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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洞(短篇小说)

2020-11-30张淳

作品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耳洞母亲

张淳

引子

一条鱼,是生的,却是死的,由一个看不清五官的人递到他的手中。他接了,一股泥塘的腥臭扑鼻而来。鱼鳞黯淡无光泽,鱼脊上的尖刺却扎了一下他的手。手被扎了,脸也疼痛了。他被扎醒过来,发现扎他的是耳洞中掉出来的细茶叶枝,一端扎在脸上,一端扎在脸枕着的手上。

母亲说,梦见没煮熟的鱼,是即将生病的预兆。他打了个哈欠,为自己做了不好的梦感到生气。今天是周末,午后雨仍未停,又是一天雨。他起床侍弄茶具,茶水顺成了一根细线,像窗玻璃上淌着的雨水。瓷碰瓷的声音叮叮当当,他从茶叶罐里摸出一根半厘米长的细茶枝,单手安到耳洞里。

这是一个重复了三十年,习惯到近乎无意识的动作。虽然现在大小男人们打耳洞、戴耳钉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若有一天他把耳洞的用处发挥起来,正儿八经地戴上耳饰,而不是一根细茶枝时,家里一定会炸开锅,为一个新出现的人设而惊慌不已。

不过,这个耳洞正是小时候家里人哄着他打的呢。

他曾经有一个哥哥,养到三岁夭折了。小镇上为人算命的青盲老伯说,他父母的命只能生女儿,不能生儿子,生了儿子养不活。这当然是一个坏消息,不过,正当这对夫妇打算“认命”的时候,二胎却又生了一个儿子。

母亲慌了,给他起了个乳名,叫“二妹”。活过三岁,家人便赶忙带他去打了耳洞。在三十几年前,打耳洞毕竟是女子才会做的事情。母亲认为,这样可以骗过老天——这是一个女儿。

1.起

打耳洞的情形他自己早已不记得了。据家人描述,那天他因为打耳洞的疼痛扯着嗓子哭了许久,比任何一次打防疫针都要哭得厉害。后来,买了好几只小熊气球才把他哄安静。

此后,在童年的某个阶段,他因为耳洞遭到了同学们的嘲弄。嘲笑他的有男同学,也有不少女同学。

就如那个夏天,校园广播从吵闹且无序的知了声浪中挤了出来,挑起自己的新秩序——“眼保健操,现在开始。第一节,揉天应穴……”

孩子们都静了下来,举起双手,挤挤眉,弄弄眼。他刚一闭上眼睛,左耳坠子便被人揪了一下,睁眼一看,大家都在做眼保健操;他眼睛一闭,右耳坠子又被人揪了一下,睁眼时,所有的孩子依然在做眼保健操。

“谁偷摸我耳朵?”他叫了起来。

“老师,文杰打耳洞了。”一根小指头向他指了过来。紧接着,又有几根小指头向他指了过去:“真的呢,文杰真的打耳洞呀?”

老师取下黑框眼镜,凑近了他的脸,看了看:“文杰,男生不能留长发,不能打耳洞,不能戴首饰,你不知道吗?”他忙捂住耳朵,低下了头。他感到,仿佛还有一根小指头,在某张小脸蛋儿上“羞羞羞”。

放学了,他走在挂着蝉蜕的豆荚树下。校园里明晃晃的红跑道似乎褪色了,在骄阳下散发着暑气。小池塘里的蝌蚪总是从他的指缝里轻易地溜走,而那长出喷泉形状的水草终在鱼儿的啮咬中扑通倒下。

他便回家跟父母发脾气,想要消滅这个耳洞。他把细茶枝从耳洞里拔出来,扔到地上的那天中午,母亲也对他狠了一个。母亲把碗摔到地上,父亲忙从茶叶罐里重挑了两根细茶枝,重新给他安回去。不安着茶枝,耳洞可就长没了!母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关于耳洞的“讲究”他一直是不服气的,直到高三那年,他生病了。

全家都慌了。父亲哽咽着,虽然儿子已快成年,但他仍担心“生了儿子养不活”的预言要成真。

他在少年,且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从没认真思考过关于死亡的问题,但是,父亲的哽咽让他头皮麻了一下,毕竟,中年男人很少哭的,除非是有大事发生。他看着父亲的泪眼,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洞。

他生的是什么病,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是个疾病缠身的人。

美好的生活总是消失得猝不及防。读初中的时候,他是个运动健将,尽管腿不长,但短跑很厉害,在校运会上显过身手。还记得那个大汗淋漓的初冬,班里的女生在校园广播中给他点了一首徐怀钰的《向前冲》。他几乎是踩着节拍拿下第一的,那种奔跑成了舞蹈,饱含情绪,带着审美。女孩子们的声音尖,盖过了男同学的喝彩,阵阵呼喊萦绕耳畔,久久不去。

考上重点高中之后,“跑得快”成了他在校足球队里的优势,他从没认真思考过关于生病的问题。

高二那年,母亲多年以来惹人羡慕的好单位由于机构改革和产业转型升级,需要精简部分人员,实行技术换血。不强求,但是如果自愿按照内退政策提前退休,则可以获得一笔补偿,照样按干部身份拿退休金。母亲面对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行业突然间的数据化感到无所适从。曾经她那一身工作服,引来多少人赔笑脸找她办事,然而,突然间却被数据“化”掉了。她脱下了工作服,心里是不服的。她觉得自己这个年龄,是学不会的。

那一年,母亲的许多同龄人内退了。也有一些年龄比她还大的“骨干”被单位留了下来,但她是不服气的。“不过是指给底下的年轻人来做,他们自己哪里弄得明白?”母亲“嗤”了一声,说,“内退就内退吧,他们早晚也一样的,不过是迟几年的事。”

总之,她是不服的。

但她对外总是说,儿子马上高三了,她要专职在家给儿子补补营养。

就在儿子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她把儿子每周要喝的各类煲汤填在一张表格里,贴在挂历上。她的食材必然不是在往常的菜市场上买的。她开始折腾那些仰仗过她的朋友,调动那些仰视过她的远亲,寻找没有打过针的鸡,不容易让人上火的鸽子和在干净池塘里长大的黄鳝,不拘远近,只管送来,不会讲价。她懊恼地向邻居诉说着,鸽子比鸡补,最近他老是牙疼,只好换水鸭,可气的是黄鳝那些他通通不吃了,好劝歹劝都不吃。

邻居幽幽地说了句,你家二妹坐了个月子呀。母亲听了,挺生气,此后不管是抬头不见还是低头见,都懒得打招呼了。

有那么一天,她送汤进房间时发现,儿子坐在桌前学习的时候老是叹气。不,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透不过气来,好像在喘着。她问:“你怎么老是叹气?这个习惯不好。”他手里抓着化学卷,一脸茫然地转过头来:“啊?我在叹气吗?”

“你没注意吗?”母亲说,“以后注意一点,不能老是这么叹气,坏兆头!”母亲开始纠正他这个坏习惯,就像小的时候纠正他眼睛离书本一尺,胸口离桌子一拳,腰杆子要笔直一样。母亲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开始和他谈心,询问他叹气的原因是什么。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没有什么压力。叹气的原因,他想来想去,因为胸口闷?大叹一口气会舒服一点,对,是这样,这样舒服一点。

“要不去看一下?妥当点。”父亲说。

母亲开始忙了,约名医,做检查,跟老师沟通请病假,又跟培训机构沟通把落下来的功课补回去。然而,医生只略开了些药给他,也不说是什么病。细问时,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观察一下吧。

母亲将手里的检查结果抖了抖,仿佛爱财之人在抖动一张崭新的钞票,上面晃着“窦性心律不齐”之类的字样,仿佛钞票上的水印。

一口气登上七层楼梯的他,正对着阳台上的风吐舌头,将运动鞋率性一踢时,母亲忽然把手伸到他的左胸来。

她皱起眉头:“太不耐喘了,我也一样上七楼,你看我。”母亲一脸的平静,大气不出的神色让他羞愧。他赶忙闭了嘴,把吸进来的空气往肚子里吞,大口大口地。

目之所及,是不远处局促成团的老旧房屋,屋顶毛茸茸地长着不知名的贫贱的草,像极了培养皿里的细菌。他忽然感到,在介于胸口和咽喉之间,一处不知何处的地方,有异物,有令人极不舒适的,恐怕也是样子可怖的异物。他望着状如倒立的马桶刷的屋瓦之草,怀疑刚才在阳台上吃风的时候,也把远处屋顶的草不小心咽了进去,才有这种异物感。

他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放心地大喘几口气,然后又在母亲的目光之中,默默憋着气,仿佛一个游泳的人,在水中挑战自己。然而,母亲的目光总在注视着他。

母亲总是紧着眉头:“不要紧的,医生说了,观察一下吧。”母亲叮嘱他:“你自己一定要仔细留意,确实喘了,就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得再去检查检查。”

他认真观察自己了,是的,喘。他仔细留意自己了,是的,喘,而且不耐喘,越来越不耐喘。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他终于跟着母亲,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深入检查了。他回家了,穿戴着一身小盒子和小电线,如同童年他最爱的机器人那样。小盒子将24小时监测记录他的心率。他开始坐卧不宁,一举手一投足都小心翼翼。

夜里,他想起白天在医院走廊等叫号时,病友们看他的眼神。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好心地跟母亲攀谈着,并说:“这一条走廊,就他年纪最小啊。怎么年纪轻轻的,也跟我们挂同一个医生的号?有遗传吗?”母亲连忙解释,没有遗传,家里的长辈都很健康,没有心脏病史,可惜这个孩子先天身子弱。聊到最后,好心的老人建议母亲备一些救心丹,常放一小瓶在他书包里,难受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救急。

他伸手摸了摸书包里那瓶救心丹,琢磨着难受到什么程度,就应该吃药了?

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窗台上的花藤被鄰居家的灯火投影在挂着球拍的墙上,如一幅地图。风起时,花影动,如一些动物在张牙舞爪。他心里空荡荡、凉飕飕,有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

这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第二天母亲帮他描述了出来,叫作“心悸”。这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似乎遭到了大医院里医生的“藐视”。医生一脸的不以为然,收了他那身小盒子和小电线,轻描淡写地撇了一句:“没什么啊。”便叫下一个号了。

母亲对此愤愤不平,并且告诉他,大医院里的医生就是傲慢。她不平的是,医生替其他人看病时,问了很多,说了很多,看了很久;替她儿子看时,问也不问,一句也不肯多说,一分钟不到就打发出来。她念叨着,这队可是排了好久的。

但是,各种难以名状的症状并没有消除,比如,气喘,心悸。

大医院查不出结果,还是回归老祖宗的中医吧。母亲动员了多年的老闺蜜,找到一个不怎么肯帮人看病的老中医——86岁了。老中医的药汤子一直喝了几个月,也不见效。

说起来,头一回见面的时候,老大夫还是对他的病充满信心的。老人说,这孩子是有些弱,气没顺下去,倒逆了,所以有异物感,加上学习有压力,精神紧张啊,需要安神。母亲连忙解释,他成绩很好的,他没有压力的,不会精神紧张。老人笑了笑,不会就好,反正三分药,七分养,光吃药是没用的。

之后,他几乎是药一喝完,就登门拜访老大夫,每次都复述着雷同的症状和感受。母亲则委婉而焦急地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为什么他还不见好?您的药怎么不见效?”

老大夫脸上讪讪的,开头几回还解释上一两句,后来也便不解释了。细问病人时,母亲总是抢先替儿子回答了:“他说,前两天似乎好了些,这两天好像又会了。”而儿子则紧随其后点了点头。

这个方子的气息,他太熟悉了。巧克力色的汤水上,漂着小点点朱红,仿佛装错碗的拉花咖啡。咕咚咕咚,他一仰脖喝了下去。

其实,老大夫一看到家门口又出现那对母子的身影时,他也会叹一口气。那是一身熟悉的校服和一个干练的中年母亲,他们走进了老中医家的旧式院子。旧式的院子,只要家里有人,大白天都是敞着门的,无法拒客。小猫儿被惊动了,从微霜的大莲花缸上跳下来,蹿回客厅,盘在桌子上,如同把脉时垫手腕的垫子。

老中医一边把脉,一边说了句:“中药汤喝太频,也是伤胃的。”

母亲一脸的紧张:“伤胃?怎么个伤胃法?”老中医静默不语,只把着脉。母亲唯恐扰了他把脉,不再言语。这一天是小年,农历腊月二十四,老中医给他开了五剂药,跟他说:“吃完这五剂,就要过年了,我休息。吃完你们不用再来找我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开始想象医生为什么不给他看病了?母亲在家讲了半天电话,打给老闺蜜,说这个老中医拒绝他们了。闺蜜阿姨尖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不可能啊,你知道的,我们本地就他最有名了。从我们还是小孩时,他就很有名了,就没有他治不好的。怎么,文杰一点儿都没觉得好转吗?”

是啊,就连这么有名的老中医都治不好吗?

2.承

高三那年短暂的寒假里,一家人度过了忧心忡忡的春节。年花也无心多买,父亲只是例牌种了棵水仙。偏偏那年水仙不开花,来拜年的亲戚们瞅着青青蒜苗,一个个都知道他病了。大家叹息着:“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怎么就病了呢?”

“趁着放寒假,赶紧把病治好,不然下学期学习更紧张,到时候请假看病更不好。”母亲一脸“战时”的神色,对众人说着她替儿寻医问药的计划。

烟花在远村的夜空里起起落落,鸡鸣与狗吠交替着昼夜。他每天除了机械地完成学习计划,就是不断地觉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儿。

如今的他,对与疾病有关的信息格外敏感,对与疾病有关的坏消息更是优先接收。但对他的同龄人来说,这些信息即使在生活中出现过,可能也是一晃而过,不被记住。

大正月里,热络而善良的亲戚们不时带点儿营养品过来探病,问好些没有,并且鼓励他要克服困难把高考考好,实在不行还是身体要紧,别报考录取分数太高的学校。

婶婶和姆姆们多半会细细地瞅着他,关切地告诉他“你的气色不好”,或者“你的脸色挺苍白”。从那时起,他不仅要觉知自己的气有没有喘,心有没有悸,还多了一样:照镜子。镜子照多了,他熟悉自己的五官,却分不清楚“表情”和“气色”,区别不开“神态”和“脸色”。更多的时候,他愁眉苦脸或者无精打采地去照镜子,然后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果真一脸病容。很久了,他没有尝试对着镜子笑一个,或者仅仅是自若地、平静地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他彬彬有礼地送走客人,脸色苍白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小孩们,还有摔坏在地上的玩具元宵灯,坏了,但还响着电子音乐。他关上了门,还有小孩们红脸蛋上的年味。

新学期开始时,他感到胃不舒服。

母亲又慌了,想起老大夫那句“中药汤喝太频,也是伤胃的”。母亲矛盾极了,既如此,调理肠胃的中药汤,还喝得喝不得?

“你是怎么个不舒服嘛?”眼前問他话的中医只有五十来岁,显然,比先前给他治心脏的老大夫年轻多了。“嗯——”他斟酌着怎样表达更精准。母亲却替他回答了:“他总是打嗝,一天到晚的。他胃里有点儿杂痛杂痛的,说不清楚。你看他这样子,消化就不好。”他紧随母亲点了点头。

医生一边替他把着脉,一边说:“要运动。你一运动起来,加速血液循环,各个内脏器官就都不会缺血,对胃好,对啥都好。要吃苹果,喝牛奶。”医生一边说着,一边龙飞凤舞地写着方子,并推荐他们买店里的猴头菇。

母亲拎着一大袋红色礼盒装的猴头菇,一走出药店便向他絮絮叨叨:“别听他的,你心脏不好,运动啥?多危险!散散步得了。牛奶是不好消化的,居然让你喝牛奶?你可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会儿,一喝牛奶准吐的。”

他烦恼极了,似乎他的健康问题永远没有正确的解。

咕咚咕咚,他把治疗胃病的汤药喝了下去,并且极其怀疑这碗汤药的药效。果然,他的胃被他的心脏传染了,重复着“前两天似乎好了些,这两天好像又会了”的故事。

填报志愿的时候来了,那是先填志愿后考试的年代。“报太好的学校怕你压力大,身体吃不消,再加上你胃不好,哪能住校吃食堂?还是不要报外地学校了,就报我们本地的大学,这样妈妈可以每天给你熬粥吃。”母亲操心地望着他。

本地的大学也没有什么选择,只好这样了。他点了点头。

他似乎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所有人都告诉他,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有一天,同班一个绰号“菜脯”的男生突然唱了声反调。

菜脯说,文杰,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老请假?走,放学踢球去!

不,他不能去!对,有心脏病是不能剧烈运动的。但他没有说出来。父母嘱咐过他,自家亲戚知道就算了,对学校,这件事是要保密的,不然会影响他的前途。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菜脯跟几个男生就把他拽走了。足球场上,他小心翼翼地跑着,下意识地放缓速度,然而,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仍是回来了。结束后,他站在足球场看台的阶级上,眼中地旷天低,云团柔软。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校服鼓了起来,夹着酸酸的汗味儿,略为熟悉。他心口空荡荡的,那一直卡着、堵着的东西,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异物,没有了?难道是刚才一不小心,被吞下肚子了?

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可是,回家的路上,他开始感到腰疼。晚饭时,他一坐下就不舒服,站起来却更好一些。他把腰疼的事情说了出来,却不敢说踢球的事,怕惹父母生气。到了晚上在灯下做功课时,他几乎只能站着写。

“不会是肾吧?”母亲瞪起了眼睛,操碎了心。

“肾?”他讷讷地盯着灯下的书桌,化学方程式们几乎要在卷子上荡起阵阵涟漪。

两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父亲、母亲还有他,一家三口穿过一片老旧小区,灰沉沉的墙像极了下雨天。他们登上阴暗的楼道,楼梯转角处冷不丁冒出一袋待扔的生活垃圾。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之后,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专治肾病的医生。医生很健谈,他向母亲介绍了肾虚的许多表现,例如,说话没有丹田之力,声音不洪亮,又如,眼睛老是眨……

母亲忽然转头看着儿子,可不是嘛,眼睛老是眨,眨得一抽一抽的。他闻言,努力控制眼睛,然而,用眼过度的他却做不到不眨。

总之,那天母亲购下了许多中成药丸子。每个丸子跟夏威夷果一般大小,口味像咸金枣,只是更甜些,温水送服。另外,气息难以描述的盐焗猪腰子成为他必须吃的例餐。

下课铃一响,他便站了起来,双手撑着腰,画着圈子。菜脯又靠了过来:“文杰,你是不是有病?怎么跟来大姨妈似的?”他指着腰上:“这儿酸,酸疼。”菜脯从书桌下摸出一瓶敷运动损伤的药油,把他上衣一掀,便糊了他一身的药味儿:“多踢几次球就好了。”

他发出“啊嘶嘶嘶”的声音,说道:“轻点儿,疼。”

此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腰到底好了没有,总之,上午连坐五节课,下午坐到太阳下山,晚上坐到凌晨,三餐坐着吃,中午坐着睡,坐久了,腰仍是时好时坏。

最担心的时刻来了,那是高考体检。父母很担心体检不过关,会影响儿子的前程。体检那天早晨,母亲上山去拜神了。体检结果出来时,没有心脏病,没有胃病,也没有肾病。母亲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那么,他到底有没有病?其实,他也可以相信自己没有病了,但他看到母亲犹疑的眼神,他也犹疑了。

“看来现在这些高考体检,也是形式主义罢了,形式主义啊!”父亲幽幽地点评着,把他快要爬上岸的心绪又推回水里。

也许没那么严重吧?不过,健康最重要,总是对的。高三结束了,他的成绩本来就很优异,这次更以甩同学几条街的分数,进了本地那所不好不坏的重点大学。

他带着心脏、胃和肾的种种“不舒服”进入了大学校园。大学期间,他又增添了一些新的不适,比如说,夏天晒到太阳就头晕,冬天吹到寒风就头疼,又比如说,鼻炎、咽喉炎,还有难以启齿的尿尿和大便的疼痛。这些大小疾病,他都看过医生了,有的治好了,有的莫名其妙地时好时坏。

虽然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自己是个体弱多病的人。他叹了口气,就像那年他第一次因为叹了口气被母亲发现一样。

大学生活是空虚的,因为没有人像高中时那样,拿学习成绩竞技,因而他显得无用。他不住校,听说住校的兄弟们晚上都打游戏打通宵,不通宵打游戏也会通宵唱K、怼啤酒,或是在校门口撸烤串,吃麻辣烫。这些事情他统统做不了,因为家里监督着他,他身体不好。因而,他也显得孤独。

但他知道,父母并没有要约束他的意思,他也没有感受到被约束。父母是很开明的,甚至主动提出让他找个女朋友。

他其实早就有心仪的女孩子了。虽然还不是女朋友,不过,在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他却在心里偷偷地称她为:“我的女人。”他没有勇气向当事人表白,还是父母鼓励他去的。母亲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你有什么好自卑的?你长得哪一点不如别人?咱们家哪一点比不上别人家?你身体也没问题啊,从来没有检查出有問题呀!”

那天,母亲说出这句话,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还能活很多年。

他带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强壮,给女孩发了短信和QQ。一个星期过去了,女孩没有回复。他便托了另一个女生去问人家。传话的女生拿着手机短信给他看原话:“我不喜欢这种男生,他没有一点侵略性。这样他自己是轻松,但是跟着他的人会很累。至于你说他善良,也许只是顺从,只是不会独立思考罢了。一个不会独立思考的人,甚至连善良的能力都没有。”

他把这段话背了下来,回家念给父母听。父母是他最无话不说的知己。父母听了,连忙摆着手说,你怎么看上这样的女孩子?这连三观都是不正的。唉!还侵略性?这是个混社会的女孩子。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要这样的儿媳妇。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现在大二了,马上就大四了,大四就要找工作了。只有两年,你先把别的事情放一放。找个好工作,还怕没有好姑娘追你?”他点了点头。

3.转

无论怎样枯燥乏味,四年的大学生活仍是溜走了。毕业典礼的时候,大家都在发疯,扔酒瓶的,烧被单的,搂着吉他大哭大喊的。到处都是青春的荷尔蒙,保安四处忙着灭火。那几天,一个淡化了两年的话题又变得浓墨重彩起来,那就是,他身体的病。

也许,他比很多人都优秀,也比很多人都幸运,早早地考上了铁饭碗。入职体检那天,家里担心路况不好,去迟了要排队,于是五点多就打发他出门。他果然是第一个到的,早早抽了血,检完所有项目。他回到家时,母亲上山拜神还没回来。

数日后,他被通知要复查,家里又炸开了锅。一定是心脏、胃,或者肾,要不然就是这几年经常困扰他的其他那些……不,他们所预估的那些项目都是正常的。这次他是血糖高了,要复查。

得知这个消息,他浑身又麻又冷,胸口一阵一阵的,仿佛有浪在涌。他开始在父母的督导下,百度高血糖的一切文字,并且逐条念给父母听。

怎么会这样呢?一病未息,一病又起?难道这真的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

母亲找到一个比她大十七岁,得了高血糖的大姐,希望大姐能帮忙找找原因。最后找出原因了,是因为母亲经常煲粥给他喝。“喝粥最容易血糖升高了。”老大姐这样说。

他又开始像个瘪了气的气球一样,耷拉着自己。不,也许他这个气球从来就没有膨胀过。夜里,客厅挂着的书法对联上,黑字们一笔一画地融化了,一点一滴地往下掉,浇到红木架上的吊兰花盆里。细长的吊兰叶子一片片蔫了,由黄变黑。他悄悄买了血糖仪,却没有勇气拆封,更别说使用了。

母亲问了他几次,为什么总去倒水喝?唉,母亲是明知故问。她不知道,糖尿病人就是会口渴吗?他于是特地等母亲走开的时候,才悄悄去倒水喝。“如果不口渴,就不要总是喝水。”母亲没有脚步声地,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小吓了一跳,“哦”地应了一声。

那段小小的日子里,他既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每天干等着命运的判决书,不断地觉知自己口渴了没有。尿尿的时候,他总在瓷砖缝里四处搜寻蚂蚁,看看有没有蚂蚁爬过来。他总是等上许久,确认没有蚂蚁爬过来,才把冲水按钮按下去。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空气是温热的。毕业季,大夏天,舌头像一片砂纸,粗糙且枯燥乏味。口腔里的唾液黏稠度越来越高,且泛出苦来。喉咙像风口里的干马路,净是灰,只缺一台洒水车。口渴,是的,口渴了。他心头一阵拔凉,告诉自己也许并不渴,水能不喝就不喝吧。

他安安静静地摊在懒人沙发上,一个电话铃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复查有结果了?不,来电的是同校的师兄,已毕业两年。

师兄在电话那头说:“我帮你问了,是会影响录用的。不过,学校每年体检,不都有查血常规吗?你也没查出来血糖超标啊?你是不是晚餐吃晚了?半夜吃夜宵啊?还是别的什么因素?哦,对了,听说往年复查这儿复查那儿的人也不少欸,但是复查结果很多都是正常的,都通过了。也许你也是这种情况吧?我也说不清楚。”

也许吧,人家也许会这样安慰自己的亲友吧?他想。

但是,复查结果出来了,显示血糖正常。他顺利入职了许多同学撞得头破血流也进不去的单位。复查正常的结论给母亲带来了片刻的欢愉,之后便又是担忧。她觉得虽然正常,但孩子的身体底子终究是不好,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比别人更早得“三高”。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第一次检查说血糖高了,复查又说是正常了呢?最终诊断结果到底是什么?她找了熟人,问了一个专家,这个结果到底正常不正常?专家说,正常的。她又追问,那为什么第一次检查又有问题要求复查呢?专家说,这个我不太清楚,也不是我们医院做的检查。

进入新单位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的快乐。

所有的亲朋好友每次见到他,都要说一句:“你又瘦了。”这句“你又瘦了”真是要命,像一句不祥的咒语,念念叨叨令他头疼。什么原因呢?是不是身体有问题没被发现?不是都说要早发现早治疗?他不敢往下想。

母亲嘱咐尚未退休的父亲,说,你到底有一些老战友、老同学,给儿子调去一个别那么忙的部门吧?老战友呵呵笑道,现在哪有不忙的部门啊?文杰这个部门就很不忙啦。老同学嘿嘿笑道,现在大家压力都很大,追求工作效益嘛,领导明说了,要清理关系户。

父亲回到家说,已经觍着脸登门了,可人家看不起他。是的,几十年间,别人都进步了,只有他原地踏步,人可不就这么现实吗?再说了,几十年里往来甚少,一联系就开这个口,仿佛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在微信上问你“在吗?”然后开始借钱一般。这脸皮,唉,这脸皮还是要的,父亲这么感慨着,不要去自讨没趣。

从小,父亲教育他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个社会太浮躁了,一个个都上蹿下跳的,急功近利,殊不知,速成者必速朽。况且,贪得太多的名利,会把福报早早消耗完的。父亲并非不善言辞,甚至可以说是能言善辩,但是,他的原则性很强,在“道不同”的人面前,他是一声不吭的。

父亲还没退休,但他拒绝新事物,甚至很多已经不是新事物的事物,他也抗拒。他在单位有句口头禅:“以前都是这样做的……”他不用电脑,久而久之,行政部的同事不给他装网线了,他也不吭声,反正他分内的事情,也没有上网需求。他大概是系统里面,坚持有纸化办公的稀有人员了。算了,他也不解释什么,反正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不管工作还是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

尽管在职场上很寂寞,但是父亲并非没有朋友。用他的话来说,他有一群“贫贱之交”,他乐于资助他们,他们也乐于仰仗于他。他喜欢跟过得不如他的人来往,那样他可以更自尊自信。有的人说“救急不救穷”,也有的人说“长贫难顾”,父亲却乐于挑战这样的难事。

有一回,父亲偶然得了一包略好些的雪蛤,于是把他的朋友们请过来聚餐。厨房干货架子上放了许久也没下锅的大竹荪,既韧且脆。个头比同类们硕大许多的干贝,宜做鲜甜汤底。又有一条特地觅来的,粗大如蟒,活蹦乱跳的海鳗作为餐桌上的亮点。父亲很享受地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吧?”脸上便洋溢起惬意的笑容。餐后,他的朋友们将会传说着:“那个谁,家里顿顿都是这么大的雪蛤……”

总之,父亲的人脉资源圈子,是无法帮他调去一个不忙的部门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又瘦了。

就这样,消消瘦瘦好些年,他迎来了另一件人生大事。

在福满满茶餐厅,母亲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可意的儿媳妇。每次相亲,他们家总是一家三口齐出动,母亲的意见占主导,父亲总是很认可母亲。

他本人则觉得,每个女孩子都挺不错,毕竟,女生们在相亲那一顿早茶的时间里,总是打扮出最好的外表,呈现出最通情达理的举止和言谈。他始终没有学会暧昧,也难以自己去追求心仪的异性,相亲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父亲已经退休好几年,双亲都老了。他应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和义务,比如婚姻。他希望女生进了家门,最重要的是能够孝敬好父母。他端正的外表,清秀的眉眼,稳定的工作和三观超正的言谈,在历次相亲中很少有女生会直接拒绝,多数时候是先默认,然后在等待他主动约会中无疾而终。

后来结婚的妻,几乎是母亲帮他谈下来的。

妻比他大三岁,和母亲一见如故,无话不谈。她们像两个年过花甲的老姐妹那样亲,又像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那样有着家常的喜悦。婚前,他和妻单独观看电影只有一次,看的是《2012》,一部講述世界末日的灾难片。然后,这对新人在两家长辈的良辰吉日中成婚。

如今,父母对他的健康没有像从前那样颤颤发抖了。父母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操这个心了,毕竟我们自己身体也不好。”

是的,到了这个阶段,父母的身体状况也滑了下去,隔三岔五地,俩人轮着住院。虽说每次住个三天两天,又能出来和老友聚会,但花销也不小,好在他们的医疗保障都很好,没有给家庭造成负担。

母亲终于放下了这个已经成人的儿子,更多的专注于自己的圈子,比如交谊舞团队和卖保健品的微商。家里很少有矛盾。每天的餐桌上,两代人有着共同的话题:例如,邻居家的阿姨得了什么病,做了什么手术,术前会做哪些检查,这些检查都有哪些步骤,这些步骤都要注意什么。又如,某位老亲戚住院了,他的儿女很不孝,竟然在医院请了护工,还说工作太累晚上无法熬夜。这样的儿女在外面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父亲赞同地说:“是的,一孝消百贱,这是因果。”

妻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在孝敬公婆方面,在单位里是比较突出的,她的事业也一定会比较顺利。

每对夫妻都有自己相爱的方式,他的父母,以及他和妻都是如此。母亲比较强势,父亲是守成的性格。父亲开车的时候,不会开车的母亲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指挥他应该怎样开,并且表示“说了都不听,被他气死了”。母亲对父亲一辈子都不认可,父亲对母亲永远那么崇拜,他们因此恩爱一生。他和妻不一样,不过,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也会像父亲那样,向妻求取锦囊妙计。

毕业之后,他在这个单位十年了。十年,意味着有十天年假可以休。休假了,他带着妻在湿地里泛舟。水鸟水草,有诗意也有禅意,画面极美,很符合他略沾书香的门第和岁月静好的现状。他说,十年了,在单位没有换过岗位,每个月都是上旬忙完几天,中旬和下旬就无事可做,这样不好,想跳槽,比如,这个单位以及那个单位,做这个或者那个。

妻吓了一跳,说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要讲什么上旬中旬下旬啊!你说的这个单位以及那个单位,都很辛苦的,你身体又不好,受不了的。比如,他们经常要加班,你心脏不好,怎么熬夜?他们要出差,出差可是吃睡都没有规律的。一到吃饭就是喝酒,你腸胃本来就不好。

他看了看妻,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病,她还愿意嫁给他,她真是爱他。不过他仍没有被完全说服,贼心不死地说了一句,选调都限在三十五岁之前,如果再不动,以后就动不了了。他笑了笑。

妻惊讶地跳起来,小舟摇晃不已。你还真想去?做这个是要负责任的!有风险你知道吗?而且有考核压力的,如果年度考核不达标,会通报批评的,要写检讨的。妻的脸发青,他遂点了点头。

妻似乎看到他眼中有些许不甘,又安慰他说,你又不缺啥,不要去羡慕别人嘛。有些人看起来风风光光,咋咋呼呼,还不是踩着别人上去的?一个个阿谀奉承的,估计以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哎呀,这个社会我是看透了,你也要明白,只有家里人最重要。除了家里的人,谁会真心为你好呀?还是顾着自己的身体要紧,健康就好。老人都说了,平安二字值千金呢。

他看了看妻,觉得她说得也没有毛病。那么,工作变动是不对的?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4.合

对他来说,工作并不是非变动不可。他粗粗回顾了一下这十年,在单位“闹矛盾”也就那么两三次。

第一次,科室来了个老烟枪,枉顾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总在室内吸烟。为了这件事,他主动找单位领导反映。要知道,他平时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很少找领导的,但是为了身体健康,他觉得该出声时就出声。领导对他很认同,“禁烟令”刚出,就有人顶风作案,这显然是不对的。领导批评了老烟枪。老烟枪认真作检讨,坚决不改正。他烦恼极了。他甚至在那段时间出现了咳嗽的症状,于是向领导提出要换办公室。领导二话不说同意了,他于是搬到了隔壁。

岗位还是那个岗位,但是环境焕然一新。这间办公室全是女人,有阿姨,也有姐妹们。她们待他都极好,甚至有珍稀动物重点保护的意思,更不存在什么办公室政治。阿姨尤其贴心,大夏天里,经常在他上旬出外勤较多的时候,给他递上一瓶清凉油,说抹在太阳穴、人中穴以及足眼上,可以防中暑,又在他出完外勤回来的时候,督促他用洗手液洗手。

第二次,单位搬办公楼了。新办公楼是新装修的,走进去的时候,有一种味道。当他跟同事描述这种味道,并且动员大家开窗通风的时候,老烟枪哈哈笑着,说甲醛是没有味道的。不管怎样,他在网上查了许多关于甲醛危害的资料,每天上班都充满阴影和排斥。妻给他出了个主意,可以休个探亲假,有二十来天,再回来时,甲醛的浓度应该会淡一点。他说,父母妻子都在本地,哪有探亲假?妻说,岳父岳母也算的,你的岳父岳母在外地,可以请的,我去帮你找法条。他差点忘了,妻是学法学的。

然而这个探亲假,起初领导是不批的,但也经不住他据法力争,最后终于批了。在领导未批的那几天里,他天天戴着防毒口罩。他问姐妹们为什么不戴?姐妹们说,会把口红擦掉的。他摇了摇头,嘲笑现在的女人为了美,连命都不要了。

休完探亲假回来复工,妻每天在微信上问他办公楼是否还有味道?味道是否减轻一些?那些人现在还开不开窗?得知状态并没有明显改善,妻又是忧心忡忡,为他向微商闺蜜网购了好几种活性炭寄到单位,嘱咐他给每个同事都分一点,不能只放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能只放在自己办公室。妻意犹未尽,向婆婆万般描述此事。婆婆一听又住院了,并且要求儿子一定要请独生子女陪护假,亲自陪护,不许要护工。

这一次,单位领导二话不说给他批了假。这么顺利,他反而有些失落。他看到领导的脸上满不在乎,似乎已经不关注这些事情了。

也许别人看他的世界如同无澜的井水,但他自己的脑海里却惊涛拍岸。比如,办公室新来了个小姑娘,刚毕业。他之所以关注到这个小姑娘,不为别的,为的是她竟然在办公桌上摆放了一个剑形水晶塔。母亲告诉过他,要避开那些有尖顶的事物,因为那在风水上来说,是对人的健康有损害的。他对小姑娘说,把水晶塔拿走。小姑娘说,关你什么事?他难以启齿,只是隔三岔五就跟她说,把水晶塔拿走。他不介意用这种方式烦死小姑娘。小姑娘生气了,直说:“我妈说了,水晶塔可以旺我的事业运。我偏不拿走,你老是叫我拿走,你又是什么想法?”

姐妹们和阿姨哄然大笑,有趣地瞅着他们俩。没多久,事情不胫而走,他和小姑娘双双被领导约谈,小姑娘的水晶塔也没得摆了。尽管他维护健康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他被约谈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正面人物,没想到也被约谈了。他的情绪是低落的。

周末,雨停或不停,他都是孤独的。母亲有她热热闹闹的交谊舞团队,父亲有他日渐稀少的“贫贱之交”,妻和微商闺蜜们玩在一起,而他竟有点想念曾经的校足球队。是了,今天要去居委做义工。

居委的桌台上搭着几件红马甲,红马甲下压着青马甲。角落里叠着两箱灭蚊药,灭蚊药上摞着一大盒避孕套。在这里上班的老林和小林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老林说,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我们居委组织一次义工容易吗?你们系统啊,个个都说忙,忙,忙……小林插嘴道,我们才是“5+2”“白加黑”,你亲眼见证的。

他笑问小林,现在你们的待遇都提高些了吧?

老林道:“哪有你们高啊?”

小林补充道:“今晚十点半收工,回去还要写检讨。”老林拍着小林的肩膀:“喂,写埋我那份啦。我明天还有五户‘两类人员要走访。”小林拍开老林的手,说:“我有八户,而且我检讨有两份,你才一份。”老林关切道:“怎么你有两份,不是同我一样吗?”小林摇摇头:“还有水浸街不及时处理那份。日日飞起,边个睬你?傻的。”老林又关切道:“喂,你思想不要有负担喔。”小林骑上共享单车,留下门给老林和这位模范义工关。小林半天才回头应了声:“得啦,你执衫你自己啦。”

离开居委,他充实地回到家,今晚易于入眠。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一,妻一边收拾防晒霜,一边絮絮叨叨一件什么不平的事,并且说着:“不要做那么快,做得快死得快,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

他在妻的价值灌输中离开家,上班去。这一天有点特别,也许不止一点点。他见到了大学时表白过的那个女生,就是說他没有“侵略性”的那个女生。在一个工作场合,女生作为乙方代表,和他领导的领导一起坐在台上。他作为一个不关事的工作人员,从现场偶然路过。路过之后,他又折回,在某处隐蔽的台阶上,踮起脚远远地,贪婪地望了她两眼,终于走了。

回家后,他忍不住把遇见她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太想说了,甚至有一点按捺不住的激动,而他能和谁说呢?他的家人就是他全部的知音,所以,他便在家里说了。

母亲问,她现在是做什么的?他舌头打着结儿,磕磕绊绊地描述出来。母亲翻了个轻蔑的白眼,说,还不是个打工的?妻忙问谁呀谁呀?母亲心安理得地说,他的初恋女友,我们嫌她家庭条件不好,父母都是打工的。

妻看了看他,脸上有些讪讪的。母亲忙拍着儿媳的手,说,只是初恋女友,没什么的,你别多想。

他叹了口气,尽管当年表白之后,人家连一条短信也没回复过他,但在母亲眼里,那仍是他的初恋女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叹了口气,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偶然叹了口气一样。他恨不得收回那一口气。

大概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隔了一天,下班时,他又在大院的地下停车场看到她了。他们丢开各自的车,站在大柱子后面高兴地聊了个小天。他说“老同学,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他看了看手表“办完事儿了吗?走,我们……”

“不,我刚来,早了二十分钟,一会儿才办事儿。”她道。

他又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下班了呀。”

她笑了笑:“你们定的时间。”她的表情极其丰富,眉眼间写满起承转合,像一个没有套路却让人无处可逃的谈判者。

他搓了搓发抖的手,笑嘻嘻的说:“那么,今天没法约你了。”若在平常,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这么厉害,一定会怀疑自己得病了,但这一次,他却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这一定只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对,正常。

她娇嗔地笑道:“今天才约呀,早干什么去了?”他也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娇嗔明显不是调情,只是她对他的调戏。对,调戏,连调侃都不算。不过,无所谓了,她怎样,他都是可以的。他敞开自己最直白的一面,嘴角一边笑一边抽动:“我妈不让约。呵呵,呵呵,我妈敬神,却不知道你就是我的神。她巫医不分,却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药。”

“啧啧啧,”她又娇嗔地说,“听听,这话居然是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种?”他哈哈大笑。她又问:“怎么样?现在身体好点儿了吗?工作不会很累吧?”他尴尬地敛了笑,觉得在女神面前显得病恹恹的,成何体统?然而女神并不理会他怎么回答,只说时间差不多了,就道别走了。他被撇下,看着她的背影,竟然有点想哭。不过,只是想而已。

晚上,他按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他本来要看足球的,但是妻想看电视剧。他本来可以开卧室那台电视的,或者用书房的电脑,或者就用茶几上的平板看足球的,不过他一坐到沙发上,就不会挪动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况且,他大概也没有十分想看足球吧?

电视剧上说,原生家庭就是你的命运。他听了,思考了一下,他的原生家庭其实很好的,他的命运也不算差。他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动了。

他走进父亲的书房,父亲坐在灯下看《红楼梦》,呓语着:“从外头杀来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他问,父亲,您在说什么?父亲诡黠地笑了笑,看着书房里高挂的字幅“淡泊明志”,说,淡泊,是因为只能淡泊。没有机会了,那就心态好一点,也只能装作不在乎,也有人就说自己身体不好了。你以为的淡泊,是什么样的淡泊?他心里咯噔一下,父亲,您好像变了,您以前不是这样的。父亲又诡黠一笑:“媳妇的话,不要全听嘛。”他惊异地看着父亲,父亲,您真的变了!

他被惊醒了。他醒了过来,看了同床共枕的妻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一定是梦,梦里的父亲不是真实的父亲。

父亲在他起床不久,也起床了,走到厨房,问他为什么把鸡蛋全部水煮了?“我想要个生鸡蛋用来炒着吃,你们怎么全部煮熟了?”父亲问他。他说,你儿媳说炒鸡蛋煎煎炸炸的,油又多,对您的身体不好。父亲压低声音对他说:“媳妇的话,不要全听嘛。”

他心里又咯噔一下。父亲又低声念叨:“炒鸡蛋都吃不得,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尾声

周末,雨越下越大。刚糊上空调泥一个月不到的空调洞,又开始渗水进来。水线刚好沁到他睡觉的位置上,床单湿了一片,像有人尿了床。他想找人修一修,母亲不允许,说儿媳刚查出来怀孕了,至少要等孩子出生以后家里才能修墙动土。他随手抓起一条干毛巾,往床上滴水的地方丢过去。毛巾歪歪地摊在那里,底下是湿的,上面也是湿的。

他的孩子即将出生。人生的责任,就是孝敬父母,养大孩子。完成了这两件事,他的人生就可以交差。他觉得自己把人生看透了,就像妻说她把社会看透了一样。

母亲的心态依旧很好。就家庭而言,她是充满优越感的。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在人群中属于上层人。也有优越感消失的时候,例如比起了谁谁谁,以及谁谁谁。每当这个时候,她会说:“但是我儿子儿媳是最孝顺的,这一点那两个女人都比不上我。”

每当母亲在人前历数儿子的优秀元素,他感觉自己已然活成了一个典范,事业成功,家庭美满,母胎自带高智商,运气从来都不差,人品更是好极了。“但我就是担心他的身体。”母亲末了都会这样总结。

母亲的话语落幕,他看到自己被夕阳拉长的身影。这不是一个边缘者吗?在一片落日的辉煌中,有着模糊不清的心理认知和理性判断。天边的红霞像醉酒的脸颊,红橙黄绿青蓝紫诸色混杂,仿佛一场有预谋的暗杀。当风吹过,把复杂的颜色条分缕析,则每一种颜色都是无辜的,正当的,天经地义的;当风停息,色彩们又杂糅起来时,它们谋杀了白天的最后一缕光。在谋杀之前,它们给白天打了麻醉针剂。白天于是在风清月白中,悄然睡去。

你身边的人,都因你而来,包括生你的人和你生的人,更别说那些萍水相逢的身影了。

他耳洞里的细茶枝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他也没留意,耳洞渐渐就长没了。大家都围着新生婴儿转,没人记得这件事了。父母老了,健康是老年人永恒的话题,这在情理之中。妻说的话都有她的原因,不过,不是所有话语都值得深究。妻发现他对自己越来越敷衍,甚至有时是不回答的。她生气了,揪了揪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洞封闭了吗?听不进去了吗?他以为妻发现了耳洞封闭的变化,但其实没有,妻说的不过是字面意思。

家还是家,不深思,不解释,不处理,甚至,也不过度关注;余生浅浅,来日可期。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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