书所阙,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四库总目提要》中对其做了描述“……凡分天地、国事、义理、辨证、诗文、事物、奇谑七门……皆明《会典》及《明史》诸志所未及,亦间有足资考证者。然采掇庞杂,又往往不详检出处,故踳谬者不一而足”⑦。可见,虽然该书在史学界有很高的价值,但是由于缺乏史料依据,而且,就本事件而言,在《七修类稿》中,郎瑛的说法是“云南叛酋杨苴等,斩首九万级,檄定百蛮之种,威加八佰之邦,云贵俱平。”⑧这个“斩首九万级”又是一个新数据,而其根据为何,也不好鉴定。而且书中对杨苴的形容直接用“叛酋”二字,可见从正史中的“土官”到“叛酋”,杨苴的个人身份问题,直接发生了质的定性问题。有关杨苴的记载很少,只知他是当地土官,而关于杨苴作乱的前因在史料中尚未出现,为何郎瑛判断杨苴为“叛酋”?可见后世对杨苴这个人的身份认同是很模糊的。

综上,是对“洪武十五年沐英斩首六万级”事件记载最具代表性的几部史书,对杨苴集众二十万并攻云南城的始末也有大致的描述,可是对于当时的细节还是少之又少。下面我来提出我看到这段史料发现的几个疑点。

(二)《明史·云南土司列传》对该事件描述的几个疑点分析

1.疑点一:“杨苴趁隙作乱,集蛮众二十万攻城”中“作乱”为何?

所谓的“趁隙作乱”,到底为何意?从这句话里,只能分析出明廷与云南土酋立场的不同。“作乱”的背后又有何深层意义?杨苴是当地土官,而杨苴在行为上看似“攻”,实则为“守”。“二十万众”里不仅是士兵、土官亲信,更多的一定是当地的老百姓,那么老百姓的造反到底是因为什么?在《明史》中,只是对杨苴的行为做了描述,但并未描述具体原因,杨苴为什么要起兵攻城?一般来讲,只有当地老百姓对中央政府有不满情绪才会被迫无奈的起兵造反,而非谋反。而史料众却未记载杨苴攻城原因,而无论何事,事出必有因,有因才有果。

2.疑点二:史书对斩首人头数量记载不一

《七修类稿》中,对以杨苴为首的造反者“斩首九万级”,这个数据和《明史》中的数据截然不同,为什么会由六万变成九万,郎瑛的《七修类稿》到底参考的何种史料?一方面,郎瑛赞同了这个历史事件,另一方面,他又与《明史》中对该事件的描述有出入。而且《明史·云南土司列传》中,对杨苴等蛮众的处置是“斩首六万余级,生擒四千余人”,按常理来讲,一个战役对俘虏的处置,一定是生擒比斩首的要多,斩首对象也大多数是高层领导,而一个集团里,肯定是领导者少,基层人员多,对基层人员的处置大多是教化与安抚,重整编排。为什么斩首数比生擒数还要多?

3.疑点三:史书中未记录封赏

平定云南之后,史书中并未对该事件记录封赏,无论在《明太祖实录》中还其他诏令类史书中都是空白的,这又是为什么?洪武十五年“沐英斩首六万级”,“六万”的人口数量不是小数目,为何这么大的历史事件,沐英等部众这么大的功劳却未出现在史料典籍中,那对这个事件,明朝到底采取什么样的处理方式是极其有研究意义的,因果相照,而如此大的事件前因不详,后果不明。确着实让后人莫名其妙,所以对该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有待商椎。

三、土官杨苴是否真的为“叛”

“杨苴集众二十万攻云南城”的历史事件是否真实存在?杨苴集蛮众攻云南城,之后被斩首六万级,如果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如我前文所疑惑的那样,为什么斩首的人数比生擒的人还要多?那么笔者在这里下了一个结论,就是明军杀降,杀降意指如果另一方投降还要继续杀掉投降者。那么在历史上,明军对杨苴率领的蛮众就是这种暴虐的杀降行为。而且,二十万的蛮众大多数都是老百姓,这样等于屠杀百姓,老百姓其实最为单纯,只要减轻税负维持生计,也就不会反抗,而明廷这么做的意义无非是赶尽杀绝。

在洪武十五年沐英奉命起兵云南之前,“上遣颍川侯傅友德、西平侯沐英将兵破鄯阐,梁王把都鸩死,段明惧,乃驰书友德等,其略曰:大理乃唐交绥之外国,鄯阐实宋斧画之余邦地,莫能酬中国之郡邑,民莫能列中国之营屯,征之而徒劳甲兵,宽之而海纳鳞介。乞依唐宋故事,颁降云南玉印一颗,《大统历》一本,律令一部,比年小贡,三年大贡,则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之分各安劳逸。”⑨梁王死后,段氏马上向傅友德发去书信,其意在投诚,段氏希望与明廷的交往亦像昔日与唐、宋之交,希望与之发展良好的交往关系,还保证会向明廷进贡,但却遭到沐英拒绝,并且沐英还侮辱了前来的使者,并谕令其快速降明。后段氏再上书,其略曰:“善阐危如登天,大理险倍投海,计如汉武习战,仅置益州,莫能全土。雄若世祖,驻跸只缘善阐,分裂余区。自古以讲和为上,全师为奇。大国既有其兵,小国亦有其备,迨乎粮尽马死,将独兵离为天下笑。”段氏提到因地理位置与环境的原因,益州、鄯阐这两个地方很难驻扎军队,动用武力也很难完全控制,汉武帝大动干戈,仅仅设置了一个益州郡,元太祖亲自出征,也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鄯阐。段氏劝明廷不要兴师动众,因为“方今天下平犹易,自古云南守独难”(《段世上颍川侯·方今天下平犹易》)。从滇人角度,希望保持独立,但又惧中央王朝之威,采取对中央王朝进贡的方式来“讲和为上”,这样明廷也可以与云南互交,滇人也可以很大程度独立。但傅友德等闻后大怒,“督兵并进,明兵大败之,擒俘京师,云南悉定,分置府县比之中州矣。”从段氏上书的内容来看,这已经是服软的态度,但是明军依然要督兵并进,最后云南悉定,这只是暂时稳定的局面。明朝这样做的目的要控制住云南,但代价就要牺牲当地的民众,而手段便是赶尽杀绝。

战争中最无辜的是百姓,而这是明廷对付云南采取的态度。明朝沐英镇守云南时实行了一次云南版的“焚书坑儒”,在《滇系·典故系》(清朝中叶师范的历史著作《滇系》)却用简短的文字记录下了一切:“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炬。”也正是这一句,从传统史书中分离出来,表达了滇人的立场。这也说明了明廷对云南的治理不够合理,未考虑当地百姓诉求。

四、结论

对比其他史书对该事件的描述,《明史·土司列传》的描述还是中肯的,明廷没有给杨苴下“叛”的罪名,虽然细枝末节无法推敲,但是至于这个历史事件的确存在,但其性质来讲,就应该是立场问题。而明朝平滇的过程,通过这个历史事件就可以看出,近乎残忍。正如段氏所言,滇人的立场大概是希望从讲和中求发展,而且希望通过进贡的方式与明廷互不犯边,但在明初当朱元璋建国还并未稳定之时,明廷也曾派使节前往云南却惨遇害,明廷对云南的控制急切难当,却在平复云南的过程却未考虑后果,此为治理不当。明廷采取集权专制的统治手段,民众只能通过无力反抗来维护权利。在此事件中,明廷应该采取尊重民族文化、多招抚、轻武伐的治理手段。民生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没有了民,国家也无法继续根深在这片土地上。

注释:

①[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一.云南土司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8064.

②黄彰健(校注).《明实录》卷一三八.《明太祖实录》.北京:中华书局,2016:2179.

③[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一.《云南土司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9:8064.

④郭勋.《三家世典》.邓士龙辑,许大龄,王天有,等点校.《国朝典故》卷四三,第1050 页.

⑤《续通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1663-1664.

⑥[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二册卷十二.商务印书馆,民国,26:51.

⑦[宋]柳永撰.《四库家藏》子部典籍概览(二).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745.

⑧[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九《国事类》.北京:中华书局,1959:137.

⑨[明]田汝成.《炎徼纪闻》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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