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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评论)

2020-11-30苏炜

作品 2020年11期
关键词:旧体诗

苏炜

“逢人说项斯”

此文的写作,有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缘起。

旅居旧金山的散文家刘荒田兄,传来一篇他记写广东故乡台山已故老诗人程坚甫的诗词创作和人生故事的文字。一读之下,大惊失色:程坚甫何许人也?诗风沉郁,笔力遒劲,直见性命,劈面惊人。闻所未闻,却又是一个“甫”——原来是一个真正躬耕乡野并终老荒村的农民诗人,其诗其人,行状风格,确乎逼肖大历夔州时期的杜甫——简直就是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呀!从文中悉知,最令人感佩的是,发现、整理并多次印行程坚甫诗作的,是今已年过八十、旅居美国的华侨老诗人陈中美。陈老先生自1995年起经常归返故乡广东台山组织诗社活动,有“明园玉楼咏诗会”定時雅集,吟诵诗词,刊发诗作。因缘际会,他于偶然间发现程坚甫遗稿《不磷室诗存》,以后又陆续发现了程坚甫的其他(篇什)遗稿,为程诗所达到的超拔水平震惊不已。陈中美先生于是不顾年迈,大洋两岸往复奔走,潜心搜集、整理程诗,(筹集资金)自资编印了(程诗)与另一位台山(当地)诗人合集的《洗布山诗存》。程坚甫诗因《洗布山诗存》而小范围地流传海外,引起台湾旅美老一辈“祭酒级”散文大家王鼎钧——人称“鼎公”的激赏(与惊叹),在海外发表了《慕旧惊新读残篇》长文,从程诗的意境、意象到音节,逐联逐句地加以行家的赏析,赞曰:“了不起的好!”“朝露初凝,新桐乍引”,程坚甫乃律诗一代传人,“律诗这种文学形式,自经唐宋大家缔造以来,伏脉万里,蛰龙不死,笔者也在此向他的生命力致敬!”因王鼎钧之文,程坚甫诗又引起台湾读者的瞩目,并捐资在台山石窟诗林刻制程坚甫诗碑。自此,程坚甫诗名渐为台山当地乡老所重,甚至发生过一位耆老在“明园玉楼咏诗会”上吟诵纪念程坚甫的诗词后,因情绪激动而倒地身亡的感人奇事。粤中旅美文化人于是集资为无子嗣而晚景凄凉的程坚甫重修墓园、墓碑和建立诗碑。这就引出了刘荒田文中提及的他与陈中美先生自美结伴返乡,为程坚甫扫墓的纪行感怀,其间还穿插着程坚甫晚年的女弟子、下乡知青陈惠群以义女身份为程的孤独晚年送温送暖、守孝送终的动人故事。今天存世的程坚甫的唯一遗照,就是晚年他与陈惠群及其子女的合影。

“兵马纵横闲看奕,江天俯仰独扶犁。”“晚风吹皱寒堂水,遥映山翁额上纹。”“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两腿泥。”“被有温时容梦熟,饭无饱日觉肠宽。”“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岁不宽人头渐白,天能容我眼终青。”“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续命丝难灯草代,伤心泪并纸钱飞。”“热不因人还有节,愁来溷我太无端。”“弄笔无文铭陋室,窥窗有月笑狂夫。”……

我在美东新英格兰早春的茫茫雪夜中,读着这些笔力沉熟、意象悲沉、对仗工稳、别出新境的辞章诗句,我知道我遇见了一位被岁月尘土掩埋多时,可以上承古人、后启来者的一代诗词大家。手边恰好有一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毛谷风编,沙孟海题签,钱仲联作序,1993年出版),收诗人、词人四百七十家,诗词二千五百余篇。近日又得友人相助,借读近年新出的《民国旧体诗史稿》(胡迎建著,饶宗颐题签,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此书几乎将1912-1949年各界各流各派的旧体诗家及其代表作品一网打尽(但也有重要遗漏,此书似乎只论诗而不及词曲——词曲理应同在旧体诗范畴,因而忽略了好几位词曲大家,如有《佞宋词痕》传世的画家与书法家吴湖帆,常与沈尹默唱和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张充和等,均未提及)。把程坚甫存世的这些共约八百余首诗词——尤其是律诗,放在上述两书所展示的自晚清迄今的世纪名家的诗作之林中,程诗不但毫不逊色,而且显得木秀于林,自成高格,非常值得向世人推重。可以这么说,就自己虽然相当有限,但毕竟浸淫旧体诗词多年的阅历而言,我以为,程坚甫诗作,得杜子美、陆放翁真传,诗风奇峭,别树一帜,是完全可以上承唐音宋韵,下接明清诗流,比肩于陈三立、陈寅恪父子以及郁达夫、聂绀弩等二十世纪旧体诗词一代大家的另一座当代诗界奇峰和诗苑奇葩。

我从刘荒田兄手中辗转得到他托亲友万里迢迢从台山带到美国的《洗布山诗存》,一读惊艳,二读盈泪,三读则卧不安枕、食不安席,为这位被岁月尘埃沉埋多时的一代诗翁的才情和身世感怀不已。便立即向在海外华文界颇有影响力的“二闲堂”中文网站推荐了刘荒田介绍程坚甫的文章,希望引起世人对这位“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的关注;又忙着向国内出版界的一些老友极力推荐,希望能借大出版社的力量,使这位“当世老杜”的诗作得以弘扬传世。但是,坦白来说,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回应;或者,即便是微弱的回应,也被今天俗利滔滔的市场法则所吞没了。就在这时候,听闻我对程诗的激赏,远在加州的年迈的陈中美先生很快就把面貌更加完整的《程坚甫诗存》整理出来了,并作为“海外孤本”寄到了我手上。去年暑假,我揣着这个“孤本”在故园南北的士林书林转了一圈,几乎到达“逢人说项斯”的地步,但言者凿凿,听者邈邈,一如细沙落潭,沙落无声,水过无痕。我才忽然发现,自己近时为程坚甫诗的奔走努力之所以显得有点徒劳可笑,不自量力,乃是因为——其实说来崦巉惊人:一个在千年诗国传续了千年、几成文明主干的传统诗道(“以诗文取仕”——不是“文明主干”是什么!),早已被时代激变的泥石巨流所断裂腰斩,不分青红皂白地沉埋淹没多年多时了!以至今日,“严肃正派的读书人”中,还在写作或欣赏、研讨或出版“旧体诗”者(想想这个噎人的贬称吧),几乎就成了落伍背时、冬烘守旧、不识时务、自讨没趣的代名词了!

“新诗兴,旧诗废”?

“新诗兴,旧诗废。”似乎此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定论。自1919年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借鉴西方翻译诗作而出现的全新诗体——汉语白话新诗从兴起、鼎盛到蔚为诗界主流,传统诗词从文学正宗一变而成“旧诗”——从失焦、冷门、低迷到日渐式微,最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旧诗废”乎?今天说来甚至有点匪夷所思:自二十世纪下半叶迄今,流行数千年、蔚为文学正宗与文明主干的中国传统汉诗(这是日本人的说法,恕我暂时回归这一称谓),在神州华夏本土,竟然失去了存在的基本合法性!偌大杏坛文苑,除了毛泽东、陈毅、郭沫若、胡乔木等少数几位高层人物的诗词之外,“旧体诗”报刊不登,论者不问,史书不载,从庙堂到学苑,从各地诗刊到各级作协,似乎都完全没有“旧体诗”及其诗人的一席之地,“旧体诗的死亡”,似乎也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历史事实”了。

——然而,果真吗?

“旧体诗”这一称谓,据说,最早源自胡适之(见《民国旧体诗史稿》)。已有论者明确指出过:“旧体诗”文学地位的丧失和白话新诗的主流地位确立,很大程度,得力于两个地位特殊而功力了得的旧体诗大家——鲁迅和毛泽东。作为文坛、政坛的两大巨人,鲁迅的“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和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束缚思想不宜提倡”二说,从1919年之后到1949年之后,均被视为历史的、官式的不易定论,这就等于宣判了旧体诗的死刑,影响极为深远。(见杨剑峰《被遗忘的诗歌史》,读书,2006年第11期)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宁馨儿,白话新诗来潮汹涌,群峰崛起,新人新体新声新境,确实一新国人耳目。传统诗词变称“旧体诗”之后,似乎受形式格律的约束,于表现新时代新生活有碍,与新体白话诗(显得)相形见绌,于是诗家转向,诗作骤减,写作、发表和阅读的圈子越来越窄,便逐渐退出新时代的文化视野了。今天回头看去,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二十世纪大半叶,对传统中国文化的激进批判,是有着明显的历史缺失的。传统诗歌一变为“旧体诗”而遭受世纪性的冷待与埋没的命运,放在这样狂飙激进的时代背景之下观察,既是“其来有自”的,却不是“理所当然”的,更不是“天经地义”的。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值得重视的是,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之中,“旧体诗”(我们不妨就承接这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并没有“自暴自弃”与“自生自灭”,反而以其自身倔强的生命力,对加诸自身的命运宣判,作出了历史性的回答。

完全可以这么说:形式,就是“旧体诗”的自救之本。

熟悉文艺学的朋友都会了解:在审美范畴,形式,是一种自恰自足、“大不吝”的奇特物体。形式一旦确立,常常会有远远溢出、超越内容的坚韧生命力。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曾以样板戏作为例证:今天人们仍旧朗朗上口的那些流行片断,除了它所富丽的岁月记忆之外,传世流行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它几乎倾一国之力加以常年琢磨而完成的形式美感所带来的恒久魅力(因为动听,我就亲自听台湾票友说过:他们偶尔也喜欢选唱大陆样板戏的片断来自娱和娱人)。在这里,“所指”——“内容”或许死了,“能指”——“形式”却存留了下来。旧体诗作为一种流转千年的文明样式的顽倔生命力,则更是“样板戏”之类远远不可比拟的。它裹挟着形式的精粹便捷、传统的丰腴沃土和草根性的广大受众,就更不是任何时势的阻遏、人为的风暴可以真正沉埋灭绝的。在风雨如磐的年代,它尚且可以凭借口吟笔传、沉潜掘进而蔚为一种气象——请看《民国旧体诗史稿》《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两书所描述的如山诗作与如林诗家;一旦稍遇雨露华滋,它必定就会泼泼刺刺、斑斑斓斓地重生、复兴——请看今日《中华诗词》之类的平面诗刊飞速上涨的订数,以及互联网上如雨后春笋般生发、令人目不暇给的各种诗词网站以及各方出手不凡的新手名家。传统文明的这种“假死现象”——比如近年各种民俗文化、宗族文化的蓬勃复兴等——其实是值得史家论者精研深究的好课题,其中,这种“文明的假死现象”在“旧体诗词”上的表现,又是最为耐人寻味的。

正如梁实秋先生早年指出过的:“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同引自《民国旧体诗史稿》)更有意味的是,执掌着“新诗”与“旧诗”兴衰命运的毛泽东,在其晚年,如此批评新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后来还指出:“把诗分成新旧是不科學的,就我的兴趣来说,我则偏爱格律诗。”“旧诗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见梅白《回忆毛泽东论诗》,原载《东坡赤壁诗词》1986年第6期,转引自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第154页)有趣的是,毛泽东此语所昭告的,正是若干年后的今天,这样一种从作者与读者、作品与受众之间的“新旧互换”的错位:新千年的世纪之交,正当白话新诗这个当初备受时代和公众青睐宠爱的“新时代的宁馨儿”,似乎历经几十年的实践探索迄无定型,反因为形式和表现都走入了死胡同而作者愈多、读者愈少,陷入了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尴尬时期(如果我不愿意危言耸听地说“新诗死亡”之类的话,至少也处在境况萧瑟的生死存亡之秋);反之,多少年被称作“旧体诗”的传统中国汉诗的创作和阅读,正处在一种枯木逢春、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今天,完全可以通过详尽的数字、图表和(事实),毫不含糊地证明:不管从平面文字阅读到网上篇目点击,“旧体诗”的作者面和读者面,都一定比“白话新诗”面要宽、量要大;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是处在“旗鼓相当”的地步。并且,越是在官方的、正式的出版物里没有地位、不受重视,它似乎就越在民间的、私人的、网络的各种舆论流通领域里大张旗鼓,大行其道。据报道,近年来,已有50年历史的《诗刊》发行量从鼎盛时期的54万份降到3万余份;而《中华诗词》的印数却呈上升趋势,从开始的几千份发展到2万多份。不但各种旧诗网刊和各地的诗词雅集结社活动呈星火燎原之势,而且,据我所知,由个人挑头、民间协办的各种达到一定规格和规模的旧体诗词学术研讨会,也在官方和“正式”舆论的漠视下,举行过多届多回了。因之,就中国诗歌的现状而言,新体诗,旧体诗,已是诗坛上并峙而立的双峰。至少在“法理”上,新旧诗体并行,重新恢复和确立旧体诗在中国诗坛上的“合法位置”——也就是在舆论上、出版上包括文化管理制度上,给予旧体诗作和诗人应有的空间、评价和地位,已经是摆在近来媒体谈论很多的“中华文化复兴”话题面前的迫在眉睫的大课题了!

——以上“新诗兴,旧诗废”与“旧诗热、新诗冷”的“朝代更迭”与“兴亡之叹”,难道不值得当今华夏大地上衮衮学院文坛的专家论者们,加以严肃的关注吗?

程坚甫其人其诗

程坚甫,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文史迭变、风潮兴替的思考背景中,走进笔者的视野的。

程坚甫(1899—1989),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城西洗布山村的画工之家。台山为广东著名侨乡,物产丰饶而文风鼎盛。他自小出外求学,在广州中学毕业后,曾担任当时广东省长陈济棠辖下的燕塘军校图书馆管理员。此后曾担任国民政府的低级职员,历任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在1949年政权易帜前夕去职还乡务农,以种菜、卖菜、采柴、卖柴、养鸡、卖鸡,为生产队收家肥和捡猪屎等维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在农村躬耕劳作四十年,享年九十岁。程坚甫一生贫寒,乡人称“三公”。因患有严重口吃,口齿不清,所以早年仕途不顺;又因嗜书如命,不事积蓄,据说解职回乡时连路费都没有着落。他返乡务农时已年过五十,曾因体弱多病且无子嗣被列为“五保户”却被他坚辞不受(在乡间,这含有“老绝户”之意,有辱家族名声),村干部可怜老两口无依无靠,让他担任生产队劳力较轻的“称肥员”多年。诗人暮年,则依靠年过七十的妻子何莲花进县城当保姆、做医院“陪床”维持生计。何莲花多年积劳成疾,于1983年七夕先他而去,程坚甫因1987年冬被村外一自行车撞伤,自此卧床不起,于1989年辞世。

检视程坚甫贫贱卑微的一生,有这样两个因果循环的关系值得重视:对于程坚甫,诗思诗道,成了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而贫贱卑微,又成了对于诗思与诗道的拯救。在长达数十年每每三餐不继的饥寒穷困之中,以写诗吟诗充盈饥腹愁思与困顿生涯,成为程坚甫的自娱自救之道,同时也是诗作内容的主轴。“自笑狂如马脱缰,斗诗赌酒兴弥长。箧中检出无完褐;梦里吟成有断章。听尽莺鸣余发亩,留些鸡食合分粮。蹉跎抱卷空山老,何似黄花晚节香?”(《寄怀》)“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偶成寄熙甫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诗思与诗道作为一种具体的生命实体存在,满腹诗书却贫寒失意的程坚甫,在漫长无涯的农事劳作之中,将如何打发自己毫无尊严、喜乐可言的卑微人生。尤为难得的是,读程坚甫诸多与当地诗人的酬唱诗——与周燕五、谭锦洪、甄福民、黄增、邝熙甫、李沛、黄新法、谭伯韶、陈惠群等,或一起饮茶吟诗,或遥相传诗唱和,或互相整理诗作,托付诗集代存……“凭天多付诗材料,半叟年来未废吟”(《湖心舫茶话》),你会发现,文风郁厚的南国乡间,竟然依旧存在着成型或不成型的民间诗词结社和诗人雅集活动。“月去月来来去忙,采将吟料压行囊。惟君染得诗书味,散入青山一路香!”(《赠李沛君》)据编者陈中美先生注释,此诗叙写的,就是乡间诗人李沛为程坚甫传递诗篇予住在青山侧畔的诗人邝熙甫的故事。传统诗词所独具的坚韧生命力,成为那个年代里,一种顽强生存并濒死生长着的民间文化的独特风景,读来真令人生出无限怅慨!

同理,诗思与诗道既成为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这种远离尘杂喧嚣的农家生活,尽管时时衣食无着、三餐有虞,却同时成为诗人及其诗作真实而丰腴的诗道之本,诗思之源。“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再呈邝熙甫先生》)“年来谙尽鸡豚味,应念苍生多食贫。”(《戏题桥头之神》)在程坚甫存世的八百余首诗作中,你可以处处读出时代生活的真实留痕,却见不着当代任何类型的诗人、词人(几乎从郭沫若一直可以数到聂绀弩)中,囿于各种政治时势需要,似乎无人难以逃脱和得以免俗的那些种种样样的应制之诗、应时之诗与应景之诗的任何痕迹。“等闲霜气凋蒲柳,谁信诗声出草茅?”(《抒怀》)程诗读来,有“入世感”而无“趋时味”,率性为之却辞章典雅,既不泥古也不打油,妙于用典而又善用口语,显出一种诗道的温柔敦厚与诗思的粹炼精纯。这样千锤百炼、品格超拔的诗篇,在那个文艺为政治服务,因而以“时”代诗、标语口号当道的年代,简直是沧海遗珠一般的珍稀了。同时,虽然有“历史污点”——在旧政府中任过“伪职”,却也只是低级职务,再加上程坚甫的为人谦厚而很得乡人敬重,所以程坚甫在乡间几十年的农事生活中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太多政治风暴的冲击,而且由于乡村文化水平低下,无人在意或读得懂程坚甫那些用语委曲的诗词。身处时代风涛之中而可以置身潮流之外,有士人的底蕴却无士人的身份,这种特殊的际遇,就给诗人及其诗作带来一个似乎“生活在别处”的观照角度,一种得以旁观世局,有时甚至是超脱凡嚣、俯视人世的超越性的眼光。“借得山林好遁身,清高长愿竹为邻。不忘吟饮朝还暮,饱历炎凉冬又春。诗检也知才力弱,友交难得性情真。江天漠漠多鳞羽,两字平安慰故人。”(《村居寄友》)“風急长林天籁峭,日斜隔水市声微。”(《暮冬随笔》)“难得方圆能应世,偶逢摇落莫悲秋。”(《赠翼园》)“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春宵听雨感》)“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诞辰感吟》)读来境界舒朗、浑穆、超脱,又令人心头微觉凄酸。这种在“入世”与“出世”间超然自持、俯览人生的慈目悲怀,是感人至深的。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作词一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词一理。……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见《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千年来诸方史家论者,也每以“沉郁顿挫”一语,作为杜甫诗歌的标志性特征。笔者斗胆把程坚甫称为“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所据者,也正在此——以“沉郁顿挫”咏怀纪事,以诗纪史,恰是程坚甫诗作最突出的特点。

自陶渊明始,古来中国士人总喜欢为躬耕南亩、采菊东篱的乡居生活,描摹上一抹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浪漫色彩,“归隐田亩”于是成为千百年来华夏士人的一个缥缈的梦想。——那,其实是衣食无虞或者仍旧身存“五斗米”余泽之人的闲逸之想。那一类的“归田赋”,其实是作不得真的,是欠缺生活实感与生命质感的。就像笔者曾有过的知青下乡历练一样,真正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到乡野里去讨生活,靠自己的“三两力扶百弱身”,个中的赤贫艰困、捉襟露肘,则就无丝毫浪漫闲逸可言了。程坚甫不是那种归隐的儒生,前头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处”在召唤;他是真正返乡务农、以农事谋生、靠“工分”讨生活的乡间农人——一个日日与粪便打交道的公社“称肥员”。所以,程诗中大量直写农事生活的篇章,是真正的“农耕赋”而非传统士人的“归田赋”。程诗之一若老杜健笔处,就在于他的敢于直面人生,不避时艰与时忌,直写世态炎凉的身世感怀与黎民百姓之饥寒啼号的“诗史”风格。

程坚甫诗中最多的篇章,是对乡间贫寒生活实况的慨叹。“何来广厦万千间,毕竟难宽老杜颜!”“家世百年人事异,门前积雪未应深。”“残灯代取供神蜡,被冷偏来借睡猫。”“肤到栗时肠百结,梦无寻处眼双开。”读《寒夜风雨竟夕不寐吟诗·七律四首》,这四首直接呼应杜甫的诗作,其在寒风夜雨中拥衾难眠的悲苦无助、忧思深愁,历历如在眼前,读来令人寒彻入骨。附录的《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可视为程诗的一组代表作。“长铗羞弹鱼味旷,一年何日食非斋”。这组写于1959年前后的诗篇,真实反映了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在南国乡间的生活实况,写来巨微俱现,意象悲沉却含蓄不露。试看:“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暮冬随笔·之七》)此诗以诗的语言,直接记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脚肿面浮”的饥民特征,但观棋者看清个中玄奥,即如椟中藏玉,也只能“守默”,还不如挑菜入城,卖得俩钱,上茶楼小酌一杯……。“一枕黄粱梦境虚,藜羹肉食味何如?有情山水容吾老,无赖光阴促岁除。夕照苍茫常久立,冬耕响应敢闲居?桃符爆竹皆微物,却累荆妻罄积储。”(《暮冬随笔·之十》)“梦境虚”句,是直接针对当时乡间“放卫星”之类的浮夸风发言;以“冬耕响应”的新语对“夕照苍茫”,意新句亦新,却意境清宏悲切。尾联以“微物”的细节点出贫窘实况,是述事,也是深慨。然而,直写贫瘠艰困,程诗却并非一味意象颓唐、意气消沉。其句法,或抑扬旷达:“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或自娱自嘲:“才了农忙岁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以笔者窃见,此组诗,堪称当代文学史中真实记述那个年代史迹的罕见佳作。

以诗纪史,以史入诗,被今人称之为“现实主义”或“人民性”,其实在中国传统诗道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如此天时如此夜,何能高卧作袁安?”(《早春以来寒雨不辍倦伏斗室托诸吟以抒怀抱》)程坚甫虽为一远离政治漩涡而与世无争的真正农人,但面对世变动荡中的各种人情世态,却有着诗人独特的敏感和锐见。诗人的眼光不但是入世的,而且也是富有正义感而慈悲为怀、关怀广大的,因而也是超越了各种世俗的成败得失与功利是非的。《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那个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偶成寄熙甫翁》)“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怆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尽管这些诗篇为避时忌,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惊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杜。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与鸡子。“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坦白说来,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是一点都不守旧、冬烘哪!程诗中有一首长达五六十行的七古《瞽叟行》,记写“大跃进”年间他在古庙前和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的对话:“……我辈目盲心未盲,趋向光荣道路行。时时洗刷旧思想,不愿乡愚称先生。我闻瞽叟语滔滔,心窃佩其见地高。年老目瞎犹操劳,何况双目炯炯如吾曹!”全诗大量使用现代口语,情绪乐观积极,写来新意盎然却同样诗味醇厚,殊为难得。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

篇末结语

“三分儒者七分农,归老山林愿已从。”“前身合是张平子,晚景何如陆放翁。”(《抒怀》)以东汉张衡和南宋陆游自况的程坚甫,晚年耳聋缺牙,蹒跚龙钟,却以他侥幸留存下来的诗篇华章,让人遥念痛惜那一个被遗忘、被沉埋的卑微身影,那一个被淡漠、被冷待的寂寞诗道,以及那一脉承继中华诗道传统的幽幽香火。刘荒田兄文中这一段话,读之令人心折:“那年代,在家乡这落叶凋零,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感谢海外诗坛贤达陈中美先生多年的辛苦搜求、增补、编注,在此“熄灭的临界点”上,为我们当世人与后世人,抢救回来《程坚甫诗存》这一朵诗之火焰、诗之奇葩。未来的诗史,将会铭记陈中美先生的这一历史功绩!

这是一个真正以诗为生命、以生命入詩的新经典诗人。程坚甫诗,先学杜子美,后宗陆剑南。他在自编于1960年的《不磷室诗存题词》中言:“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调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因多愁苦语,有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被他委婉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他又在《不磷室诗存自序》中云:“渔洋神韵,远莫追慕;昌谷鬼才,尤难企及。弹来古调,明知不合时宜;记以空言,要亦未忘夙习。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

可见,程坚甫诗作中虽不乏多家师承——从上所言及的唐人李贺(昌谷)、明人王士祯(渔洋)到清人黄仲则,他都有所沉潜涉猎,但他最为倾心追慕的,却是杜甫与陆游——此唐音宋韵的两位代表诗人。其最为“代表”处,正是——以苍凉沉郁成韵,以身家性命入诗。

诗贵有格。近人嗜律诗者众,但罕有自成一格者。程诗则悲沉有之,典丽有之,婉曲亦有之;句法顿挫,别创新声,摇曳多姿,在自成一格。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论及陆游,有云:“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意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见赵翼《瓯北诗话》8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窃以为,以赵翼此语评价程坚甫的律诗成就,也大体上是恰切的——或许只须易数字:“实当代诗家所罕见也。”行文至此,读者或会念及:以程翁——程坚甫一生之穷愁贫绝而“诗声出草茅”,笔者何以却始终未提“诗穷而后工”一类的套话?实在因为,落在程翁身上,此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隔山人语”。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还是赵翼论及陆游诗有胜东坡处时说得贴切:“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同见上注)程坚甫多年事农却嗜诗如命,诗思与诗道即成为程翁整个“身家性命”所在;贫寒却寂寥的乡居生活,留给他足够多的锤炼诗句的闲暇。这是程诗显得“刮垢磨光,字字稳惬”(赵翼语),久经研琢、不落陈套而又很少斑痂砂石的真实原因,也就是程坚甫夫子自道——“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的真义所在。

这大半年来,为了完成此篇因故一延再延的文字,我把陈中美先生编注的复印兼手写本《程坚甫诗存》《杜甫诗选》和《陆游诗选》一起置放床头案前,沉湎其间,一读再读。又怕稍有不慎,这个饱含陈中美先生心血手的海内珍本会在自己手中有所闪失,便复印数册,分存海外诸友手中。由此,有友人推介,打印上网传贴,程诗似也渐为诗词网友所识,听闻已有诗友撰写长文,对程诗多所推重。在笔者真实的阅读感受中,我由衷认为,程诗韵味,直追唐宋,我每每同时迷失其间而不辨杜、陆、程与古、旧、新。读之愈熟愈深,味之愈酣愈酽。笔者近时嗜好古琴。品味程诗,一直让我想到聆听古琴——悲凉,辽远,苍古,沉郁;有木声,含拙意,带土味,存古音。记得晋人嵇康有《琴赋》长文,中云:“……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稱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此数语,比附于笔者读程坚甫诗之感受,或有失,亦不过也。

末了,再说一句回应开篇题旨的斗胆的话:有程坚甫诗传世,“一万年也打不倒”的“旧体诗”,更打不倒了!该是让中国传统诗歌与诗道,脱出被漠视被冷待被沉埋的命运,回复它应有位置的时候了!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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