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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栖息处(短篇小说)

2020-11-30陆奥雷

作品 2020年11期

陆奥雷

一旦把影子排除,将只会剩下浅薄的幻想;不会带来影子的光,不是真正的光。不论筑起多高的巨墙来把入侵者赶出去,不论用多么严苛的方法想把非我族类排除,不管怎样把历史改写到符合自己心意,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受伤、让自己受痛苦。

——村上春树

搬到新居已经快一年了,自从来到石排湾的高层住宅居住,我的生活变得愈来愈简单。每天两点一线,开车上班、下班回家,上電梯、开门、和妻子吃饭、到会所健身、游泳、回家洗澡,坐在窗边看风景、喝一杯红酒然后睡觉,第二朝起床又同样的另一次循环。

愈来愈规律地生活,愈来愈少外出,愈来愈少与人接触,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

这是个新入伙的楼盘,因为房价贵,投资保值放租的多,真正入住的少,加上这里单位太多,每到入夜,屋苑只有零星的窗里有灯亮着,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完全像置身异境,隔着一个窗口,眼睛所见,尽似是另一个空间的景物,仿佛只要纵身跳出去,我就可以穿越到另一个地方似的。

看着远山的黑暗,我最喜欢这样的想象。

我养成每天长久地坐在窗台前,看书看对面景物的习惯,很有一种退休人士的感觉。朋友已经很少见面了,报刊也再没有以我笔名发表的作品,再过一年半载,估计过去的我便能正式与现在的我告别。要不是前几天的夜里,我在石排湾公园后山的树丛,意外发现一对情侣在卿卿我我,我大概也不会告诉你,我曾经是个写小说的人。

他们到底是怎样走进公园的呢?抑或这一切不过是我多喝了两杯后的幻觉?

因为隐隐约约的一道山里的光,我拿出了望远镜,一路追踪着对街山头上的动静。从小小的镜孔中,我看到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我看到他身边有个估计是女人的身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紧盯着我的方向,仿佛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

所以我赶紧离开阳台,火速把客厅的灯关掉。

咏莉是个年轻艺术家,长头发、瘦,全身喷满香水,味道很浓,遇到这种女人最好不要靠太近,因为那种气味会跟着你很久,就连平日不怎么跟你说话的小区阿姨也会跑过来跟你说:

“石先生你今天怎么喷香水了?”

当然最坏的情况是,你的老婆或情人跟你说:

“你他妈又去找什么女人玩过啊?”

她完全是个悲剧性的存在,可我就是无法自制地想要解救她的生命。她有个很老实的男朋友,醉心于工作,对她死心塌地,可是她想要浪漫,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25岁),应该要多体验生活的乐趣。她说,如果她没有这种追求,大概早已不再走创作这条路,可以安心地跟男朋友结婚生儿育女,完全不用像现在那样处于经济不稳定的状态。

因为一切都是她自己想要的,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

上面那段话是我跟她到咖啡店喝咖啡时她对我说的。

我跟她喝过几次咖啡,跟她走在路上,满足感是有的,可是并没有发展到想要跟她交往的程度。送过她回家几次,有天晚上她在WhatsApp里跟我说谢谢我常常陪伴,说我人很好,给我发了个小心心的图释。我回说谢谢。她问我说有没有空载她到工作室,今晚她又失眠想回去画画。

我知道她的意思,想想反正那晚又没有其他事想干,又不怎么累,便回答说等我十分钟我换件衣服就去接她。

那一晚,我的车厢充斥着她的香水味,我怀疑她出来前喷了比平日多一倍的香水量,有那么一刻自己还寻思着她其实是否体味过大或有狐臭。把她载到工作室楼下时,我停车说到了。她在我旁边装睡,我就靠过去她面前说:哎,到了啊。

我靠过去的时候她抓住我的头,拉我到她嘴边深深地吻下去,舌头像小蛇般小心地在嘴里行走,仿佛发现我身体里面藏着一只小兔子一样。

她说,跟我上来一下。我说好。我跟在她后面上到五层楼的顶层,她把门打开便一手牵着我进去了,连灯都没有开,只任外面的街灯和月光与远处娱乐场的霓虹把房子照出奇异而迷幻的色调。

自从当了公务员,妻子和上司就警告我不要再公开发表文章,凡事要低调,加上我在成人杂志上写过色情小说的背景,妻子觉得一旦被她父母发现、一旦被子女知道我的过去,他们便会没脸见人,我们全体就会被人看不起。而要是有人知道我们公司聘请了一个成人杂志的写手,也似乎会有损公司的形象和声誉。

我始终无法理解道理何在,是他们有精神洁癖,还是我真的道德感薄弱、思想不正确?

无法理解他们的标准,是因为记得几年前经济不景气,我因为想帮补家计,才走上写黄色小说的道路,妻子还说我为家里贡献良多;到社会环境好转,妻子鼓励我换一份更稳定的工作,应征时公司还不是看我履历知道我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写、什么都能写才雇用我吗?他们就是要我帮他们让那些肮脏难看的软文提高可读性。可是,现在他们都不齿于我的过去,要我改过来,要我不去提起,要我放弃自己引以自豪的东西,甚至连想都最好不要想。

为什么要重新建构我的过去呢?

我从来不以写黄色小说为耻。事实上,现在大家真心想感受官能刺激,还不会自己看短片吗?我自问写的小说是有内涵的,是讲道理的,是洗涤人心的,它绝不是某种儿戏的官能刺激。

就算是,它们也是有内涵的官能刺激嘛。

咏莉的工作室完全不是工作室,感觉就是一个精心设计有特殊用途的房间。她到底是艺术家还是有其他副业?在澳门那么尊重文创的地方,难道当一个艺术家真的不能吃饱饭过上富日子,必须身兼多职才行吗?我不信,一定是咏莉自己的问题,绝不会是社会的问题。

这房间的四周放满了完成或还没有完成的画作,颜料、各种画笔和调色用品乱放一通。说得上能好好坐下来、躺下来的就是旁边一张大大的床,好像完全就是为了干某些事而用心准备的。

她拉着我倒卧在床上让我把她压住,我便从她额头开始一直吻下去,一边吻一边把她的衣服统统脱掉。我在这里可判定她没有体味或狐臭,香水绝对是她为了诱惑人而使用的武器,虽然对我没有杀伤力,但是听说对其他男人有作用。

我是不需要任何武器就可以被征服的,你只消告诉我你需要,我就拯救你。一般男人让女人跟自己上床是用骗,我要女人跟自己上床是用献的,出于完全的自愿。

我安排了大概两分钟的前戏,准备了像抒情曲一样慢节奏的核心节目,大概是两首歌的时间,并没有大面积转换动作。具体的细节藏在我的心里,但我不打算描写得太具体以免超过尺度。

我在她耳边说,今天不来激的,我没有带安全套。她没有理会我的说话,直接转过头来一边吻我一边继续把我当作泄欲工具。我用手和嘴继续安抚她的心灵,直至她安躺在我的身边。我抱着她睡到清晨五点。

月光还很饱满,我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热血沸腾的感觉让人难受。最后,我在穿上衣服前决定到她的洗手间用手机看一部爱情动作片,想办法让自己解脱。临走前,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她死死地睡了,大概并不知道或者其实是装睡,因为这种心血来潮的短聚,最好还是结束得简单一点。

到楼下的时候,因为我把车停在比较阻街的位置,发现被开了罚单。我长叹了口气,就像放了一个巨大的屁的那种感觉。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边想边启动引擎开车回家去。

此后,我和咏莉再没有单独约会过,我的朋友经常在我身边说那个咏莉很正点如何如何,又问我怎么不泡她。各种各样的流言总要传到我耳边,好像大家都知道她很多事情、心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假定,却从来没有人小心求证过。

我说我对她完全没有兴趣,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朋友就说,咏莉男朋友那么多,我根本就没有入过她的法眼。

也许吧。我说。

偶然,她会送点小礼物给我和我的朋友,她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勾引她喜欢的男人,可是对我不起效,正如我说的,只要你需要,我就给予,你又不是丑八怪,不用弄得那么复杂。

听说,现在她还周旋在四五个男人之间,其中有两个是比较重点的选择。年轻的小伙和帅气的大叔,最终她会如何选择呢?不知道,这些都超出了我和她的故事范围。

在这个城市,要干这些龌龊事寻找刺激总是危险的,因为你难以保证某天这些东西不会成为你的黑材料,就算你没有被人抓小辫子,总有一天你也会失手事败。

圣诞前几天,不知是咏莉还是她的小情人想的鬼主意,竟然漏夜跑进关门后的郊野公园内“野战”。公园是给他们混进去了,这敦伦之乐也是顺利进行,若不是因为郊野公园对面有高楼大厦,又刚好有好事之徒撞见了他们的好事还打电话去报警……你应该明白的,谁知道那女人正和人交欢还是被强暴呢?

結果保安来了,警察来了,家人知道了,男朋友也不要她了。咏莉成了单身狗,道上的真假流言变成对她的道德审判。

“没事的,每天那么多新闻,大家其实很善忘。心情不好可以找我出来喝酒。”

出于同情,我发个短信安慰咏莉。

就因为这个多此一举的电话和后面龌龊的故事循环,没多久我们又成为了圈内流言的主角。但那又如何,世界还不是继续转动。很多东西我们很不喜欢,知道它们不应该存在,但它们还是出现了。就像这郊野公园周边的各种高楼大厦,它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和出现在那个地方。

然而,也正因为有了这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我们才可以看到那么多城中的丑恶。

我自问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公事私事分得清,从来没有半点含糊暧昧,是什么原因让其他人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他们是受了什么刺激而要求我也更加谨言慎行呢?

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其实要比我们想象得更加邪恶,是吧?

难道不写出来,邪恶就不存在了吗?难道当没看见,事情就会自然变好了吗?不是的。如果连写出来都无法接受,为什么真实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大家又可以装作没看见不加以阻止?

慢慢地我懂了。上面这个故事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考虑到家人和公司的名声,我始终没有把它写出来。可是时间愈长,同类的事情发生愈多,写作的欲望愈来愈强烈,这样的压抑发生的次数多了,我的性情就变得愈来愈暴躁、思想愈来愈糟糕。

最后我还是换了另一个方式把写作的欲望解决了。

我已经学会变得更聪明一些了。

愈是阻止,愈是禁制,人就愈是变得反叛。原本好好的一个黄色小说作者消失了,城中却多了一个为大写煽动文章的键盘战士,人人都想把这个破坏社会“和谐”的作者找出来,可是始终不得要领。

“只要不追求曝光人前的满足感,创作和生活就能更加放肆。我很小心,希望你也一样。”

这是微信内一个名叫“咏莉小姐——M城单身女子手记”的朋友圈个人简介。

第一次和这个漂亮的援交少女约会,她严肃地提醒我:“不能拍照,不能录像,不能在公众地方有亲密行为,不能向朋友炫耀。”

她小心地主动选择自己的约会对象,很好地在人前保有自己的名声,既与外界保持接触,又与人群保持距离,好像能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空间似的。她说她正职是护士,我肯定那是谎言。她在公众场合总是得体地保持自己的举止,这样对比床上的表现,活像是换了个替身上场一样。

而我是她找来的其中一位幸运儿,就在我的旧笔名、我的小说不再出现于成人杂志,我也不再写这种小说后的一年,她用微信“附近的人”功能发来了邀请。

“我就住你楼上,我知道你是谁。上来一下……”

这时候的我,已经掌握了“藏”的法度、“现”的边界。

搬到新居已一年,宅在家中的生活变得愈来愈简单,也愈来愈美好。

可是我不会写出来的,就算写了,你也不会知道是“我”写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鲁迅《影的告别》

责编: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